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章學誠的文論思想中。其“文學”觀是非常獨特和復雜的。其中章氏釋“文”為字(或?qū)俎o),“學”為學問,文詞(辭)或文章乃“學而有得發(fā)之于辭”。因此,他主張文與學“非二事也,”“立言者,必于學問先有所得?!边@種特殊的“文學”觀既與他對儒家重學問傳統(tǒng)的承傳有關,也與乾嘉學風的影響和其學術貫通的思想有關。
關鍵詞:章學誠;文與學;“文學”觀
中圖分類號:I1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7387(2007)04-0155-03
章學誠的“文學”觀,無論與之以前還是和他同時代人的文學觀點相比都是較為獨特的。其中他釋“文”為字(或?qū)俎o),“學”為學問,文詞(辭)或文章乃“學而有得發(fā)之于辭”。主張文與學“非二事也”,“立言者,必于學問先有所得”。因此本文試圖探討章氏特殊的“文學”觀及其與儒家重學問的傳統(tǒng)、乾嘉學風和他主張學術貫通的思想的關系。
一、獨特的“文學”觀
在章學誠文論思想中“文”、“文學”、“文辭”含義較為復雜。據(jù)統(tǒng)計僅《文史通義》內(nèi)外八卷共使用“文”字1893次,“文辭”116次,“文章”119處,另外與“文”有關的詞匯“辭章”21處,“詞章”6處。其余在《遺書》其他篇章中所用之處更多。
那么“文”主要有何含義呢?實齋認為:
“古者稱字為文,稱文為辭。辭之美者可加以文,言語成章,亦謂之辭??诙癫?,初無殊別。……夫鄭相口宣叔向稱為輯懌,則言語成章,可為辭也。文周系易,夫子贊辭為文,則嘉尚其辭乃為文也。未有以所屬之辭,即稱為文?!?《遺書》卷九,《雜說下》第94頁)
“古人作文,不稱為文,而稱屬辭。其稱文者,多指字畫,如云文止戈為武,有文在手為魯夫人是也。以臨文為撰文,乃后世之語?!?《遺書》外卷一,《信摭》第365頁)
其實稱“文”為“屬辭”,當然非實齋創(chuàng)見,這是中國古代文論中一個重要傳統(tǒng)觀念??鬃幼钤缣岬轿膶W,在《淪語·先進》中,孔子將“文學”列于“德行”、“言語”、“政事”四科之一,但他所說的文學,是指以禮樂文化為核心的文治教化,帶有很強的政治功利性。魏晉以后人們談論文學,盡管增加了抒情、審美、娛樂等內(nèi)容,但也并沒有將那些用于文治教化的文字與文學分離開來,只是將文學的文本形式無限擴展,使得文學觀念涵蓋了更加廣泛的領域而已。這只要看看《昭明文選》所選的三十幾類作品和《文心雕龍》所論的三十九類文體就清楚了。這種狀況直至清末并沒有很大改變,以至20世紀初,章太炎在《國故論衡·文學總略》中給文學下定義時仍說:“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毖蚀?,后來魯迅說:“我們先前也叫‘文’,現(xiàn)在新派一點的叫‘文學’,這不是從‘文學子游子夏’上割取下來的,是從日本輸入,他們的對于英文Literatttre的譯名?!?/p>
在章學誠看來既然“古人之文”并非后人所稱之“文”,那么古人之“文學”與后人之“文學”又有何不同呢?其《文學敘例》一文,可以看作是人“文學”理論的綱領。他說:
“文之與學,非二事也。太上忘言,自得于道,尚矣。生質(zhì)不齊,而祈向殊異,先王立為教官師氏之法,率天下之才,知齊之六德六行,而保氏申之以六藝,是由學立而以生焉。專門守器,物曲人官,茍有所業(yè),必有所長,得心應手,不能已于辭說,而況先生之道之大。天地民物之備,禮樂曲章之著,性情心術之微,名物象數(shù)之博,君子學而無文以著之,則師無以教,而弟子亦無以傳習……是文者,因?qū)W而不得已焉者也?!?《遺書》卷二十一,第205頁)
這里實齋為“文”探本求源,其突出的觀點為“學立而文生”,“學而不得已而為之文”。在此我們暫且不論其正確與否,就我們后世通常所理解的“文學’硯念來說已確使人耳目一新。然而事實上就人類歷史文化發(fā)展來看,人類社會確實是學(即社會生活)在前,而文(包括文字、文學等)則是后起之事,這無論是歷史學家、社會學家或文學家等都能接受并承認的。實齋進而認為:
“后世科舉取士,固欲征人之學。顧學得于心,而無可顯明,乃以有所得而能已于辭說者,咸使可觀于文。于是定為制度,命為題目,示以趨向,繩之以法度,而天下于是靡然向風。漢之制策,唐之詩賦,宋元經(jīng)解,明人制義,皆是選也。第其始也,即文征學,殆其窮也,士子舍學而襲于文,利祿之途,習而忘返。父師之所以教,子弟之所以習,不復求古……而合于時好,若何而合于程式,相與講習規(guī)勉,以為習業(yè)固當如是。是則古人學征于文,而后人即文為學,其意已大謬矣?!?《遺書》卷二十一,第205頁)
由此可見,實齋所言之“文學“乃“以學為文”是“學有所得不得已”而為之“辭說”,而后世“不論文與學為何事”,“即文為學之業(yè)”是“以文為學”耳,其所言之“文”乃“討論經(jīng)史,辨正典章,講求學術之文”(同上),易之以今天的術語即“學術”和“文章”,其所持屬于傳統(tǒng)的廣義的文學范疇,其所言之文章不只是包括非文學的應用文章,而且是包括學術著作在內(nèi)的一切文章。
正是從“學立而文生”,文者“學有所得而為之辭”的觀點出發(fā),因而實齋非常強調(diào)學問的重要性,主張“文貴發(fā)明”、“有得”、“不得已”和“心得”。他多次論述道:“夫?qū)W問文章,君子之出不得已也?!薄胺擦⒀哉?,必于學問先有所得。否則六經(jīng)三史,皆時文耳?!薄肮蚀龑W問充足,而自以有得于中者,發(fā)而為文,文乃不入于恍惚也。銣若不然,“文非有得于心,發(fā)而為不得已之言,皆空套也。”
實齋曾以孔子為例,認為孔子之所以立言,正是因為其有“不得己之情”,而非“好辨”。他在《通義·原道下》說:
“夫子曰:‘予豈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后世載筆之士,作為文章,將以信今而傳后,其亦尚念‘欲無言’之旨,與夫‘不得已’之情,庶幾哉言出于我。而所以為言,初非由我也?!?/p>
可惜的是,“后人無前人之不得已,而惟以好尚逐于文辭。”(《通義·詩教上》)或是“學而無心得,而但襲人言”。這在實齋看來并非真正的立言,其所作之文也決非真正的文,是“未有可恃也”。同時他還認為,其著作之所以不同于當時之文就是因為:“拙著《文史通義》中間議論開辟,實有不得已而發(fā)揮……”“仆無私心勝氣,世道人心所及,名教大義所關,蓋有不得已于中者,非好辨也。”這是實齋對其著作較客觀的認識和評價,后代研究他的學者大都深(雁月)其說。
另外,實齋還將“學有所得”與《易傳》的“言之有物”聯(lián)系起來,認為是否有心得,是區(qū)別作家面目、風格的基礎。他說:
“《易》曰:君子之言有物而行有恒。夫言之有物,即心所獨得是也。心有所得,不能共喻,不得已而發(fā)之于言。則雖千變?nèi)f化,流轉不窮,要皆本其所見,而不為外襲之言。譬如富者不能為乞食之言,貴者不能為卑賤之態(tài),豈有強于中哉。”(《遺書·佚篇》《i青漳書院留別條訓》第675頁)
法國美學家布封有句名言:“風格即如其人本身?!睂嶟S以“學有獨得”,“不能共喻”,故“千變?nèi)f化,流轉不窮懈之,真可謂異曲同工。
為此,實齋將天下文章分為著述之文和文人之文兩種,并重視著述之文而輕文人之文。在《通義·答問》篇中,他說:
“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著述必有立于文辭之先者,假文辭以達之而已。譬如廟堂行禮必用錦紳玉佩,彼行禮者不問紳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錦工玉工未嘗習禮,惟藉制錦攻玉以稱功,而冒他工所成為己制,則人皆以為竊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見解而譏著述之文辭,如以錦工玉工議廟堂之札典也?!?/p>
著述之文與文人之文之所以“不可同日語”,就是因為著述之文是學有所得,具有別識心裁,不得已而發(fā)之于辭的,所謂“著述必有立于文辭之先者”,則是如此。而文人之文則是那種胸中無真識精解,無不得已而發(fā)的人云亦云。當然作為一名史學家,實齋確有揚史抑文的傾向,但從文章的寫作實踐來看,這兩種情況確實是存在。中國古文論有一傳統(tǒng)觀念,那就是“言為心聲”,換之詩論即所謂“詩言志”說。不過歷代以來對這些命題的闡釋殊異,主性情與主學問者均可作為其理論的依據(jù),而實齋無疑是“主學問”的闡釋。因此他在妓理》篇云:“夫立言之要,在于有物。古人著為文章,皆本于中之所見,初非為炳炳娘娘,如錦工繡女之矜夸彩色已也?!?/p>
對于古人所云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實齋認為:
“立言與立功相準,蓋必有所需而后從而給之,有所郁而后從而宣之,有所弊而后從而救之,而非徒夸聲音彩色,以為一己之名也。”(《通義·原道下》)
他將立言與立功相提并論,但同時又認為真正的“立言”并非“徒夸聲音彩色”“為一己之名”,而是強調(diào)文章的發(fā)于心得且經(jīng)世致用。
二、獨特“文學”觀形成的原因
由上可見,實齋主張“學立文生”,文章乃學而有得不得已而發(fā)之于辭,其所持文學觀念是廣義的。正如郭紹虞先生“自周、秦以迄南北朝,文學觀念逐漸演變,逐漸正確慚言,中國古代文論對于文學觀念的辨析,至南北朝已較為明確,且有接近今天的觀點,其聞最著名的就是文、筆之分,將文學作品與非文學作品加以區(qū)別,從而重視文學自身的特點,因此眾多學者也將魏晉南北朝稱為“文學的自覺期?!蹦敲磫栴}是實齋對此是否是一無所知呢?他為何特別強調(diào)學問對文章的重要性以及為何持這種廣義的文學觀念呢?
其實,實齋作為一名文史學家,他對于歷代文論及其流變是很了解的,同時他還非常重視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論著作。在《遺書》中,他曾11次提到了鐘蠑及其《詩品》,7次提及了劉勰和《文心雕龍》,并在《信摭》中說:“《文心雕龍》,無韻為筆,有韻者為文?!蓖瑫r他還有很精彩的文辭、文理之辨。因此,如果認為實齋文學觀念是出于對傳統(tǒng)的無知恐是站不住腳的。
在我們看來,實齋之所以強調(diào)學問對文章的重要性主要基于以下原因:一是對儒家重學問傳統(tǒng)的承傳。在實齋思想中孔子是其理想中的圣人,他多次提及孔子,在他看來,孔子之文之所以能流傳后世并成為典范,這與孔子“好古敏求,”“博學多思”分不開的,孔子之文是出于學于古人心有所得,不得已而非好辨。確實孔子是非常強調(diào)學問的,據(jù)楊伯峻先生考證,僅《論語》一書,孔子直接談“學”的達64次之多。其余諸如“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述而》)等與談學有關的則更多了。因此實齋認為作為后世學者則理應繼承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這也是古代文論中“學統(tǒng)”的繼承。
二是乾嘉學風的影響。前引張少康先生的話已提到乾嘉時期“以學為文”的傾向急劇發(fā)展,這不能不對其產(chǎn)生影響。我們知道,乾嘉學派強調(diào)“實事求是”和“無征不信”,因此嘉乾學派又稱之為“經(jīng)學”、“漢學”或“樸學”。梁啟超先生曾對樸學的特色作如下歸納:
“正統(tǒng)派之學風,其特色可指者略如下:一、凡立一義,必憑證據(jù);無證據(jù)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二、選擇證據(jù),以古為尚。以漢唐證據(jù)難宋明,不以宋明證據(jù)難漢唐;據(jù)漢魏可以難唐,據(jù)先秦西漢可以難東漢。以經(jīng)證經(jīng),可以難一切傳記。三、孤證不為定說。其無反證者姑存之,得有續(xù)證則漸信之,遇有力之反證則棄之。四、隱匿證據(jù)或曲解證據(jù),皆認為不德。五、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為比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則。六、凡采用舊說,必明引之,剿說認為大不德。七、所見不合,則相辨詰,雖弟子駁難本師,亦所不避,受之者從不以為忤。八、辨詰亦本問題為范圍,詞旨務篤實溫和。雖不肯枉自己意見,同時仍尊重別人意見。有盛氣凌鑠,或支離牽涉,或影射譏笑者,認為不德。九、喜專治一業(yè),為窄而深的研究。十、文體貴樸實簡絮,最忌言有枝葉。”(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頁)
梁先生所舉十條雖有重合處,但大體可窺乾嘉正統(tǒng)學術全貌。實齋雖非乾嘉學術正統(tǒng)派人物,但其思想頗有相通之處,比如他特別推崇孔子,又尊信孔子所言的“無征不信”,同時他所從事的研究工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則是“辨章學術”和“文史校讎”,因此自然也就強調(diào)學問的重要性了。不過實齋畢竟與一般的乾嘉學者不同,但其對學問的重視至少在形式上看是相同的,其影響可見一斑。
三與其學術貫通的思想有關。實齋為學強調(diào)貫通,在《文史通義·橫通》篇中他這樣解釋:“通之為名,蓋取譬于道路,四沖八達無所不至,謂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識,雖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可達于大道,故曰通也?!惫B虞先生解釋說:“他對于通有二種解釋,即因達于大道的通,由于能觀其會通,面四沖八達的通,又重在能得以貫通。觀其會通,故能泯異以為同,而所見者大;得以貫通,故能為成家之學問而所見者精。見大,所以知道之量,見精,所以通之原?!痹趯嶟S看來,學術文章只要能見出作者之“神解精識”,“獨得之見”,換句話說則能“因文見道”。那么不論什么文體,經(jīng)史也好,子史也好,詩歌也罷,應酬之文也罷,文學作品也行,非文學作品也行都是無所優(yōu)劣之分的。因此強調(diào)學問的重要性就成為實齋文論的一個重要特征,其文論思想與其說是論文毋寧說就是論學。也基于此,其所持之文學觀念才會是廣義的文學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