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外婆夢

小時候問娘，外婆呢？娘告訴我：去很遠的地方走親戚了。我問娘外婆還回來嗎?娘告訴我：等你長大了，外婆就回來了。

我就盼著自己長大。我比八仙桌高一頭，平了父親的胸脯。我問娘：外婆快來了吧?娘用手撫著我的頭，輕聲說：快了，快了……

我就熱切地盼著外婆。我去過好多次外婆家，可一回也沒見到外婆。舅舅很疼我，教了我好多兒歌。我想：外婆一定比舅舅還疼我。

隔壁的狗子常去外婆家，每次都帶來好多好吃好玩的東西?；貋砗缶驮谖颐媲办乓?。有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說：等我長大了，我外婆就會來。那時，外婆會給我?guī)砗枚嗪枚嗟臇|西呢!

狗子聽后哈哈大笑。他說：你外婆不會來了，你外婆早就死了!我不許他這樣咒外婆，便揮起小拳頭，狠狠地捶了他。捶得他哇哇哭著回家去了。望著被我打敗的狗子，我感到自己長大了很多。

那天回家，娘陰著臉問我為什么揍狗子，我說他咒外婆，說外婆死了呢!娘沒吱聲。我問娘：外婆真的死了嗎?娘就哎地嘆一聲，然后數落我：你怎么可以打伙伴呢?以后可不許這樣!我只好低著頭答應了娘。

那是秋后的一天，我正在文子家玩。他外婆來了，是來給文子送花生的。我看清了文子的外婆，她是一位兩鬢染霜的小腳老太太，一臉的和氣，很慈祥。她給我捧了一捧花生。我忙把手背到身后說：不要，不要，我外婆也會給我送!

我就跑回家，告訴娘文子的外婆來了。娘噢地一聲算知道了。我問娘外婆什么時候來?娘只說：快了，快了……

我就想象外婆的模樣。聽娘說，她長得最像外婆，我就把外婆想象成娘。

于是我就跑到村東路口的土臺上，眺望著去外婆家的路。路上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我想外婆一定會走這條路來的。

那是秋日，太陽很溫暖，整個土臺都沐浴在陽光里。土臺上于是就很光亮。土臺是開會、放電影用的。土臺上有兩根豎著的高高的木桿，放電影時，幕布就扯在兩根木桿上。我坐著坐著就累了，就靠在了木桿上，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有點困，眼皮澀澀的……

我看見路上來了位老婆婆，長相和娘一模一樣，橢長的臉上滿是燈芯絨布似的溝，花白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梳在了腦后的發(fā)髻里，眼里滿是暖融融的親切和慈祥，惟一和娘不同的是，娘是大腳板，她是錐子樣的小腳。她胳膊上挎著個很大的條編籃子，里面是滿滿的花生。因為沉重，使身體向一邊歪，打著補丁的藍布大褂子就忽拉忽拉有節(jié)奏地飄，像天上一朵溫馨的云。我忙激動地跑上前去，脆脆地叫了聲外婆。她甜甜地應了。并用手捧起我的小臉蛋問：想外婆了嗎?我說想，都快想死了!外婆就很親切地抱著我，把我看了又看。然后從籃子里拿出我愛吃的花生?；ㄉ装着峙?，剝開是紅紅的仁，嚼起來咯嘣嘣的脆。外婆的花生真香真好吃，比文子的強一萬倍!

外婆問好吃嗎?我說好吃，舌頭都要咽下去了。外婆就把籃子交給我，說這是外婆送給你的。我興高采烈地接了。外婆說，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就不去我家了。我哭著不讓外婆走。外婆就蹲下給我擦淚，然后交待我：不許淘氣，好好聽娘的話。我大人樣地點了頭。外婆就笑，外婆笑得很好看。隨后外婆向我擺手，走了。我想追，可就是抬不起腳，急得我直喊：外婆、外婆……

這時我醒了。娘就在我身邊，滿頭的汗像剛被雨淋過。娘氣喘吁吁地問我：咋跑這兒來了?找你一下午了，咋不回家吃午飯?我對娘說：我吃了外婆給我的花生，一點不餓!娘的淚就要流。我說娘，外婆真象你，和你一個樣。娘的淚啪地掉了，砸在了我腳上，很疼。我問：娘，你怎么啦?娘緊緊地抱著我，泣聲說：孩子，我的乖孩子……

再后來，每當想外婆，我就跑到那個土臺子上去。在那兒我就能見到外婆，收到外婆的東西了。這樣的事，一直延續(xù)到我上學以后的很久很久……

永遠的饃饃

那年花姑出嫁，嫁的是榔頭莊一把手的公子?；ü玫牡h憲發(fā)老爺是我們村的一把手。村里的人都說這門婚事門當戶對，標準的金枝配玉葉。

臨近婚期，閔憲發(fā)老爺就挑選送嫁妝的人。他本著這么個原則：去送嫁妝的代表著他的臉面村子的尊嚴，一定要精挑細選，在威風和相貌上一定要拿得出去的。那時，我爹儀表堂堂，被閔憲發(fā)老爺一眼就挑中了。

那天，一隊人拉著嫁妝，浩浩蕩蕩地奔向榔頭莊。榔頭莊離我們村有三十多里，臨近中午才趕到。

那個時候送嫁妝的屬于二小子干的話，二小子不能進賓棚。一隊人就站在花姑家貼著大紅“喜”字的大門外，給花姑擺置著嫁妝。大家又渴又餓，可誰也沒有吭一聲。他們都明白，他們是代表我們村去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代表著我們村的形象。

卸了嫁妝，大家就要走了，花姑婆家管事的忙端出一筐子冷饃饃，每人一斤，分給大家在路上吃。

出了榔頭莊，又渴又餓的大伙迫不及待地各自從兜里掏出饃饃吃起來，那動聽的咀嚼聲，仿佛一曲動聽的歌。爹跟在后面，聽得最真切，看著狼吞虎咽的大伙，他一個勁地咽唾沫，因為他的六個饃饃正乖乖地躺在兜里。

爹就看了看那六個饃饃，六個饃饃很白，很好看，爹就用手摸摸這個，摸摸那個，像撫摸著自己的孩子。大伙的咀嚼聲越來越動聽，越來越悅耳，爹忍著。畢竟忍也是有限度的。爹終于忍不住了。就揀那個最小的饃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仿佛這是一件精湛的藝術品，碰一碰就會褻瀆?？纱蠡飩兊木捉缆曁匀肆?，太讓他陶醉了。爹就一點一點揭饃饃的皮，小心翼翼的，然后一點一點地放入嘴里。皮很香，勾起了爹的食欲。他曾幾次強制著自己不吃，不能吃，家里還有幾張嘴呢!可肚子就是不爭氣，爹知道，這個饃饃的犧牲在所難免，就有一滴淚流了出來，很稠。

皮被扒光了，饃饃全身裸露在了爹的眼前，爹很羞。他把饃饃放在嘴邊，不由自主地伸出舌頭，先舔了一下。很好。猛然，爹被啟發(fā)了：這不是一種很好的吃法嗎?

于是，爹走在大伙的后邊。前邊的人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爹就跟在后面一下一下地細舔慢咽。三十多里路，爹活生生把一個饃饃舔成了一個“鴿子蛋”!

回到家了，大伙兜里剩下的饃饃誰也沒爹的多。爹剩下了五個饃饃再加上那個“鴿子蛋”。就是這五個饃饃和那個“鴿子蛋”，又讓我們家度過了一段快樂而幸福的日子。

幸福的月餅

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也就七、八歲的樣子。記得那年快到中秋節(jié)了，父親托人在供銷社里買了一斤月餅。六只一斤，白糖餡的。母親先給爺爺奶奶送去了兩個。接著又給隔壁二柱家的孩子楞子送了一個。母親把剩下的三塊月餅包好，放到了掛在梁頭上的專盛稀罕物的籃子里。

那時我每天放學，就眼巴巴地望著梁頭上的籃子，一邊望一邊咽口水，我就想象月餅的香甜。那幾天的日子過得真的好漫長啊。漫長得就像一年。

好不容易熬到月兒圓了。十五那天，夜幕降臨，我和姐姐哥哥五個人小燕子似的早早地圍著桌子坐了。母親從梁頭上放下籃子，取出了月餅。月餅已經出油了，包著的紙被油沁得發(fā)光發(fā)亮。母親把包打開，看了看這三個躺在桌上的月餅，月餅黃燦燦的，就像天上的那輪明月。妹妹伸手搶了一個，哥哥想奪回來，讓母親分著吃。看著妹妹那狼吞虎咽的樣子，母親不忍心，就說：“算了，你妹妹小，就讓她吃一個吧!”剩下的兩個，母親用刀切了，每個都一分為二，我和哥哥、姐姐正好一人“半個月亮”。大哥見沒有母親的，就把自己的“半個月亮”切了兩小塊，捧給了父親和母親。母親只是用舌頭舔了一下就交給了哥哥說：“你們吃吧，吃了你們就能快點長大，長大了你們就有月餅吃了。到那時，你們就能可著勁吃?！闭f到這兒母親眼里就流出天上明月一樣的光亮，很溫暖。我問母親：“真的?”母親說：“娘的話還會有假?”二哥說：“要真是那樣，那該多幸福啊!”母親說：“到了那時候，你們就可以敞開肚子吃，想吃多少吃多少。最少一個人也得讓你吃一斤!”二哥用舌頭舔舔嘴角的月餅屑咽了兩口唾沫說：“我可不能吃那么多，我要吃那么多，可就浪費了。如果過一個節(jié)能讓我吃上兩塊月餅我就能幸福死了!”

也就在那個時候，我明白了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每個中秋節(jié)能吃上兩塊月餅!

我記得那次我沒舍得把那半個月餅全吃了，而是留了一半，想留到以后吃。我把留的月餅又用紙包了，放到我的小紙箱里。過了兩天，我去取紙箱里的那一小塊月餅時，月餅已沒了，光剩下紙屑和一堆老鼠屎。原來是老鼠替我吃了。

等肉吃的滋味很美妙

那年我七歲，剛上一年級。一個學期結束，年就過來了。記得放寒假時，我得了一張獎狀。捧著獎狀心里甜滋滋的，歡歡喜喜地跑回家。娘不識字，可娘知道，能得獎狀的孩子一定是班里學習好的孩子。娘當時正掃著屋，忙放下掃帚，把獎狀看了又看。娘很高興。就讓父親明天集上多稱一斤肉，好讓我吃個夠。

第二天，是我們閔樓村的大集。父親狠了狠心，割了二斤肉。以前我家過年都是割一斤肉，而那年稱了二斤。大哥二哥和我都幸福得不得了。

娘割了一半肉剁了兩大筐蘿卜，然后就把剩下的一半掛到梁頭上，說等到過年時吃。我就急切地盼著過年。那幾天的日子真是漫長，也就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等待的滋味是那么的美妙也是那么的令人心焦，因為對美味的憧憬使我的嘴里經常溢滿了口水。

除夕的晚上，娘給我們安排過年的伙食。娘說，初一吃餃子，初二咱熬肉。我和哥哥幸福得心里開了花。娘看著我們哥幾個高興，眼里就有了些晶瑩的東西。我那時還不知道，娘眼里的那東西叫淚。

這時父親從外面回來了，父親低聲對娘說，二柱家里的正在哭呢!二柱是我家的一個近門，頭段時間生病死了。父親說他們一家人正愁得哭呢，家里什么也沒有，愁這年咋過呢!娘望了望我們哥仨，又望了望梁上的肉，最后狠了狠心，把肉從梁上取下來，連面和餡子一并交給父親說，走，給二柱家送去。我們哥幾個心里都酸酸的，二哥輕輕地叫了一聲娘。娘回頭望了一眼我們哥仨，大概實在有些于心不忍，就用刀在那塊肉上割了一小塊，也不過三兩的樣子。娘說，留這點吧，初二好煉鍋。娘知道我們哥仨心里有意見，就說，孩子，人活著可不能光想著自己。當時我就牢牢記住娘說的這句話，在我后來的人生旅途中，時時用這句話來對照自己，規(guī)正自己，以便活成娘所希望的模樣。

初二的那天，娘就用那點肉煉了鍋。那點肉哪經得住煉，一煉就沒有了，就糊成油屑了。我們哥幾個吃著滿口的白菜幫，吃出了娘的善良。那善良成了我們一生的做人準則。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