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耀先生與城市住宅,有一段段曲折的歷史和因緣。李先生今年七十六歲,一九四八年進入清華,同年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她是建筑系第三班學生。即使是一名學生,她也是政治業(yè)務“雙肩挑”,一方面學習專業(yè),一方面做政治工作。一九五一年,她還沒有畢業(yè),便在“清華、北大、燕京三校調整建設委員會”中擔任基建工程方面的領導工作。當時,周卜頤先生在委員會中任設計處處長,張守儀先生參加了住宅設計。李德耀先生是他們的“上級”。一九五二年,建筑系成立了黨支部,她是第一任支部書記。在清華園里,她走的是一條明朗而順暢的又紅又專的道路。一九五六年留蘇,一九五八年回國。當時在蘇聯(lián)讀研的中國留學生數(shù)以萬計,但在畢業(yè)時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得到副博士或博士的稱號。對此,留學生們暗地里議論紛紛。李德耀曾就此向我駐蘇使館反映意見,據(jù)說她還因此受到使館有關同志的批評。這有可能成了她的一個“歷史污點”。
但是回國之后,一切仍很順利。她是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清華大學黨委委員,建筑系黨總支副書記。在業(yè)務方面,她把主要精力放在城市住宅方面。一九五八年,蘇聯(lián)舉辦莫斯科西南區(qū)九號居住街坊規(guī)劃設計國際競賽,清華大學、同濟大學和北京工業(yè)建筑設計院聯(lián)合組成一個規(guī)劃設計小組參賽。李先生作為一名政治干部兼有留蘇經(jīng)歷和對蘇聯(lián)住宅建設的研究和把握,使她成為這次參賽的領軍人物。她為此又三次赴蘇,領著參賽人員親臨莫斯科西南區(qū)現(xiàn)場踏勘規(guī)劃建設用地、考察蘇聯(lián)的住房構件預制工廠和住宅工業(yè)化施工現(xiàn)場。最后,中國的參賽方案榮獲二等獎。
參加國際設計競賽,在各國建筑師間,已成為可以自由參與的學術和經(jīng)驗交流的盛大節(jié)日。但自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八○年三十二年間,中國建筑師只是在有關單位的允許和組織下,參加過兩次國際競賽。除了蘇聯(lián)這一次外,還有一次是參加了古巴舉辦的吉隆灘勝利紀念碑設計競賽。一九七五年,第一次發(fā)展中國家城市住宅規(guī)劃設計競賽,有四十六個國家和地區(qū)的建筑師參加,中國臺灣、香港的建筑師以及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馬來西亞等地的華僑華裔建筑師也參加了競賽,但中國大陸的建筑師卻沒有露面。一九八○年,西安青年建筑師曹希曾,自作主張、自寄設計方案參加了日本舉辦的“國家住宅設計”國際競賽,獲佳作獎。得知這個從外面?zhèn)鱽淼南?,我曾以一個小集體的名義寫信向他祝賀。但他當時從身旁聽到的仍是數(shù)落他無組織、無紀律、個人主義出風頭之類的聲音。然而,國門已經(jīng)打開,中國建筑師們,尤其是青年建筑師和學校中建筑學專業(yè)的師生們,往往奔走相告,主動、熱情地參加了各種國際設計競賽。根據(jù)鄙人所作一九八○年至一九八六年的不完全統(tǒng)計,中國建筑師和建筑系師生已有五十四人次在多次國際設計競賽中獲獎。二十年來,更是群情踴躍,捷報頻傳。我們國家也頻繁舉辦國際設計競賽了。對建筑師來說,參賽獲獎的場景和歡樂,真不亞于運動員榮獲奧林匹克獎牌。
回頭再說李德耀先生。一九五九年初在國際競賽中獲獎的喜悅還沒有退去,她的家庭就在一次政治山崩中遭到沉重打擊。一九五九年秋,廬山上打倒了彭德懷。在清華園,李德耀的丈夫周維垣同志也成了“反黨分子”。周維垣與李德耀同年進入清華,同年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畢業(yè)后,他沒有投身于自己學習的水利專業(yè),而成為清華大學黨委的主要干部。
一個革命家庭,頃刻間垮掉了一半。周維垣被撤職,被開除黨籍。明里說是不搞株連,但李德耀同志同樣交了厄運。她不再是政治工作中的活躍分子,專業(yè)工作也隨著政治氣候的冷暖而浮沉伸縮。上世紀五十年代后期,她參加了《城市型住宅》一書的撰寫。對蘇聯(lián)城市住宅的了解和研究,使她在教學中,在這本書的撰寫中,做出了應有的貢獻。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制度在解決城市居民的住宅需求方面曾表現(xiàn)出明顯的優(yōu)越性。國有土地,福利分房,包括工業(yè)化標準化在內的強大的住房建設體系,是蘇聯(lián)解決城市住宅問題的三大“法寶”。十多年前,李先生在給我介紹蘇聯(lián)的情況時說道:“他們的居住條件并不闊綽。到教授家去看看,他們也住得相當擁擠?!钡K聯(lián)的住房政策,醫(yī)療制度和國民教育的普及,對中國老百姓卻有著極大的吸引力。
“文革”開始,本來李先生不是什么“當權派”,也還不是什么“學術權威”,但同樣受到?jīng)_擊,遭到懲罰,其處境甚至比“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更難堪,更狼狽。她被安排打掃清華學堂(當時的建筑系館)的廁所,連男廁所也歸她一個人打掃(上班時間,男廁所正常開門使用)??磥硎且环N故意的安排,是一種刁難與羞辱。整人之術,登峰造極。
“文革”結束之后,李德耀先生全力投入住宅的教學、研究工作,在調查研究和指導研究生過程中,把社會問題、社會效益作為側重點。建筑系的教師們這樣議論說,張先生和她指導的研究生關注住宅的環(huán)境效益,李先生和她的研究生關注社會效益,呂先生和她的研究生關注經(jīng)濟效益。這種說法可能過于簡單化,有點以偏概全,但也說明三位先生的學術成就,都具有自己的特色。
我國人口多,建設用地緊張,各種資源和土地的消耗,都潛藏著危機。李先生認為,許多國家的住宅問題,主要就是社會問題,中國也是如此。在她的論著中,在她指導的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中,可以看到對這一觀點的闡述。舉凡居住環(huán)境居住空間的親和性、私密性、領域感,是否具有認同感、安全感、傳統(tǒng)生活氛圍與和諧,以至于已經(jīng)普遍出現(xiàn)的住宅短缺、老年人和青年人的住房問題等,都是十分現(xiàn)實十分迫切的問題。九十年代中期,房地產(chǎn)市場剛剛起步,她便憂心忡忡地說:“房地產(chǎn)市場一哄而起,如何制止?”所表現(xiàn)的憂慮,正是她多年關注住宅社會問題的必然反應。而當時,包括鄙人在內,許多人對房地產(chǎn)市場的興起,還抱著樂觀、天真的幻想。
假如說,張先生關于住宅問題的學問和創(chuàng)見,更多來自她對歐美各國的觀察和研究,那么,李先生關于住宅問題的憂患意識,則來自于她對蘇聯(lián)同一領域的熟識與思考?!白 焙汀笆场?,無論在何種社會制度下,都帶有許多共性。“住”的合理解決,必須依靠負責任的政府(權力)、具有社會責任感的專家學者(智慧)和社會各單位的通力合作。把這個國計民生的大事,交由房地產(chǎn)商去主導、去炒作,是政府的失職。
三位女學者中,呂俊華排行第三,年齡最小,今年七十四歲。一九五三年從南京工學院(從前曾稱東南大學、中央大學,現(xiàn)在稱東南大學)建筑系畢業(yè),來清華建筑系當研究生。回首往事,她特別提起華攬洪先生,對華先生充滿敬意。
華攬洪先生有一半法蘭西血統(tǒng),但他對中國充滿著真誠的愛。他于一九一六年生于北京,一九二八年去法國,一九四二年獲法國“國家建筑師”文憑,一九五一年回到出生地,熱情投入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在建筑設計和理論方面都表現(xiàn)出智慧與才華。一九五七年,華先生被打成右派分子之后,他所設計的北京兒童醫(yī)院,立即由原先受到肯定贊揚變成了橫蠻無理的批判。他在政治上所遭遇的逼迫,在業(yè)務上所受到的鉗制,可能比別的右派分子更厲害。一九七六年,華先生和大伙一起走上長安街,歡慶“四人幫”的覆滅,一九七七年退休,移居巴黎,繼續(xù)為中國、為中法友誼,做出新的貢獻。一九九四年,北京兒童醫(yī)院建院四十周年,特邀華先生回來參加慶典。那個現(xiàn)在仍在照常使用、曾受到贊揚又受到批判的兒童醫(yī)院,是他留在祖國的一座紀念碑。
呂先生回憶說,當年她剛開始研究生的學習,清華學堂走廊上展出了包括她在內的新入學的研究生的第一個城市住宅規(guī)劃、設計作業(yè)。剛好華先生來建筑系講學。梁思成先生和吳良鏞先生特意請華先生參觀、評價,并希望他幫忙培養(yǎng)建筑系的研究生。參觀過程中,呂俊華的作業(yè)受到華先生的關注和稱贊。華先生當即表示愿意讓這位研究生到他設在北京市建筑設計院的住宅研究所當助手。過了幾天,呂俊華遵約來到華先生的工作室。華先生一見,“啊,您原來是一位女同學呀!”但仍高興地叫呂俊華留下,并讓她立即動手完成自己剛剛開了頭的一個住宅區(qū)規(guī)劃設計方案。不久,華先生高興地接收呂俊華為自己的助手和研究生。那個最后在華先生指導下完善、完成的住宅區(qū)規(guī)劃和住宅設計方案順利投入施工,那就是我們現(xiàn)在見到的北京崇文門外的幸福村。許多原來居住在人民大會堂和革命歷史博物館地盤上的老居民,在政府的安排下,愉快地遷居于此,重組成一個幸福而和諧的新村。
呂先生的丈夫黃報青先生是建筑系第二班學生,一九四七年入學,一九五一年畢業(yè)留系任教,是民用建筑教研組副主任。黃先生、呂先生曾攜手合作進行城市住宅區(qū)規(guī)劃和住宅設計專題研究。今天,我們可在《建筑學報》上查閱到他倆合作、發(fā)表于一九五八年和一九六三年的研究報告。
一九五八年,國家大劇院上馬,清華建筑系和其他系抽調三百多名師生組成設計組,兩位共產(chǎn)黨員李道增和黃報青任設計組長。經(jīng)過大家的日夜奮戰(zhàn),大劇院設計高質量完成,并已經(jīng)動工。旋因資金短缺,大劇院讓位于其他國慶工程,沒有繼續(xù)施工。這才有四十年后法國建筑師安德魯(Paul Andreu)的大鳥蛋中選方案的付諸實施以及所引發(fā)的紛紛議論。
黃報青先生也是一位書法家,少年時代受過嚴格、正規(guī)的法書訓練。但我們卻難以見到他的書法作品?,F(xiàn)在還可見到的是他于一九六二年為《建筑史論文集》學術叢刊的題簽,行書,但表現(xiàn)了一般行書所少有的遒勁和豐滿。
“文革”爆發(fā)這一年,一九六六年春,黃報青先生在農村搞“四清”,無法在家照顧妻子,身懷六甲的呂俊華先生決定回上海分娩。教研組里數(shù)我年紀最小,教學任務也最少,不忙。教研組主任朱暢中教授派我送行動已十分不便的呂先生上了火車。兩三個月過去了,當呂先生在上海順利產(chǎn)下一男嬰之后返回清華園時,清華園的“文革”已經(jīng)鬧翻了天,原來的干部全部靠邊站,身體十分羸弱的梁思成先生被強迫穿上清朝官服游街……一開始,呂俊華在小組發(fā)言中流露出對運動的不理解和一點點抵觸情緒,但這種不理解和情緒很快便被大勢壓了下去。這時,黃報青也從“四清”前線歸來,面對著學校和整個社會混亂失控的局面,他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坦蕩胸懷,表示不理解并反對這場運動。為此,他遭到學生的斥責和打罵。上級派到系里的工作組特意把黃報青“上交”到學校一級,讓他一個普通教師跟學校一級的“走資派”一起接受監(jiān)管和強制勞動。有一天,幾個教研組聯(lián)合的“文革領導小組”議論說,把黃報青交給學校一級,他又不認錯,弄不好會被學生打死,遂責成我到勞動現(xiàn)場與負責監(jiān)管的學生商量,要他們把黃報青放回來,由建筑系自己來管。正是中午時分,當我來到“現(xiàn)場”時,只見校黨委幾位副書記和若干個系的總支書記(當時,校黨委書記、校長蔣南翔,因身兼高教部長,被留在高教部批斗),二十人左右,在中午的烈日下,沒戴草帽,跪成兩行。他們已勞累了一個上午,個個都汗流浹背,滿臉的汗水混著沙土。一個學生手執(zhí)竹鞭,隨意走到一個又一個“走資派”面前,隨意發(fā)出一句問話,不管得到什么回答,就是呵斥和抽打。這樣的場面不知還要持續(xù)多久,似乎沒有讓他們休息、吃午飯的意思。有不少圍觀者(“看客”)。
這樣的場面,與我記憶中一九五一年農村土改時,個別貧雇農積極分子抽打成排跪在地上的地主分子的情境相仿佛:也有不少“看客”圍著、看著打人者和被打者所組成的一幕。這兩個相仿佛的場面,我都親歷了。在這兩個場合中,我都是“看客”。魯迅先生寫到革命者被反動派槍殺時,周邊就站著不少“看客”,因而發(fā)出帶血的呼喊。時代不同了,被加害者和加害者的身份和情況也不同了,但是,“看客”卻沒有減少和消失。魯迅的偉大在此,也可見“看客”的可悲了。
就在那個中午,見跪著的隊伍中沒有黃報青,我問了管事的學生。他說,黃報青還不夠資格跟他們在一起,他只是一個教研室的副主任,官小,并表示可以放他回系。我抬頭見不遠處墻角下,黃報青還蹲在那里清除雜草和垃圾。這位正直的共產(chǎn)黨員,終于在一九六七年被迫害致死。那些日子里,系里一位同事把痛苦無訴的呂俊華接到自己家里,以便照顧、安慰她。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沒有眼淚,也沒多說話。打倒“四人幫”后,在大禮堂為黃報青同志補開了追悼會,有一千多人參加。這是我參加過的一個規(guī)模最大的追悼會。
黃報青是梁思成先生最賞識最憐愛的一個高材生。一九六一年,“三年經(jīng)濟困難”的陰影還沒有完全退去,梁先生即帶領黃報青等教師和學生,奔赴廣西容縣,對真武閣進行調研實測。一九六二年,梁先生就此做了一次學術講演。那時,學術報告會已經(jīng)消失多年,聽說清華有這樣的學術盛舉,校外也來了很多人,把個西區(qū)階梯教室擠得水泄不通。放幻燈片時,有一個鏡頭,在真武閣上那根離地板幾厘米的巨柱邊上,就站著黃報青。梁先生就著鏡頭解說這個特殊結構時,禁不住離開正題,對大家說:“你們看,黃報青他就傻頭傻腦地站在邊上。”梁先生說這話的時候,不是用手指指,也不是用手上的教鞭指,而是翹起一個活潑好看的唇形向著銀幕上的黃報青,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翹起美妙的雙唇指向并夸耀著自己懷中的嬰兒。這一洋溢著師生感情的場景,一直留鑄在我的記憶中……然而,當被難中的梁先生得知自己的愛徒被迫害致死的消息時,他卻只能把眼淚和痛苦吞進自己的肚子里。年輕的學生比年老的老師早走了五年。同志加師生的情誼,生命和知識的芬芳,永續(xù)在那遙遠的天國。
最近二十多年來,呂先生繼續(x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傾注在城市住宅的教學、研究和設計實踐中。她和她指導的研究生們,不辭辛勞,四處奔波。新住區(qū)的建設,舊街區(qū)的改造,新住宅方案的探索,建設中的經(jīng)濟問題,都是她們關注和研究的范疇,都有出色的成績。我曾不止一次在交談中說她選擇了這門不被人看好的學問,而且做出了受人稱道的貢獻,好話、贊揚的話還未出口,她就輕輕一笑:“我才沒有那么高的覺悟呢,這都是系里領導的安排?!边€說:“你當然不知道,一九六○年批資本主義,因為我不積極,挨批?!薄耙痪牌摺鹉?,把我下放到學校武裝部,搞人防工事,不積極,還是挨批……”她是一位不愛夸夸其談、不事張揚、腳踏實地的學者。
一九八四年,呂先生推出“平臺花園住宅”系列設計方案,獲當年“全國多層磚混住宅新設想設計方案征集”二等獎。這種住宅五層高,每戶建筑面積五十多平方米,每戶都附有一個十平方米的平臺花園,一舉打破多年來多層住宅規(guī)劃設計一抹平、一刀切、行列式、居住區(qū)面貌呆板單調千篇一律的局面,受到建設部門和居民們熱烈歡迎的情況為多年來所僅見。幾年下來,設計方案不脛而走,北京、天津、煙臺、淄博等十來個城市都建成了這種臺階式花園住宅。這一設計于一九八九年獲“中國八十年代建筑藝術優(yōu)秀作品獎”。于一九九一年獲“國家優(yōu)秀工程設計”銀獎。
一九九二年,呂俊華六十歲,已到了退休年齡,并且剛剛做完大手術,身體正慢慢恢復中。這時,建筑學院領導給了她一個新的課題,與美國哈佛大學設計學院合作并獲哈佛大學基金支持,由她主持“中國現(xiàn)代城市住宅研究”。這是一個大題目,從一八四○年起一百多年的漫長歲月中,中國現(xiàn)代城市住宅的演進發(fā)展,還沒有人認真審視和解讀過。她帶著一種平和的輕松的語氣回憶道:“那時,我剛出院不久,手術的治療后果如何,還不清楚,但還是接了這個題目。當時想,即使做不完,死了,也會有人繼續(xù)做下去?!崩咸觳回撚行娜?。一九九七年起,她又用了三年時間,在哈佛設計學院院長彼得·羅(Peter G.Rowe)教授、剛從英國歸來的張杰博士、多年的合作者張守儀教授以及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幾位博士(呂俊華指導的譚英、邵磊、曲蕾、王英,張杰指導的王韜)的通力合作下,由呂先生主筆,完成了《中國現(xiàn)代城市住宅(1840—2000)》一書。該書的中、英文版于二○○三年同時出版,中文版十九萬字,并附有三百二十多幅插圖。呂先生在“總論”中指出:“要解決好住宅問題,必須對中國社會有一個清醒的認識?!薄白≌氖袌龌豢赡芡耆鉀Q中國的住宅問題,面向市場的住宅建設也不是住宅建設政策的全部,效率和公平將長期是中國住宅要解決的主要問題?!薄敖ㄖ煹囊粠樵富蜷_發(fā)商的賣點炒作也許能轟動一時,但絕不會長期左右城市住宅的發(fā)展軌道?!绷吣昵?,呂俊華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市場的炒作和噪聲似乎還受著某些制約。
從一九六三年到二○○三年,從《城市型住宅》到《中國現(xiàn)代城市住宅》,三位女學者已從年富力強的盛年而進入老年。她們是幾十年來中國城市住宅發(fā)展史的親歷者和見證人。她們在城市住宅問題上的洞見和貢獻,這兩本書僅僅是兩個標志點。在國家一級學術刊物《建筑學報》、《世界建筑》和《城市規(guī)劃》(中、英文版)中,我們可以讀到她們的更多的論著;在建筑學院資料室和清華大學圖書館的專室里,我們可以讀到她們指導的研究生的畢業(yè)論文;在規(guī)劃設計機構、科研教學單位和政府部門中,在國內或國外,我們會看到她們指導過的學士們碩士們博士們的身影和所取得的成績。她們的思想、人格和學術建樹,正被新的一代發(fā)揚光大。
張守儀先生自一九六二年起、李德耀先生自一九七七年起、呂俊華先生自一九七五年起,分別開始招收、指導研究生。這些年來,根據(jù)不精確的統(tǒng)計,三位導師共培養(yǎng)碩士、博士四十八人,平均每位導師每年培養(yǎng)零點五八人。金笠銘教授,是張先生指導的研究生,一九七八年獲碩士學位,曾任建筑系系主任,藍旗營新住區(qū)的規(guī)劃設計者之一。邊蘭春教授,是李先生指導的研究生,一九九○年獲碩士學位,現(xiàn)任建筑學院黨委書記。呂先生指導的美國學生艾丹(Dan Adramson),是建筑學院的第一個外籍博士,一九九八年獲博士學位。三位先生培養(yǎng)的研究生不多。他們追隨自己的導師,學習、研究、規(guī)劃、設計,也為中國城市住宅的發(fā)展與推進,做了很多建設性的工作。
目前,我們一些高校中的“碩導”“博導”,一個人每年動輒招收十名、十多名研究生,一帶一大班,三四十人。有人說,這些導師,不僅沒有時間指導研究生的學業(yè),沒有時間審閱研究生寫的(或出錢央人代筆的)畢業(yè)論文,有的連自己指導的研究生的名字都叫不利落。過去,我們把在教學中不負責任的教師的“教學工作”叫做“放羊”:趕著羊群,任其自行覓食,自行成長,完全卸掉了授業(yè)、引導的責任。看西北高原上的老羊倌,趕著羊群在山坡上覓食,他能叫得出每只羊的名字嗎?
我曾經(jīng)說過,清華建筑系在師資力量并不寬余、在住宅這門學問不被看好的情況下,長期安排一批教師(除了張、李、呂三位先生外,還有與她們一起工作和由她們培養(yǎng)起來的其他晚輩教師)專注于城市住宅的研究、教學工作,在中國建筑界和高校建筑系中,顯得十分突出。從上世紀五十年代至今,建筑系的師生和在清華大學建筑設計院工作的同事們,在國際、國內舉辦的住宅規(guī)劃、設計競賽和有關部門舉行的評獎、評比中所獲得的幾十項獎賞,令同行們矚目。
我也曾經(jīng)說過,在建筑學領域中,住宅設計是一項富有人情、親情和溫情的工作,是十分細致的學問,女學者女建筑師對住宅設計和住宅理論的理解和把握比男性的同行們更透徹、更深入。在她們的思維中,在她們的筆下,住宅——千千萬萬個家庭的載體和避風港,帶有更多的柔情和亮色。對城市住宅的關注和投入,在清華建筑系,似乎已形成了以女性學者為主導的傳統(tǒng)。一九四六年,建筑系剛剛建立,林徽因先生就開講《住宅概論》。半個多世紀來,從林徽因先生,張、李、呂三先生到她們的學生鳳存榮、黃匯、劉益蓉……她們像傳遞接力棒一樣,在城市住宅這一領域中,貢獻了她們女性的、家庭主婦的、母親般的情懷與愛心。但是,在中國建筑界的幾十名院士、大師和“梁思成建筑獎”獲獎者中,卻很難見到從事住宅設計和研究者的名字。很多院士和大師們都不從事住宅設計和研究,從事住宅設計和研究的人,卻成不了院士和大師,豈不令人感嘆?過去,也曾有人從另一方面立論:由于住宅設計是一種不重要、不保密的、不吸引人的平凡工作,許多出身不好、歷史有問題的人,才被安排干這一行。
人類“住”的歷史,跟“食”的歷史同樣古老、綿長,同樣充滿血淚和異數(shù)。房荒與饑荒,餓殍與盛宴,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仍然是人類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