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海飛，男，1971年生，浙江省文學(xué)院合同制作家。曾在《收獲》、《人民文學(xué)》、《十月》《天涯》、《小說界》、《山花》、《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及各類年選選載。曾獲《上海文學(xué)》首屆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2004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學(xué)之星。著有小說集《后巷的蟬》、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長篇小說《花雕》、《壹千尋》、《你的身體充滿鴉片》及影視作品若干。

洪四拉著我的耳朵把我拉起床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得老高了。那時候我睡在破舊的床上，那是一張身子一動就會發(fā)出嘰嘎響聲的簡易木床。我睜開眼睛，看到了洪四那張胖乎乎的臉，還看到了從屋頂明瓦落下的光線。那些光線讓我睜不開眼睛。我用手揉了揉眼睛，感覺到許多細碎而干燥的眼屎在爭先恐后地往下掉。洪四說，你起來，你要當(dāng)村長了，洪叔想要讓你當(dāng)村長。洪四的臉有一半隱藏在黑暗中，我只看到另一半的臉有兩種表情，一種是失落，一種是無奈。我坐直了身子，我說洪四你不是一直想當(dāng)村長嗎？洪四說，主要是洪叔不想讓我當(dāng)村長，洪叔想讓你當(dāng)村長。我說洪叔為什么想讓我當(dāng)村長？洪四說，因為，洪叔還想你當(dāng)他的女婿。

洪四的手一直沒有離開過我的耳朵，我說，請你把手拿開好嗎。洪四愣了一下，他終于把手拿開了。他領(lǐng)著我向祠堂里走去，祠堂里正在開社員大會。在走向祠堂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我的那雙皮鞋已經(jīng)破了，這是我唯一的一雙皮鞋。皮鞋前面開了一張口子，露出了我的腳趾頭。我的腳趾頭讓我感到惡心，它就那么張揚地裸露在光線下。它長得一點也不好看，粗大，沒有漂亮的弧度。我沒有在意腳趾頭在丹桂房村即將參加村長選舉的時候的表現(xiàn)，我只是一路都在想著洪叔的女兒阿花。洪四的手不知道什么時候又落到了我的耳朵上，我感覺到了耳朵皮向外拉的力量。洪四牽著我，就像牽著一頭誤入田中啃吃禾苗的羊一樣。洪四說，洪叔要讓你做他的女婿了，洪叔還要讓你當(dāng)村長。當(dāng)村長我愿意，但是當(dāng)他的女婿我不愿意。我想起洪叔的女兒阿花在每個春天都會發(fā)一次羊癲風(fēng)，她會突然倒在曬場上打滾，像是身上被點著了火一樣。她的嘴里會不停地吐出泡沫，像一只螃蟹。

祠堂里坐滿了人。我的眼光慌亂地掠過許多張熟悉的臉孔，阿發(fā)癩子，茶茶老匹，旺夫胖天……我的目光慌亂是因為我就要當(dāng)村長了。洪叔說讓我當(dāng)村長，我一定能當(dāng)上村長。祠堂里亂哄哄的，許多人在講黃色的笑話，許多大膽的男人把手伸來伸去，伸向某個女人的隱秘部位。許多膽小的男人把目光伸來伸去，同樣伸向女人的隱秘部位。我突然覺得我像一只誤入屠宰場的羊。有些人把目光拋向了我，他們說，村長來了，洪飛這個小子要當(dāng)村長了，他當(dāng)?shù)孟翊彘L嗎。洪四的手仍然和我的耳朵連接在一起，他把我牽到了洪叔的面前。他恭敬地說，洪叔，我把洪飛帶來了。洪四的話讓我感到憤怒，他的話讓我想到我是一個罪犯，被帶上了堂。洪叔微笑著看了我一眼，向我點了點頭。這是我一生之中看到的洪叔最和藹的微笑。陽光就灑在他額頭的皺紋上，皺紋因為有了陽光而變得生動，像充滿了力量一樣，一張一舒。

投票開始了。投票的時候，我就蹲在祠堂的角落里，這時候我為自己的破皮鞋感到害臊。我要當(dāng)村長了，怎么還穿那么破舊的皮鞋。我的面前有許多腳在晃動，我不知道那都是誰的腳，他們沒有理我，我也沒有理他們。他們都向投票箱走去，投上了莊重的一票。他們的手里都拿著一張紙，紙上一定會寫著我的名字。我想到了以前的許多事，比如我是孤兒，很小就會放羊。比如我去年冬天從部隊回來，入了黨，但是沒能提成干，我的留城計劃徹底成了泡影。我回到自己那間破房子的破床上，每天好吃懶做，每天睡覺做夢，老是覺得我已經(jīng)把一輩子過完了。我現(xiàn)在過的，都是老天爺多給我的日子?，F(xiàn)在，我突然要成為村長了，我怎么會變成村長的呢？

開始唱票了。洪四沙啞的嗓子響了起來，在祠堂里穿梭著。全村一千四百多人，我得了一千三百八十八票，是一個吉祥數(shù)。洪叔還是微笑著，他是丹桂房的書記，他做了丹桂房二十多年的書記。洪四的嗓門又響了起來，他在宣布著選舉結(jié)果。當(dāng)他宣布，洪飛當(dāng)選為丹桂房新一屆村長的時候，我站起了身子，我的目光掠過所有人的頭頂。那么多的農(nóng)民，以后就是我的村民了。我抬頭望了望天，那么藍的丹桂房的天，以后就是我的天了。我的腰桿突然伸得筆直，我和洪叔握了握手。他的手柔軟而充滿肉感，那簡直不是一雙男人的手。洪叔辦了一個很大的織布廠，村里人都去他那兒織布?；蛘咦约杭依镔I進織布機，織成布匹賣給他。村里人離不開洪叔，就像村里人離不開空氣、陽光和水一樣。洪叔走到哪兒，哪兒就會有恭敬的目光跟隨著他。洪叔看中了誰家的女人，誰家的女人會露出勝利的微笑?，F(xiàn)在，洪叔讓我當(dāng)了村長，村里人一定不懂為什么。我懂，因為洪四告訴我，洪叔想讓我當(dāng)他的女婿，當(dāng)那個羊癲風(fēng)女人的老公。洪叔的手只是輕輕觸碰了我一下，隨即分開了。他的一輛黑色的奧迪就停在祠堂門口，他走向奧迪的時候，村民們讓開了一條路。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我想洪叔多么像一條大魚呀，而村民們多么像是水。洪叔游到哪兒，哪兒的水就紛紛避開了。

洪四又拉著我的耳朵，他輕聲告訴我，為了讓你當(dāng)村長，洪叔花了一萬三千八百八十塊錢，買下了一千三百八十八張選票。洪四的語氣有些不滿，有些惡聲惡氣的。我知道洪四想當(dāng)村長，洪四想了很多年，做夢都想嘗一嘗當(dāng)村長的味道。洪四的手仍然落在我的耳朵上，他說，洪飛，你這個懶漢沒想到有這么好的懶福。我對洪四越來越感到厭惡了，我大叫起來，洪四，請把你的狗爪子拿開，你以為你是誰，可以把手隨便地放在村長的耳朵上。洪四愣了一下，所有還沒來得及離開的村民也愣了一下。他們正像一群小魚一樣涌向祠堂門口，聽到我的喊叫他們都回過了頭。我得意地笑了下。我看到洪四的臉一下子白了，洪四什么也沒有說，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我也沒有說，我看到村民們的目光一下子變了，他們想，我們應(yīng)該把洪飛當(dāng)成村長了，我們不能再把他當(dāng)成一個當(dāng)兵回來的懶漢了。

我坐在祠堂天井的地上，看著村民們一個一個地離開。祠堂里終于安靜下來，陽光斑駁陸離地掉在地上，像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他們悄悄地包抄過來，一下子把我包圍了。我躺到在祠堂四方形的天井里，手枕著頭，兩只腳叉開著。我看到了一個四方形的天空，那是屬于丹桂房的天空。我對自己說，洪飛，你當(dāng)村長了，你已經(jīng)是村長了。

我仍然住在破舊的屋子里，仍然在每一個早晨不太愿意起床，仍然穿著那雙腳趾頭露了出來的皮鞋。我努力地尋找著當(dāng)上村長的感覺，我為自己泡上一杯茶，坐在門口，等待著幸福感覺的來臨。我想，這感覺遲早會來的，只是時候未到而已。感覺果然就來了，我正打著瞌睡，在我半夢半醒的時候，我看到了阿發(fā)癩子硬擠出來的笑容。阿發(fā)說，村長，你醒了。阿發(fā)給我遞上了一支煙。我不抽煙的，但是我還是接過了煙。阿發(fā)劃了一根火柴，阿發(fā)把火柴劃得非常到位了，像電影里替太君點煙的漢奸。阿發(fā)和我坐了很久，阿發(fā)說起我們小時候的事情，他說小時候他曾經(jīng)救過我，有一次我差點被河水淹死了。我的眼前就迷迷蒙蒙起來，我看到了丹桂房土埂外的一條河，老是有雨水悄無聲息地來臨，灑在河面上。但是我始終記不起來阿發(fā)癩子救過我的事，不過我還是點了點頭。我在想，一定是我當(dāng)上村長了，記性就有些問題了。我記起了阿發(fā)癩子在我當(dāng)兵以前，去鎮(zhèn)里人武部打小報告的事，他說我眼睛有點斜，打靶的時候肯定會把子彈打到別人的靶子上去。他說我的腿是羅圈腿，踢正步時一定踢得很難看。最嚴(yán)重的是他說我腦子有點問題，說不定會拿著槍沖著戰(zhàn)友們來一梭子。就因為阿發(fā)的小報告，差點讓我部隊里也去不成。想到這兒我冷笑了一下，我說阿發(fā)，你是不是還要向鎮(zhèn)政府打小報告。阿發(fā)一下子慌了，說洪飛，我們比親兄弟還要親，我怎么可能會向鎮(zhèn)政府打小報告。我要是打小報告，我還算有骨氣的丹桂房人嗎，我還算是阿發(fā)癩子嗎。

下午的陽光其實有點暖和。暖和的陽光讓我坐在破房子的門口，身上的力氣也一點點消失掉了。我想，人要是一輩子不用干活，只要喝喝酒吃吃飯，只要抱抱女人該有多好。阿發(fā)癩子陪我坐到黃昏，他走的時候，我們身邊多了一堆煙蒂。阿發(fā)癩子拍了拍屁股，立即有許多灰塵掉下來，它們一邊跳著舞一邊將我包圍。阿發(fā)走出很遠了，突然回過頭來說，洪飛，我有兩瓶好酒，我過幾天一定送給你喝。你是村長，村長才配喝那么好的酒。我看到阿發(fā)遠去了，洪四卻歪著身子過來了。我笑了一下，我想，當(dāng)村長真好，有人送酒，要是有人送女人，那該多好。我又笑了一下，我再笑了一下，我就那么輕聲地笑著。洪四伸出了他的手，我想他一定是想拉我的耳朵皮的。但是他最后忍住了，因為我威嚴(yán)地看了他一眼。洪四嘴唇動了動，他的嘴唇很肥厚。洪四說，洪叔讓我來請你，他想晚上請你吃飯。我想要說一句什么，但是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我站起了身，跟洪四向洪叔家走去。站起身來的時候，我對洪四說，洪四，你的嘴唇皮真厚，像兩只香蕉一樣。洪四笑了，洪四說，村長你說我的嘴唇像什么，就像什么，不要說香蕉，你說像狗屎也沒關(guān)系。我吃驚地看了他很久，我看著他把這些話吐出來，像吐瓜子殼一樣吐出來。我想，這個家伙，真的不是個人了。

一路上我碰到了許多村民。我把手反背著，跟在洪四的屁股后頭。村民們說，村長，你干什么去。我清了清嗓子，我說，洪叔請我去喝酒，洪叔找我要商量一下村里的事。村民們說，商量什么事，是不是丹桂房就要澆水泥路了。我想了一下說，這是機密，暫時保密。阿花站在他們家院子里的一棵桔樹旁，桔樹上掛著許多黃燦燦的桔子。阿花沖我羞澀地笑了一下，這個時候她的腦子是清醒的，這個時候她沒有發(fā)羊癲風(fēng)。阿花大概知道了，她爹一定是想把她嫁給我。我低頭看到了露出腳趾頭的那雙皮鞋，感到很沒面子。我想，我一定要湊錢去賣一雙新的皮鞋了，是村長了，村長可以穿破皮鞋嗎？

院子里停著一輛黑色的奧迪，四個圈圈锃亮。我用手摸了摸那四個小圈圈，我想，是不是不銹鋼的呢。洪叔出現(xiàn)在門口，他笑了一下，他說你也喜歡啊，明年，你去買一輛吧。我嚇了一跳，我連皮鞋也買不起，我怎么可以說買就買小汽車呢。我說我部隊的時候?qū)W過開車的，我能把汽車開得像飛機一樣快。阿花和洪叔都笑了，他們一定是不相信我的話。我的話讓我自己的臉也紅了一下。

吃晚飯的時候，我就坐在洪叔的旁邊。我和洪叔坐得那么近，讓我感到有些慌亂。在我的記憶里，我曾經(jīng)坐在連長身邊吃過飯，那是近距離接觸的最大的官了。連長那次坐在我的身邊，是在一次抗洪搶險中，他一定也是累了。他一屁股坐到我身邊的草地上，就拿過快餐盒子，像秋風(fēng)掃落葉一樣吃了起來。洪四給我倒酒，倒酒的時候，他說洪飛這是什么酒你知道嗎，這是茅臺酒。你喝一口，就等于喝下了十塊以上的錢，夠你做一天的了。我一想那么貴的酒，我一定要讓它在嘴里多留一點時間。我就那么喝著酒，不知不覺喝了半瓶。洪叔不太說話，也很少吃菜，偶爾看我一眼。阿花也不太說話，但是她很愛笑，她老是盯著我看。我就想，我一定是個美男，我不是美男，她怎么會老是盯著我看呢。后來我膽子大了起來，我借著酒勁搖晃著站起來，向洪叔敬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洪叔就說，明年吧。我問明年怎么了？洪叔說，阿花看上了你，明年，你們把婚事辦了吧。我的腦子里嗡嗡嗡地響了起來，像鉆進了一個營的蜜蜂。我使勁地拍著腦袋，也沒能把那么多的蜜蜂給拍出來。我想說一些什么，但最終也沒能說出來。我想，說不出我就不說了，他奶奶的，我喝酒。

我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的中午。陽光就灑在那張破床上，一定是洪四這件東西把我給扛回來的。我的肚子嘰哩咕嚕叫了起來，我想，我一定是餓了。村長餓了，村長餓了想吃東西了。我看到屋角的人影一閃，小寡婦小鳳閃了進來。我一下子沒看清是誰，我只看到有一個女人站到了床前，而且還有一些脂粉的味道。這種味道讓我感到慌亂，我的這間破房子里，從來沒有過這種氣味的。小鳳笑了一下，小鳳說村長，你怎么睡到現(xiàn)在還不起來呀。我說，我喝醉了，我分不清東南西北，所以到現(xiàn)在還在床上。小鳳的老公去年在石宕打石頭時，被石塊壓死了，把小鳳哭得死過去又活過來。據(jù)說洪四常去照顧她，并且信誓旦旦地拍著胸脯說能夠給她批下宅基地，結(jié)果讓洪四這個狗娘養(yǎng)的占了不少便宜。但是直到現(xiàn)在，小鳳的宅基地還是沒能批下來。洪四再去敲她門的時候，被她用洗澡水潑了個落湯狗?，F(xiàn)在這個女人出現(xiàn)在我的床邊，這是一個長得不錯的女人。我的心開始猛烈跳動，我看到一條白蛇向我的臉游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小鳳雪白的手。那手在我的臉上撫摸了很久，然后擰了一下我的臉。她的另一只手伸進了被子里，一把抓住了我。我嚇了一跳，我想，完了，完了，這是我一生之中都沒有碰到過的事情，這簡直比讓我上前線還要心驚肉跳。我想用一個感嘆詞表達一下，最后我輕聲喊道，天哪。

小鳳不知道什么時候上的床。我只記得小鳳的手和腳像八爪魚一樣，我一點也不能逃脫她的掌握。她還像一條泥鰍，滑滑地鉆進臟兮兮的被筒里。她一鉆進來，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我只記得她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我的肚子就那么咕咕地叫著，像在歡快地唱歌。我覺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空了，像一只氣球一樣要飄起來。小鳳一點也不難為情地穿衣服和褲子，剛才，她的衣褲像風(fēng)箏一樣飛起來，又像風(fēng)箏一樣落下去。現(xiàn)在，風(fēng)箏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屁股是圓潤的，充滿了肉感。她的臉色還潮紅著，她在攏著自己的頭發(fā)，把一根牛皮筋往頭發(fā)上套的時候，回頭看了我一眼。她說，看來你真還是個孩子。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聽懂了她下面一句話的意思，她說村長，我家的宅基地，就請你幫幫忙批給我。我一下子愣住了，我想我什么時候可以批宅基地了，所有的權(quán)不還是在洪叔手里嗎。我那么愣著的時候，小鳳像一只麻雀一樣飛了出去。飛到門邊的時候，她停了一下。她說洪飛，洪飛你想我的時候，就來找我吧。

這個下午我賴在床上一點也不想起來。我老是想著剛才發(fā)生的事，剛才的事讓我感到甜蜜。想著想著我又嚇了一跳，我在想，這算不算農(nóng)村基層干部搞腐敗。我開始忐忑不安起來，這時候洪四來了，洪四帶著阿發(fā)和幾個人一起出現(xiàn)在門口。我看到洪四像游擊隊長一樣一揮手，就有許多人爬上我的破房子的屋頂，他們是來修房的。洪四不用干活，他就站在一堆陽光底下指手劃腳。他的嘴上還叼著一根煙。我只好穿衣起床，走到洪四的聲邊。我在心里說，你這個狗腿子，你這個狗腿子。洪四說，村長，你為了村里的事，操了那么多的心，自己卻住著全村最破的房子，我們看不下去了，我們給你修修。洪四的話讓我臉紅了。房子破是因為我又窮又懶，我什么時候為村里操過心了。但是我沒有說什么，我只是和洪四站在同一堆陽光底下，看著幾個人在屋頂上忙碌著。我看到了阿發(fā)癩子那顆金燦燦的癩頭，他沖我露出了一個笑臉，明顯是做出來的，肌肉緊繃。我想，也難為他了，老是做笑容給別人看，其實是很累的。

我當(dāng)上了丹桂房村的村長，我的生活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比如經(jīng)常有人主動和我打招呼，比如我常去村委辦公室看報，比如鎮(zhèn)里有干部下來的時候，我就去喝酒。我像一個腐敗分子一樣，一天到晚把臉喝得紅紅的。阿花沒有發(fā)羊癲風(fēng)的時候?qū)ξ液芎?，她居然給我織了一條圍巾。她站在我的身邊時很溫順，像極了一個女人。而且我突然發(fā)現(xiàn)，阿花其實長得不錯。但是我不能想她在春天來臨的時候滿地打滾的場面，我不能想村子里的人說，你們快看，那個會打滾的女人是村長洪飛的老婆。村子里的人一點也不知道，洪叔為什么讓我當(dāng)上了村長，他們早就把洪叔買選票時給的十塊錢買酒喝到肚子里了。

春妹來找我的時候，我在村委會辦公室里看報紙。她站在門口怯生生的，像一個小學(xué)女生。我把目光從報紙上抬了起來，看到了一個面色白凈的漂亮女孩。春妹朝我笑了一下，手里提著一雙皮鞋。春妹說，爹媽讓我送來一雙鞋，他們說，洪村長的皮鞋破了，該換雙新的，那樣才像村長。我的臉紅了一下，我低頭喝茶，故意把喝茶的唏噓聲弄得很夸張。春妹說，要不你試試吧，如果不合腳，我再拿到鎮(zhèn)上去換。我不想換，我不可以隨便要她的皮鞋。如果要了她的皮鞋，那就說明我看上了她。其實我曾經(jīng)在春天的時候托茶茶老匹去找春妹的爹媽說親，我還送給茶茶老匹一條香煙，她才答應(yīng)去試試的。茶茶老匹對春妹爹娘說，當(dāng)兵回來的前程遠大的小伙子要不要？老倆口露出了興奮的神色說要的，當(dāng)然要的。茶茶老匹就說，那就是洪飛。老兩口的笑容突然像潮水一樣退了下去，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這件東西會有前程，那么就等著掃帚柄上出竹筍。茶茶老匹把他們的原話說給我聽，讓我很傷心。我看著春妹像燕子一樣在村莊里飛來飛去，我多么希望她能飛進我的破房子里，讓我能夠過上甜蜜而幸福的生活。

春妹倚在村委會的門框上，春妹說你也不讓人家進來坐。我忙說那你進來坐吧。春妹就進來坐下了，春妹把鞋遞給我，努了努嘴，意思是讓我換上。春妹努嘴的時候很有魅力，我突然想，女人努嘴的威力怎么比原子彈還要大。我說，春妹，我不可以要你的皮鞋的，我現(xiàn)在是村長了，那叫受賄你懂不懂，你不能眼看著一個農(nóng)村基層干部被拉下水吧。春妹皺了皺眉頭，她顯然有些不高興了，她說去你的受賄呢，芝麻大的官也叫受賄，最多只能叫占小便宜。我只好把皮鞋換上了，并且站起身來在村委會里走來走去。鞋子是羊皮做的，款式正好，柔軟，而且還散發(fā)著動物皮革的氣味。春妹看著我的樣子笑了，春妹笑完了說，以前的事，你別往心里去。我爹媽說掃帚柄上出竹筍的話，那也全是為了我好。我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我想起了茶茶老匹給我去說媒時的情景。春妹看到我的情緒有些低落，就說，男子漢大丈夫該量大些才對。春妹后來離開了村委會，我坐下來看報，看密密麻麻的字如何地把我的眼睛看花。春妹像一個影子一樣不見了，我甚至開始懷疑她有沒有進來過。但是一低頭看到腳上的皮鞋，我就知道，一個漂亮的女孩來過了，這個人其實想和村長談戀愛。我的腦子里亂糟糟地裝了許多東西，我在想，我怎么一下子變成村長了，我怎么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許多個晚上我從床上起來，在黑夜的村莊里巡行。我聽到了夜半的狗叫，還有男人女人在黑暗中辦事情的聲音，當(dāng)然我還聽到了夜鶯的歌唱，以及螞蟻的竊竊私語。我想，我是村長，這就是我的村莊。莊稼們在村莊以外的田野里夜以繼日地瘋狂生長。一個月色皎潔的夜晚，我開始想念一個叫小雪的女人。小雪是我初中時代的同學(xué)，現(xiàn)在，她在鎮(zhèn)文化館上班。從初中時代開始，我就把留著清爽短發(fā)的小雪裝在了心里。那么多年過去了，她仍然在我的心里裝著。當(dāng)兵的時候我給她寫過許多信，并且寄過穿著軍裝自以為很男子氣的照片。我一共收到小雪的一封回信，信的主要內(nèi)容是祝你在部隊里進步，我在文化館搞文化工作是很忙的，以后，就不給你回信了。盡管她的信令人傷心，但是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寫著熱情洋溢的信。我向她匯報著部隊里的生活，比如出操或者偷老百姓的西瓜之類的，她一概不再回信。退伍以后我去鎮(zhèn)文化館找她，她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沒幾句話，就不再說什么了，好象已經(jīng)信奉沉默是金似的。我離開文化館的時候，小雪說，洪飛，以后如果沒事的話就別來找我了，我在這兒很忙的。

我沒有再去找她，但是在這個夜晚我卻又萌生了去找她的念頭。這個念頭像春天里的一粒草籽碰到了溫度水份和陽光一樣，在春風(fēng)里恣意地生長著。第二天傍晚，我出現(xiàn)在文化館里。我穿了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的太子龍夾克，穿了一條干干凈凈的步森西褲，還穿上了春妹送給我的新羊皮鞋。我的出現(xiàn)讓小雪的眼睛亮了亮。我說小雪，很久沒有來看你了，因為我現(xiàn)在忙，因為我已經(jīng)是丹桂房的村長了。我看到了小雪美麗的略帶褐色的瞳孔在伸縮，還看到了她百年不遇的迷人微笑。她盯著我看了很久也笑了很久，用纖長雪白的手指攏攏發(fā)，顯得優(yōu)雅而具女人味。她的聲音也是柔軟的，像麥芽糖一樣，帶著一絲甜味。小雪說，恭喜你，有上進心，那才是好樣的。小雪接著又說，不過洪飛，村長算什么，村長能和鄉(xiāng)干部比嗎，村長能領(lǐng)到工資嗎，村長什么也不是，所以，你要考上公務(wù)員那才算是真本事。我問公務(wù)員是個什么東西？小雪就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小雪說連這也不懂，就別提公務(wù)員了。公務(wù)員的意思就是，能拿很多錢，工作很穩(wěn)定。這時候有一個小伙子騎著一輛摩托車來接她，小伙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小雪說，這是我的同學(xué)。小伙子噢了一聲，小伙子說同學(xué)啊，沒聽你說起過，在哪上班的。小雪說，他是丹桂房村的村長。小伙子笑了一下伸出手握握我的手說，村長好。

小伙子帶著小雪走了。小伙子輕聲對小雪嘀咕，說，村長算什么東西？小雪說輕點，你輕點。他們以為我沒有聽到，其實我聽到了，我的心里開始像胃病患者一樣，翻著酸水。我想，怎么那么酸哪怎么那么酸哪。小雪和小伙子騎著摩托車走了，我開始往村子里走，我看到了鎮(zhèn)上十字路口的電影牌在風(fēng)中晃蕩著，我看到了南貨店里那個把頭發(fā)燙成雞窩的女人正在對著一面小圓鏡子描口紅，我看到了我自己孤零零的身影。寡婦小鳳和我上了床，春妹愿意和我談對象，洪叔要把女兒阿花嫁給我，而我看上了小雪，小雪沒看上我。我理著這一層層的關(guān)系往丹桂房走，在塵土飛揚的土埂上，我看到一輛二手車向我開來。二手車停了下來，二手車?yán)锷斐鲐斬數(shù)念^。財財說，洪飛叔，我?guī)慊卮灏伞?/p>

我上了車。財財年紀(jì)和我一般大，但是他的輩份比我小了一輩。以前他一直叫我洪飛木柁的，現(xiàn)在他叫我洪飛叔了，這完全是因為我當(dāng)上了村長。財財把車開得滴溜轉(zhuǎn)，我望著財財，突然說，財財你可不可以把你的車借我開開。財財遲疑了一下，最后說，你開好了，誰讓我們是一家人呢。他的話讓我感到溫暖，我和財財成一家人了。財財經(jīng)營著一家小棉紗廠，盡管不是洪叔的對手，但是日子也過得蠻不錯了。

第二天我去找洪叔，我說洪叔能不能借我一千塊錢。洪叔從口袋里掏錢，一下子掏出兩千塞到我手里。我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我的退伍費也一共四百多塊錢，他卻一下子拍出了兩千元錢。我想，錢真不是個東西，怎么像長了腿一樣地往富人家跑。拿著洪叔的錢去找小雪，我覺得心里有些不安。阿花在院子里問我，洪飛你干什么去？我說我去城里會會戰(zhàn)友們，我和我的戰(zhàn)友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面了。這天我開著財財?shù)亩周嚾チ宋幕^，我把車停在文化館門口，直奔小雪的辦公室。我說小雪，我?guī)闳コ抢?。小雪遲疑地看了我很久說，你拿什么帶我。我說我拿桑塔納帶你。

小雪像一只歡快的鴿子一樣上了車。我把車子開得飛快，把我在部隊里學(xué)到的駕駛技術(shù)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小雪說，真是想不到，你還會開車。我說，你想不到的還在后頭呢。我?guī)е浣?，去肯德基吃東西，還給她買了衣服?？傊?，我讓她在這一天里很愉快。我們從縣城回到鎮(zhèn)上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小雪拎著一袋衣服下車，下車的時候，她吻了我一下。她的吻讓我甜蜜，她的吻差點讓我哭了出來。那么干凈和雅致的女人，給了我一個吻。小雪進了自己的家門，而我卻把車子一直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我想，錢真好，錢可以得到一切，但是我為什么沒有那么多的錢。

其實除了大部分村民都叫我村長以外，我的角色和以前沒有什么兩樣。春妹常來我的破房子，幫我洗衣服和整理東西。春妹總是教育我，應(yīng)該如何把家整理好，應(yīng)該如何賺錢為家里添置東西，像一個女主人一樣。小鳳來請我去她家里吃飯，我正愁沒地方吃呢。我在小鳳家里喝她自己做的米酒。小鳳和我干杯，小鳳老是問我宅基地的事，我說，快了，馬上就批了。小鳳說，我求了洪四多少次了，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批，現(xiàn)在就看你這小子有沒有良心了。我說那你一定讓洪四占了不少便宜吧。小鳳就有些不高興，打了我一下。我說洪四算個鳥，洪四又不是村長，我洪飛才是村長。洪四，只配給我洪飛點煙。小鳳喝了酒以后，臉上很快就紅了一片，像桃花一樣。小鳳的眼睛里，居然閃爍起許多的星星。小鳳的嘴角，居然有了風(fēng)情萬種的性感味道。我說小鳳，你喝了酒很好看。小鳳說是嗎，我要你再說一遍。她邊說邊站起身來，坐到我的大腿上。小鳳把手環(huán)在我的脖子上，扭動著屁股撒嬌。我就對小鳳說，小鳳不好了，這樣子一定要闖禍的。小鳳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已經(jīng)闖過禍了嗎。小鳳把努起的一張嘴送過來，我拼命地把頭往后退，最終，我沒有退出她的勢力范圍。酒真是好東西，酒可以讓一切事情都很自然地發(fā)生。

酒的味道在小小的房間里蕩漾著，酒像是一件絲綢衣裳，我們都穿著它。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將近中午了。我的一半身子趴在小鳳身上，我看到小鳳流著口水，嘴角還掛著笑。我穿衣起床，推開了門。我看到了洪四，洪四就坐在門口，他怪異地看了我一眼，說，村長你早。然后，洪四起身向洪叔家里走去。我愣在那兒，衣服的扣子都還沒有扣起來。風(fēng)一陣一陣地吹著，吹得我的腦門生痛，我想我一定是喝得太多了。我又看了洪四的背影一眼，我知道，這個洪四，一定要壞我的事了。

不久鎮(zhèn)里果然來了文件，說是丹桂房村上次選村長，存在拉票的問題，必須重選。這次我睡在我的破床上，沒有人來拉我的耳朵皮。我聽到祠堂里響起了很熱鬧的聲音，我想一定是選舉又開始了，洪叔一定又花費了一萬三千八百八十元錢。我翻了個身，臉朝下抱著枕頭又開始呼呼大睡。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了。我在村子里走來走去，阿發(fā)癩子看到了我，他走過來說，洪飛木柁，這次選的村長是洪四，他奶奶的，洪四想當(dāng)村長想了那么多年，終于被他當(dāng)上了。我想象著選舉的時候，洪四紅光滿面的樣子，想象著洪叔講了簡短的話，陽光也一定再一次灑在了他額頭的皺紋上。然后，洪叔走向他的奧迪，然后，呼地一下開走了。

春妹沒有再來找我，一直也沒有。我望著腳上的皮鞋時，老是有一種愧疚感，總覺得白穿了春妹的一雙羊皮鞋。沒多久后，聽說春妹和大竹院的一個退伍軍人訂了親。雖然和我一樣，只是一個小小的退伍軍人，但是他的父親開著一家彈簧廠，專門生產(chǎn)那種劣質(zhì)的彈簧。如果春妹嫁過去了，她就可以做彈簧廠里的少奶奶了。小鳳也沒來找我，小鳳仍然去找洪四批宅基地，小鳳碰到我時笑笑，說，你還是不錯的。我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意思是什么，也懶得去研究她話中的意思。到是財財有一次攔住了我，他的臉色不太好。他說洪飛木柁，你上次把我的車開得車身上都是泥漿，還擦掉了一塊皮。我知道我不可能再在他那兒借到車了，我也不想借車了。我說，去你媽的財財狗卵，向你借車是看得起你，看不起你的話，我就步行，你怎么著。

我的日子非常地平靜，回復(fù)了以前的懶漢時光。我去鎮(zhèn)文化館看了小雪一回，小雪告訴我，她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但是老公不是上次騎摩托車來找她的那一個，她說摩托車算什么，又是風(fēng)又是雨的，要嫁就嫁大奔。我說大奔是什么？她白了我一眼說，你是個白癡，我不和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懂。我哈哈大笑起來，我說我部隊里是開車的，大奔當(dāng)然就是奔馳了，你以為我土老冒嗎。小雪也笑起來，小雪說雖然你又窮又懶，但其實是蠻可愛的。如果你是一個大款，我毫無疑問嫁給你。

小雪后來和文化館的演出隊一起，到丹桂房來演出，宣傳計劃生育的重要性。洪四作為村長接待了他們。那天下著毛毛細雨，我冒雨去看她的演出。在看演出的時候，我想著我短暫的村長生涯。我想我要哭了，我果然就流下了眼淚，不過沒人看到我流出了眼淚，因為天下著著雨。小雪在演出的時候板著臉，我知道她其實是不愿意來演出的。我在人群里看了很久，后來突然覺得雨停了，一抬頭，看到了頭上有一頂傘。我看到了阿花，這個春天會發(fā)羊癲風(fēng)的女人露出了純正的笑容。她輕聲說，淋雨會受涼的。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我牽著她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我的破房子里走去。雨越下越大了，不多久，我就看不到前方的人影了，只看到密密麻麻的雨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