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雙手起先粗礪不堪,雖然有好的形狀,也不敢在人前捧個花獻個茶什么的。
算命的瞎五雖然看不見這雙手,說出的話卻能讓這雙手的主人心里突突地跳:人的手足謂之四肢,以應四時,四肢不合度,猶如四時不相稱。四時不相稱,則萬物萎蔫不生;四肢不合度,則一生貧賤困苦。
那么,什么樣的手就有好的命相了呢?
其白如玉,其直如筍,其滑如蘚,其軟如綿。
這是女子應有的手,男人,另作別論吧。
那時,這雙手的主人還沒到及笄的年齡,雖然心里突突地跳,卻也不知往深處想。
這雙手的主人,叫寶兒,姓袁,袁寶兒。
她的父親叫袁放軒,是清江浦的一個中醫(yī),在家里開了個診所,叫大和堂,那手段,了得。
袁放軒就笑,這個事,他是有法子的。
按照祖?zhèn)鞯姆絻?,取杏仁、天花粉、紅棗、豬胰子合搗成泥,入米酒四盅,在瓦罐里封實。
一月后才能焐成成藥。
涼涼的,抹在手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這個時候,捧個花呀獻個茶呀,就不會猶豫什么了。
還要藥浴。
這浴手的藥我就不說了吧,反正我也沒試過,我說了,你也不信。
我就說說這藥的效果。
藥浴的目的,是使手上的指骨變軟變細,到最后,握起來,就像個花骨朵。
這雙手,能被人這么握著,它的主人也就到了有春愁的年齡了。
握著這雙手的人,叫拂林,姓虞,虞拂林。
畫畫兒的一個書生。
也寫那些“閬蒼仙頻遇,桃源花常栽。可憐巫峽蘿,無復月重來”的詩。
嘿嘿,春愁滿紙吧。
這樣的兩個小人兒,沒人的時候,還不常常握握小手?
袁放軒看見了只當沒事,他也是從這個年齡過來的,能不懂年輕人的心思?
偷著樂唄。
你肯定看慣了才子佳人一類的小說,對,就像你想像的那樣———
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
虞拂林,做了個在他這個年齡常做的小官。
案牘之余,還是要摸一摸袁寶兒的小手。
仍然像花骨朵一樣,溫暖他的靈魂。
我知道,如果我就這樣一點波瀾也沒有地寫下去,你肯定要將我的這篇小小說連同發(fā)這篇小說的雜志一起扔了。
我還是寫一點曲折吧———盡管你還會在心里不屑地說:什么玩意兒。
是啊,什么玩意兒。
你在電腦上敲幾個字,袁寶兒的這雙小白手就開始萎蔫了?
是的呀,你瞧,她的手開始萎蔫了。
袁寶兒在她二十二歲那年開始患一種奇怪的病,起先是手指上的皮一層層變硬,然后,一片片地脫落,露出新的皮膚,過幾天,再變硬,再脫落。
她的十根手指,像蛻皮的蛇。
袁放軒的大和堂診所也不開了,整天就待在家里琢磨寶兒的這雙手。
想了很多招,無濟于事。
袁寶兒就流淚了,袁寶兒說,命呀。
袁寶兒說命是天定的,爹你也許能治好我的手,但是你能斗得過命么?
不治了不治了,虞拂林也說爹你不要費這個神了,不治了。
她過去的那雙手,已經烙在我心里了。
沒事時,虞拂林還是下意識地握袁寶兒的手。
他懷念寶兒的那雙手。
可是,只握住了袁寶兒兩個瘦瘦的袖籠子。
她的手,縮在袖籠里。
以前,虞拂林的洗臉盆都是袁寶兒端來的。
現在,袁寶兒買了一個小婢。讓她端。
小婢手上的銀鐲兒碰著盆沿,叮叮地響。
虞拂林就注意了她那雙手。
“好白手?!?/p>
他把它當作是寶兒的。
寶兒不知道他的想法,寶兒就笑。
寶兒說,你呀。
高高興興地,讓這個小婢送他去縣衙。
寶兒將死的時候,那個小婢早死了好多年。
寶兒說我送你樣東西吧,我死了,你也好時時記得我。
是一個暗紅的錦盒。
安葬了寶兒,虞拂林打開了錦盒。
他想寶兒了。
他在錦盒里看到了一雙女人的手。
早已被風干,是手的標本。
好像是那個死了的小婢的。
虞拂林被嚇死的時候,瞎五說,你看你看,做個瞎子多好,什么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