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高密,也叫鳳凰城。它是我生命里的一個高地。
“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是《詩經(jīng)》的一個句子。鳳鳴朝陽,在我聽來,這是詩歌的聲音。
鳳凰賓館是敞亮的,沒有電動門,沒有鐵柵欄。就這樣,呈現(xiàn)在人民大街面前??瓷先?,整個建筑群更像是一些黃土地上的紅高粱,浴著潑灑的陽光。蓬蓬的樹影閃過,是一座淡黃的小樓:鳳凰閣。我覺得,在這以鳳凰命名的地方,一定是大音即即吧。后來,我就是在這樣的聲音里不能自拔也不求自拔了。
北面主席臺上方的橫幅,醒目著這次會議的主題: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主席沒有露面,我們的文學先繁榮起來。像一只小鳥,飛進一個大林子,我的眼里盡是濃陰和翠綠。剛進門的時候,我看見一位老媽媽。她該是發(fā)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的年齡吧,她戴著老花鏡,雙手捧著一本文學期刊,很安靜地坐著,潔白的紙張閃耀著文學的光芒。她仿佛從時間的深處降落,眼睛里充盈著漆黑的孤獨和明亮的執(zhí)著。在她那專注的樣子里,我看到了自己許多年以后的表情。
“真正的詩人是在歌唱,而不是說話,是站在最高處歌唱”,這是一位作家說過的話。在會議的現(xiàn)場,詩人和歌手是同一個概念,在這里,詩歌像歌曲一樣流行。如果徐志摩在這里放歌,我一點兒也不驚訝,就像在單位遇到同事,就像在故鄉(xiāng)看見了母親。我一直在注視一個人。他是一個詩人,一個外表像是小篆的詩人,頭發(fā)張揚,人卻羞澀得很。他對著麥克風說,他是寫愛情詩的,這幾首詩是準備投稿的,下面就念念吧。許多天以后,在端詳集體合影的時候,看著他略略鼓起的腮幫,我的耳邊一直回蕩著這樣的聲音:“善待生命 善待愛情 善待文學/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圣職/原來 我的愛人一直在這里?!比绽@梁。
氛圍,這就是氛圍。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表達。我只能像《巴黎圣母院》里那個丑陋的敲鐘人卡西莫多那樣復制著:“美呀,美!”文友蘇小蟬說:“多久沒有這種氛圍了,就像畢業(yè)時候唱畢業(yè)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青春?!币粋€寫字也繪畫的女子,就坐在我的身邊,她身材窈窕,容貌可人,她輕輕的低語,猶如草葉上滾動的露珠,閃著瑩白澄澈的光。我的好心情,使我的聽覺愈加靈敏了,它像移動手機,四處漫游著,接收著許多繽紛搖曳的聲音。
在高密的日子,我一直被這樣的聲音激勵著。我就是路邊一棵卑微的小草吧,傾聽著,只是為了呈現(xiàn)這塊土地的肥沃與厚實。我想,即使我是一個啞者,也會開口歌唱的。
光線
許多年以前,高密這個名字,在我眼里高大而茂密??吹郊亦l(xiāng)的紅高粱,我就想起了高密。
走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每穗高粱都是一個深紅的成熟的面孔”。后面這話的主人是高密作家莫言:“八月深秋,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輝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愛情激蕩。”莫言的小說《紅高粱》是那樣的沁人心脾,和著黃土地上一種苦澀微甘的成熟氣味。
2006年夏天,當一輛肥胖的公共汽車像卸貨物一樣,把我拋到了高密明亮的大街上,我仿佛跌入了一個巨大的夢境。是的,夢境。人們說,這是一座鳳凰城,我真實地在它的紋理間穿行。它的翎羽成五彩,干凈地一根一根,在我的身側(cè),明亮地排列著,光芒四射。它華麗的外表,是不是裹著一個高貴的靈魂。這是我精神的天堂嗎?
心里是暖暖的明亮。
鳳凰賓館,就是一塊肥沃的高粱地吧。日光直直地下落,沒有水泥鋼筋的干預,我說了,它是敞亮的,人像風一樣自由,在賓館和大街之間,隨意地飄進飄出。夜晚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路邊的石階上,頷首或者微傾,高談或者沉默,話題都是文學。城市是如此的繁華,不夜,我們也各具姿態(tài)地亮著。忙活了一春又一夏了,就這樣,舒適地坐在地頭上,談?wù)撝约旱母藕褪斋@。陳糧新麥,那些播種過的文字,在我們的話語里深入淺出,一如銀灰色的高粱穗子,飛揚著清淡的花粉。寫了幾行字,我凝視著那夜留下的一些照片,夜色朦朧里,我們的笑容始終是明亮的,燦爛的。內(nèi)心的光亮,也是這個時代的一種特質(zhì)。
山東省作協(xié)主席來了,又走了。猶如一陣風,吹過田野,蕩漾起遼闊的綠意。他說他和莫言是老朋友,文學需要交流。他說他創(chuàng)作《古船》的時候,是想寫一部包含自己全部積累、用盡心力的作品,他完成了。他的話語也是一種照亮。如果照亮我們的,是金幣,是汽車的尾燈,總有一天,我們會雙目失明的。
進行座談的時候,我們圍成了一個圓圈,文學的話題就這樣傳遞著,無限可能地延伸著,這種情形,像極了小時候的一種游戲:丟手絹。我們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寫作姿勢,鮮活的,純真的。我的發(fā)言,談了我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漸變。一棵高粱,它扎根了,生長了,當它所有翠綠的葉子歸結(jié)為古樸單一的灰色時,捧出的恰恰是飽滿的籽粒。高粱曬米,在這里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文章千古事。在這樣的語境里,我們是一些綠色的莊稼,鼓勵是雨,貶低也是雨,我們伸展著自己的枝葉,向著可能的高度。就像《紅高粱》里的一句描寫:
“高粱與人一起等待著時間的花朵結(jié)出果實?!?/p>
氣息
或許是先入為主的緣故,印象中的高密,熱情,爽快,淳樸,是一杯地地道道的秋收冬藏的高粱酒。我想,不少看過電影《紅高粱》的人,大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吧。
我是在上午到達高密的。中國北方的小城,陽光總是那么勤快。高樓的琉璃瓦上,浮著一層脆薄的、光潔的氣息。眼前是敞亮的人民大街,呈現(xiàn)出一種坦蕩而親和的味道。許多五顏六色的姑娘,從我身邊水流一樣經(jīng)過時,空氣中漾著一些沁人心脾的馨香,像一瓶佳釀剛剛開啟。在這次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的現(xiàn)場,當一個女生用她的唇香朗誦詩歌的時候,我看到她緋紅的臉頰流溢著陽光的色澤。我靜靜地凝視著她,就仿佛看到許多年以前,一位女子,她豐姿綽約,才情超人,一如碧波池里的出水芙蓉。她的倩影亭亭玉立,她的聲音珠圓玉潤,她寂寞而熱烈地開著,是一種久遠的絕妙的芳香。
已然是陶醉了。
賓館的名字極高雅,叫鳳凰賓館,讓人想起許多遙遠的詩句,古典的沉香。正午的陽光,打在墻壁和玻璃上,毛羽鮮艷的賓館像一只神鳥。神鳥,它在天方國的神話里消失,集香木自焚,輕煙一般飛升,幻滅,重生,降臨在平原上,它斂起風聲的一剎那,祥瑞的氣息在陽光里彌漫著。
我們都是這個城市的過客,我們從彼此的臉上看到了吉祥的光芒。當我們在飯桌前圍成圓滿的形狀,光芒聚攏了,如一口火鍋,煮熱了我們心里的文學。我們深深地知道,在這個“舉酒欲飲無管弦”的時代,一個人遇上這樣的文學之鄉(xiāng),是一個華麗的夢境。鳳凰是離我們最親近的語言。在一個生動的神話里,我們端坐著,只能以這種舉杯的形式,敬奉我們心中的神靈。我們的眼睛目睹了太多的斑駁,眼前卻只有這單純透明的酒香。這種氣息純粹清爽,與廣袤的田野敞亮的街道相連接。
我們來自于各自深深的歷史,卻沉醉在一杯醇香里;我們的心里貯藏了許多復雜的往事,吐出來,卻是一些坦蕩透明的話語。我們在自己的、別人的文字里醉著。酒水,此時成了最貼心溫暖的物質(zhì),幾杯落下去,臉紅了腳輕了飄飄欲仙了。是酒,使我們抓住了搖曳的飄渺的靈感。如果我們的文字彌散著一種芬芳,那一定不僅僅是———墨香。有意思的生活,往往從吃喝開始。有輕松的文字佐酒,我想,身與心沒有一處不熨帖了吧。
晚上,我和蘇小蟬參加了一個民間的聚會,回來的時候,我依然醉著,有一種不能言說的恍惚。這鮮活的風,可是吹過先秦,又拂了晚清?許多年以前,這樣的深夜,同樣飄逸的身影,他是晏嬰,還是鄭玄,或者劉墉?
我行走著,仿佛在時間的深處。是否會遇上一位遙遠的故人,他須發(fā)飄飄,手握長卷,穿一襲青灰的長衫,于漆黑的孤寂里,迎面走來。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