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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望的繩子

        2007-01-01 00:00:00吳克敬
        延安文學 2007年1期

        天剛撲黑,銀座娛樂城的門頭上,已然是霓虹閃灼,燈光燦爛,一派紙醉金迷的氣象。黑色的,白色的,不黑不白的小汽車,在夜燈初上的大街上游動著,其中多有小城人謔稱為“紅小豆”、“綠小豆”的出租車,魚兒一樣不停息地游著,就有一輛兩輛的,游出急湍的車流,拐到銀座娛樂城門前的廣場上。在這里,所有的車輛和車上乘載的客人,都能得到國賓一般的迎接。賴驢兒的工作就是在娛樂城門前迎接客人的保安。

        像賴驢兒一樣守在銀座娛樂城門前迎接客人的保安共有六個人。他們長得高大威猛,很有些男子漢的味道,一色兒黑色毛料西裝,挺拔規(guī)整,一色兒的紅色領帶,鮮艷弦目,巡戈在燈火迷離的銀座娛樂城門前廣場上,絕對的出類拔萃,絕對的鶴立雞群。而賴驢兒,又絕對是他們中的領頭羊,挺拔高大的身材,像是一棵青春勃發(fā)的白楊樹,忙碌在銀座娛樂城的門前,其英武之氣,很能招惹人的眼眸。說實話,在娛樂城這種地方作保安,沒有那樣一副標準的姿態(tài),那樣一股逼人的帥氣,是不好吃這碗的。

        “捉螞蟻”的米放心拉著客人來了。

        按說,別的保安閑著,是會主動迎上去的。這是他們的職責,只要有車載著客人來到銀座娛樂城的門前,他們誰方便,誰就要跟著車輛轉,打著很好看的手勢,前進還是倒退,把車指揮著穩(wěn)穩(wěn)地停下來,就去拉開車門,把他戴著白線手套的手,護在車門上沿,畢恭畢敬地迎接客人下車來。麻利地做著這一切時,嘴吧還不能閑著。

        說:“對不起,您來了?!?/p>

        說:“請慢走,走好了。”

        說:“開開心心地玩啊,玩高興了?!?/p>

        有什么對不起呢?沒有呀!迎接客人的姿態(tài)和話語,都是設計好的,每天都要練,練了上千次,上萬次了,練得已很標準,已很職業(yè)了,是沒有錯的,不會錯的。所以要十分地恭敬,十分的謙讓,完全是職業(yè)的需要,沒有對不起,也要口口聲聲對不起。禮多人不嫌嘛,來銀座娛樂城消費的客人,有誰厭煩了保安的熱情和道歉?沒有吧。應該說,銀座娛樂城在小市陳倉盛譽日隆,夜夜客滿,與賴驢兒一幫迎賓保安的周詳服務不無關系。

        米放心的“紅小豆”載客來了,別的保安即便閑著,也不會插手的。迎接捉了“螞蟻”而來的米放心,是賴驢兒的專利。今夜又怎能不同呢?輕輕地,米放心摁了一聲喇叭,賴驢兒隔著幾輛“綠小豆”和別的小汽車,邁開他仙鶴一般的長腿,風一樣接近了米放心的“紅小豆”。隔著車窗的玻璃,賴驢兒淺淺地對米放心笑著,而米放心同樣給賴驢兒淺淺地笑著。有這淺淺地笑,就全夠了,好像就有一股強大的電流,便兩雙異性的眼睛,閃射出異樣的光彩。

        客氣周到地把客人迎接下車,轉回頭,米放心的“紅小豆”還停在原地,沒有要走的意思。跑出租的,都把時間抓得很緊,爭分奪秒的,喝口水,方便一下,都不好停下車。米放心豈能例外,只是到了銀座娛樂城,看到了賴驢兒,她才會賴上一會兒,和賴驢兒說上幾句話,接下來再去跑,她就會心情愉快,就會不知疲乏,這是米放心心里一個秘密,盡管她們之間什么都不是,不是戀人,更不是情人,可米放心就是喜歡和賴驢兒說說話。賴驢兒又焉能拒絕米放心的說話,好像他的心里也有一份渴望,瞅空兒能與漂亮的米放心說說話。在小城陳倉的街頭,奔跑著的“紅小豆”、“綠小豆”不少,駕駛“紅小豆”、“綠小豆”的女孩子卻不多,清一色多是男人家。米放心夾雜在其中,不想鶴立雞群都不成,起碼在賴驢兒的眼睛里是這樣。

        賴驢兒抓緊時間走過來,把著還未關上的車門,很隨便地問候著:“捉了幾只螞蟻?”

        米放心回答得更隨便:“誰記得呢?”

        賴驢兒就很高興了,不無調侃地說:“噢,我明白了,你只是記得我?!?/p>

        米放心剜了賴驢兒一眼,說:“臭美吧你,我只算計著螞蟻。”

        “捉螞蟻”是米放心和賴驢兒倆人的秘密,像他們把紅色的出租車叫“紅小豆”,綠色的出租車叫“綠小豆”一樣,把在街上拉著的客人叫了“螞蟻”。的確是,開著“紅小豆”、“綠小豆”在大街上轉悠,轉得心煩了,轉得眼花了,轉著就看見滿街的人,都像艱難蠕動的螞蟻。有人在街沿招手搭車,坐進來了,就是捉了一只“螞蟻”。在米放心的意識里,她捉的螞蟻越多越好,多了她就能多得。因此,跑出租的米放心,盡管跑得異常辛苦,卻也跑得精神飽滿,那怕跑到深夜,小市陳倉的街道上沒有可捉的“螞蟻”了,米放心還是不忍心收車。米放心會把她的“綠小豆”開到銀座娛樂城的門前,停在那里等著“捉螞蟻”,時常的,就真的還能捉到幾只晚歸的“螞蟻”。

        在銀座娛樂城里消費,不乏晚歸的客人。

        “綠小豆”占著車道,后邊來的車鳴響了喇叭,米放心就不好再賴著了,對賴驢兒又是淺淺地一笑,這就發(fā)動了“綠小豆”,準備去車流湍急的陳倉大街“捉螞蟻”去了。

        賴驢兒幫助米放心關上了車門,自然地,也對米放心淺淺地一笑,又不忘追著問了一句話。

        賴驢兒問:“后夜還來啊?!?/p>

        賴驢兒說:“會有捉不完的螞蟻哩。”

        架子鼓手飛旋的鼓槌,好像不是擂在牛皮的鼓面上,而是砸在顫抖的大地上,還有薩克斯、黑管和小號,以及賴驢兒還叫不出名字的樂器,仿佛海嘯一般,震撼著銀座娛樂城,使堅持在門外的賴驢兒,總有心被掏出來的感覺。

        趕在這個時候,宮警官一身便服地來了。

        銀座娛樂城有一個包間,是給宮警官留著的,是V33號包間嗎?賴驢兒知道得不甚清楚,但他知道有幾個包間,即便人滿為患,有人大把地掏出票子,也不會安排出去,一直留著,空空地留上一夜兩夜,八夜九晚上,也都是留著,那就是除V33包間外,還有V66號包間、V99包間。留著就是等公安局的人,稅務局的人,防疫站的人來消費的。他們來了,可能一分錢都不掏,也得把他們一伙爺服侍好了,娛樂城的生意才好做。這一切,在銀座娛樂城是個不公開的秘密,賴驢兒自然是知道的。

        穿著便服的宮警官,依然是那樣的威風凜凜,不可一世。他是經常要來銀座娛樂城的,聽說他的歌喉還是很不錯的,他特別好這一嗓子。

        看到宮警官譜豪勢大地走過來,賴驢兒趕緊挺起腰桿,迎上去熱情地問著好:“先生來了?!?/p>

        與賴驢兒一起的保安,都認識宮警官,也便都如賴驢兒一樣,挺起腰桿,向宮警官問好了:“先生來了?!?/p>

        有些規(guī)矩,在賴驢兒他們保安上崗前就有培訓,對到娛樂城來的人,都要熱情問候,但卻不能亂問候,特別是像宮警官一樣有身份的人,你認識也好,不認識也罷,都只能問候成先生。人家有頭有臉,叫了人家的職務,人家還怎么到娛樂城里玩。

        而宮警官也有他們的規(guī)矩,來時把俗稱黑貓警長的車駕停得遠遠的,要徒步走上一陣子。這么做很有些掩人耳目的意味。畢竟也是,到銀座娛樂城這樣的風月場所來,于宮警官們不能不有所顧及,有人捅一下,查起來就不光彩了,往往是吃不了兜著走。以往的教訓也不少,隔三差五的,在報紙和電視上就有曝光。

        宮警官能吃這個虧嗎?不能哩。

        因此,宮警官就走得很隱秘,很謹慎,一路走來時,眼角的余光飛來飛去,捕捉著周圍的信息,確信沒有可能傷害自己的情況時,這就照直了,大搖大擺地向銀座娛樂城來了。走過賴驢兒幾個保安時,對他們的問候,也點了點頭,表示了感謝。換個地方看一看,宮警官才是懶得理他們保安的,別說他們有統(tǒng)一的制服,穿戴也算齊整有派,但在宮警官的眼里,還不是娛樂城眷著的一群看門狗。

        狗一樣的賴驢兒們,感覺得到宮警官們的鄙視,卻還得對他一樣的人,表現出十分的尊敬。

        宮警官迅速隱沒在燈光曖昧的銀座娛樂城里了。賴驢兒們卻還都不失時機地追著人家的背影問候著。

        問候是設計好的:“先生好好玩,玩好了?!?/p>

        聽得見賴驢兒的聲音,夾在其中,是最宏亮的一個,仔細地聽,還聽得出些許巴結的味道。

        不巴結成嗎?城市總有那么一些小混混,要到娛樂城來惹事,幾次了,白玩白喝白鬧騰,老板指示賴驢兒他們下手教訓,結果反被不要命的小混混們把他們收拾了一頓。賴驢兒因此還受了些傷,幸虧有宮警官出場,把小混混們弄進局子里,關了幾天,給受傷的賴驢兒賠了些錢。賴驢兒自然地就很感激宮警官了。

        現在的銀座娛樂城,安寧多了,再不見小混混們來騷擾了。

        賴驢兒的肚子咕嚕咕嚕地又響起來。今晚已經響了多次了,這可不好,是個問題呢,以往的經驗是,怕要鬧肚子了。果不其然,不大一會兒的功夫,咕嚕咕嚕叫著的肚子便不爭氣地疼了起來。賴驢兒是忍無可忍的樣子,嘴歪著,眼閉著,痛苦地抱著肚子,腰也彎下去了。

        賴驢兒啃啃吃吃地給身邊的同事說,我去拉泡屎,就小跑地向街對面的公廁去了。

        車流滾滾的大街上,漸漸的車少人稀,而銀座娛樂城的門前廣場上,就更是一片空寂,只有娛樂城里的音樂,一股一股地,像斧頭一樣,砍碎了堅硬的墻體,流泄到墻外來,烘托得娛樂城外就更加地寂寞了。

        米放心的“綠小豆”該來了吧?

        賴驢兒又跑了兩趟公廁,最后還跑了一次夜間藥店。他這一趟夜間藥店去的時間可不短,走得急了,回到娛樂城他的崗位上,牛吼馬嘶般喘著氣,顧不上向同伴解釋,就有平時處得不錯的伙伴圍了過來,問他去那兒了,買個藥半天不見回來,讓人操心你被誰劫了呢?;锇閭兊膯柡蚵爜矶嘤斜г沟某煞?,但仔細聽,就全是溫暖的關切了??墒牵锇閭儼l(fā)現,剛才還喘得說不出話的賴驢兒,突然就不喘了,威猛剛強的身體,竟不由自主地抖索了起來,像是猛地遭了霜殺。顯然地,賴驢兒感到了他的失態(tài),緊繃繃的臉上擠出了一絲絲的笑,一句趕一句地向伙伴們說,怪了,掛的是夜間藥店的牌子,走了許多家,砸爛門也沒人應,一家一家的砸門,這就砸得遠了,耽擱了許多時間。

        伙伴們不在乎賴驢兒耽擱了多少時間,在乎的是他的肚子。

        一個問:怎么樣?買到藥了嗎?

        一個問:好些了嗎?

        賴驢兒的手還頂在肚子上,回答伙伴的話卻是:好多了,受得住了。

        伙伴們不能都圍著賴驢兒,大家都有自己的職責,看著賴驢兒確實沒了什么大礙,便都自覺地散開來,去了各自的崗位上。自然地,賴驢兒也到了他的崗位上,不過,他是身閑眼不閑,一會兒瞅一瞅街面。先還是從容不迫的,隨著街面上車輛越來越少,人流越來越稀,賴驢兒的從容不迫就變得有些失態(tài)了。從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在等待著什么,是等待米放心的“綠小豆”嗎?

        以往的晚上,米放心駕駛著\"紅小豆\",已經早早地等在銀座娛樂城的門外了。

        雖然米放心駕駛的不是自己的\"紅小豆\",而她是當做自己的\"紅小豆\"開的。米放心對自己的這一點是很滿意的,車主對她就更滿意了。小城陳倉,滿街跑的都是“紅小豆”、“綠小豆”,駕駛員基本上都是須眉男子,像米放心一樣漂亮的女司機,少之又少,珍稀得鳳毛麟角一般。乘客也是賤,爭著搶著,都樂意掄攔米放心的“紅小豆”,好像坐了她的“紅小豆”,能得到什么便宜似的,因此,米放心的“紅小豆”,很少跑空車,總能捉到滿意的“螞蟻”。

        在銀座娛樂城的門前吊\"螞蟻\",優(yōu)勢同樣地顯著。米放心的“紅小豆”那怕夾在幾輛出租車中間,客人看見她了,也會繞過來,坐進她的車里來。

        可是今晚,米放心的“紅小豆”怎么還不來呢?

        是她跑長途了?不會的。米放心和賴驢兒說過,跑長途是有危險的,不好跑,就不跑。是她身體不舒服,收車休息了?不可能。天剛黑時,拉著客人到娛樂城來過一次,沒有什么不好的;而且也說了,要到娛樂城來吊“螞蟻”。那么,還有什么原因呢?不會是出了事吧?

        遭遇車禍?

        被人搶劫?

        賴驢兒的心里想的啥,伙伴們不知道,但是大家看得見,賴驢兒的神經緊張起來了,高大挺拔的身體,像是遭了電擊,猛地搖晃了一下,眼神也慌亂得像是逃竄的飛鳥,迅速地逡巡了一遍與他同事的幾個保安,想著能從他們的身上得到一些鎮(zhèn)定。然而,事與愿違,同事的幾個保安,也都盯著他,眼里有他一樣的疑惑。賴驢兒的心就更慌了。

        賴驢兒能怎么樣呢?

        他擰轉身,九級旋風一般,旋進了銀座娛樂城的大門。對于保安賴驢兒來說,他的職責在門外,走進門里就是違規(guī),娛樂城的員工守則規(guī)定得很明確,違規(guī)是要罰款的,嚴重的,還將被炒魷魚。賴驢兒管不了這些了。旋進娛樂城后,一步三個臺階,直上三樓的包間,摸著 V33的包間門,推開往里看,不見宮警官,就又慌慌地退出來,去摸V66的包間門,推開來,還是不見宮警官,再退出來,再去摸V99的包間門,這就看見宮警官了。

        宮警官的懷里抱著一個小姐,一人手里舉著一個麥克風,正在對唱《夫妻雙雙把家還》: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綠水青山帶笑顏,

        你織布來我耕田,

        你挑水來我澆園,

        ……

        小姐穿得很少,細細的兩根吊帶幾乎不堪承受短到大腿根上的薄紗裙子,恰到好處地露出小姐半拉子乳房。宮警官的歌喉好,小姐的唱腔也不錯,一唱一和地,把歌中夫妻的一往深情,很有分寸地唱出來了。

        賴驢兒的闖入,影響了宮警官和小姐的情緒,拿眼去看他時,正唱著的歌詞,生生地咽進了肚子。

        賴驢兒眼里噴著火:“宮警官,出事了!”

        職業(yè)的警覺吧。賴驢兒的話一出口,宮警官便一把推開小姐,當然,他還有一時的愣怔,待看清賴驢兒的一身保安服后,氣惱地瞪了賴驢兒一眼,復又摟過小姐,對著話筒,一對一答地又唱了起來:

        從今不再受那奴役苦,

        夫妻雙雙把家還;

        寒窯雖破能避風雨,

        夫妻恩愛苦也甜。

        叫不動宮警官,賴驢兒就大聲喊起來。包間層也有幾個保安,聞訊從四面迅速圍擾過來。見是一起做保安的賴驢兒大喊大叫,便就不知道怎么辦好了。

        賴驢兒的聲音愈喊愈大:“米放心被劫持了!”

        賴驢兒喊:“米放心被劫持了!”

        宮警官不好再在包間裝聾作啞了,很不情愿地松開小姐,放下話筒,從包間里走出來,眼睛里噴出的光有恨有怨。而小姐還不知輕重,攆著宮警官的屁股跟出來,在樓道里“宮哥,宮哥”地亂叫。宮警官自然不會理睬了,向前緊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抓了賴驢兒的手腕,便往娛樂城樓梯口走,邊走邊問賴驢兒,三言兩語地,大體掌握了賴驢兒的報案情況。心里想,還真是個事哩。弄得好,自己還能立個功。于是,行動也敏捷了,沖下銀座娛樂城,跑到了他停在遠處的座駕前,打開門,讓賴驢兒也坐進來,還打手機,向局里的110報了警,要求支援協(xié)查。

        宮警官的手勁不小啊!

        賴驢兒被抓過的手腕,松開來,就是幾道深深的指溝,隱隱地發(fā)疼。而在這時,賴驢兒的右眼皮不爭氣地跳起來了。左眼跳財,右眼跳禍。米放心是遭不幸了。賴驢兒舌頭上昵喃著,這么對宮警官說,而在他的眼前晃動著的就都是米放心美艷的模樣了。

        原來,米放心是在她姑姑家做保姆的。姑姑有了孩子,沒人管,就把米放心從農村接到城里來,帶了幾年孩子,毛頭女子的米放心,也長成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了。在市合作銀行工作的姑姑,申請了一個出租車的營運證,買了臺紅色的夏利,就讓米放心跑出租了。姑姑的丈夫下了崗,早先就是汽車司機,輕車熟路地跑著,把米放心的駕駛技術就很方便地帶了出來。姑姑的丈夫身體弱,跑白班,米放心就接了夜班。把著\"紅小豆\"的方向盤,米放心的漂亮得到了盡可能的表現,額前剪得整整齊齊的流海兒,透著一股古典的美,兩只眼睛滴溜溜轉著,總像與人在說話,白凈窈窕的身子,就滿是清純與可愛了。

        在這個堪稱驚心動魄的晚上,神情恍惚的賴驢兒這么牽掛米放心,他在心里嘲問自己了:“米放心是你什么人?”

        賴驢兒默默地問自己:“你是愛上她了嗎?”

        賴驢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點頭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確實是愛米放心的。而米放心愛他嗎?賴驢兒不知道,他就只有搖頭了。合作銀行的家屬院不難找,可要找到米放心的姑姑就不容易了。宮警官開著車,迅速地趕到那里,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賴驢兒也不知道,不知道米放心的姑姑家在幾樓幾號?不知道米放心姑姑家的電話號碼?不知道米放心姑姑姓什么叫什么?平常日子,和米放心說了那么多話,怎么就沒問她的這些情況呢?正在宮警官和賴驢兒一籌莫展時,宮警官的手機尖銳地叫了起來。

        宮警官聽著電話,嘴里“是,是,是”的應著,賴驢兒就知道米放心真出事了。

        焦急地賴驢兒就問宮警官:“人怎么樣了?”

        賴驢兒問:“不會有事吧?”

        宮警官的臉繃得緊緊地,咬著牙不說話,打開了吱哇亂叫的警笛,三轉兩拐,風馳電掣般駛出城區(qū),向著黑暗中的郊野飛奔著,車前的兩柱燈光,刀子一樣把漆黑的夜幕割出了一道長長的光隧……有人在向車燈揮著手,宮警官把車停下來,和賴驢兒一起走下警車,走到路邊,看見有輛小車一根蔥似的栽在道邊的排水溝里。

        賴驢兒失聲地叫了起來:“放心!米放心!”

        雖然天黑,賴驢兒還是一眼認出了米放心開著的“紅小豆”。他的驚叫,引起了“紅小豆”里一聲微弱的回應。賴驢兒聽得清,那正是米放心的聲音。

        賴驢兒沖下排水溝,扒在玻璃碎了的車門上看,不見米放心。她人呢?壓在車輪下了嗎?爬在地上看,還是不見米放心。

        到底是宮警官有經驗,在賴驢兒亂找米放心時,他從自己的警車上取了工具箱,拿起一根撬杠,費力地撬著“紅小豆”的后備箱。宮警官撬得是有章法的,只幾下,就把鎖著的箱蓋撬起來。

        米放心就在后備箱里。

        有一根繩子,綁著米放心的腿,綁著米放心的胳膊,還從肩背上攬過來,交叉地打了兩個花結,不偏不倚地套縛在米放心翹翹的雙乳上。在后備箱狹窄的空間里,被繩綁著的米放心,縮成了一個小團,像是一個講究結繩方法的蜂蜜棕子。

        賴驢兒叫著:“米放心!米放心??!”

        未撬開后備箱蓋時,賴驢兒的叫喊還能得到米放心的回應。撬開后,任憑賴驢兒叫喊,米放心都不回應了。已是初夏的天氣,雖然稱不上特別酷熱,把一個大活人捆綁著,悶在汽車后備箱里幾小時,不熱昏才怪呢。

        米放心是昏過去了。

        救人要緊,比宮警官高出半頭的賴驢兒,用不著聽誰指揮,探身在汽車后備箱里,抱著米放心,輕輕地,輕輕地,像是抱著一位熟睡的天使,把米放心抱了出來。這時的他,儼然成了宮警官的上司,吆喝著宮警官,打開警車的后座門,抱著米放心坐進去,又吆喝宮警官快開車,直接往市人民醫(yī)院開。

        跟著宮警官的警車又趕來了幾輛警車,宮警官交待了幾句,讓他們注意搜索現場,然后就加足馬力,開著他的警車往市內奔。他的車速開得已經夠快了,卻還不能滿足賴驢兒的希望。

        一路上都是賴驢兒的催促聲:“快!快!快!”

        想不到賴驢兒被炒魷魚了。

        不是一張正經的紙,寫的字也歪歪扭扭的,像是一只屎克郎從墨盒里爬出來,又爬到這頁紙上留下的爪痕,不仔細地辨認,還真看不清是炒掉賴驢兒魷魚的文書。

        賴驢兒陪在市人民醫(yī)院的急診室里,看著白大褂出來進去的忙活,給受驚的米放心量血壓,聽心律,摸脈跳,確信只是有點脫水,別無什么大礙后,便開了兩瓶葡萄糖液,給米放心受驚嚇而虛脫的身子補水。

        護士把針頭扎進米放心手背上的血管時,一直昏迷著的米放心睜開了眼睛。

        米放心第一眼看見的是賴驢兒。

        其實早在送米放心來醫(yī)院的路上,米放心就醒來了幾回。她知道她得救了,知道她在賴驢兒的懷抱里。雖然事急得還沒能解開她身上的繩子,但她已經不害怕了,甚至在醒來的每一瞬間,還能感覺到繩子捆綁著的疼痛,而她卻覺得那樣的疼痛,是攪和了一種溫柔的、身心獲得安慰的疼痛了。

        賴驢兒把她抱得好緊好緊,仿佛比捆著米放心手腳的繩子還要緊。

        這是米放心所希望的,她希望賴驢兒別松手,就那么抱著她,那怕是她死了,也是幸福的。

        睜開眼睛的米放心,看見了賴驢兒,看見了宮警官,看見了她的姑姑和姑夫,還看見了從她身上解下來的繩子,亂亂地扔在急救室的一角。

        那是一條苧麻繩子,染上了好看的綠色。

        本來,米放心是要恨那條繩子的,現在卻恨不起來了。她眼盯那條繩子,恍惚覺得那就是一條神密的\"紅線\"。因為它,而使她和賴驢兒有了一次緊密地接觸,米放心不能讓這樣的接觸一晃而過,而是想著能夠朝朝暮暮,永永遠遠,相擁相抱,決不分離。

        賴驢兒注意到了米放心的視線,跟著她的目光,也去注視那條亂亂的繩子……因為太緊急,太不容胡思亂想,到醫(yī)院急診室給米放心解除身上的繩子時,賴驢兒說不清他當時的心情。現在不用急了,再去注視那條淺綠色的繩子,倒覺得捆綁在米放心身上時,使嬌艷的米放心,更多了一份性感的美。

        性感!噢,性感!

        這個很少在賴驢兒意識中出現的詞兒,一但倏忽涌上他的心頭,還是叫賴驢兒吃了一驚。

        在娛樂城做保安的賴驢兒很容易看到毛片。那些帶小姐的媽咪,身上都帶著一盤兩盤的毛片,以便教導她們的小姐,學習幾套性愛技巧。賴驢兒順便看了幾個,看得臉熱心跳,褲襠里濕成了一片,卻還忍不住要看,這就看見了毛片中的女人,有的被一根繩子捆綁起來,就像米放心遭劫被捆的樣子,和一個強壯得野獸似的男子作愛,無論是繩捆著的女子,還是野獸似的男子,因為那根繩子的虐待,倒使兩人的性欲大大增強了,那份投入是要死沒活的,太刺激人了。

        為了掩飾,賴驢兒對米放心說:“醒來了?!?/p>

        米放心的眼淚嘩地涌出了眼眶。

        賴驢兒說:“你把人嚇死了?!?/p>

        米放心便伸出那只未扎針的手,抓住了賴驢兒的手腕。這個手腕昨夜被宮警官抓過的隱痛還未消失,現在又抓在米放心的手里,使那份隱痛又加劇了幾分。

        女孩子溫柔的手,居然也能把人的手腕抓疼。

        而且抓著,就不再丟手……500克的一瓶葡萄糖滴液,沿著透明的塑料軟管,全都進入到米放心的血管里,換上了第二瓶,也差不多都進入了米放心的血管,米放心才慢慢地松開了緊攥著賴驢兒手腕的手,蒼白的臉上飄飛起幾朵緋紅的云霞。

        米放心說話了:“去睡一會兒吧?!?/p>

        米放心說:“看把你累的,睡去吧?!?/p>

        一直以來,急診室里只有醫(yī)生護士輕輕的言語,其他人都沒說話,米放心沒說,賴驢兒沒說,宮警官沒說,米放心的姑姑也都沒說,寂靜的急診室,像是懸在空中的一個化外之地。

        米放心一說話,僵硬的空氣便活了起來,她的姑姑和姑夫,趕緊幫腔了,也勸賴驢兒去休息。

        回到銀座娛樂城的員工宿舍,這就看見了那頁辭退通知書。賴驢兒的眼睛當下就直了。他還不想失去這份工作,盡管收入也不多,可也還算穩(wěn)定。

        推醒一個還睡著的保安,又去推另一個。大家都是野貓子,晚上需工作到深夜,白天就必須睡好。過去的賴驢兒,和大家一樣,在這時候都會睡得死豬一樣。這份辭退報告,叫賴驢兒還怎么能睡,他睡不成,一起共事了很長的時間的保安,又怎么能睡呢。賴驢兒把大家都從夢鄉(xiāng)里推醒過來,好像只有大家醒來了,才能與他一起擔當他被辭退的痛苦似的。

        揉著眼睛的保安們,有人問了:“沒事吧?!?/p>

        其他人跟著也問了:“沒事吧?!?/p>

        看著一個個故作懵懂的臉,賴驢兒突然什么都不想說了。甚至后悔把他們都推醒,自己一個人輕輕地走掉算了。因為他也實在沒有啥好問的,皺皺巴巴的辭退通知書寫的明白:擅離職守,滋擾客人娛樂。這個理由沒錯吧,保安守則中,對此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昨天夜里的賴驢兒,確實是犯了這兩條了。

        賴驢兒便對關心他的保安們笑了一下。

        賴驢兒看不見他的笑,但他知道這樣的笑是難看的。于是,輕描淡寫地應著大家:“能有啥事呢?沒事兒?!?/p>

        賴驢兒就催大家睡覺,抓緊睡,睡好了晚上有的是忙。大家也便睡了,很快地,就有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

        草草地卷起了簡單的行李,賴驢兒就出了銀座娛樂城的員工宿舍。像所有進城務工的青年農民一樣,賴驢兒的行李也是塞在一個蛇皮袋子里的,松松垮垮地扛在肩上,與他穿在身上的西裝保安服頗為不符。這時的賴驢兒,是潦倒的,萎頓的,完全沒有了搶救米放心時的英勇和無畏。

        走在清晨的陳倉大街上,賴驢兒從來沒有過的沮喪,扛著的行李包,幾次撞在別的行人身上,人家橫眉冷目,想著與他理論時,又看到他血紅的眼睛,便又都識趣地走開了。

        賴驢兒走得漫無目的,這就走到市人民醫(yī)院的門口了。

        在這里,賴驢兒就又想起了米放心,想起了宮警官。他就想求一下宮警官,讓他給銀座娛樂城的老板說一下,讓他還能保留那份工作。相信只要宮警官說了話,銀座娛樂城的老板是會給他面子的。

        見義勇為,這是宮警官說得出口的理由。

        賴驢兒就又進了人民醫(yī)院,就又去了急診室。還好,宮警官也在,好像與米放心說了不少話。賴驢兒心想,大根是在了解案情吧。不知是掌握了有效線索呢?還是什么?總之,宮警官的情緒是不錯的??粗圀H兒扛著行李卷來到急診室,便不失時機地幽了一默。

        宮警官說:“哦,行李也搬來了?!?/p>

        宮警官不無調侃地說:“是來陪床嗎?”

        米放心就先\"哧\"地笑了起來。經過大半個夜晚的治療,米放心已恢復了元氣。坐在床沿邊,在她姑姑的服侍下,已經洗過臉了,好像還把長長的烏黑的頭發(fā)也洗了一遍,散散地發(fā)梢上,掛著串串珍珠一樣的水滴。

        賴驢兒笑不起來,瞥了一眼米放心,便把那頁皺皺地辭退通知遞到宮警官的手上。賴驢兒巴結地說:“幫個忙吧?!?/p>

        宮警官看著紙上字,也不客氣,說:“他們把你辭退了?”

        宮警官說:“他們?yōu)樯掇o退你?”

        賴驢兒話到嘴邊,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有米放心在,賴驢兒不好給宮警官說理由,抬手在紙片上指著給宮警官看,官警宮就念出了聲。

        擅離職守,滋擾客人娛樂。

        念出聲的宮警官不怒卻樂了,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說起來:“什么狗屁理由!放心吧你,我給狗日地說去,到哪兒找你這么忠于職守,見義勇為的好員工!”

        賴驢兒就很感激了,低下頭,感覺紅紅的眼睛正有淚的聚集,正要對宮警官表示感謝時,米放心不知啥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身邊,從宮警官的手里取來那頁辭退通知書,看也不看,三把兩把地,撕成了碎片,狠狠地摔在腳下,又重重地踩了幾踩,突然地擰轉身,撲進賴驢兒的懷里,撞掉了賴驢兒肩上的行李包,兩只胳膊繩子一樣,套在賴驢兒的脖子上,紅紅地,像只熱桃子似的嘴巴,也一下對在了賴驢兒嘴巴上。

        米放心斷續(xù)地說:“辭退了好?!?/p>

        米放心喘著氣:“不辭退咱也不干了?!?/p>

        米放心昵昵喃喃地說:“咱還把個保安干一輩子不成。不干了,叫咱干咱都不干了?!?/p>

        賴驢兒被米放心抱得那個緊,一口氣憋著,她把話說到這里,心里就一切都亮清了。

        先還沒處放的手臂,也找到了地方,攬在米放心的腰上,也把米放心抱住了。

        宮警官也是的,真會抓機會,到這時才像猛然醒悟過來似的又問案情了。

        宮警官問的是米放心:“先把手松開,給我說說犯罪嫌疑人的情況?!?/p>

        米放心就只有放開賴驢兒:“嚇死我了。只看見那人頭上戴著絲襪面罩,長什么樣子實在不記得?!?/p>

        宮警官說:“這你已經說了。我是問那人的身高胖瘦,或者別的什么。”

        米放心的回憶是努力的,突然就望著賴驢兒吃吃地樂起來。

        宮警官是誰,陳倉城大名鼎鼎的神探手,有許多理不出頭緒的疑難案件,最后都被他一個一個破了出來。米放心那么一樂,他心里就有些明白,順手指了指賴驢兒,說:“你是說高矮胖瘦像他了?”

        米放心就又撲進賴驢兒懷里,抱著賴驢兒的脖子,說:“我可沒說像他。而且,怎么會像他呢?你信嗎?”

        宮警官也就樂了起來,不再問什么,轉回頭出了急診室……米放心的姑姑,則靜靜地站在倆人的身后,由衷地笑著。

        辣椒把賴驢兒的家染紅了。

        千水河的沖積面上,到了秋天,就滿是紅透了的辣椒。賴驢兒的家就在千水河的下游,流不多遠,細瘦的千水河就會一頭扎進渭河的巨浪中,成為其中喧鬧的一脈。辣椒在這里,是一項較為見利的傳統(tǒng)產業(yè),相傳為周文王所首栽,對后世的武王興周伐紂,起了巨大的作用,栽到今天,小小的辣椒漂洋過海,遠銷歐亞眾多國家,成為老百姓填充錢袋子的重要資源。

        賴驢兒和米放心,雙雙回到千水河的柳村老家,趕著麥收后的日子,買回辣苗兒,把家里的六畝河灘地,全都栽上了油分很大的線線辣椒,三個月的精心作務,施肥、除草、噴藥,現在已是緊張的收獲季節(jié)了。隔兩天,地里就是一茬紅了的線線辣椒,像是賴驢兒和米放心流著細汗的臉蛋,紅艷艷地,剎是喜人。跟著哥嫂生活的父親賴駝子,也搬到賴驢兒和米放心苦心經營的新家來,幫助新婚的兒子和媳婦收獲紅透了天的辣椒了。

        在地里摘辣椒忙活,在家里晾曬辣椒更忙活。但這樣的忙活,叫人是充實的,心花怒放的。收回來的辣椒編成串兒的,就掛在屋檐墻上;還散著的,就攤在屋頂上;晾曬干了的,裝進透明的塑料編織袋,堆在院子里。

        昨天,賴驢兒和米放心商量好了,而且真誠地咨詢了父親賴駝子的意見,讓米放心去了一趟陳倉,找了她的姑姑,聯系了農副產品外貿公司,把他們家簽約為一個辣椒收購點,在把自家的辣椒交售出去的同時,廣開門路,把村里和外村的辣椒,論質論價收進來,運到陳倉城里去,交售給外貿公司。

        這是個不錯的設想,賴驢兒原來在村集體當過會計的老父親,取來一把落滿灰塵的紫檀木算盤,聽著兒子和兒媳的匯報,右手的五個指頭,噼哩啪啦地敲打了一陣,臉上不由自己的浮出一層喜色。

        父親賴駝子的右手在左手上猛擊了一下,說:“好事哩?!?/p>

        父親賴駝子好像比賴驢兒和米放心還著急、還激動。當下催促兒媳了,像是隔上一夜,好事就會飛了去。從屋檐墻上的辣椒串串里老父親仔細挑了兩串,卸下來,手腳麻利地分裝在兩個塑料袋里,讓兒媳米放心帶上,馬上就走,一串就送給她姑姑,托人辦事嗎?讓人得先知道咱的辣椒是正經貨,再說了,辦不成事,也是咱的一門親戚,新辣椒下來,讓親戚也好嘗個鮮。至于外貿公司,咱有人找門子也好,沒人攀近乎也罷,捎上一串新鮮辣椒,讓人家看看貨,是正經的東西,人家也好和咱簽約。

        米放心這就動身了。

        一路上心里還打著鼓,怕是不能與外貿公司順利簽約。沒想到,因為姑姑的熱心幫助,很容易地簽了下來。而且意外的是,人家外貿公司還預付了米放心兩萬元的辣椒收購款。

        手里舉著兩塊紅磚一樣的預付款,米放心的眼睛有點迷亂。姑姑看著她,讓她小心收好。

        姑姑的臉色是驕傲的,說:“我不會隨便給他們貸款。”

        米放心就明白了,世上的好事,是不會自覺撞進誰懷里的,真所謂:朝里有人好做官,灶火有人吃干面。她米放心有一個掌管城市合作銀行貸款的姑姑,她就能有額外的照顧。如果不是在外貿公司,米放心真想跳起來,撲到姑姑懷里,在姑姑白白胖胖的臉上親一口。

        姑姑感覺得到米放心的感激,在前頭走著,說:“和驢兒在鄉(xiāng)下還好?”

        米放心點著頭,很幸福地說:“好著哩?!?/p>

        姑姑卻不冷不熱地說;“都還是個開頭,日子長著呢,驢兒一直能對你好,那才是真好啊?!?/p>

        米放心聽得懂姑姑的話,眼軟得差點流了淚,回答著姑姑說:“他會的,他會一直對我好?!?/p>

        說了這句話,姑姑侄女一時沒話說了,走出農副產品外貿公司的自動門,看著滿街跑著的汽車,米放心的手心便癢癢的了。幾個月不來陳倉城,不開出租車,和賴驢兒鉆在辣椒地忙活,米放心差不多把她的開車手藝忘了,累上一天,倒頭睡在炕上,也做夢,卻從來不做開車的夢。

        流水一樣的汽車,驀然飄搖在米放心的眼里,她怎能不想起過去開過的“紅小豆”,癡癡地盯著車流中的“紅小豆”和“綠小豆”,看得她的神情都有些發(fā)呆了。

        米放心說話了:“我要買一輛車。”

        姑姑回過頭來,看著米放心:“你說你要買一輛車?”

        米放心說:“我要買一輛車?!?/p>

        顯然地,姑姑被米放心買車的話嚇住了。別說姑姑,米放心的話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出了那次劫車事件,姑姑把她經營的“紅小豆”也出讓了。經營出租車能賺一些錢,賺錢為了什么?出了事怎么辦?萬幸,米放心的被劫持,只是損失了當天“捉螞蟻”的收入,人沒出事,車沒受虧,真是前世積的德,姑姑再不奢望跑出租賺錢了。

        米放心要買一輛車,買車做什么呢?

        心里突然萌生的這一念頭,其實是大有理由的。在家里簽約了辣椒收購點,那一天都會有一車的辣椒要往陳倉城運輸,沒有一輛車,還真是不方便。再說,自己有的是手藝,放著不用,豈不是浪費了。

        姑姑有一千個反對的理由,卻經不起米放心的說服,也便同意了她的主張。于是,又馬不停蹄地跑了汽車交易市場,用辣椒預付款作為首期付款,買下了一臺載重兩噸半的三輪農用車。

        告別了姑姑,米放心開著她的\"星火\"牌農用車;加入進滾滾地車流,快要走出陳倉城時,迎而碰見了宮警官。

        宮警官俗稱黑貓警長的捷達車停在路邊,他坐在車里,一只手把著方向盤,一只手掏出香煙,彈出一支叼在嘴上,打火點著了,狠勁地抽了一口,便有煙霧從鼻孔里沖出來,把他鎖著眉頭的一張臉整個兒罩了起來。

        米放心以為宮警官也看見了她,趕緊下來,繞到宮警官的跟前,小心地問了一聲,竟把宮警官嚇了一跳。偏過頭來,看見是米放心,便不由自主地訕笑起來。顯然地,宮警官為他不能迅速破獲劫掠米放心的案子抱歉著,說出的話,像是安慰米放心,又像安慰他自己。

        宮警官說:“放心吧,我非抓住狗日的不可。”

        宮警官的決心是大的:“我看他還鉆進老鼠窩里去了?”

        米放心就又明白了,宮警官把他的黑貓警長開出城外,停在路邊是有目的地,他聚精會神的思索,都是為了破獲劫掠她的罪犯。想到此,米放心就很為宮警官感動了。而她自己,與賴驢兒結婚回到農村的家里,漸漸地竟把她遭受的災難淡漠得都快忘記了。

        想著能安慰宮警官幾句,卻不曉得說什么好。米放心回頭看了看她的農用三輪車,就對宮警官說:“我買了一輛新車,你看還好吧?!?/p>

        宮警官的目光是贊賞的:“不錯呀!好,又買車了?!?/p>

        米放心的臉上就有了一抹被鼓舞的紅云:“最近,我天天會來陳倉的,給你捎些辣椒吃,新鮮的辣椒哩,是我和驢兒自己種的?!?/p>

        算盤珠子的敲打聲,使這個略嫌貧寒的農家小院,多了一份歡樂,一份忙亂。

        不斷有來交售干辣椒的鄉(xiāng)鄰肩扛背馱地來。父親賴駝子接前迎后,過稱算賬,做得有滋有味,抽空兒邁過一眼,看著同樣忙得不亦樂乎的兒子賴驢兒和兒媳米放心??梢韵胂?,老人的眼神是欣慰的,尤其是落在米放心身上時,就更多了一層關心和贊賞。背過人,只有兒子賴驢兒在身邊時,老人總是不能自禁地要警告幾句,要兒子有福別不知福,對媳婦要用心疼愛,你自己討的媳婦嘛,討得好,給你娃討了個會過日子的,你娃能不心疼嗎?

        賴驢兒對父親的嘮叨,每回都不作聲,只是淡淡地笑一下。他把心里的疼愛,都用在行動上了。清早起來,賴驢兒總先打來一桶清水,把三輪的農用車擦洗一遍,擦洗得一干二凈了,就往車上裝辣椒袋子。老父親這時候也要來幫一把的,錯開茬,把裝滿辣椒的編織袋一排一排地摞上去,到了一定的高度,就要剎繩子了。

        好像剎繩子的活兒多么有趣?多么提精神,在農用三輪車的一側,米放心看不見車那邊的賴驢兒,就喊話提醒著,脆生生的聲音特別好聽,像是地道響銅的鈴子,哇哇地嘹亮著:“接好了,別拉在地上剎不實。”

        賴驢兒不敢不應,像是一只敏感的應聲蟲,話接話地就應著了:“扔吧你,我小心接著哩?!?/p>

        高高隆起的農三車,擋不住這對年輕夫妻火熱的情感。老父親覺出了自己的多余,幸福地躲到一邊,卻又擔心兩雙嫩手把車剎不好,跑到半路上散了怎么辦?忍不住就還要搭一把手,恰巧繩子在空中飛高了,小倆口兒都接不住了,躲在旁邊的賴駝子,就很自然地伸手接到了。米放心和賴驢兒已經很會剎車使用繩子了。這樣的技能,不瞞人說,都是經驗豐富的賴駝子手把手傳學下來的。

        賴駝子有許多種結繩的方法,米放心和賴驢兒已經學會的,就不下十來種,僅僅一個活結,就有單結、雙結和步步緊幾種,使用時,全看當時需要了;此外還有死結和銷結,各自又有許多種,例如死結,就有十字結,梅花結,套頭結等等,而銷結,相對單一一些,對打好的各種活結和死結,唯恐不牢靠而散結,便用多余的繩頭,在繩結上打一個銷頭。

        裝車是個技術話,剎車就更有技術性了。有公爹賴駝子幫忙,裝滿辣椒包的農用三輪車就剎得特別緊,拽著繩子晃,就能看見車身與辣椒完全地成了一個整體。從頭一趟駕駛著滿載辣椒包的農用車去陳倉城,米放心一直都很放心,無論道路怎么顛簸,剎車繩從來沒有松過散過,很順利地就跑到陳倉城里去了。

        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把車上的辣椒包仔細地剎好,米放心總要在車上拽一拽這里,抻一抻那里,她不是懷疑車沒剎好,而是為了證明,證明又一車辣椒要經她的手交售出去了。有一車辣椒的交售,她就有一車的收益,公爹賴駝子的算盤珠子敲打得很清楚,她們運銷辣椒的收益,除了還清購買農用三輪車的錢以外,還有三萬多元的積蓄。用公爹賴駝子的話說:“咱還想啥呢?展開笑臉,咱走到人前頭去了!”

        米放心在公爹賴駝子的眼里,就是他們賴家請回的財神。拿眼看米放心時,就刻滿了一個老人的關愛和賞識。

        又是不能自禁地拽了拽、抻了抻剎好在車上的辣椒包,米放心拉開駕駛艙的門,閃身坐進去,都擰住了點火的鑰匙,卻見賴驢兒手扒著駕駛艙的門,一眼眼的看著她,漾溢著滿臉的壞笑。

        賴驢兒小聲地問:“不再喝一口?”

        賴驢兒的問話別有內含:“來吧,再喝一口耽撂不了啥?!?/p>

        米放心是知道那個內含的,拿眼睛剜著賴驢兒,說:“不喝。”

        米放心說:“喝飽了,喝夠了,要喝你自己喝去?!?/p>

        賴驢兒又豈能放了她去。在他的心里,米放心的拒絕像是一把火,更加燃燒起了他的欲望。米放心不是圣女,口說“喝夠了,喝飽了”,哪里是個夠?是個飽?結婚以來,干柴烈火的一對新婚夫妻,總有揮霍不完的激情,一潮剛過,一潮又起,在性愛的潮頭上,不知饑飽的糾纏著,享受著勃發(fā)的欲望。就在昨夜,夫妻倆已經汗流浹背地歡愛了一場,可在這個早晨,賴驢兒就又受不了了,發(fā)起了又一場歡愛的挑戰(zhàn)。

        這能是賴驢兒的錯嗎?死皮賴臉的賴驢兒是不會輕易被米放心拒絕了的,他扒著駕駛艙門的把手沒有絲毫的松動,嘴上也不和米放心逗了,只是睜著他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米放心的臉,米放心的臉就紅了,心也像水一樣軟下來。

        有啥辦法呢?米放心就只有走下駕駛艙,跟著賴驢兒又回了身后的家門。

        賴驢兒也是,總在米放心駕駛農用三輪車上路時,心就跳得厲害,就不放心米放心走了。特別是最近的日子,賴驢兒常會想起米放心被劫掠時的樣子,心頭就更失慌了,而且還會有一股無法名狀的沖動,也會在心頭滋生出來,那就是繩捆索綁的米放心,更能激發(fā)賴驢兒的性欲。

        這個早晨,正是一來一往,交叉剎在辣椒包上的繩子,引起了賴驢兒的聯想,忍不住才要給米放心再“喝一壺”的。

        閃身一進家門,等不及的賴驢兒,扭身就攬住了米放心的腰,熱烘烘的嘴巴,使勁往米放心的臉上貼。偏偏地,賴駝子在家門外咳嗽聲起,一串兒一串兒的。米放心就抗拒著了,小心地退到她們溫馨的小窩里,把臉交給賴驢兒,讓他貼,盡情地貼??墒牵圀H兒卻不貼了,偏過眼睛,透過明亮的窗玻璃,一眼眼地,眨也不眨,看著家門外的農用三輪車和車上剎著繩索的辣椒包。在這時候,賴驢兒又不急了,而他看著繩殺的辣椒包,眼光竟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癡迷。米放心就有些奇怪,順著賴驢兒的目光看去,看了一陣,看見的還只是農用三輪車繩剎的辣椒包,倏然,心里就有些明白,舉手去打賴驢兒,頭一拳打著了,打的也很重,再打時,賴驢兒收回了癡迷的目光,伸手逮住米放心打來的拳頭,順勢撂平在炕面上。但是,米放心卻怎么也不讓賴驢兒得手了,腳踢拳打,反抗得十分激烈。這使賴驢兒也覺沒趣了,往旁邊躲了躲,看著米放心從炕上爬起來,走出家門,開著裝滿辣椒包的農用三輪車走了。

        米放心把油門踩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藏在車廂下的排氣管,吐出一股又一股的黑煙,一直跑出了村子,跑上了通往陳倉城的公路,氣剛剛的心緒還不能平息下來,可她還能透過農用車嗚嗚轟響的尖叫聲,聽得見公爹賴駝子的算盤聲。

        公爹賴駝子敲打算盤的聲音是清脆的,喜悅的……精打細計的賴駝子,沒有理由不喜悅。

        像是一團一團絨絨的雪球,聚集起來。形成了一個很大的陣勢,極不規(guī)則地在前頭的公路上,不急不火地悠游著……這是一群羊,放羊的漢子瘦瘦的,小小的,混在那群陣勢巨大的羊群里,還不如幫他牧羊的四眼狗更顯眼。

        黑麻麻的四眼狗,在兩只黑洞洞的眼睛上,生著兩圈與眼睛一般的白毛,看上去就真的像是又一雙眼睛了,很自然地就被人叫成了四眼狗。

        米放心駕駛的農用三輪車,平時跑得較節(jié)制,也還罷了。今天跑得快了,就顛得厲害,從村子里往出跑時,便跑得極為艱難,上了公路,就更不順暢了。仿佛她駕駛的不是一輛滿載的農用車,而是一只懷孕的大母羊,受了極度的驚嚇,在坑洼不平的鄉(xiāng)村公路上顛簸。

        羊群擋住了米放心顛簸的道路,為了跑起來,她死命地摁著喇叭。

        羊群才不理會米放心摁得不歇氣的喇叭。在這條鄉(xiāng)村公路上,羊群每天都要走個來回的,去到離村有些距離的千水河邊去吃草,吃飽草了,再回到村子的圈欄里度夜。這樣的一群羊,把鄉(xiāng)村公路當成了它們的專道,經常地遭遇過往汽車和拖拉機的騷擾,習慣了,就不驚不詫了,很能從容地應對狂奔的汽車拖拉機了。你的汽車拖拉機跑得快嗎,你敢從那只羊的身上碾過去。沒奈何了,就只有跟著羊群,慢慢地逼出一條通道,這才能跑到前頭去。

        米放心跑了一段時間的車,與這群羊已有了許多次的廝磨。她認識放羊的漢子,曉得他是一個啞巴,除了放羊,再不能做什么。于是,在她的心里,是很同情啞巴的,自然地,不管啞巴的羊群擋不擋她跑車的道,她都有這個耐心,與羊群廝磨時,不僅不嫌礙腳,甚至覺出了些許樂趣來。今天不同了,心里窩著氣,那股氣里混雜著委屈和不解,甚至還夾著點羞辱,便就沒有那個耐心了,把農用三輪車的喇叭摁得仿佛野物的尖叫。

        可是啞巴聽不見米放心尖叫的喇叭聲。

        啞巴要能聽見米放心摁響的喇叭聲,啞巴就不是啞巴了,啞巴就能說話了。倒是混在羊群里的四眼狗很機警地聽出了喇叭聲的不同,站住了,朝飄散著辣椒味的農用三輪車望了一望,很不滿意地吠叫了幾聲??墒撬粋€狗的叫聲,怎能蓋過一輛農用汽車的喇叭聲呢。四眼狗便知趣地不叫了,保護羊群安全的責任心,迫使著聰明的四眼狗行動起來,追前攆后,把走成一片的羊群,奮力趕向公路的兩邊。啞巴就有所覺悟,回了一下頭,這才看見駕駛著農用三輪車過來的米放心,臉上毫無來由地紅了起來,很靦腆地笑了,隨之轉回頭去,與奔忙的四眼狗一起趕著羊群,在不是很寬的鄉(xiāng)村公路上,為米放心的農用三輪車攆開一條通道。

        米放心就不再摁喇叭了,車速也減得像是人走一樣,貼著啞巴,以及四眼狗和羊群的身體,慢悠悠地滑到前頭去了。

        前頭是一個轉彎,轉彎處有一片很大的河灘,生長著繁茂的野草,米放心能認得的,就有野芹菜、蕎瑪苕、風冽冽、茅茅蒿許多種,都是羊兒所喜歡嚼食的。啞巴和四眼狗趕著羊群,就是奔著那片灘草去的,在灘草深處,還野生著一片蘆葦,無風的日子,密麻麻的蘆葦全都挺拔著,奮勇地向上生長著,仿佛要追逐飄飄蕩蕩的云彩而去,起風時節(jié),又都很不甘心地彎下腰身,一忽兒東、一忽兒西,一忽兒南、一忽兒北,像是一群倔犟的士兵,聚集起來,頑強地掙扎著,抵抗著外力的肆虐。圍繞在蘆葦林子里的,是一片不大不小的水灣,千水河漲的時候,寬闊的河面,會毫不客氣侵入到這片水灣來,而到退水時,又會慷慨地留下水彎,回歸到原有的狀態(tài)。

        漸爬漸高的太陽,照射在蘆葦林子里的水灣上,就有點點碎銀般的光亮,很不安定的閃耀著。米放心很是癡迷那些水光的,有幾個月明如紗的傍晚,她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偷偷地竄進蘆葦林,脫了衣裳,撲進水灣的漬水里浪浪地撲騰著,溫暖的漬水,雖然不如陳倉城里游泳池豪華和規(guī)范,卻也有陳倉城里游泳池所沒有的自然和野趣,這正是米放心所喜歡的。

        很小心地走過羊群夾道的那一段公路,米放心踩在油門上的腳使了些力道,右手也很嫻熟地把擋位換高了一些,農用車便又跑得快起來了。

        米放心只是用她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那片深棕色的蘆葦林子,就在心里說:“好久沒去水灣了?!?/p>

        米放心對自己很不滿意了,在心里還說:“晚上回來,一定要去水灣游個暢快。”

        米放心想,她心里的煩燥和麻亂,只有浸泡在溫暖的水灣里,或許才能平復下來。她太需要心靈的撫慰了,在陳倉城里為姑姑家跑出租時遭遇的那場劫難,在她米放心的心頭,刻下了太深的創(chuàng)傷。有了賴驢兒,并且無所顧及的嫁給賴驢兒,就是期望在他寬厚的懷抱里,獲得她所渴望的撫慰。而且,她也覺得已經獲得了那樣的扶慰,可在這個清早,賴驢兒一次死皮賴臉的糾纏,叫米放心心頭漸已平復了的創(chuàng)傷,被重新撕開了一道口子。

        繩殺索捆的農用三輪車,何以挑逗起賴驢兒強烈的欲念?米放心不想惹得大家不高興,但她知曉清晨的拒絕,一定惹得賴驢兒不高興了。

        裝滿辣椒包的農用三輪車,跑進高樓林立的陳倉城,便顯出了自己的粗笨和拙劣,不敢踩油門,踩深了就是一股股的黑煙,米放心不用問,就知道城里人對黑煙的反感;但又不能不踩油門,便就只能淺淺地踩著,像一頭笨拙的老牛,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著,還不斷地聽見別的車輛摁響對她擋道不滿發(fā)出的喇叭聲。

        急促地汽車喇叭聲,是那些明光锃亮的高檔汽車發(fā)出的。米放心聽得出喇叭聲里的氣急敗壞和惱怒,帶著強烈的警告色彩!

        警告米放心的農用車黑煙大了,車速慢了,怎么好意思開進陳倉城里來呢?

        悠長的汽車喇叭聲,還有許多是跑得灰頭土臉的“紅小豆”和“綠小豆”發(fā)出來的。米放心與他們有一段相同的經歷,米放心的故事他們傳得人人皆知,所以都認識了米放心的農用三輪車。從米放心的農用三輪車旁超越過去時,鳴一聲喇叭,米放心亦然聽得明白,那既是對她打的一聲招呼,更是對她的一種鼓勵。

        米放心感激著她曾經的同行,也想鳴一鳴喇叭,可她忍住了,平靜地把握著方向盤,向城南鐵路邊的農副產品外貿公司收購站而去。

        已經有了許多次的交易,米放心在這里堪稱輕車熟路,交易起來就很方便了。都是熟面孔,交易的時候,家長里短地也要搭訕幾句。

        驗等級的是位年長的老師傅,瞭了一眼米放心,就很關切問:“沒休息好?”

        米放心沒言語,只是朝老師傅羞澀地笑了笑。

        老師傅就又說開了:“你看你臉色,煞白煞白的,可不敢拼了命跑車,把自己的身體不當事?!?/p>

        老師傅說著話,給米放心車上的辣椒又驗了個好等級。畢竟嗎,米放心在這里已經有了信譽,交易來的辣椒,在家里收購時,就很注意把關,質量不合格的堅決不收,到裝包子時,又很嚴格地篩選一次,裝進包子里的辣椒,絕對都是質量上趁的好辣椒了。再說了,米放心的姑姑給農副產品外貿公司的頭頭打了招呼,要求照顧好她的侄女,她在貸款問題上,也好照顧他們公司。盡管如此,卸車下包子,過磅驗等級,到把一車的干辣椒交售一空,也還用了小半個日頭。告別了特別照顧她的老師傅,開著農用三輪車跑出農副產品外貿公司的收購站,米放心就聽到了肚子的抗議,咕咕地叫著便打算去街上吃一口。

        以往的日子,米放心卸了辣椒,去的都是陳倉城北的那家小吃店。那里的環(huán)境不錯,店小衛(wèi)生好,這是米放心所看重的,此外還有店里專營的涼皮、攪團、揉揉一些小吃,價錢不貴,味道又好,便常去那里填肚子。這是米放心的心理底線,在哪里不是吃,都是為了填肚子,花錢必須是省的,掙幾個錢不容易,又豈能在嘴上花費了去!

        今日不同了,米放心不想去那價廉的小吃店吃小吃了,她要大吃一回。于是,把農用三輪車停放在鐵道邊的一處空地。甩手進了陳倉城。

        銀座娛樂城的那條街上,有好多家大吃的地方,麻辣香脆的四川菜,生猛浮浪的粵港菜,精工清甜的淮揚菜,都是米放心過去駕駛\"紅小豆\"常去的地兒,拉著客人一到那些店前,就有穿著挺括的門童或是穿著美艷的門迎小姐,款款地走來,趁客人掏錢交出租車票時,替客人拉開車門,滿臉帶笑滿嘴甜言地導引而去。米放心心里癢癢的,也想著能被門童或小姐們把她導引著進去一回,但想歸想,她從來都沒能進去過。過去,她沒有那個經濟條件,有句話說得好:一文錢壓到英雄漢。何況她米放心,只是個弱女子,還不是豪氣沖天的英雄漢,就只有在心里想著了?,F在呢,經濟條件已不成問題,進他們那一家的門,別說大吃一次,大吃幾次又何妨,我米放心掏得起。

        挑了一個專經粵港菜的館子,米放心大踏步地進去了,一溜兩排的門迎小姐,都穿著開叉很高的大紅旗袍,深深地為米放心鞠著躬,又都一哇聲地問著好,其中一位面容白晰的小姐,得知米放心是一個人來用餐,就把她帶到靠窗的一個小臺子上。畢竟是頭一回進這么大的館子,米放心還是有些心怯,很拘謹地坐下來,接過菜簿,剛要點出一個菜名時,有一道暗影罩過來。罩在她的身上不動了。米放心心里奇怪,誰呀?這么不知道羞臉,和她一個駕駛農用三輪車,身上散發(fā)著淡淡柴油味的鄉(xiāng)下女人套什么瓷?她堅持著不抬頭,可人家先說話了。

        說話的是宮警官:“我能坐下來嗎?”

        米放心又豈能拒絕:“啊,宮警官呀!坐吧?!?/p>

        宮警官也不客氣,很自然地坐在米放心的對面,掏出陳倉出產的\"好貓\"煙,顧自抽起來。盡管米放心的菜點得頗為生熟,宮警官也不管,透過飄在他眼前的煙霧,一眼不眨地盯著米放心看。雖然只管低著頭翻菜簿,米放心也能感到宮警官的眼光,錐子一樣刺著她的臉,讓她很是有些不自在了。米放心理解宮警官,是她的案子仍沒有進展。沒進展就算了嗎,何必死咬著不放。再說,米放心的心已淡了,破了案又能怎樣?破不了案又能怎樣?她只是受了些驚嚇,可她又得到了愛人賴驢兒,兩廂比較,她覺得不虧,倒還賺了呢。

        宮警官抽著煙,不知道為了什么,卻顧自搖頭了。

        宮警官把他籠罩在煙霧里的頭搖了一下,又搖了一下。

        米放心把菜點停當了,就想安慰宮警官幾句:“還沒結果?”

        米放心說:“看把你愁的,我都不愁了,都快忘記了,你也就忘了吧。”

        宮警官沒接米放心的話茬,叫住拿了菜走遠了的服務小姐,讓再加上兩瓶\"紅狼\"啤酒。

        高聲大嗓加啤酒的宮警官,一臉的迷茫和困惑仍沒有退去。米放心不知道,近些日子,在宮警官他們的努力下,又是蹲窩守候,又是摸排調查,還真是抓了一個大的劫車團伙,人家認了好幾起案子,互相間也都有了印證,可就是沒人承認劫掠米放心的那一案。

        菜上來了,涼的有三個,熱的有三個。

        酒也上來了,酒瓶上的那頭紅狼,就像抓著酒瓶的宮警官一樣,憋著一張紅臉,仿佛與誰憋著一口氣。

        宮警官不用開瓶器,大拇指只是輕輕地一彈,啤酒的瓶蓋就已飛出了很遠,隨既嘴對著酒瓶口,就是一陣猛吹。到啤酒瓶離開嘴巴時,米放心看見,滿滿的一瓶啤酒,已經下去了一大半。

        宮警官把啤酒瓶聲勢很大地墩在餐桌上,說:“奇了怪咧,會是誰做的案呢?是外星人嗎?”

        宮警官又去涼菜盤子夾了兩口,狠聲狠氣地嚼著,又說:“你放心,我把狗日的非抓住不可?!?/p>

        米放心卻還是一副息事寧人的口氣:“吃菜,好好吃菜。”

        宮警官又豈能息事寧人。菜吃著,酒喝著,一切都是自顧自的樣子,也不管米放心吃菜了沒有,喝酒了沒有,先把自己吃得一嘴的油,喝得一臉的光。吃飽了,喝足了,這才發(fā)現米放心一直呆呆地坐著,還沒動筷子呢。宮警官的臉上就浮出了些微的羞色。

        米放心看出了宮警官的羞色,就很善解人意地說了:“看你吃喝得多香!”

        宮警官便才禮貌地指著菜盤子,讓米放心也吃。

        菜味不咸不淡,不油不膩,確實不錯,米放心這就每一樣菜都吃了一口,吃著還讓著宮警官,叫他的嘴也別閑著,幫她再吃一些,剩下的菜,她怎么能吃得了呢。米放心甚至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主動地與宮警官碰了,像宮警官一樣,昂著脖子,一口氣喝了下去。

        是那一杯啤酒的作用嗎?米放心突然想起她受劫掠時的那根繩子了。那根綠色的苧麻繩子,自從在米放心身上捆綁了一回,就一直烙印在米放心的意識里了,時不時地,還會在夢中出現一次。這就是說,米放心是念念不忘那根繩子的。為什么就念念不忘呢?米放心想過,曾經想得腦瓜子疼,想到最后想明白了:那根繩子,是她和賴驢兒的愛情象征哩。

        米放心就向宮警官討要那根繩子了。

        在過去,也已討要過了,宮警官都沒有答應給她。

        宮警官的理由是,物證呢,怎么能隨便給了當事人。不成,絕對不成。

        吃了菜,喝了酒,米放心又向營警官提出了要繩的想法。米放心雖然提出了要求,心里也是不抱希望的。和宮警官打了幾次交道,她也知道一些警官的苦衷,有些事是不好商量的,就說這一條繩子,絕對的物證啊,又怎么能給了受害者的她呢?可是,宮警官卻很痛快地答應了她。

        宮警官問了:“你真想要那根繩子?”

        米放心點了點頭。

        宮警官說:“給你吧。好好的保管著,說不定我還要用的?!?/p>

        要結賬了,宮警官搶先掏出錢來,米放心就急了。急歸急,還是沒能擋住宮警官埋單的行動。從敞亮豪華的大飯店出來,宮警官前邊走,米放心后邊跟。跟了一程,米放心放慢了腳步,她甚至想調轉頭來跑掉。

        米放心在心里問自己:“要回那根繩子作什么?”

        米放心想:“人和人有沒有愛,不是一根繩子捆綁的?!?/p>

        心里雖然這么想,這么問,米放心終究沒有掉頭走開,在大街上一路走著。

        原來混在陳倉城里,并不覺得有啥變化,離開了一些日子,隔三見五地還來陳倉城里轉,因為心在她的農用三輪車和車上的辣椒,也沒有覺出有啥變化?,F在,米放心的心閑了一點,撇開了農用三輪車,撇開了辣椒,光著兩只手在陳倉城里走,眼睛就不能只盯著走在前頭的宮警官看了,那樣是不禮貌的,自然也不妥當,容易讓人看出別一種意思。米放心就把眼睛轉著到看了,這一看,便看出了許多的變化。沿街的門面房,像是在她走后的日子,全部重新裝修了一遍,經營的東西也都變了樣,一個品牌的服裝就是一家專營店,排得長長的,就不見那兒是個頭。天女散花般夾雜在這些專營店之間的,還有一些茶屋和酒廊,其中不乏名聲,在外的洗頭屋,輕輕合起的玻璃門后,少不了兩三個穿著曝露的女郎,對著街上走過的男人,擠眉弄眼,發(fā)騷賣嗲,讓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驀然,米放心經過了一個婚妙攝影的門店,跟著宮警官的腳步,她都走過去了,卻又回了一下頭,這就看見了裝飾華貴的玻璃櫥窗里,是幾個作姿作態(tài)的活體模特,她被吸引了,走著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想她和賴驢兒結婚時,也該照幾張婚紗照的,像櫥窗里的活體模特一樣,美艷、靚麗……遺憾的是事出突然,婚也結得突然,就把拍婚紗照的事撂到腦后了。

        米放心想到了補拍,對,和賴驢兒找時間補拍幾張……

        宮警官顧自走著,走了一程,意識到米放心沒有跟上來,回頭去找她,發(fā)現她駐足在那家婚紗攝影門店的前邊,臉上即透出些許不為人覺察的笑意,停下了腳步等著米放心。

        是一種天意嗎?宮警官駐足地地方,恰好開著家夫妻生活用品店。意識到落在宮警官后邊的米放心,收回注視著婚紗攝影的眼睛,緊追慢趕的跟上宮警官,也便自然地看見了那家夫妻生活用品店。應該說,米放心只是無意識的一瞥,就看見了那個面積很小的夫妻生活用品店里,陳列著形形色色她所沒有見過的東西。他只是聽賴驢兒說過這些東西,是在播放的毛片里見識到的,于是知道了一點這些東西的名稱和功能。當然她還不是全知,就像陳列在玻璃柜中,標示著“夢幻眼罩”、“激情條鞭”、“連體乳帶”、“性感口塞”等物,她就壓根不曾聽說。

        無法控制的,米放心的臉紅了,心跳也快了起來。

        宮警官注意到了米放心的情態(tài),與此同時,他也真切地看到了身邊的夫妻生活用品店。當然,宮警官眼睛也像米放心一樣,只是不經意的一瞥,而他除了辯識到米放心發(fā)現的那些夫妻生活用品外,還看見了一些標榜為“性虐待”的用品,什么“多元性愛秋千”、“趣味乳鏈”等,而最突出的就是那條“性愛捆綁繩”了,與米放心的遭遇劫掠時所用的那條淺綠色苧麻繩毫無二致。

        宮警官的眼睛睜大了,發(fā)出了一個獵人才有的亮光。

        同時,米放心的眼睛也睜大了,發(fā)出的則是受驚兔子一樣亮光。

        宮警官不由自主地“哦”了一聲。

        米放心應聲也輕輕地叫了聲“呀”!

        接下來,宮警官和米放心都沒說話,相跟著繼續(xù)向前走,這就走到了宮警官所在的政法大院,去了他的辦公室,從他鎖著的一個薄鐵柜子里取出那根曾經捆綁過米放心的性愛捆綁繩,在手上挽了挽,這才給了默然跟來的米放心。

        接到繩子的一瞬間,米放心驚懼得把繩子丟在了地上。她感到那根叫做性愛捆綁繩的東西,像一團火,要把她燒著似的,使她柔軟的身體沒來由地燥熱了起來。

        宮警官語意莫測地說話了:“問你一個不好問的問題成嗎?”

        米放心點頭了,說“你問吧?!?/p>

        官警官還是遲疑了一會兒,搓著手說:“你看過那些片子嗎?”

        米放心猜測宮警官說的那些片子可能就是毛片,便說“沒看過?!?/p>

        宮警官的話便逼了上來,問:“真沒看過?”

        米放心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說:“我說了,真沒看過?!?/p>

        宮警官卻還不依不撓,問:“你丈夫賴驢兒呢?他看過嗎?”

        米放心回答得也較干脆,說:“他看過?!?/p>

        宮警官再問:“是聽他說的吧!”

        米放心點著頭說:“是的,是他自己說的?!?/p>

        賴驢兒目送著憤怒的農用三輪車顛出柳村的村街,看不見了,回過頭來時,就又看見了父親賴駝子憤怒的眼睛了。賴驢兒曉得難免要受父親一頓責罵了。責罵他是只貪嘴的貓,不知饑飽,沒有羞臉,遲早要斷了自己的福分。

        對于父親賴駝子的責罵,做為兒子的賴驢兒是不敢還嘴的,犟上一句,還會有更戧人的話,連珠炮一樣炸在他的耳邊。

        還好,父親責罵的話滾到了舌尖上,卻來了一個交售辣椒的人。

        有一個交售辣椒的人來,就有兩個三個接著來,滿天滿日頭的,將會是又一天的好忙了。從設下辣椒收購點起,賴驢兒和他父親賴駝子手不失閑,在家里,早晨幫著米放心運走一農用三輪車的干辣椒,到晚上,又會收購來一車的干辣椒,等著第二天裝車再運走。

        柳村的人就夸他們賴家有福氣。

        甭說誰家的門樓高,要討回好媳婦才是高門樓哩。農用三輪車嘟嘟嘟嘟開出去了,嘟嘟嘟嘟開回來,嘟嘟嘟嘟呼叫著的都是財運?。〔坏昧?,不得了,生個兒子好,娶回個能成媳婦更好。

        不用多說,米放心在柳村人的心中,已然樹起了一個好模樣。

        好像還不是只在柳村,方圓十里八里的村村落落里,有來柳村交售干辣椒的,都聽到了柳村人對米放心的高度贊揚,并把那樣的贊揚帶回他們村莊,繼續(xù)地贊揚著。

        口口相傳的贊揚,不間斷地擴展著,聽得到的好話有:米放心給咱幫了大忙了。這應該是句大實話,過去沒有這個干辣椒收購點,大家都要費很大的力氣,結伙拉著去陳倉城里交售,吃力不說,還評不上好等級?,F在有米放心收購運銷,省了大家多少事。此外,還有一種說法:米放心發(fā)美了。這也是一句大實話,每天裝上飽飽的一農用三輪車的干辣椒,跑一趟陳倉城,還能白跑不成,確實是賺了一大筆,別的不好說,就米放心駕駛的農用三輪車,起初的貸款早已還掉了,也就是說,農用三輪車完完全全是自家的東西了。在這種說法上,誰要有那么點不服氣,或是妒忌的口味,很快就會有人搶上來,毫不留情地辯你幾句。說你眼紅了?別眼紅,有能耐自己也辦個收購點,也賒輛農用三輪車,也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行點方便。

        米放心的好口碑,就這樣風刮一樣傳開了。

        一整天的忙亂,賴駝子把對兒子的不滿壓在舌尖下沒說,到了后晌,前來交售干辣椒的鄉(xiāng)親,數著手上的票子,一個一個都走了,空曠的院子又堆起小山一樣的辣椒包時,賴駝子泡了一壺釅茶,潤了潤嗓子,還是不能壓制地把兒子賴驢兒數落了一頓。

        賴駝子的話說得斬釘截鐵:\"你沒聽大家咋說你娃哩,說你有福要了個好媳婦。\"

        賴駝子說:“是福就要知道愛惜,可不敢任性胡來,把福當磚頭踢,那是要傷人的!”

        賴駝子說:“聽下了??。 ?/p>

        賴駝子說:“記下了?啊!”

        公爹數落賴驢兒的時候,米放心駕駛著農用三輪車,像往常一樣,已經心情不錯地走在回柳村的公路上。米放心也是,心里有怨存不住,有惱也存不住,半天日頭一過,不用誰勸,不用誰哄,她自己就在心里化掉了。清早起來的那點事兒,能算什么呢?不就是小夫妻常鬧的矛盾嗎?米放心還能記了仇不成。再說,也是賴驢兒對她好??!不是宮警官問,米放心才不會說哩,干柴烈火的一對小夫妻,熱呼在一個炕頭上,難免不說一些叫人臉紅心跳的話。賴驢兒給他說看過幾個毛片,人家男男女女的,做事兒就有繩捆索綁的。好像繩捆了,索綁了,做起來更有激情似的。米放心記得,賴驢兒給她說這些話時是抱著她的,兩條胳膊就像兩條繩子似的,緊緊地篩著她,使她覺得特別的受用,特別的刺激。賴驢兒就說了,真是恨不得呢,他的胳膊變成長長的繩子,把她從頭到腳都捆綁起來,捆綁得緊緊的,讓他好好地把她愛一回。

        心里這么想著,米放心把對賴驢兒的怒和惱,全都扔到腦后去了。而且把宮警官問她的話也扔到腦后去了。她駕駛著農用三輪車,沿著千水河邊的公路加速回返,還是走到半道上就已天黑了。畢竟,在陳倉城大吃了一頓,見到宮警官,跟到他的辦公室,討回了那條象征著她和賴驢兒愛情的繩子,耽誤了不少時間,走到村南那片蘆葦林時,天已黑黑得透透的了,看得見那一灣隱在蘆笛林子里的水波,在月光下閃耀著迷人的銀光。

        黑暗中,米放心的臉燦爛的笑了一下。

        米放心把她的農用三輪車停在了路邊,息了車燈,摸著黑下到蘆葦林子里去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剝筍一樣,剝得光光地,一頭扎進了水灣里。在姑姑家做保姆和開“紅小豆”時,隔三見五地,跟著姑姑去游泳。陳倉城里的游泳池真是好,淺藍色的水像是染的一樣,男男女女的,也沒人忌諱,攪在一個池子里撲騰,起先把米放心羞得眼都不敢睜,時間長了,見慣不怪了,米放心就很自然地下水游開了。米放心的悟性好,蛙泳、仰泳、自由泳,姑姑教她游,游了幾回,她比姑姑游得還要好。離開了陳倉城,嫁給賴驢兒做媳婦,回到了賴驢兒祖輩生活的柳村,把米放心忙的再也沒機會游泳了。陳倉城的游泳池她沒機會下,村南蘆葦林子里的水灣也沒機會下……。經??吹降那榫笆?,柳村的人把蘆葦林里的水灣當成了一個巨大的洗衣盆,一天到晚,總有米放心喚作嬸子、嫂子或妹子的女人,斜挎一盆的臟衣服,轉到水灣里去洗。自然地,也有半大不小的碎娃,脫了衣服到水灣里亂撲騰,卻從來沒有見過哪家的小媳婦大閨女脫了衣服,下到水灣里撲騰的。

        已經下到水灣里的米放心,游了一程蛙游的姿態(tài),又游了一程自由泳的姿態(tài),此刻正躺在水面上進行仰泳時,想到在柳村叫嬸子、嫂子、妹子的女人,由不得先樂了一樂。

        米放心很為自己而驕傲了。

        米放心在水灣里游泳,她是柳村婦女中的第一人,只是天黑了,沒人看得見。她就想,有個人看見該多好,自己就在水灣里游得更暢快了,嘴里還\"噢——噢——\"地快活地叫起來,驚得蘆葦林子里夜息的禽鳥,應和著她的叫喊,也歡快地啁啾著了。

        米放心不知道,其實是有一雙眼睛,在水灣的邊上看著她的。那雙眼睛明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盯著米放心魚兒一樣游動的身子,嘩啦啦游過來,嘩啦啦游過去,一眨不眨地,看得癡了,呆了,出神了。

        那人是放羊的啞巴。

        如果不是啞巴一聲慘痛的嚎叫,米放心還歡快地游在水灣里,盡情地享受著水的溫柔和撫慰。啞巴刀砍似的嚎叫,把米放心驚得潛入水底,游到水灣蘆葦茂密的地方,探出頭來,這才又聽到賴驢兒的叫罵聲。賴驢兒大罵啞巴是流氓,是賴蛤蟆……賴驢兒罵聲氣急敗壞的同時還夾雜著手抽腳踢的噼啪聲。

        啞巴跑了,跑得跌跤爬步,慌不擇路。

        牽著賴驢兒伸來的手,米放心爬上了水灣。濕淋淋的她,一上來就鉆進賴驢兒的懷里,抱住了賴驢兒,也讓賴驢兒抱住她,抱緊了,再抱緊點,像繩捆一樣抱得緊緊的……米放心要求著賴驢兒,那一刻,米放心覺得她很無恥,很不要臉,有兩滴淚水,很沒出息地滑出了眼眶,被賴驢兒的舌頭接住了,吃掉了。

        蘆葦林子里的禽鳥又歸于寂靜,只有米放心和賴驢兒相擁相抱著,站在水灣邊,仿佛一尊月光的雕塑。

        賴驢兒先動了一下,說:“回吧,咱回家?!?/p>

        米放心也就動了一下,說:“回吧,咱回家?!?/p>

        小倆口便摟摟抱抱著,從繁茂的蘆葦林子里走出來。走到公路邊停著的農用三輪車旁,米放心打開駕駛艙的門,自己先上去,拉著賴驢兒也坐了進去,這就擰動了車鑰匙,打開了車燈。

        像兩根巨型光柱的車燈前,啞巴懷里抱著一只小羊羔,豪壯地站著,兩只眼睛閃著憤怒的光,在農用三輪車強烈的燈光里,不躲不閃,嘴里哇啦哇啦叫喊著。

        還有啞巴懷里的小羊羔,一團雪絨似的純凈,也在咩咩咩咩地嘶叫著。

        啞巴不會說話,小羊羔就更說不出話了。但米放心還是聽明白了,小羊羔離群了,啞巴摸黑是來尋找小羊羔的;賴驢兒剛才打了啞巴,你憑什么打啞巴?你沒理由打啞巴的。

        米放心就對身邊的賴驢兒說:“去給人家賠個禮?!?/p>

        賴驢兒犟著不去,說:“他偷看你了?!?/p>

        米放心說:“能偷看個啥?”

        賴驢兒說:“偷看了你精身子,我不許旁人看見你的精身子?!?/p>

        米放心說:“我還是你的媳婦,腳不少,手不少,你說把啥看少咧?!?/p>

        米放心說著,知道和賴驢兒扯不清,就不和他再說,自己下了駕駛艙,走到啞巴跟前,又比又畫的,向啞巴賠了一陣情,啞巴就退到公路的一邊,讓米放心駕駛著農用三輪車燈光一閃一晃地過去了。

        賴驢兒極其敏感地摸到了盤在駕駛艙里的性愛捆綁繩。

        賴驢兒是在米放心下車給啞巴賠情時,心里燥煩著,手在駕駛艙里亂摸時,摸到那根繩子的。剛一摸到手里,賴驢兒就感到那根繩子的不同。像有一種魔法附著在那根繩子上似的,賴驢兒一摸到手,渾身就有一種電擊的感覺,麻酥酥、癢酥酥,每一根毛細血管里就都有了流火般的躁熱,他不能自禁地呻吟了一聲。不過那一聲呻吟很小,小得連他自己都沒聽見。

        是的,賴驢兒需要忍耐,需要察言觀色,要看米放心的態(tài)度,能不能實現他的心中所想。

        米放心把農用三輪車停在大門外,拍打拍打身上的衣服,推開家門進去了。賴驢兒的手里抓著那根性愛捆綁繩,悄悄地跟在米放心的身后,進了門,返身就把大門關起來。一切都如往常一樣,沒有刻意的做作,也沒有刻意的暗喻,而賴驢兒卻已感受到了一種鼓勵,鼻子抽了抽,好像空氣里充滿了他所想望的曖昧的氣味。

        果然也是,在他們小夫妻的窩巢里,賴驢兒把他順手拿進來的性愛捆綁繩往坑頭上一撂,米放心看過去,臉上不僅沒有氣惱,反而是羞濕的一笑,像他們小夫妻往常做愛前的神色一樣。

        賴驢兒的膽子就大起來了,像是一只餓急了的狗,撲上去抱了米放心,在米放心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上親了一遍后,就急火火地解著米放心上衣的鈕扣。起初,賴驢兒還解得很有順序,最后幾乎是撕扯著脫了米放心的上衣和褲子,到脫夾在米放心屁股里的小褲衩時,竟然扯成了兩綹子。

        米放心不急不惱,任憑賴驢兒一邊急煎煎的用功。把她脫光了,脫精了,脫成了一團白花花的霧氣了,賴驢兒卻不急了。半年的鄉(xiāng)村生活,已使賴驢兒的雙手不怎么光滑了,變得像是兩把銼刀,在米放心的精身子上,小心地,一點一點地搓著,反反復復地搓著,直到賴驢兒確信可以用繩子綁了米放心做愛時,他不再猶豫,迅速地抓來那條發(fā)著幽光的淺綠色性愛捆綁繩,搭在米放心光溜溜的肩膀頭上,從上到下,先雙手再雙腿,很有章法地把米放心捆嚴實了。

        賴驢兒把捆成棕子似的米放心抱起來,像抱著個易碎的瓷器,小心地平放在炕上,瞇著眼,仔細地端祥著,仿佛捆綁著一身繩子的米放心,是他創(chuàng)作的一件絕美的藝術品。

        米放心閉著眼睛,她的皮膚感覺到了賴驢兒目光的扶摸,一寸一寸的,目光所到之處,她都聽得見賴驢兒目光的呼叫,那是贊美的呼叫嗎?米放心安慰著自己,應該是的,是贊美的、欣賞的呼叫,但她不知道,賴驢兒為什么喜歡贊美、欣賞她被捆綁的身體?米放心睜開眼睛微啟紅唇,很想問一問這個問題,但她沒有機會問了。

        賴驢兒的嘴迅速地堵在了米放心的嘴上,漲得發(fā)紫的身體,像被填滿了炸藥的炮彈,而舌頭就是引燃的引信,滋滋滋滋地吐著火花,終于不可忍耐地砸在米放心的身上,進入了米放心的身體,米放心就呻吟起來了。而那斷續(xù)的呻吟,就如擂響的戰(zhàn)鼓,使賴驢兒有了更加高漲的激情,向米放心的身體發(fā)出一波勝似一波的沖擊。

        終于,米放心感到了自己的水波蕩漾,她扭動著捆綁繩子的身體,掙扎著,腦子里是一片空白,覺得自己正迅速墜入無底的深海,嘴里隨之發(fā)出有點絕望的昵喃。

        米放心說:“我不行了。”

        米放心氣息哀微地呻吟著說:“我要死了?!?/p>

        果然,在米放心的話還沒最后說出來,她就昏迷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到她有了呼吸的感覺,神志逐漸恢復過來時,身上捆綁著的繩子已被解除掉了,留下的是一道道繩子的勒痕,在她的白晰的皮膚上,紅艷艷地,觸目驚心地顯眼著了。賴驢兒埋頭在那一道道的鮮紅繩印上,伸著舌頭,輕輕地舔著,不知饑飽的一路舔過去……

        在賴驢兒濕熱的舌頭觸動下,米放心敏感地體會到一種曾經有過的可怕的疼痛。

        又是一農用三輪車的辣椒包。

        而且是今年的最后一車,小倆口把農用三輪車裝得特別滿,高聳著像要戳到天上去。找尋用來剎車的粗麻繩時,卻見老爹賴驢子在院子里舉著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把粗麻繩砍成了幾截。小倆口不知老爹怎么了?剛才裝車時,老爹還搭了一把手,而且撥拉著算盤珠子,把前一程應收的賬款,分條分目地都算了出來,交給米放心,讓她好去與人家對賬?,F在怎么把粗麻繩砍斷了呢?小倆口急煎煎圍上去剛要問時,老爹說話了。

        老爹賴駝子的話里含著怨,怨中含著關心:“你看粗心不粗心,粗麻繩磨得快斷了,也不知道,真到半路上一斷怎么辦?車上的辣椒還不全散下來?!?/p>

        賴驢兒沒說話,米放心就說了:“還是老爹細心?!?/p>

        此前幾回了,剎車的粗麻繩磨得深的地方,也都是公爹賴駝子發(fā)現的,而且又都是公爹賴駝子續(xù)好的。公爹在繩上續(xù)的結叫麥穗頭,拇指粗的一根繩子,在長長的數月功夫里,總有磨蝕的地方,過去,已經在斷損的地方續(xù)接了六七處麥穗頭了。續(xù)接的麥穗頭,可是比原來的新繩還要結實耐用。今日早上,公爹賴駝子發(fā)現的又是兩處斷頭,鋒利的砍刀,把斷頭處的毛茬砍齊了,兩頭各自折開一拃長,互交互壓,眨眼的功夫就續(xù)好了,果然很像一個豐滿的麥穗頭哩。公爹原來續(xù)接麥穗頭,米放心沒有親眼見過,這一回見了,打心眼里佩服續(xù)得好,就像公爹賴駝子撥打算盤珠子一樣,精得難有話說。

        續(xù)了許多的麥穗頭的粗麻繩,自然短了一些,加之最后這一趟車裝得飽,繩子在車頂上飛過來舞過去,就短得不夠用了。手邊又沒有備用的,小倆口一時作了難,總不能沒剎好就上路吧。想著想著,小倆口都想起他們窩巢里的那根淺綠色的性愛捆綁繩,細是細了點,一股并作三股用,還是能頂上用場的。小倆口互相瞄了一眼,賴驢兒就回身取來了那根繩子,和米放心一個車左,一個車右,很有情致的剎著車上的辣椒包。

        繩子在小倆口的手上交替盤著,一圈一圈的,像是米放心在千水河邊游泳的水灣里蕩起的漣漪,在這一個的手上盤著,盤好了,身前身后的蕩呀蕩,蕩出慣性力時,借勢一拋,拋到農用三輪車的那一邊,那邊的一個就又在手上盤著,盤好了,身前身后地蕩呀蕩,蕩出慣性力時,借勢一拋,拋到農用三輪車的這一邊。淺綠色的性愛捆綁繩,在辣椒包裝得高聳的車頂上,一忽兒飛出一道弧線,軟軟地墜入車的這一側,一忽兒又飛出一道弧線,再軟軟地墜入車的那一側,白色的,透著干辣椒艷紅色彩的辣椒包上,就有了繩剎的溝槽,很惹眼地分布著了。

        米放心沒敢多想,在辣椒包上剎出最后一道溝槽后,粉嫩的臉頰上驀地浮起了一坨霞彩般的暈光。她低了頭,甚至不敢再看剎著淺綠色性愛捆綁繩的辣椒包,急急地走了兩步,拉開農用三輪車的駕駛艙,自己先坐了進去。

        說好了的,賴驢兒這一次和她一塊去陳倉城。

        買一輛農用三輪車,不能只是販運干辣椒。過了這個點兒,還得找些別的活路干。米放心是這么想的,給賴驢兒一說,自然是支持的。而遠離城市的老家柳村,能有啥活路呢?沒有吧。就只有去陳倉城找活路了。

        見米放心羞紅了臉,起先上了駕駛艙的,賴驢兒也跟著有了些臉紅。這一次,賴驢兒還算老實,雖然他知曉米放心羞臉的緣由,上車來也是老實地坐著,兩眼盯著車的前方。

        柳村的街道,原來寬寬大大的,走輛大型的汽車、拖拉機,都是很好走的?,F在差多了,兩邊的住家戶,都在門前堆了土,堆了糞,你向街道邊侵占一些,他向街道邊侵占一些,兩邊不斷地往街道夾著就只余下窄窄的一綹了。許多路段,米放心駕駛著小型的農用三輪車都是碾著土堆和糞堆過去的,轟轟隆隆地,一會兒顛向這邊,一會兒又顛向那邊,滿載著辣椒包的車輛,便如一只懷了身孕的大母羊,向前走得頗為艱難……走出來了,走上了相比平坦寬展的公路,農用三輪車的速度在米放心的調度下,明顯地快了起來。公路的前頭,又是啞巴的羊群,一片雪白的云霧似的,慢慢地移動著,到米放心的農用三輪車快要逼近時,早有四眼狗上竄下跳地攆著羊群,為轟鳴的農用三輪車開出一條通道。

        在公路上許多次的遭遇,米放心的農用三輪車與啞巴和他的四眼狗以及羊群,已經形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農用三輪車順利通過羊群夾道的公路時,米放心都要禮貌地鳴一聲長笛,而機靈的四眼狗,也會代表啞巴和羊群,歡快地吠叫幾聲。

        今天亦不例外。

        米放心摁著的笛聲剛一停下,四眼狗就叫起來了:汪,汪,汪汪……聽起來頗為親切。

        心里沒底的事,做起來果然難度大增。

        在農副產品外貿公司把賬按照老爹賴駝子算計好的清單與人仔細對過,居然一分不差,人家也就很干脆地與米放心把一料的辣椒賬結了。錢一領到,米放心便和賴驢兒在陳倉城為農用三輪車找活路了。找了幾家正在大開挖的建筑工地,看得見熱火朝天的忙亂,車進車出的,就是沒人肯給他們活干,刻薄的人,還笑話他們農用三輪車雞巴小,不在農村拾柴冒煙,到城里來做什么!賴驢兒聽不順耳,就要和人干起來了,都是米放心息事寧人捉了賴驢兒,再到一家去找,結果都是一樣。本來,還想到一些企業(yè)去碰碰運氣,沒頭蒼蠅一樣撞著,這就看見許多自發(fā)形成的運輸市場,停著一輛輛空車,守株待兔地等待貨主雇請時,小倆口泄氣了,在陳倉城找活不易啊!

        米放心就又想起了她的姑姑。

        在老家柳村設點販運干辣椒,是姑姑為她們聯系的,現在有了豐厚的收益,也該看望一下姑姑,順便再求姑姑幫忙找個新活路,親愛的姑姑應該是有這個辦法的。

        于是,米放心和賴驢兒在陳倉城最大的購物城千挑萬揀,買了一堆營養(yǎng)品,這就走出了購物城的大門。都站在她們開來的農用三輪車前了,米放心再看那些包裝堪稱豪華的營養(yǎng)品,就又覺得太寒酸,太不夠檔次了。姑姑是什么人!姑姑家里啥時缺過營養(yǎng)品!米放心就想給姑姑買一件夠品味的禮物了。她讓賴驢兒在門外等著,說她再進去看看。進去一看,就看見金銀手飾專柜里鉑金項鏈了。和賴驢兒的婚結得太倉促了,戒指項鏈的,米放心自己還沒有一件,卻在這時,下了決心要為姑姑買一條了。她看準的是那條水波紋的項鏈,就戴在一個只有脖子沒有頭腦的女性胸像模型上,恰到好處地搭在兩只裸乳凸起的乳溝里,懸著一只水滴似的吊墜。米放心沒有猶豫,也沒有問價錢,就讓穿戴得體的柜員開了票,付了錢,裝在一個條型的紅絲絨盒子里,拿著就去了姑姑家。

        到了姑姑家,米放心把大包小包營養(yǎng)品放好,這才把她精選出的白金項鏈拿出來孝敬姑姑,可是說破天,姑姑都是不接她買的項鏈。姑姑說了,只要米放心好她就好,姑姑黑明心疼著米放心。姑姑說的不是假話,米放心原來給她帶孩子,孩子大了,又給她跑出租,她的侄女兒米放心是多么懂事識禮的娃娃呀!姑姑有她一個還沒來得及告訴米放心的計劃,讓米放心踏實認真地跑上幾年出租,手頭有多余的錢了,就給米放心買一個城市戶口,嫁一個城市的青年。不幸的是出了那么一場事,米放心被歹人劫掠了,姑姑就不敢叫米放心再開著\"紅小豆\"滿街跑了。畢竟,一個姑娘家,長得又是那么漂亮,跑出租那有不出事的?卻也碰巧,有個賴驢兒關心著米放心。是賴驢兒的牽心掛念,覺出了米放心的危險,報案及時,救了米放心一命。而兩個小青年,偏偏地情投意合,姑姑就放棄了她的計劃,積極熱情地促成了她們的婚姻。

        姑姑收下了米放心小倆口拎來的營養(yǎng)品后,只把鉑金的項鏈小心地取出盒子,在她脖子上試了試,就又喚過米放心,親手戴在米放心的脖子上。姑姑眉喜眼笑地掰過米放心的肩膀,看著在米放心胸脖上顫顫悠悠,彩光四射的鉑金項鏈,便拍手說話了。

        姑姑說:“還是我侄女適合這條項鏈?!?/p>

        姑姑還招呼賴驢兒看,說:“是不是呢?你看,我侄女更漂亮了?!?/p>

        賴驢兒就在一邊嘿嘿地樂,而米放心不依不饒,要從自己的脖子上卸下鉑金項鏈。

        米放心說:“給姑姑買的,就是姑姑的?!?/p>

        米放心還舊事重提:“沒有姑姑幫忙,我還沒錢給姑姑買禮呢?!?/p>

        姑姑捉了米放心的手,不讓她卸下項鏈,怨怪米放心人大了,生分她了。侄女能給姑姑送項鏈,姑姑就不能給侄女送項鏈了。安生戴著吧,我侄女婚事結得太潦草了,我還說給你陪條項鏈的,事情急了不湊手,就沒給我侄女陪。這一條權且當作姑姑陪給你的禮情,怎么樣?不和姑姑犟了。

        米放心知道她的姑姑,再犟下去,就是拂了姑姑的面子,下來的話就不好說了。便松開卸項鏈的手,擁了姑姑的一條胳膊,晃了晃,臉上竟是一臉的羞色。

        姑姑空著的那條胳膊就抬了起,指頭戳著米放心的額頭:“還要臉紅,像個結了婚的人嗎?”

        米放心趁勢講出了她和賴驢兒的請求:“販運辣椒的季節(jié)過去了,驢兒不想讓農用三輪車閑著?!?/p>

        姑姑說:“是不能閑著。”

        米放心便話趕著話說:“那就有勞姑姑幫忙找些活干。”

        姑姑滿口答應下來了:“幫,我不幫誰幫?!?/p>

        姑姑嘴上答應著,手上就行動起來了。抓起裝在客廳里的座機電話,在鍵碼上點了一串數字,打過去,有人接話了,寒喧了幾句,說到了正題上,對方答應過些日子有活了,就給姑姑回話。如此打下來,打了十來個電話,像是集體商量了的,都是過些日子有活了,就給姑姑回話。這么打著,姑姑的額上都有了細汗,米放心去洗手間擰了一把毛巾,給姑姑小心地擦著,嘴里就安慰姑姑,咱不急,等幾天就等幾天,忙了一個季節(jié)了,也沒歇幾天,在等活的幾天里,咱也美美地歇上一歇。姑姑卻是執(zhí)著的,一路打著電話,又被客氣地拒絕了幾個電話后,終于有一家紙廠答應下來了,而且答應得很干脆,下午來都行。姑姑就笑了,臉上的細汗也便隱沒不見了。

        姑姑總是那么好強。米放心就想,她也是好強的,她的好強是從姑姑身上承傳來的嗎?

        農用三輪車的活路有了著落,姑姑的心放下了,米放心的心也放下了。姑姑就招呼在家里吃飯,米放心就很高興地響應著,并積極地跑進廚房,輕車熟路地和起面來。米放心知道姑姑最愛吃餃子,高高大大的電冰箱里,啥時候都斷不了餃子餡兒。

        米放心在櫥房麻利地搟著餃子皮兒。

        姑姑就端了餃子餡兒,到客廳里來,招呼賴驢兒和她一起包餃子。賴驢兒笨手笨腳,惹得姑姑笑了,嘴上卻嚴厲地斥罵起來。

        姑姑罵說:“看把你福享的,就等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呀?”

        姑姑的罵說極有分寸,聽起來,那樣的斥罵倒像是無微不至的關愛:“驢兒你給我聽著,要叫放心受欺侮,我不會饒了你!”

        在櫥房搟了一摞餃子皮,米放心拿出來,接著姑姑的話指責賴驢兒:“他已經欺侮我了。”

        米放心說:“他膽子大著哩,他不敢欺侮誰?!?/p>

        姑姑卻不接米放心的話,說:“驢兒,你也該學會開車的,男子漢嘛,總比一個女人家方便些?!?/p>

        賴驢兒一個餃子沒包好,倒是粘了一手的餃子餡,聽到姑姑的囑咐,點著頭一連聲地說:“我學,我學。”

        小倆口分了個工,賴驢兒留在陳倉城租地方,也好給他們活路的造紙廠跑運輸。

        在造紙廠領活時,小倆口看見許多輛農三輪車,都裝著高高的麥秸兒,搖搖晃晃地排著隊,向造紙廠一側的料廠爬行。料場上,堆得小山般的麥秸垛,一排一排地,數都數不清。小倆口就想,給她們的活兒該不是也拉麥秸吧。果然是了,八百里關中平原,盛產優(yōu)質小麥,收割來的麥秸堆得到處都是,過去不是喂了牲口,就是做了柴火,現在當做造紙原料收購,能變現錢了,誰不想買出去呢?誰還和錢計仇了?紙廠接待他們小倆口的人就說了,隨便你們怎么弄,上天也成,入地也成,跑十里不近,跑百里不遠,把麥秸拉運來就行,拉一車是一車,運費和原料,車車都清。和排隊交麥秸的運輸車輛駕駛員掏了掏底,盤算了一下,覺得大有賺頭,小倆口便喜上眉梢,留下賴驢兒在陳倉城做后勤準備,米放心駕車回柳村了。

        回柳村的米放心,身上還背著結算來的那一大包人民幣,在路上也不敢耽擱,腳把油門幾乎踩到了底,跑到半道時,天還是黑下來了。沿著千水河邊的公路跑,繞過了一個彎,又是一個彎,已經拐過回村的最后一道彎,看見了村里明明滅滅的幾點燈光,米放心卻聽到一聲異響,腳還沒松油門,車燈就先滅了,剛才還奮勇前沖的車輪,失去了動力的驅使,滑行了不到幾米,就悄沒聲息地爬在公路上不動了。

        會開車的米放心,只能處理一些小故障,大一些的,就很撓頭了。圍著趴窩了的農用三輪車,這里瞅瞅,那里瞧瞧,終究束手無策,而夜色在一點點地加深,毫無辦法時,米放心打算把車先撂在路上,自已步行著回去。這么想著,米放心把挎在肩上裝著人民幣的包往懷里攬了攬,去開駕駛艙的門子時,一個頭上戴著黑色絲襪的人,倏忽堵在了她的前面,就像她在陳倉城跑\"紅小豆\"被劫掠的那次一樣,當下驚恐得背過氣去,空留下一聲不大的哀叫,迅速地消融在濃厚的夜色中了。

        四眼狗的吠叫聲,把米放心從半昏迷的狀態(tài)喚醒了過來。她想動一動手,才知道雙手被繩子綁住了,又想動一動腿,也感知被繩子捆嚴實了,還有她的胸前胸后,都被捆綁上了繩子。米放心沒有睜開眼睛,在這個危急的時刻,她不像頭一次被劫掠時那么慌亂了。她被人轉移到了公路邊的草灘上,身下是毛絨絨的雜草,她不再掙扎,任憑與她已經熟臉熟面的四眼狗吠叫,自己靜靜地躺在暄軟的草地上,仔細地體會著繩子的勒痕,感覺那種微微的疼痛,總是捆綁在她身體的同一個地方。

        這個感覺叫米放心吃驚得渾身打起了冷戰(zhàn),她本能地拒絕著這個感覺,卻越是拒絕越是清晰,眼里就滾落出一串串的淚,那淚沒有一點熱量,涼得像是冬天房檐上消融的冰水。

        啞巴在遠處哇啦哇啦地亂叫著。他聽不見四眼狗的吠叫,卻感覺得到四眼狗的燥動,也就跟過來了。啞巴看見了米放心??匆娏四_手身上捆綁著繩子的米放心,驚訝得張大了嘴,卻再沒有發(fā)出一聲哇啦哇啦的嚎叫。啞巴一條腿跪在地上,伸手想把米放心扶起來,左比右劃,卻怎么都下不了手。米放心便側了身子,掙扎著自己坐起來,用眼睛示意著,讓啞巴為她解開捆綁在身上的繩子。雖然天黑,米放心的眼神啞巴很容易地領會了,使勁地點著頭,便一點點地解著繩子。米放心的心里有了譜,知道解開身上的繩子并不難,找到繩頭,只消輕輕一抽,繩結一開,全身的繩子就會松下來??墒牵瑔“途褪钦也坏嚼K頭,也不知怎么解,倒是聰明的四眼狗,呲牙咬住繩頭,繩結便很自然地松開了。

        米放心情愿不情愿,身上已有幾次繩捆的體驗了,她在想,誰會把她捆得那么專業(yè)呢?

        四眼狗不吠不叫了,靜靜地站在一邊,卻還警惕地高昂著頭,左邊看一眼,右邊看一眼。從繩子的捆綁中解脫出來的米放心,沒太注意四眼狗的舉動,而是和單膝跪在她身邊的啞巴艱難地交流著。啞巴打著手語,米放心也打著手語,當然都不是受過專門教育的手語,交流起來頗為困難,但是兩人還是大體知道了對方的問詢或回答。

        啞巴手舞足蹈的詢問是,誰捆綁了你。

        米放心搖頭擺手,回答他不知道。

        米放心就又問啞巴,又是來找離群的羊兒嗎?

        啞巴就點頭了,兩條胳膊把周邊地理都劃了一遍,在懷里做了個摟抱的動作,再搖搖手,米放心也就知道他沒找見離群的羊。

        米放心就作著手勢,讓啞巴再去找。

        米放心還給啞巴費力地比比劃劃,要他暫時保守秘密,可不敢亂說話。

        啞巴也便聽話地點著頭。

        ……

        沒有等到米放心來陳倉城,賴驢兒就搭車回了柳村。

        回到家,看見米放心還昏昏沉沉地睡在炕上,快一天了,米粒未進,滴水未下。老爹賴駝子不知所措,在家里走出走進,真像一匹失魂的老駱駝,蹲在院子里唉聲嘆氣,看來一天了,他也沒吃沒喝。賴驢兒回來了,賴駝子唬地站起來,兩只眼睛突然睜得牛鈴般大,射出一股逼人的寒光。

        賴駝子把聲壓得很低,像是牙縫里擠出來的,“你把媳婦咋的了?”

        只是簡短的一句話,賴驢兒卻像被刀割來似的縮了縮脖子,沒接老爹質問他的話。小心地挑起布門簾,顛兒顛兒地幾小步,站在了米放心昏睡的炕邊,輕聲地喚著米放心。

        賴驢兒的呼喚都帶了哀傷的淚聲,“放心,你醒醒呀!”

        賴驢兒還真有淚流了出來,“好好的這是咋的了???!咋的了?”

        淺淺地咳嗽了兩聲,米放心的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手在身邊摸索著,摸到了裝著人民幣的挎包,送到賴驢兒的手里,讓他給老爹送去,點算點算,看有賒損沒有。

        賴驢兒沒接錢挎包,端起涼在炕邊的湯面碗,挑起一根長長的面條,要喂米放心吃飯,米放心接過吃了,賴驢兒就再喂,連著喂了幾條,米放心就伸手擋住了,再次強調,讓賴驢兒把裝錢的挎包給老爹送去。賴驢兒這次沒再犟,照著米放心的吩咐把錢挎包交給了老爹,再次回到他們小倆口的窩巢時,腳跟腳地,卻跟來了穿著一身黑色警服的宮警官。和跟在宮警官身后的幾個陌生的警察。

        過了一會兒放羊的啞巴也來了,哇啦哇啦地一陣喊叫,米放心就知道啞巴沒有理解她的話,報了案,引來了宮警官。

        富有經驗的宮警官,是接到協(xié)查通知趕來的?,F在的案件在公安內部都要上網的,目的為了相互配合,盡快破案。宮警官就是在網上看到信息后申請協(xié)查的。他來看一眼米放心,就看透了米放心情緒的抵觸。是哩,前次遭受劫掠的案子還沒破呢,這次又能怎么樣?破得了嗎?說實話,宮警官太想破了這個案子的,幾個月沒破,幾乎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別說是受害人,他也快沒信心了。而這次,米放心再遭劫掠,或許是個機會,一舉破了前次的積案也難說定。但是不能急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尤其是對屢遭劫掠的米放心,宮警官懂得怎么做,就是要有耐心,耐心地挖掘案件細節(jié)。一千一萬個的蛛絲馬跡,可能都沒用,有一條深入進去,有些用處,案件就可能破掉。

        好事不出門,瞎事一溜風,左鄰的二嬸,右鄰的三嫂,還有米放心叫得清稱呼叫不清稱呼的村鄰都來了,院子里鬧哄哄地凈是人,你咬著我的耳朵,我咬著你的耳朵,相互好奇而驚訝的議論著。

        在這種情況下,宮警官知道不好向米放心問案情,他有保護受害人隱私的職責,再說,米放心一時半會也不會給他說什么,于是,便很知趣地退出米放心的房子,順手牽了賴驢兒的袖子,把他拖出院子,拖到村街口停著\"黑貓警長\"車傍,掏出煙,他自己點了一根,也給賴驢兒點了一根,煙霧籠罩中的宮警官和賴驢兒,形神有時平靜,有時激烈地交談著。

        擁得滿院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三三兩兩地進到米放心躺著的房子里,關切地問候幾句,前腳退出來,后腳又有幾人跨進去……啞巴混在人群里,顯得特別活躍,誰逮住他說話,他都極其認真地回答著,手上比著動作,嘴上嘖著唾沫,不厭其煩地說著他的所見所聞。

        宮警官再次回到人頭攢動的院子,在人縫里躋著,躋到啞巴的身邊,伸手攥住了啞巴的一只手腕,旁邊看見的人發(fā)現,宮警官攥著啞巴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氣,好像他一松手,啞巴會跑了似的。

        啞巴卻還沒有覺出什么來,被宮警官攥著手腕,還以為是和他握手來著,朝宮警官極為羞郝地一笑,空著的那只手,十分夸張地作著動作,看得懂啞巴手勢的人,知道啞巴還在向宮警官表著功勞。顯然,宮警官還看不懂啞巴的手語,拽著啞巴從人群里走出來,走過長長的街道,街道上這里一堆豬屎,那里一堆狗屎,宮警官和啞巴的腳上,都是大有成效地踩了又踩,腳底和鞋面上,都快被豬屎狗屎糊遍了。

        跟出來一些村里人,對著急欲向村頭走去的宮警官和賴驢兒,忍不住喊叫了幾聲,喊的話是,啞巴放著羊哩,都是村里人的羊,一家一戶聚集起來,指靠啞巴給放哩。

        宮警官聽了人群里的叫喊,拽著啞巴走得更快了,快到他的“黑貓警長”小車前時,還加緊腳步跑了起來,直到把啞巴囫圇地塞進警車,宮警官才朝跟來的人群看了一眼。

        宮警官給大家說:“他看不懂啞巴的手語,到陳倉城找個手語專家?guī)退麊枂枂“?。畢竟啞巴是現場惟一的目擊證人?!?/p>

        大家聽宮警官的話在理,就不跟了??墒蔷驮趯m警官發(fā)動了警車準備離去時,卻掏出他掛在褲腰上的手銬,很利索地銬在了啞巴的手腕上。

        “黑貓警長”的警車嗖地竄向前去,剛才不見的四眼狗,卻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箭一般向著揚起一股黃塵的\"黑貓警長\"追去了。

        賴驢兒學會體貼人了。

        原來不懂鍋灶的一個人,也圍著鍋臺轉,千方百計地為米放心調理著營養(yǎng),魚燒出來了,雞湯燉上了……米放心不經意地說她口淡,賴驢兒就爬在鍋邊給她做餬涂,看上去很簡單的一道家常飯,到要做出來時,卻頗不簡單,先在碗里量好面粉,兌上水,兌多少水好呢?竟是個大問題,水多稀迷拉海不成,水少了干硬撲柴也不成,僅此賴驢兒沒少費功夫,最終還是當著米放心的面,聽著米放心的指教,適量兌好水,這就手拿筷子攪上了,一萬遍一千遍的攪,徹底地攪勻了,攪出了面的筋面的肉,備在鍋臺上再燒水,趁著水將開未開時,把筋筋道道的面餬兒傾進鍋里,就又是一場好攪。

        總不能只吃餬涂呀。

        賴驢兒開動腦筋,想著法子為餬涂配菜,金針木耳,蔥蒜豆腐,氽在熱鍋里,煸上一煸,與餬涂攪和在一起,端給米放心嘗,米放心就夸賴驢兒有心哩,好吃,她愛吃。

        左鄰的二嬸,左鄰的三嫂,還有柳村的四婆和五姨,頭兩日也做下好吃貨,給米放心的炕上送。來了,就都心痛地問長問短,安慰著米放心,末了,還要咒罵啞巴,挨千刀的,也有一副害人心,看把瞎瞎東西這一回怎么收拾!要了他的命也不冤。

        城里的姑姑聽到消息,也急失慌忙地趕了來。從米放心嫁給賴驢兒,姑姑是第二次到她家,進門就一把眼淚,把米放心扶起來,擁在她的懷里,熱燙燙地眼淚水,撲簌簌直往米放心亂毛失垢的頭發(fā)里鉆,姑姑就取來木梳,給幾日時間,便已憔悴得一臉臘黃的米放心整理頭發(fā),嘴里一個勁地唸叨,我娃這是咋的了?啊?天爺爺哩,地奶奶哩,睜睜眼吧,看我娃沒失害哪個,沒得罪哪個,咋的就一而再,再二三地遭人禍患!我娃是多么心善的一個女子啊,會體貼人,會治理家,沒黑沒白,一心一意往人前活哩,就讓娃娃好好活嗎?啊,我的天地呀,你倒是應個聲喲。

        再次橫遭禍害,米放心沒流一滴淚,可在這時,她忍不住流淚了。

        哽哽咽咽地米放心說:“姑莫說了。”

        米放心說:“姑看你說得我流淚了?!?/p>

        姑姑還是不停嘴地說,說著話頭一轉,直指賴驢兒命門,什么狗屁男人,跟上賊式子有啥好?連個人身安全都沒有,我娃受難時,你跑哪里去了?啊,叫你學開車,遲遲學不會,我娃不是你們賴家雇的打工妹。

        米放心想著要接姑姑的話頭,張了張嘴沒有攔,聽姑姑好一頓數落,心里稍稍地也覺好受。

        賴驢兒沖了一杯茶,捧在手里,勸姑姑喝一口,路上累了,喝口茶也好解乏。

        的確感到累,不是路上累,是一連串的恨聲惡語,把姑姑罵累了,瞥一眼侍候在身邊的賴驢兒,接過他端在手上的茶水杯,咕嘟喝了一口,接著還要罵說的,卻見米放心臘黃的臉上,飛起一抹潮紅,知道她是不好再罵了,人家是滾在一個炕上的小夫妻,罵恨了,誰都會厭棄她,便自覺的收了嘴。

        在米放心的身邊,熱心的姑姑守了多半天,太陽剩下三桿高的時候,這才告辭出門。米放心撐起躺得發(fā)虛的身子,把姑姑也送到了村街上,這里她出事后,頭一次出門。送走了姑姑,回頭看見她心愛的農用三輪車已經拖回來了,停放在院門口,車身上的藍漆擦得纖塵不染,像是賴驢兒剛剛擦過一樣。

        是的,是賴驢兒仔細擦過的,幾天來,賴驢兒除了想方設法服侍米放心,騰出手來,就去擦洗農用三輪車。米放心沒看見,賴驢兒擦洗農用三輪車的仔細勁,就像一個母親侍弄自己的孩子。而過去,他很少擦洗農用三輪車,米放心擦洗時,他也只是站在一邊,幫著打一桶水什么的,很少上手擦洗的。

        這倒是米放心感到意外了。

        而意外的事情還在接二連三地發(fā)生著,到米放心從炕上爬起來,感到身體還很虛弱的時候,賴驢兒就很殷勤地要求了,要米放心教他學開農用三輪車,還說陳倉城的活路可不等咱,想賺錢的人多了去了,都想瘋了,咱有賺錢的門路,咱也不能等呀。

        就是沒有疑心,米放心也要起疑了,在她男人賴驢兒的心里,好像他的女人未受那場禍害似的。

        而在柳村,大家起先都來看望安慰米放心,幾日后,就再沒有來過一個人。米放心還想,大家都忙忙的,咋能總往自己家里跑?再想,就又覺得自己也不能失禮,她能走動了,她該到大家門上去,謝謝鄉(xiāng)鄰對自己的關心。

        先去的是左鄰二嬸家,二嬸像往常一樣熱情,端板凳、倒茶水,問長問短;再去右鄰的三嫂家,三嫂也像往常一樣喜悅,讓座位、問饑渴,聊天聊地;米放心連著走了幾家,幾家的情況大同小異,叫她表面上感覺不到什么,隱約的體會總是不同,在大家依然如故的笑臉背后,悄然地發(fā)生了變化。是什么變化呢?米放心一時揣摸不透,卻大體上有了一些認識,即就是:鄉(xiāng)鄰們和她隔生了,見外了。

        更要命的是,和二嬸、三嫂她們聊著,聊不上幾句話,就都關心起啞巴來了。

        二嬸的話是:“啞巴會做丑事嗎?”

        三嫂的話是:“蠻實誠的一個人,咱可不敢毀人家?!?/p>

        還有其他人的話是:“孤苦伶仃的,在柳村長了幾十年,沒人疼,沒人憐,給大家放著羊,盡心盡意,沒見有啥差池。”

        好像啞巴的四眼狗,也通了人性,米放心在鄉(xiāng)鄰的嘴里知道,啞巴被宮警官帶走后,四眼狗便不吃不喝,趴在啞巴苦寒的家門口,奄奄一息,都快不行了。米放心忍不住去看四眼狗,走近時,發(fā)現四眼狗的身邊,放著水盆和食盆,水盆的水滿滿的,食盆里的食也滿滿的,四眼狗就是不吃不喝,甚至連看都不看一眼,靜靜地趴著,毛乎乎的狗頭,窩在身子下,用兩條前腿抱著,一動也不動。米放心以為四眼狗已經死了,自己也傷感得濕了眼圈,又走近了四眼狗幾步,伸手想著撫摸臟亂的毛皮,四眼狗卻抬起頭,大為煩燥地沖著米放心狂叫了起來,這是米放心沒有想到的,連連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地輕喚著四眼狗。

        或許是叫乏了,四眼狗在米放心輕輕地喚聲里不叫了。

        米放心就又勸慰四眼狗吃點喝點,四眼狗也便聽話地吃了食、喝了水。

        村鄰的情感變化太快了,出事時,眾口一辭,恨不得把啞巴罵死,這才過去了幾天,就都又同情啞巴了。如果把話說白一些,就是不信啞巴會做歹事。

        豈至是鄉(xiāng)鄰們不信,米放心也不相信,她遭的禍害是啞巴所為。

        宮警官就是趕在這個當口來的。這次的宮警官,穿了一身便裝,像是米放心的一個親戚,怯怯地進了她的家門。宮警官的目的很明確,是來收集證據的,他要米放心把她遭遇禍害的經過,仔仔細細說給他聽。

        米放心就說了。顯得十分配合,末了,還說頭戴黑絲襪的歹人,肯定不是啞巴。

        一旁的賴驢兒卻不同意,播嘴說:“不是啞巴會是誰?”

        米放心不接賴驢兒的茬,還要求宮警官:“你把啞巴放回來?!?/p>

        宮警官的表情很為難:“我們需要證據,證明啞巴是清白的,就能放他回來。如果沒有這樣的證明,他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

        宮警官說:“你有證據嗎?”

        米放心讓賴驢兒出去一下。宮警官板著臉也讓賴驢兒出去,宮警官有充分的法律依據,要求第三者回避取證,那怕這個第三者是證供人的丈夫或至親。

        一條粉紅的內褲,壓在炕角的枕頭下,米放心取出來,低頭交給了宮警官。

        ……

        隔了一夜,啞巴回來了。

        回到柳村的啞巴,見人都是一臉淚,捶胸頓足,指天劃地,滿腔的憤怨和委屈。四眼狗也活過來了,繞著啞巴的身影轉圈子,撲高爬低,擺頭搖尾,極盡歡愉欣悅之色。

        這就不得了了。如果說,先前的柳村人只是同情懷疑啞吧不會做歹事。啞巴的回村,就更證實他們同情懷疑的正確,輿論隨之大變,矛頭直指米放心了,閑言碎語像是亂飛的蝙蝠,長了毒牙的瘋狗,嚙咬著米放心。

        什么:母羊不翹尾巴,公羊不會騷情;

        什么:毬挨了,掙不下錢還認不下人;

        一直沉默的公爹賴駝子,也怨天憂人地發(fā)泄不滿了,把原先痛憐米放心的臉皮撕了去,換了一副寡情鄙夷的臉面,出門進門,都是痛心疾首的怨言:家門不幸!家門不幸!

        賴驢兒不聾不啞,柳村人的閉言碎語和老爹賴駝子的埋怨哀嘆,好像不入他的耳朵他的心,絲毫不能動搖賴驢兒對米放心的體貼,反而是,柳村人的閉言碎語越是惡毒,老爹賴駝子的埋怨哀嘆越是沉重,賴驢兒對米放心越是體貼。

        是夜,賴驢兒挨著米放心睡在點了火的土炕上,把米放心緊緊地擁在懷里,咬著米放心的耳朵,肯求米放心不聽柳村人的閑話,不聽老爹的怨言,咱活的是自己的人,還能讓別人的閑話怨言淹死不成?一切都有我哩,有我賴驢兒承當著,我不說啥,他誰說多說少都是放屁。你聽我說,你還是你,是我暖在心窩窩的寶貝疙瘩,你別怕,要振作起來,活出個樣子氣死他們。

        暖心暖肺的話,米放心一句不落地聽進耳朵里了,她的眼睛大睜著,在熄了燈的窩巢里閃著星星樣的亮光。

        賴驢兒不知米放心的心思,就又說:“柳村住不成了,咱住到陳倉城里去?!?/p>

        賴驢兒很認真地說:“咱還年輕,不信陳倉城沒有住的一塊地方?!?/p>

        米放心在賴驢兒的懷里動了動,兩只眼睛很近地盯著賴驢兒,不說離開柳村,也不說住到陳倉城里去,卻問了一句早已問過賴驢兒的話:“你愛我嗎?”

        米放心問:“我真的值得你愛嗎?”

        賴驢兒親了親米放心的眼睛,說:“別這么盯我?!?/p>

        賴驢兒說:“你太值得我愛了?!?/p>

        米放心就說:“那你就好好地愛我一場。”

        米放心說:“就在今晚,你綁了我,拿繩子把我捆綁仔細了,你不是很喜歡我被繩子捆綁的樣子嗎?我一樣的,也覺得有繩子捆綁著,更能激發(fā)我的沖動。”

        緊緊地擁著米放心睡在熱炕上的賴驢兒,在米放心幽幽地請求聲里,慢慢地僵硬起來了,兩條有血有肉的胳膊,仿佛兩根曬干水份的柴棍,而偎著米放心臉頰的兩片嘴唇,也像是又硬又冷的碎瓦渣。

        賴驢兒說:“我愛你,好好地愛你,但咱不動繩子行嗎?”

        說話堅決的米放心就從賴驢兒的擁抱中滑出來,跳下炕頭,取來了繩子。自然地,還是那條仿佛施了魔法的淺綠色的苧麻質地的性愛捆綁繩,這根繩子在米放心的身上已捆綁了幾回了,她手不抖,心不顫,臉不變色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這時的繩子軟軟地,像是兩條菜青色的游蛇,從她渾圓的肩頭垂下來。米放心斜坐在炕沿上,催促著賴驢兒。

        是潛意識嗎?還是本能?賴驢兒的眼睛看著米放心,漸漸地亮了,發(fā)出了干柴燃燒時的烈火,他爬起來,手是遲疑的,顫抖的,捉住了悠悠搖蕩的繩頭,在米放心光裸的身上,很有章法地捆綁起來了。

        米放心仔細地體會著繩頭在她身上纏繞的感覺;似曾相識!似曾相識。米放心在心里痛苦地嘶叫著,她多么愿意否定自己的體會和感覺,可是不能,她鮮嫩的肌膚、敏感的神經,卻在向她傳達同一種體會和感覺,她沒法否定自己,尤其是打在她胸乳上的那兩個花結,太巧妙了,不大不小,恰到好處地勒緊了她俊挺的雙乳,使她漂亮的雙乳更加峭拔,更有彈性,更能刺激人的欲望。

        米放心默念著:“都是這樣?!?/p>

        米放心默吟著:“總是這樣?!?/p>

        繩子在米放心身上捆綁的式樣和方法,無論是兩次的劫掠禍患,無論是熱炕頭的夫妻游戲,全然是一個手法,徹底地一個職業(yè)性變態(tài)者的手法。

        憋在胸腕里的一股惡氣沖到了嗓子眼兒,就都雷鳴電閃般爆發(fā)而出時,米放心咬著牙忍住了。

        米放心配合著賴驢兒,讓他把自己順順當當地捆綁好了。

        在炕上躺下去了,米放心的眼睛鼓勵著賴驢兒,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很賤,賤得甚至不如一個賣春的妓女。但她無所謂了,她現在只想當好一個演員,內心怎么想,有什么苦處,都要很好地掩飾起來,用她的身體,她的眼神來表演。應該說,她的表演很不錯,賴驢兒已經受到她表演的迷惑了;她看得見賴驢兒內心的掙扎,最終還是逃不脫她的迷惑,虎勢地騎上她的身體,她也不失時機的,極其配合地呻吟了一聲。

        米放心的呻吟,在這時不啻一聲號角,賴驢兒當下振作起來,像個狂暴的武士,在米放心活色生香的肉體上,旋風般沖撞著。

        米放心也不壓抑自己,在賴驢兒呼呼的快樂的喘息聲里,也快活地張嘴叫喊著。米放心想得到,她放浪的叫喊,隔壁的公爹賴駝子是能聽見的。過去,賴驢兒和她怎么做,她是多么快活,都壓抑著不叫不喊。這個晚上,她要叫要喊,還要叫喊得放浪淫蕩,她就要賴駝子聽見,因為以后,做為兒子的賴驢兒,做為老爹的賴駝子,再沒有機會聽到她的叫喊了。她用放浪淫蕩的叫喊為自己證明,她愛這個家,她是這個家理直氣壯的女主人。

        算盤珠子清脆的敲打聲倏忽傳入了米放心的耳朵。公爹賴駝子睡不住了,他聽到了米放心夸張的叫喊了吧。

        高潮上來了。米放心是意外的,她還會體驗到性的高潮,像是爆發(fā)了山洪,爆發(fā)了海嘯,從她身上的捆綁著的繩索勒痕里,無法抑止地泛濫著,一個高潮攆著一個高潮,她亡命般搖著頭,把長長的散發(fā)甩起來,水一樣覆蓋在了臉上,到又一個高潮涌上來時,她便無法救藥地被淹沒了……濕漉漉醒來時,身上緊緊捆綁著的繩子已被解除掉了,散散亂亂地扔在炕邊上。

        賴驢兒睡著了,有輕輕地鼾聲,從他翕動的鼻翼沖出來……天該明了吧?柳村的公雞,有一聲沒一聲的合唱著,米放心伸手去推賴驢兒,推得翻了個身又睡過去了。前夜的瘋狂,把賴驢兒累壞了,米放心的心一軟,偎在了賴驢兒的光脊背后邊,伸出了舌頭,柔輕地、溫熱的舌頭,很自然地舔在賴驢兒的皮膚上,她幾乎要放棄自己的計劃了,賴驢兒卻醒了過來,睡眼惺松地,轉了一個身,又把光裸的米放心攬在懷里了。米放心卻沒收回她的舌頭,又在賴驢兒的胸前舔起來,舔在敏感處了,他就擰著身子躲,勸說米放心別鬧了,鬧了半夜夜,鬧乏了,好好睡,咱天明還要上路哩,到陳倉城里去呀。米放心卻還不依不饒地動著舌頭上的功夫,終于把賴驢兒的興頭也激發(fā)起來。以往的晚上,小夫妻也常前夜鬧了,下夜還會鬧,激情澎湃地鬧騰兩場也不是啥稀罕事。

        賴驢兒就手捧了米放心的臉:“又想要了?”

        聲音色色地,米放心就應承著了。

        米放心還說,你繩捆索綁我?guī)谆亓?,我能捆綁你一回嗎?你也試火試火?賴驢兒就應承下來了。米放心就拿來前夜捆綁在她身上的淺綠色苧麻質地的性愛捆綁繩,在賴驢兒的身上捆綁起來了。米放心學的是賴驢兒結繩的樣法,而賴驢兒也很配合,綁他胳膊時他給胳膊,綁他腿時他給腿,到綁胸背時他就轉著身子讓米放心綁,五花大綁地捆綁結實了,也在賴驢兒的胸前打了兩個花結。

        米放心一邊捆綁著賴驢兒,一邊問: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賴驢兒都給了肯定的回答。

        末了,米放心在賴驢兒的脖子上又打了個雙環(huán)扣的繩結,還問,是這樣嗎?賴驢兒搖頭了,但他的否定已經遲了。米放心不但沒有解開那個雙環(huán)扣,還順勢往緊拉了拉,雙環(huán)扣的繩結便吃進了賴驢兒的脖頸肉里了。至此,賴驢兒方始有了覺悟,米放心在他脖頸上這多余的繩結,絕不是和他游戲的,而是要結束他的生命。明白了這一點,賴驢兒掙扎起來了,他也想大喊饒命,可他喊不出聲音了。米放心在他脖子上打的那個雙環(huán)扣的繩結,是在剎車時學來的一招,非常特殊的一招呢,那便是人越掙扎,繩結越會收得緊。因而,賴驢兒的掙扎顯得特別多余,即不能解除身上的繩索,反而使脖頸上的繩結迅速吃緊……后來,賴驢兒把他掙扎成一個像水產市場上捆綁的螃蟹一樣時,不再掙扎了,頹然癱在炕上,慢慢地冷了下去。

        米放心觸摸著賴驢兒逐漸冰冷的皮膚,眼里便蓄滿了淚水……隔墻的公爹賴駝子,好像一夜無眠,還在撥打著算盤珠子,不過細聽起來,算盤珠子的擊打聲是那么空洞,還有點散亂。

        警車的鳴笛聲撕破了清晨的寂靜。

        閑天的柳村人,這時候才從夢鄉(xiāng)里醒過來,揭開熱烘烘的被窩,伸著懶腰準備下炕了。倒是啞巴起身早,已經趕著羊群從村街上過來了,和羊群分離了一些日子,啞巴看見他熟悉的羊群,好像羊兒都瘦了一些,他心疼羊兒,就起得比過去早,趕著羊群下灘也早,他要羊兒都快快地肥起來。

        刺耳的警車鳴笛驚動了羊群,也驚動了四眼狗,四眼狗便朝著持續(xù)鳴笛的警車狂吠起來。

        啞巴是看見警車了,他還看見坐在警車上的宮警官,但他對警車和宮警官一點好感都沒有,紛亂的羊群與警車膠著在一起,警車走不過去,羊群也走不過去。本來嘛,只要啞巴愿意,是會很好地指撥著他的羊群,讓出道來,叫警車過去,可他沒有那個心情,一點都沒有。

        宮警官奈何不了羊群,就從警車上下來了,一起下來的還有兩個比宮警官年輕許多的小警察,扎著很寬的皮腰帶,一身披掛的撥開羊群,刮風一樣從啞巴身邊飛竄過去,直奔賴驢兒和米放心的家。

        啞巴回頭看去,看見宮警官的褲腰上掛著一雙銀光閃亮的手銬,那雙手銬在啞巴的手腕上戴過,今天又會戴在誰的手腕上呢?

        冰冷的,鋼硬的手銬……

        責任編輯:閻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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