摘要：陶淵明詩中的屋宇意象體現(xiàn)了中國人特有的生存觀和對世界的詩意把握。屋宇不是一個封閉的實體，而是一個引發(fā)的空間，一個接引大千世界的場所。通過屋宇，個體契入無限的宇宙而獲得生命的意義。

關(guān)鍵詞：陶淵明；屋宇；敞開的空間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4-0131-02

“盂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其一·孟夏草木長》)

一般論者在談到陶淵明的《讀山海經(jīng)》一系列詩歌時，往往和將之現(xiàn)實的政治勾連起來，認為其在“慨嘆晉室的滅亡”，并根據(jù)其中第十一首有“巨滑肆威暴”這樣的句子，而認為“顯然是為劉裕弒逆而作”。這種理解認為含糊隱晦的詞意背后牽連著對具體政治事件的隱射，每一個作品，即使是純粹抒情式的表達，也往往在當時險惡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別有所指。這種批評無疑屬于弗朗索瓦·于連所謂的“迂回”式的批評。它在中國文化中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但在很多情況下卻流予牽強附會。在這里我無意考證這組詩歌是否與“零陵王之死”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因為不管有無關(guān)系，詩歌的力量都不是來自對具體事件本身的力量，而是是否由具體的人生情境而打開了某種向度；詩歌的力量就是打開的力量，使人和一個更大的世界相關(guān)聯(lián)。

講到這一點，這首詩卻正好表達了一種閉合與敞開之間的張力，“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薄案簟弊衷谶@里似乎頗不經(jīng)意卻又頗有分量。陶淵明的大量詩文往往表達著這同樣一種意緒。如“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薄敖Y(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薄櫯文l知，荊扉晝常閉?！被颉稓w去來兮辭》中所謂“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乃至《桃花源記》中那與世隔絕的田園世界的描寫。所有這一切構(gòu)成了陶淵明的一種我所謂“閉合情節(jié)”，使自己從一個世界抽身出來，進入另一個世界，這另一個世界的象征物就是一座小小的屋宇，屋宇似乎是一個相對狹小的世界，從現(xiàn)代人的角度來說，過度迷戀于房子的人難免有自閉的傾向。但對于中國古典詩人而言，屋宇不僅僅是一個人生活起居的場所，同時也是存在之家園；同時，作為一個符號，屋宇也不僅僅是一個征物，它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義上的“象”，象不同于西方意義上的“形象”(image)，形象只是某個客觀物的對應(yīng)圖寫，象卻具有引發(fā)的勢能，引發(fā)你對一個更廣大的世界的意識。因此，屋宇在陶淵明詩中作為一個閉合的符號其實卻是一個敞開的空間：一扇門關(guān)閉了，整個天地卻為之打開。這還要涉及中國人對屋宇和宇宙本身的理解。中國的建筑是一個符號、一個體道的象：“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中國的建筑和西方的四面封閉哥特式建筑不一樣在于，它特別講究空間布局，通過門窗欄桿而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正是因為有了四通八達的門窗，才能夠“枕上見千里，窗中窺萬室”(王維)，才能讓“天地入吾廬”，所謂“吸引山川于門戶，網(wǎng)羅天地入胸懷”。宗白華先生指出：

“中國人的宇宙概念本與廬舍有關(guān)：‘宇’是屋字，‘宙’是由‘宇’中出入往來。中國古代農(nóng)人的農(nóng)舍就是他們的世界。他們從屋宇得到空間觀念?！粘龆?，日入而息’(《擊壤歌》)，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時間觀念?？臻g、時間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頓著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從容的，是有節(jié)奏的。對于他空間與時間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著東南西北……時間的節(jié)奏(一歲十二月二十四節(jié))率領(lǐng)著空間方位(東南西北等)以構(gòu)成我們的宇宙。所以我們的空間感覺隨著我們的時間感覺而節(jié)奏化了，音樂化了!畫家的畫面所表現(xiàn)的不是一個建筑意味的空間節(jié)奏‘宇’，而須同時具有音樂意味的時間節(jié)奏‘宙’。一個充滿音樂情感的宇宙(時空合一體)是中國畫家、詩人的藝術(shù)境界。

屋宇在陶淵明那里往往成為一個與世界相交接的場所。如“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歸去來兮辭》)“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中國人不只生活在一間狹小的屋子中，而且生活在一個更廣大的天地中。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將有限的生命在這個世上安頓下來，它的意義不是給自己劃一道界限，而是“詩意的棲居”，這種棲居關(guān)聯(lián)著土地的悸動，星辰的運轉(zhuǎn)。因此中國人居住的觀念中包含著對生命的形而上的理解：生命不是一種孤立的現(xiàn)象，而是關(guān)聯(lián)著宇宙萬象。朱熹說：“程子謂將此身來放在萬物中一例看，大小大快活。又謂人于天地之間，并無窒礙，大小大快活。此便是顏子樂處。這個道理在天地間，須是真窮到底，至纖至悉，十分透徹，無有不盡，則與萬物為一，無所窒礙。胸中泰然，豈有不樂?”(《朱子語類》第三十一卷)因此，一草一木的生長都“牽動”著詩人在這個“世界”的生存。時節(jié)正是孟夏，正是草木瘋長的時節(jié)，屈原《九章·懷沙》：“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我們常說草木無情，但草木對于詩人所生活的世界來說同樣是一種關(guān)己的存在?！袄@屋樹扶蘇”，“繞”字表達的不只是樹木環(huán)屋生長的情態(tài)，同時也表達著樹木和人的生活世界之間的那樣一份“牽繞”。魏晉人對于草木有著一份特別的同情，因此才會有“樹猶如此”的慨嘆和“便令種竹”風情。有了這樣一份對自然生命物的理解，有了這樣一種美學精神的基礎(chǔ)，才有后來朱熹對周敦頤不除窗前草所表現(xiàn)出的生命意識的認同。在《六先生畫像贊濂溪先生》中，朱熹用“風月無邊，庭草交翠”來映襯周敦頤的道學氣象。“庭草交翠”，這不只是自然本身的生機與茂美，而是自然與人的交相輝映。盂夏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季節(jié)，萬物交相鼓蕩，而又各得其所?！傍B”在陶淵明的詩中始終和自由自在的生命本體相連。自由不是一種無所依托的狀態(tài)，而是精神返回了家園的那樣一份自然。鳥與人在此兩不相羨，卻又以某種方式隱秘關(guān)聯(lián)。“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人的勞作同樣也是和世界“打交道”的一種方式，關(guān)聯(lián)著土地和星空，時令的更替與日月的運行。從這種意義上而言，可以說陶淵明實際上也以一個農(nóng)人的淳樸來打量著這個世界，他會關(guān)注季節(jié)的輪換、關(guān)注風和雨的交替：“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庇晁瑯邮巧钠毡橄笳?，弗萊在《敘述結(jié)構(gòu)理論》導(dǎo)論中提出：“水的象征也同樣具有其循環(huán)的節(jié)奏：從下雨到泉水、從泉水到河流、從河流到江海或冬天的大雪，然后終而復(fù)始?！睆闹袊幕偷慕嵌戎v，風雨直接關(guān)聯(lián)著最原初的生命崇拜。風在陶淵明詩中又始終與莊稼的成長緊密相聯(lián)?！坝酗L自南，翼彼新苗”，或“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風在更新著生命。這種勞作也是圍繞著廬舍進行的，就像宗白華先生所說的那樣。所有的活動都圍繞著屋宇而進行，這種勞作最終是有所收獲的，所謂“歡顏酌春酒，摘我園中蔬?！碧諟Y明愛喝酒，據(jù)蕭統(tǒng)《陶淵明傳》載。當其為彭澤令時，公田悉令種秫(糯米可制酒)，曰：“吾嘗得醉于酒足矣!”其妻固請種杭(稻)，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亦可制酒)。酒成了陶淵明形象的另外一種象征：灑脫、達觀、淳厚。在這首詩中出現(xiàn)了“春酒”，因此也毫不奇怪。但這首詩寫的明明是“孟夏”，卻說“春酒”，似乎卻有點問題。關(guān)于“春酒”有兩種不同的說法，一是認為是冬天所釀的酒，至春始熟。一說春天所釀的酒，至冬始熟?！对姟め亠L·七月》：“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毛傳：“春酒，凍醪也?！瘪R瑞辰通釋：“周制蓋以冬釀，經(jīng)春始成，因名春酒?！薄稘细尽q時》：“立春前一日，官府率士民，具春牛、芒神，迎春于東郊。作五辛盤，俗名春盤，飲春酒、簪春花。”《文選·張衡<東京賦>》：“因休力以息勤，致歡忻于春酒。”李善注：“春酒，謂春時作，至冬始熟也?！辈还苣囊环N解釋，“春酒”始終和時令、季節(jié)有關(guān)。臧克和先生在《說文解字的文化解說》中通過對與酒有關(guān)的字的分析，指出，“中國古代酒意象所隱括的文化內(nèi)涵大要有‘充盈成熟’和‘崇老尚久’兩端：前者指向程度，后者指向時間，是一是二。””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敝砸獙憽按壕啤?，正是點明這酒是有時月的。因此，酒在這里還牽動著季節(jié)，牽動著其時間背后的一年一年的勞作，以及勞作所帶來的生命的豐盈與圓足。海德格爾在談到物之為物時，指出，物不是一個擺在我們面前的孤立對象，而是一種“聚集”，它舉了一個例子正好也涉及到“酒”，他認為一個壺之為壺，不在于它的壁和底，而在于有容納作用的虛空。虛空使壺能夠“承受和保持”。壺給予水，賜予酒。而在水中則滯留著泉，在泉中有巖石，以及地的沉睡和天空的雨露。在酒中，居留著地的滋養(yǎng)與天空的陽光。酒可以解人之渴，可以激勵友情。酒還可以傾于地上，用來敬神，可以在對崇高者的節(jié)日慶典上助興。壺集合了地與天、人與神。這就是“物”：它保存著地和天、神和人的一體相通，并使使四者進入自身。同樣，在這首詩中，小小的酒同樣“聚集”了一個世界。陶淵明飲酒常常是獨飲，所骨‘春醪獨撫”，“引壺觴以自酌”。錢穆曾謂中國詩人“詠孤正是詠群”，或是表達某種超邁之境：“群居人生中必貴有孤立精神，此一孤，正即每一人之心，乃群道之大本大源?！痹谔諟Y明這里，獨自對酒的塊然自適中卻有著萬象在旁的大境界。而所謂“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阿如?！逼溟g的“泛覽”、“流觀”、“俯仰”最能表達中國人的那樣一種宇宙意識和美學精神，那樣一種“目既往還，心亦吐納”的從容自得；“泛覽”、“流觀”不只是在看某本具體的書，而是“撫古今于須臾”，是游心太虛，神交古人。中國人的思維方式從先民那“仰則觀象于天，俯則察法于地”的取象行動當中積淀而來，內(nèi)化為一種節(jié)奏化的面對歷史、自然、宇宙的視覺意識。流動的視覺與生生不息的整個世界相互感發(fā)，所謂“情往似贈，興來如答”。

在這首詩從繞滿扶蘇樹木的房屋開始，到宇宙結(jié)束，從一個有限的場景通向一個無限廣大的空間。由于在中國文化中，屋宇的概念又關(guān)聯(lián)著宇宙的概念，因此，這首詩又構(gòu)成了一個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這種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正暗合著詩中所言說的大千世界的天道運行?！拔荨奔词恰坝睢保皇且粋€封閉的實體，而是一個引發(fā)的空間，一個接引大千世界的場所，人與自然在此交匯、聚集、對話；它聯(lián)系著草木的枯榮，莊稼的成長，酒的釀造；它引發(fā)著時間和空間、生與死，風和雨；人的生活與大道的輪回皆圍繞這一“象”而循環(huán)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