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想來,這小說講述的只是個平常的故事,它所承載的,恰如小說的“小”和短篇的“短”,并不蜿蜒曲折。然而,當初閱讀的時候,還是覺得有些幽邃,那種幽邃讓你看到平常故事里微微向內的門徑,更重要的是,那幽邃來自于語言的氣質,來自于一種“講究”。這是我想講的主題。
在更多的時候,短篇小說期待著找到特異性的話題和事件,我們期望短篇小說像精短的匕首那樣,戳刺出意想不到或者超出它外表容量的力道。如果說,在蘇童早期的短篇中還更能看到上述的安排的話———那種安排其實有點像我們樂意用小巧的碗來盛放豐盛的菜肴,于是,壓實和割舍的痕跡一目了然———那么,在《垂楊柳》這樣的短篇中,蘇童越發(fā)的不霸道了,而是選擇干凈舒徐地講述一個在我們時代并不鮮見的故事,并且那故事,也不大開大闔。似乎這樣的料,它既然在特異性上沒有先機可言,那么,重點就應該在別處。
比如我看到開頭,那種誘普通讀者都愿意讀下去的開頭;然后第二段,寫雨中的公路,“他從反光鏡里看見公路像一排黑色的潮水追逐著他的卡車,而卡車像一條孤單的船在風雨中顛簸。反光鏡同時映出一張疲憊而蒼白的臉,額頭上的汗?jié)n依稀可見,受驚后的眼神還沒有恢復。他有一種暈車的感覺,準確地說,更像是暈船,他感到公路上波浪滔天……這是第一次,公路讓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懼。”這么漂亮的文字,不光是一種能力的象征,更是文學的應有之義。好的文學是富含文學感覺的語言學,至少這是好的文學最本質的一層意思。蘇童一直以來讓人敬重。但現(xiàn)下的大量小說每每對此茫然無知,大有失傳之感?!艺f的小說的講究,這就是一個向度。
關于“講究”,我是在一次黃永玉談沈從文小說時聽到的,我當時就對這詞匯怦然心動。也許這詞匯對于搞繪畫的,甚或老輩人是個較日常的的辭令,但用之評說文學和作家的格調,究竟有些新鮮好玩。而泛泛地說“講究”二字,照例跟中國傳統(tǒng)的很多批評術語一樣,玄之又玄。但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大抵是要靠不斷詮解注釋來豐富,其原始意思只是簡約璀璨,外延則散著模糊開放的氣息來引誘你的皈依。那么對于當代小說,尤其對于短篇,大約是到了可以談談“講究”的時候了。
蘇童以及這個《垂楊柳》,在此意義上是個表率。小說在簡短的篇幅里,除了良好的文學感的語言外,對人物關系的設置,同樣是頗講究的。驚魂未定的司機,憨而俗趣的服務小姐小雪,世故的路邊酒店的老板娘,在屈指可數(shù)的兩三個場景里演著對手戲,并由此畫出他們的性格和神態(tài);而開頭與結尾最終串起上述人物另一層關系的則是第四者,那個始終不用出場的死者,被卡車撞死的老人(小雪的父親)。這是一種近乎小戲(獨幕劇或兩幕?。┑慕Y構方式,其簡潔蘊藉的文本氣質也正如戲劇。這自然別是一種講究。
還有,對于道具紅辣椒的運用同樣是一種近乎戲劇的講究。紅辣椒與司機心理之間深細微妙的關系最終指向了肇事者是誰的答案。而雨夜公路的黑與辣椒(隱喻死者鮮血)的紅,則構成和顯現(xiàn)了蘇童小說一貫擅長的語言色譜。
就這些以及還沒法展開說的另一些細部和細節(jié)的設計,使我們不得不修正我們對短篇小說的期待。也就是說,有時候確實還不是寫什么的問題,而是怎么寫的問題。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