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上怒放著這個春天的幾簇野花,搖曳在晴空下,也仿佛點綴了那片曠遠的藍天。盯著五九的臉,我又一次想起老師教過的“蒼老、枯瘦”這一類字眼。這時,五九在烏桕樹頂飄落的鳥聲里,取下掮在肩上的那張夾網(wǎng)。接著,他又朝河面瞇了瞇眼睛,便忽地揚起網(wǎng)竿,將網(wǎng)嘩啦一下撒了開去。
網(wǎng)兒猶豫地沉入水中,河水推搡著幾葉浮萍。
我早就看出,我眼前的這個老頭,鎮(zhèn)上的人平時都不愛理睬他,只有在找他買魚的時候,才會“五九、五九”地叫個不停。同時,那大呼小叫的聲調(diào)里又包含著幾分不屑的語氣。不過,有一次,我卻在這樣的叫喚中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他叫“五九”,這就意味著,即使哪一天他死掉了,他的名字仍會隨著“五九和六九,河邊看楊柳”這句諺語在我們鎮(zhèn)上世世代代流傳下去,讓他永遠活在了人家的心中。嘿,如此想來,他的爹媽當(dāng)初可真聰明啊!當(dāng)然,這會兒,五九還暫時地活在人們的眼里,仍在讓我看他捕魚。而且,作為一個常年衣衫破爛、渾身散發(fā)魚腥味的糟老頭子,他的模樣一點也配不上那些透露新鮮氣息的楊柳嫩枝。這又讓我覺得,人們叫他五九的時候,眼前便不會閃耀一片日漸明亮的流水,也不會浮現(xiàn)出在河灘上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高聳的胸脯和撅起的屁股。
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人們還不會發(fā)覺五九這老光棍有時還偷偷地盯著那些女人發(fā)呆呢。
我竊笑人們的愚蠢,更討厭五九這副下流相。五九曾指著一個走下河灘淘米的大姑娘對我說,這天下凡是沒有結(jié)婚的女人,都可以做他的老婆。呸!五九有時候真不要臉。但是,我仍和鎮(zhèn)上的不少男孩一樣喜歡看他捕魚,看他把網(wǎng)撒下去,又拉上來,網(wǎng)眼上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掉落著,被逮在網(wǎng)中的魚蝦活蹦亂跳卻無處可逃!
我常常在疑惑和焦灼之后等來那令人興奮的一刻。
那幾葉浮萍漂過去了。我又看見五九彎腰,蹲步,兩臂使勁,將夾網(wǎng)穩(wěn)穩(wěn)地拉出了水面。五九對我說過,漁網(wǎng)出水時不能太快,快了魚會受驚逃掉;也不能太慢,慢了魚也會害怕逃走。我認為他說這樣的話,簡直就像放屁。望著我臉上露出的譏誚表情,五九卻對我笑笑,你這孩子啊!你不靠捕魚過日子,不信我的話也不要緊。
被五九拉上來的那張網(wǎng)里,僅僅彈跳著幾條拇指大小的鯽魚和鰟鮍。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嘆一口氣,又突然叫了起來:“啊!烏龜!”我看見一個渾身盔甲的家伙,正在網(wǎng)底磕來絆去地亂爬。
“王八!”五九也呵呵大笑起來。他將烏龜從網(wǎng)里撈出,一把塞到了我的手中。
回家的路上,人們向我和我手里捧著的這只烏龜,投來關(guān)注的目光。
五九是個沒有單位的人,從春到夏,只靠捕魚來維持生計。他在街邊臨時設(shè)攤或沿路叫賣。如果捕來的魚一時賣不光,他便會殺掉后撒上鹽晾起來,放到冬天再出售。因為這一點,他就將自己那間本來已經(jīng)骯臟、窄小的屋子弄得一年到頭腥氣彌漫。在他賣魚的時候,人們似乎格外喜歡跟他討價還價,生氣時除了喊他十三點,還會把他的名字做乘法,罵他是個四十五。我走過街頭,??匆娢寰烹S著買主不停地叫嚷,將秤桿越抬越高,價格越壓越低,嘴巴里發(fā)出嗯、嗯、嗯,好、好、好的應(yīng)答聲,那臉上豁裂著一個苦笑,就像本來風(fēng)干起皺的南瓜又被人砸了一下。
但五九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姓什么,以及有著什么樣的身世,鎮(zhèn)上的人恐怕也大都是模模糊糊的。那天我問母親,五九他到底姓什么?母親唔唔了幾下,便轉(zhuǎn)過頭去忙她的了。我極不甘心又自作聰明地問道,那么,他叫五九,是不是他至少還有四個兄弟姐妹?母親瞥了我一眼,你問這干什么?誰弄得清楚呀!母親這種毫不在意的說法,實際上恰好表明了鎮(zhèn)上很多人對待五九的冷漠態(tài)度。而我呢,在失望和懊惱了一陣后,終于將五九設(shè)想成他是在眼下居住的那間屋子里,讓他媽在黑咕隆咚的日子里生下來的。他降生的時辰,也許正巧撞上人們在河邊看楊柳的日子。當(dāng)然,我也向五九本人問過他姓什么,還有沒有兄妹親戚,他都支支吾吾一陣,把話題岔了開去。這又讓我覺得,五九似乎故意向人家隱瞞著什么。
我再次用狐疑的目光盯著五九的那個早上,五九正彎著佝僂的身子,將捕到的魚一條接一條地投進那只竹簍子里。風(fēng)在河灘上打旋,老師的話又回響在我的耳邊:一個好人應(yīng)該是光明磊落的,因此就不應(yīng)該有自己的秘密,而一個壞人才會遮遮掩掩,不愿把自己的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難道五九隱瞞他的姓氏和身世,他就是一個壞人?他既然是一個壞人,我又為什么對他產(chǎn)生不了那種應(yīng)有的仇恨?而且,我雖然懷疑五九是個壞人,可又覺得他不會對我怎么樣,也就是不會下毒手的,所以我才愿意經(jīng)常去看他捕魚。當(dāng)然,我只是將這樣的想法藏在自己的心里,不讓人們察覺,就像五九把他的姓氏藏在他的沉默中一樣,不讓我知道。否則大家多半會認為我這個人的腦神經(jīng)被風(fēng)刮斷了,還會嘲笑我是個膽小鬼。
五九送我的那只烏龜在我家的天井里爬來爬去爬了十多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又去了河灘。兩個比我高一年級的男孩大概剛看完五九捕魚,從那邊過來,跟我打了個招呼,就嘻嘻哈哈地走開了。
“五九,你到底姓什么?”我瞟了一眼竹簍子里的魚,踮著腳尖把一顆螺螄殼碾進泥里,又一次問道。五九這時正歇息在一塊大石頭旁邊,那張夾網(wǎng)靠在那棵烏桕樹上。
“百家姓里的姓啊,哈哈!”五九愣了一下后,臉上掠過某種戲弄人的神情。
“連河里的魚都有姓,”我不滿他再次回避這個問題,還用嘲笑的態(tài)度來對待我,便有些刻薄地說,“白魚姓白,黑魚姓黑,你怎么會沒有姓呢?”
五九不再笑了,也沒吱聲,似乎把我的責(zé)問當(dāng)作了耳邊風(fēng)。
“你為什么沒有老婆?”五九是我們鎮(zhèn)上有名的八大光棍之一,這時我就越發(fā)想氣他。但是,話一出口,我便擔(dān)心他會翻臉,于是腳底攢足了勁,隨時準(zhǔn)備跳起來逃走。
五九仍沒有吭聲,他的臉色像腳下的河水一樣忽明忽暗。
“你的老婆呢?”我已經(jīng)變得非常怨憤了,“那么,世界上所有的大姑娘都是你的老婆了?你說呀!”
“我的老婆?哦,你這孩子……”五久仿佛被什么噎住了,臉上竟閃過一絲羞愧的神情,接著又搖起頭來,“我那是說笑話呢,說笑話呢!”他將目光投向河面:“你看,這河水真清爽啊,它會流得很遠很遠的。哦,我要捕魚了,歇得太久了?!?/p>
那語氣溫和得像拂過草尖的風(fēng)。但是說完后,他仍舊蹲在那里。我發(fā)現(xiàn)我激怒不了五九,也就發(fā)泄不了自己的怨憤。遠處的帆,像一張廢紙被風(fēng)吹走了。
我的心頭忽然涌上了一陣內(nèi)疚。我還有些害怕,害怕鎮(zhèn)上的人知道我和五九這樣的對話。我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的擔(dān)憂實在是多余的。因為五九除了捕魚,幾乎沒人跟他說話,他也從不向誰談?wù)撌裁?,一年四季,他就像一塊被扔在河灘上的沉默的石頭。
“你為什么沒有老婆?”我覺得自己是在關(guān)心他了,盡管這和我的年齡很不相稱。
“你問這干什么?”我看見他瞥了一下網(wǎng)眼上掛著的水珠,又好像朝我感激地笑了笑。
我驀然想起母親也說過這樣一句話,耳邊回蕩著五九這夾帶了幾分憂傷的語調(diào),眼前卻浮現(xiàn)出她那副不屑一顧的神情。
“哎,五九,”我突然漲紅了臉,大膽地對他說,“你快去討一個老婆吧!”
五九移到我臉上的目光變得更溫柔了,像這個春天河灘上的陽光,也像我父親不發(fā)脾氣時瞧我的眼神。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了羞恥,便掩飾似地摘下一片草葉纏繞左手的食指,低頭嗅著草漿滲出的苦澀味。我偷看五九,發(fā)現(xiàn)他的臉色似乎已變得像冬天的凍土那樣黯淡。
“你有老婆的話,你的孩子至少跟我一樣大了?!蔽矣终f道,說完就立刻感到自己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為了改正這個錯誤,我又慌亂地說:“你有了孩子,還要不要我來看你捕魚?你不會趕我走吧?”
一陣風(fēng)從頭頂吹過,天哪!我發(fā)覺自己已成了天底下最蠢的蠢貨。我竟然在勸說五九討老婆、生孩子。而我嘲笑過的那些不懂五九這名字的深遠歷史意義的人早就說了,五九討老婆,河水向西流,他這輩子還是和他逮上來的雌甲魚成親吧!
我抬起頭來,四周一片空寂。五九不知什么時候已走向河灘的深處。
春末的時候,在外地工作的父親回鄉(xiāng)探親來了。那個周日的下午魚鋪已經(jīng)打烊。母親用帶點譏諷的口氣對我說,去你的老朋友那兒買幾條魚來吧。她經(jīng)常抱怨我已經(jīng)不小了,還這么喜歡去看五九捕魚,愿意跟一個糟老頭子混在一起,注定這輩子不會有什么出息。
我無所謂地嘻笑著,偶爾做上一個鬼臉,算是回答了這可怕的預(yù)言。
河灘上遠遠傳來女人們嘰嘰嘎嘎的說笑聲,就像一群輕佻的鳥在吵架。
我走近了河灘,強烈的陽光下,五九孤零零地坐在大石頭上,身上的布衫顯得十分邋遢,他正呆呆地望著那些女人出神。我想起上次和他說過的討老婆之類的話,覺得自己太可笑了,還有些難受,甚至涌上了一陣說不清楚的惡心。
我對五九說,我爸爸回來了,我媽媽讓我來買幾條魚。五九從竹簍里揀出兩條最大的鯽魚,彎腰撿了幾根稻草,將魚串好遞給了我。他接過錢,又朝河灘那頭洗衣服的一個女人望去。那女人被風(fēng)吹動的花褲子仿佛是在撩撥他,讓他現(xiàn)出了一副又傻又癡的模樣。
我說我要走了,五九沒理睬我,更沒像往日那樣笑瞇瞇地點頭。他保持著那副出神的樣子,真讓人懷疑他的靈魂已經(jīng)出竅,飛向了那個穿花褲子的女人。
我提著那兩條鯽魚,懊惱地轉(zhuǎn)過了身子。沒想到這時候,五九忽然伸出手拍拍我的肩頭:“快回去吧!別讓你媽等急了。”他手上的魚鱗粘在了我的襯衫上,我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剛想嘀咕一句什么,他卻一笑:“嘿嘿!你爸爸回來了,你媽媽讓你來買魚。這鯽魚熬湯喝,是給你爸爸補補身子啊!嘿嘿!”
后來,我認為自己太沖動了。但是,當(dāng)時我憑著這個年齡已有的敏感,以及那些在同學(xué)中間傳播齷齪玩笑的經(jīng)驗,熱血一下子涌上了腦袋,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我忍了一忍,沒忍住,就跳起來對五九喊道:“五九,你是個老流氓啊!”
我喊過之后,自己也有點吃驚,但為了證實自己喊得有理,我繼續(xù)用惡狠狠的目光盯著五九。我看到,五九的臉由于驚訝變得越發(fā)丑陋了,他還朝我尷尬地笑著,但又充滿了下流的意味。我終于覺得證明了自己的懷疑:五九,這個沒老婆的光棍子,這個愛看河灘上女人的花癡,這個隱瞞姓氏問他話時會悄悄溜掉的家伙,其實就是一個壞蛋!我忽然又想起,鎮(zhèn)上的人說他有時候在河灘上殺魚,總顯得鬼鬼祟祟的。老師的話是多么有道理啊!一個好人是光明磊落的,一個壞人才會遮遮掩掩的。五九就像一條常年躲在水下、偶爾浮上水面的黑魚精。
“五九,你是個老光棍,老流氓!”我又一次大喊起來。
這時五九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起來。我才不管他呢,他侮辱了我的父母!他的樣子讓人覺得既可惡又可鄙,便越發(fā)激起了我對他的憤慨,也變得更加無所畏懼了。
“五九,你是個流氓!你是個流氓!”我在撒滿陽光的河灘上接二連三地吼道,“你是個賊!你是個賊!你是個賊!”
“我五九是不做賊的!”他也大喊了一聲。
“你想偷女人,你剛才還盯著穿花褲子的女人看!你還想賴?還想賴?”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有些后悔這樣罵他,這后悔又讓我變得怒不可遏:“你想偷女人,你就是賊!你就是賊啊!”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咒罵正化為一串串閃閃發(fā)光的子彈射向一個不共戴天的仇敵。
不遠處幾個洗衣服的女人目睹這情景,開始愣了一陣,隨后便笑得前俯后仰,就像那些撲騰著要下水的鴨子。我看到五九的臉變白了,身子搖晃了,接著,他揮舞著胳臂像一條掙扎的魚那樣蹦跳起來,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大喊:“你、你、你是個小流氓啊!”
那些女人更加放肆地大笑。我匆匆離開了河灘,讓五九站在那里渾身顫抖雙臂亂揮,好像扭動著魚鰭一樣滑稽可笑。
那天,我氣呼呼從河灘買魚回家的傍晚,又一次捧起那只烏龜,奔到了五九的矮屋前,用手中這硬邦邦的家伙咚咚地砸門。隨著屋子里飄出的一股腥味,我立刻將烏龜朝打開門探出腦袋的五九身上擲了過去:“這是你的親兄弟,還給你!”接著,就撒開兩腿跑掉了。
但是,還掉烏龜不久后,我卻跟五九卑鄙地妥協(xié)了。
學(xué)校里為了讓我們參加三大斗爭當(dāng)中的科學(xué)實驗,要求我們班的學(xué)生用泥鰍來觀察天氣變化。我和另一位同學(xué)找遍了街上所有的賣魚攤子,就是找不到這種滑不溜嘰的東西??墒沁@樣的實驗充滿了誘惑,再加上那位同學(xué)的慫恿,我猶豫再三,終于又站在了五九的那間矮屋前。我忸怩不安地望著那個被我罵作老流氓、罵作賊、罵他和烏龜是親兄弟的五九時,五九顯然很意外。但他似乎完全忘記了先前的不快,當(dāng)我囁嚅著說出我們的來意后,他竟咧開嘴巴笑了起來,連聲說,泥鰍,有,有!隨后,將我倆拽進了腥氣嗆人的屋子,一邊在盛著魚蝦的木盆里抓泥鰍,一邊叮囑我們要好好讀書,將來長大了做個有學(xué)問的人。
但是,到了那晚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忽然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我為自己白天的行為感到痛心疾首。我和五九的妥協(xié)就是對父母的背叛,為了兩條泥鰍,我竟出賣了自己的父母!我恨自己,恨五九,恨同學(xué),甚至還有些恨那什么狗屁的科學(xué)實驗了,當(dāng)然歸根結(jié)底是恨五九。如今,觀察天氣變化的活動早已結(jié)束,那兩條泥鰍也被我同學(xué)的奶奶喂了貓。天井的青苔上早沒有了烏龜蹣跚的影子。但我在對五九懷恨的那些日子里,曾將他想象成一只烏龜。我不停地詛咒,烏龜就是五九,五九就是烏龜,我還從烏龜聯(lián)想到鎮(zhèn)上人所說的什么雌甲魚。于是,龜臉人身的五九,人臉龜身的五九,有時抱著一個甲魚模樣的女人,輪流不停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但是當(dāng)所有的幻象消失之后,我的眼前又清晰地凸現(xiàn)出五九的模樣:那顯得佝僂的身子,蒼老、枯瘦的臉龐,略帶憂愁地微笑著。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沒有骨氣,因為我對五九竟然不那么恨了。
風(fēng)從街巷間傳送著鋪天蓋地的喇叭聲,只有偏遠的河灘是寧靜的。
我穿過熟悉的街巷,在那些楝樹的枝椏下沉默地走著,就像水里一條既不會說話,更不會喊口號的魚兒。
但是,我得承認我充滿幻想而又生性好動。只要了解一下我常在課堂上走神,三天兩頭被老師罰站,而且罰站時又喜歡東張西望的事實就足以證明這一點。
我還得承認我是一個情竇早開的少年。我曾經(jīng)認為五九侮辱了我的父母,罵他想偷女人。但糟糕的是,我在稍后的日子里竟也迷上了班里的一位女同學(xué)。而這情形的降臨是那么突如其來。記得前一天,我還在課桌上劃線的這一邊目不斜視。但是,第二天清晨的太陽從操場升起,照亮教室窗戶,讓一縷光芒在桌上像蛇一般扭動的剎那間,我忽然瞥了一眼和我同桌的那位女同學(xué)。沒料想,這一眼從此鑄成了我的災(zāi)難,讓我在上課時變得異?;袒螅哺幼⒉话?。我一次次偏過腦袋偷看她可愛的臉龐想入非非,隨后又坐得筆挺,卻抑止不住暗中的耳熱心跳。我還在黑暗的夜里,抬頭仰望天空,為她寫下了不少多愁善感的詩句。我將她比作月亮,比作星星,比作云彩,甚至比作一陣來無蹤去無影的清風(fēng)。當(dāng)然,我決不將她比作天鵝,因為我害怕自己會從此墮落成一只癩蛤蟆。
但那天下課后,我用非凡的勇氣約這位女同學(xué)傍晚去郊外逛逛,她卻朝我翻了一下白眼。于是,我以更大的無恥對她撒了一個謊,說自己是跟她開開玩笑的??墒亲咴诜艑W(xué)的路上,當(dāng)我滿懷傷心地回想起她的白眼時,我覺得和我同行的幾位同學(xué)瞧我的眼光也都顯得怪怪的,而且滿含著嘲諷的意味。回家后,我撕碎了那個涂滿詩句塞在枕頭下的練習(xí)簿。更可悲的是,我又無法不將自己偷看女同學(xué)的情形,和五九在河灘上偷看那些女人的情景聯(lián)想在一起。我坐在床沿上,女同學(xué)發(fā)辮上那個彩色的蝴蝶結(jié)仍在我的眼前晃呀,晃呀,晃到后來竟變成了那個洗衣服女人的花褲子在飄啊,飄??!
不過,我堅持認為,我原諒了五九跟自己蒙受的不幸沒有絲毫聯(lián)系。
我踩在小巷發(fā)燙的青石板上。我的許多同學(xué)說不定正在學(xué)校里寫文章、刷標(biāo)語,忙得不亦樂乎。有誰知道,我在這個夏天雖然有家可歸,卻仿佛成了一條比阿黑還不如的懊喪的狗,終日處在不安、騷動和煩惱之中。
但是,當(dāng)我以這種心情,站在六月驕陽烤曬下的河灘上時,我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五九正跪在那塊曬得滾燙的大石頭前,抬頭朝天,雙掌合十,嘴巴里發(fā)出一串嗚嗚啊啊的聲音。我終于目睹了鎮(zhèn)上所傳說的有關(guān)五九的一個眾所周知卻很難發(fā)現(xiàn)的秘密。那就是他每次在殺魚前,總要偷偷地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禱一番。有人說,這是五九在搞迷信,念什么咒超度被他殺掉的魚,讓那些鯽魚、鰱魚、白魚、黑魚統(tǒng)統(tǒng)去投個好胎。
我突然想拔腿逃跑,我感到了某種令人惶惑的恐懼。
“你來了!”五九突然停下念叨。他的目光沒有落在我的臉上,仍舊望著那片瓦藍的天空,眼眶里盛滿了一片明凈的光芒。
“你不捕魚了?”我有些心虛地明知故問,我站在五九即將用來殺魚的那塊大石頭前,仿佛被施了法術(shù)般地變成了一根千年不會動彈的木樁。
誰知我的話音剛落,五九卻猛地伸手從褲腰間拔出了一把菜刀。
我嚇了一跳,沒有逃開去,但又對自己的害怕感到了羞慚。有人說過,五九腌魚干時,在河灘上殺魚,要等到四周沒人時才動手。這時河灘上沒有別的人,當(dāng)然也沒有那些洗衣服或淘米的女人,只有太陽下的野草葉子發(fā)出金屬般的亮光,只有無數(shù)石頭和沙礫眨著或明或暗的眼睛,以及我和五九在兩相對峙間投下的影子。我沒有逃走,我一動也不動。此時此刻,我真正體會到了“不知所措”這個成語的含義了。我汗流浹背,我惶恐無比,我多么后悔自己來到這里,可是終于有些慶幸五九不再念誦咒語超度那些該死的魚了。
但是,五九拔出那把菜刀后,又慢慢地將自己的臉仰起來,將渾濁的目光投入湛藍的天空。我看到,他的眼眶里再次泛起了柔和的光亮,他在飄過的朵朵白云下,再次合起雙掌,張開嘴巴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地念了起來。我聽他念著、念著,那種難言的神秘感更讓我像長了根的樹那樣,無奈地領(lǐng)受著一場難以抗拒的雨水。
這個骯臟的老頭子,這個說下流話的家伙,這個捕魚又殺魚的人啊!我?guī)缀踅^望地等待著。忽然,五九停上了他那如歌似泣的念叨。
天上掠過的飛鳥在他重新握緊的菜刀上劃出了一道陰影。
閉緊嘴巴的五九從竹簍里掏出了一條鯉魚,將魚身摁在石頭上,十分利索地刮去鱗片。鯉魚掙扎了幾下,那銀白的肚皮扭曲著,差點蹦到了河里,河水正悠然地向前流去。
五九劃拉一刀就剖開了魚肚,鯉魚又彈跳了一下。
被挖去內(nèi)臟的鯉魚,暗赤色的魚鰭痙攣地豎起,最后像手臂那樣無力地停止了擺動,一股殷紅的血水從豁開的創(chuàng)口流淌出來蔓延開去。河灘上的野花多么鮮艷,多么精彩紛呈啊!
五九將這條正走在投胎路上的鯉魚扔在了一邊,又從竹簍子里掏出了一條鯽魚,以更快的速度去鱗、開膛、挖去內(nèi)臟和鰓板。接著,是一條黑魚。接著又是一條半大不小的鯉魚?!拔寰?”我忽然興奮地大喊起來:“五九,殺啊!快殺啊!”我叫喊著,催促著,我覺得這樣的殺戮正渲泄了我多日來心頭的悲傷,抵消了我由于那位女同學(xué)的冷漠所產(chǎn)生的憤懣,減輕了我?guī)缀醢静坏奖M頭的煩悶和痛苦,甚至讓我感到了一種無比的暢快。
“殺啊!殺啊!快殺啊!”我在河灘上載歌載舞邊跳邊喊。
五九在我的喊聲里,突然停住了剖魚的動作。他抬起頭,用奇怪而陰郁的目光盯著我,久久地,好像我就是一條跳出竹簍的魚,此刻才被他發(fā)現(xiàn)了。我看到他的眼睛竟異樣地發(fā)亮,不禁心頭一陣發(fā)怵,連身子也有些哆嗦起來。忽然,他大喊了一聲:“老子不殺了啊!”
菜刀當(dāng)啷一聲摔在石頭上,火星四濺,我驚恐地跳起來,看到頭頂?shù)奶炜找矐?zhàn)栗了一下。
空曠的河灘上,沒有淘米洗菜的女人。金色的陽光在波浪間跳動不止,跳得我的腦袋一陣陣發(fā)暈。
所有的魚都藏在我看不見的水里。偶有幾條小魚躍起,又很快地隱沒了。陽光照在水面、河灘以及瘋長的野草和野花上,熱浪滾滾,又寒光閃閃,我仿佛看到無數(shù)把菜刀正在宰殺著那些魚兒,有鯽魚、鰱魚、鯉魚、白魚和黑魚。
五九是在他又一次殺魚的下午死去的。
據(jù)說,他在那塊大石頭旁邊被人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斷氣,身子周圍還有不少殺好的魚。一群蒼蠅圍著他的腦袋、臉龐嗡嗡地打轉(zhuǎn),仿佛在叮咂一條腌過的人魚干。
我知道他的死訊,是從鄉(xiāng)下舅舅家回來那天中午一位鄰居告訴我的。我有些不相信,因為以前鎮(zhèn)上的人也會隨便造五九的謠,就像去年秋天說他領(lǐng)了一個瘋癱女孩,準(zhǔn)備養(yǎng)幾年給自己做老婆。我不相信,心中又隱隱掠過一絲快意。那次看他殺魚,他讓我受了多大的委屈,最后還狼狽不堪地逃走了。但是,我還來不及去細想自己的卑劣和殘忍,這份快意就很快化成了從我臉頰上奔瀉而下的眼淚。我已經(jīng)到了學(xué)會忍耐的年齡。我在母親面前扮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借故逃進自己的房間才開始無聲地大哭起來。五九啊,五九!我很少看你捕魚了,你卻這樣突然死掉了……五九啊,五九!你開始活在我的心中了,但是,直到你死,我都不知道你姓什么,白魚姓白,黑魚姓黑啊……我不停地哭著,在被單的汗臭味和滂沱的淚水間,我看到了五九,看到五九一會兒變成魚,一會兒變成烏龜,最后被一把菜刀肢解了。
我的淚水變成了河,剖開肚子的五九正漂浮在上面。
母親在廚房里弄出鍋碗瓢盆的歡快響聲。我捂住嘴巴,咬緊牙關(guān),繼續(xù)哭著……窗外的風(fēng)打著唿哨,或許,它正從五九捕過魚的河灘上輕輕掠過。
“你要殺魚,為什么還要念叨?”
“我送它們好好去投胎。”
“投胎?這是迷信?!?/p>
“唉……”
“魚知道你明白它們的疼痛嗎?”
“唉唉……”
我站在烏桕樹下,竟恍惚覺得和五九有過這樣的對話。我不知道五九將死的時候,他給那些魚念咒超度,是否能夠順帶讓自己也好好地投胎去。大石頭旁邊落下一群覓食的麻雀。我不知道,這些鳥的前身是不是被五九殺掉的魚,我們這些人是不是也在河里游過天上飛過是從一條魚或一只鳥投胎來的。而鳥啊,魚啊,誰活得更快樂和幸福一些呢?
樹頂?shù)陌最^翁叫得婉轉(zhuǎn)動聽,我懶得去張望它一眼。我覺得五九才死了沒幾天,這只鳥決不會是他投胎的,更何況他也不一定會投成一只鳥,也許會投成一頭牛,一只羊,一條狗,或者仍舊是人。但不管他投胎成什么,明年河邊楊柳發(fā)芽的時候,我要去他的墳地看看,可他被葬在了哪里呢?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