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藏三牙”是中國名學兩千年來的未解之題。從《呂氏春秋》文本所提供的語境出發(fā)。筆者認為,傳統(tǒng)上對“藏三牙”的理解均不得其義。事實上,《呂氏春秋》中的“藏三牙”只是一種日常意義層面上的命題而不具有概念分析的含義。它的本義應是指“臧”字有三個芽形筆畫。此外,文章還對“離堅白”和“白馬非馬”等名家的命題在《呂氏春秋》和《公孫龍子》中的不同含義進行剖析,指出《公孫龍子》應是后人的附會之作。
關(guān)鍵詞:名學;藏三牙;離堅白;白馬非馬
中圖分類號:G1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4-0094-03
《呂氏春秋》為戰(zhàn)國末年的一部類百科全書,其中包括了當時名家的各種論述。脫離《呂氏春秋》來談戰(zhàn)國時的名家思想是難以想象的。恰好,《呂氏春秋》與《公孫龍子》有一些相同湘近)的詞條(命題),分析對比這些相近命題在兩書中的意義區(qū)別或許對我們理解名家思想的遷變演化有構(gòu)架性的作用。
一、“藏三牙”新解
“藏三牙”語出《呂氏春秋·淫辭》篇,其文曰:
孔穿、公孫龍相與論于平原君所,深而辯,至于藏三牙。公孫龍言藏之三牙甚辯,孔穿不應,少選,辭而出。明日,孔穿朝,平原君謂孔穿曰:“昔者公孫龍之言甚辯?!笨状┰唬骸叭唬瑤啄芰畈厝酪?。雖然,難。愿得有問于君,謂藏三牙甚難而實非也。謂藏兩牙甚易而實是也,不知君將從易而是者乎?將從難而非者乎?”平原君不應。明曰,謂公孫龍曰:“公無與孔穿辯?!?/p>
傳統(tǒng)上,對《呂氏春秋》“藏三牙”的解釋主要是,認“藏”通“臧”,“牙”通“耳”,“藏三牙”作“臧三耳”,“臧”為人名。人都有兩耳,“臧”也不例外,故“臧兩耳”是常識。但“臧三耳”的論者認為“臧”除有常識中的兩耳外,還有一概念之耳,二加一為三。故曰“臧三耳”。
筆者認為,傳統(tǒng)的理解與“藏三牙”在《呂氏春秋》中的語境不合。從《呂氏春秋》相關(guān)文意來看,“藏三牙”本身不誤?!安亍迸c“臧”古通(《說文》無“藏”字),“臧”一般解為人名,本不誤,但尚不精確?!瓣啊睉獮樾『?、兒童之常用稱呼,有似現(xiàn)時之“寶寶”、“乖乖”。(《說文》:臧:善也。)《文選·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李善注:“韋昭曰:羌人以婢為妻,生子曰獲;奴以善人為妻,生子曰臧?!贝思匆孕『殛爸C。古書常見以“臧”為小童工、小傭人之通稱。如《鹽鐵論·利議》:“故御之良者皆善調(diào)馬。相之賢者善使士。今舉異才而使臧騶御之,是猶枙驥鹽車而責之使疾?!蓖瑫栋t》:“今有司盜秉國法,進不顧罪,卒然有急,然后車馳人趨,無益于死。所盜不足償于臧獲,妻子奔亡無處所,身在深牢,莫知恤視。”這里的“臧”顯指小傭人、小奴隸?!肚f子·駢拇》:“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問臧奚事,則挾策讀書,問谷奚事,則博塞以游?!边@里的臧無疑也都指的童子。(《古漢語大詞典》和《辭海》都把“臧”解為奴隸,把“谷”解為童子,似不太確切,臧和谷應均為童子之常用小名)?!秴问洗呵铩浴芬卜Q:“魏令孟印割絳、汾、安邑之地以與秦王。王喜,令起賈為孟印求司徒于魏王。魏王不說,應起賈曰:‘印,寡人之臣也。寡人寧以臧為司徒,無用印?!边@里的“臧”也應是泛指普通兒童。這里的意思是,(魏王對孟印因割地給秦而受秦的器重大為不滿,所以說:)“我寧愿讓不懂事的小孩子作司徒,也不會任用盂印?!?高誘及以前的釋文都把“臧”解為魏臣,未解文意)。從上述《呂氏春秋·淫辭》的原文,可知“臧兩牙”為人所共知的常識。何為“臧兩牙”呢?原來,“臧”泛指小孩、小童工,而兒童牙齒的發(fā)育有一個從乳牙到恒牙的過程,幼兒時的乳牙到8、9歲前會脫落而被永久性的恒牙所取代,恒牙的發(fā)育又以上顎的門牙最為顯眼,故8、9歲的小孩往往給人只有兩顆門牙的感覺。這應該就是“臧兩牙”之說的來由。公孫龍則不事常規(guī),獨標“臧三牙”之說。公孫龍的“臧三牙”又是什么意思呢?筆者認為,公孫龍是從“臧”字本身的字形結(jié)構(gòu)來說“三牙”?!把馈迸c“芽”古通(《淮南子·俶真訓》:萌兆牙蘗?!栋谆⑼x·三正》:十二月之時,萬物始牙而白。),而“臧”字籀體有三個形似植物之芽的筆畫(讀者朋友可參閱《說文》)。所以公孫龍的“臧三牙”命題是說“臧”字有三牙(芽)。
傳統(tǒng)解釋把“臧”理解成一個普通人名(或奴隸名),把“牙”理解成“耳”,“臧三牙”成“臧三耳”(或“臧兩耳”),但問題是,人人都有兩耳,為何要特別提出一個“臧”來作代表呢?雖然不能說這樣的解釋無絲毫可取之處,但這種解釋總給人一種“得過且過”之感,未切人文章心肺。至于“三耳”是指現(xiàn)實中的兩耳外加一個觀念上的“耳”,這只能算是后人的臆解,與《呂氏春秋》中的相關(guān)語境毫無關(guān)聯(lián)??v觀整部《呂氏春秋》,特別是載及“臧三牙”內(nèi)容的《淫辭》篇,涉及名家思想的內(nèi)容不少,但基本上都談的是語言文字與它的意指(意義)的矛盾現(xiàn)象,根本沒有涉及概念分析。如《淫辭》篇一開始就說:“非辭無以相期,從辭則亂。亂辭之中又有辭焉,心之謂也。言不欺心,則近之矣。凡言者以諭心也?!孕邢嘣?,不詳莫大焉?!薄兑o》中舉出的幾個故事也都是說的這個問題。如:
①荊柱國莊伯令其父視日,曰:“在天”?!耙暺滢扇?”曰:“正圓”。視其時,曰:“當今”。令謁者駕,曰“無馬”?!瓎栺R齒,圉人曰:“齒十二而牙三十”。
②空雄之遇,秦趙相與約,約曰:“自今以來,秦之所欲為,趙助之;趙之所欲為,秦助之?!本訜o幾何,秦興兵攻魏,趙欲救之。秦王不說,使人讓趙王曰:“約曰:‘秦之所欲為,趙助之;趙之所欲為,秦助之?!袂赜ノ?,而趙因欲救之,此非約也?!壁w王告公孫龍,公孫龍曰:“亦可以發(fā)使而讓秦王曰:‘趙欲救之。今秦王獨不助之,此非約也?!薄?/p>
不難看出呂子們在這一篇中要指出的主要是語言(文字)的字面含義與它們的實際意指的差別,也即言意相悖的問題。利用言辭的多義性脫離語境而就事論事(就字論字)的詭辯術(shù)是呂子們所反對的。在前引孔穿的“藏兩牙”與公孫龍的“藏三牙”爭辯中,“藏兩牙”是日常生活常識(故甚易而實是),而“藏三牙”則僅僅是文字游戲(故甚難而實非),所以呂子們態(tài)度非常明確地正告公孫龍“公勿與孔穿辯”。
與此關(guān)系緊密的《呂氏春秋·離謂》也反映了呂子們相同的意向?!峨x謂》開場白即說:“言者以諭意也,言意相離,兇也?!辈⒁脏囄雠c子產(chǎn)的一段故事來發(fā)揮這種思想:
“鄭國多相縣以書者。子產(chǎn)令無縣書,鄧析致之。子產(chǎn)令無致書,鄧析倚之。令無窮,鄧析應之亦無窮矣。是可不可無辨也?!?/p>
此節(jié)文字向來不得其解,惟陳奇猷先生的解釋最為確當。陳先生說:“諸家所說,與下文‘可不可無辨’之義不相蒙。《廣雅·釋言》:‘縣,抗也’。縣書者,以書相對抗也,即今所謂‘答辯’。致、緻古今字,猶文飾也。致書者,猶文飾法律。……倚,偏也。倚書者,謂曲解法律條文,即所謂‘譎辭亂法’也。是縣書、致書、倚書皆足以歪曲法律本意,故曰‘可不可無辨’也?!标惼骈嘞壬睦斫獯_實相當精妙,《呂氏春秋·察傳》中幾個故事就是對先生高見的響應。《察傳》中有三個在呂子時代就已經(jīng)被人誤解(或曲解)的成說:其一是“夔一足”,其二是“丁氏穿井得一人”,其三是“晉師三豕涉河”?!百缫蛔恪钡谋疽馐钦f夔這個人道德深厚,深得以樂治天下的精髓,故有一個夔就足以平治天下了。世人不明就中,卻誤解為夔這種怪獸(夔本為獸名)只有一個腳?!岸∈洗┚靡蝗恕北疽馐钦f丁字通過挖井節(jié)省了一個人工,卻被人曲解為丁家挖井時挖出了一個人?!皶x師三豕涉河”的本意是說晉國軍隊巳亥之時渡河,由于“巳”字與“三”字相近,“亥”字與“豕”字相近,于是被人曲解難成晉國軍隊派三只豬渡河。由于“辭多類是而非,多類非而是”,所以呂子們要求人們“聞言必熟論”,“是非之經(jīng),不可不分”。不難看出,這里的重點也是強調(diào)語詞的真實意指,反對對文字和語詞的曲解,也就是呂子們一再強調(diào)的所謂“正名”。一部《呂氏春秋》名學其實可以說就是日常意義上的“正名學”,它幾乎都是在言意相符和名實相應這一層面展開。
常有人把“藏三牙”與《公孫龍子·堅白論》相聯(lián)系,認為“藏三牙”即《堅白論》中的“藏三”命題。《堅白論》說:“天下無白。不可以視石;天下無堅,不可以拊石,堅白石不相外,藏三可乎?”這是《公孫龍子》中提問者的觀點,以解答者的觀點,堅、白、石三者不能同時對感官呈現(xiàn)。我們所能得到的,要不就是堅和石,要不就是白和石,只能同時得到兩者,而第三者則藏而不現(xiàn),故曰“藏三”。(所以《堅白論》還說:“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無白也?!?很明顯,這是一種十足的概念分析。由上述可知,《呂氏春秋》中的名學是建立在普通經(jīng)驗基礎(chǔ)上的名學,它強調(diào)的是日常語言層面上的言意相符和名實一致,它與《公孫龍子》中精深的概念分析和邏輯梳理有相當?shù)膶W術(shù)距離。另外,從文本的角度看,《公孫龍子》的“藏三”之“藏”是謂動詞。而《呂氏春秋》中“藏三牙”的“藏”字顯然只能作名詞解(原文中有“公孫龍言藏之三牙甚辯”及“幾能令藏三牙矣”等語,十分清楚地表明,這里的“藏”不可能解作謂動詞)?!秴问洗呵铩分械摹安厝馈睕]有任何理由可理解成《公孫龍子》中的“藏三”。
二、離堅白
《呂氏春秋·別類》:
“相劍者曰:‘白所以為堅也,黃所以為韌也,黃白雜則堅且韌,良劍也。’難者曰:‘白所以為不韌也,黃所以為不堅也,黃白雜則不堅且不韌也。又柔則錈,堅則折。劍折且錈,焉得為利劍?”’
很明顯,《呂氏春秋》中的“離堅白”是一種日常語言中的詭辯術(shù)。(盡管它也相當有學術(shù)意義)
《公孫龍子·堅白論》:
“堅、白、石三,可乎?”
曰:“不可?!?/p>
曰:“二,可乎?”
曰:“可?!?/p>
曰:“何哉?”
曰:“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p>
曰:“得其所白,不可謂無白;得其所堅,不可謂無堅。而之石也之于然也,非三也?”
曰:“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自,得其白也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得其堅也無白也?!薄?/p>
曰:“于石,一也;堅、白二也,而在于石。故有知焉,有不知焉;有見焉,有不見焉。故知與不知相與離,見與不見相與藏。藏故。孰謂之不離?”
不難看出,《公孫龍子》中的“離堅白”是一種遠離經(jīng)驗的概念分析。特別值得指出的是,為什么石的堅性和白性不能同時為人所把握(從而“離”),以前的研究都沒有為我們提供合理的說明。印度勝論派思想倒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解釋:“意”(作為功能位格的心)是人們獲得外界對象知識的樞紐。感官接觸對象,意接觸感覺,“我”(知識主體)接觸意。因為意的大小如原子,一次只能接觸一個感覺,所以我們不能同時有一個以上的感覺知識。
三、關(guān)于“白馬非馬”
《公孫龍子》中的《白馬論》說:“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薄@里仍然保持《公孫龍子》所慣常的概念分析的風格。
世人都把“白馬非馬”這一命題認定為戰(zhàn)國公孫龍所倡。然遍查《呂氏春秋》,非但公孫龍本人沒有“白馬非馬”之說,整部《呂氏春秋》均未有關(guān)于“白馬非馬”的論述。在先秦可信的文獻中,《呂氏春秋》的可信度最高(近百年前梁啟超先生就已指明了這一點),它涉及公孫龍的記述比其它任何作品都多,而《呂氏春秋》又有大量有關(guān)先秦名家的思想記載。戰(zhàn)國末類百科全書式的《呂氏春秋》中沒有“白馬非馬”之說,漢初的類百科全書式的《淮南子》中也沒有“白馬非馬”之說,囊括千年,羅列百家的《史記》同樣沒有“白馬非馬”之記載,筆者因而頗懷疑這一傳說或許出于后人的托附。以筆者的淺見,如果公孫龍的時代確有“白馬非馬”之說,它的意義也應該像“臧三牙”一樣,是從言意相悖的層面來人思。如果公孫龍認為“白馬非馬”,那是因為“白馬”是兩個字,而“馬”是一個字,兩字不等于一字,所以說“‘白馬’非‘馬”’;或者“白馬”是一個人名,所以說“‘白馬’非馬”,這就像說“‘介石’非石”,“‘閏土’非土”一樣??傊瑧?zhàn)國時的公孫龍似乎不會說“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所以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這樣的話。
章學誠曾精辟指出:“古人未嘗離事言理。”《呂氏春秋》所表現(xiàn)的正是一種在日常經(jīng)驗層面的樸素的名家思想,反映的是戰(zhàn)國時期中國名學的發(fā)展階段。與之不同,《公孫龍子》則是一種建構(gòu)在概念分析和邏輯演繹基礎(chǔ)上的有相當深度的作品,是一種純粹的理論著作,(以至于以東晉謝安這樣的曠世才俊,阮裕猶有“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之嘆)。筆者認為,把《公孫龍子》與《呂氏春秋》混為一談是一種缺乏發(fā)展觀的表現(xiàn)?!秴问洗呵铩放c《公孫龍子》不應該為同時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