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一個山坡望大河
我想窺探他的靈魂
我把目光向他投去
——周濤
法泉寺是我見到大河的第一個瞭望臺,是我與大河的第一個幽會點。
一九八一年底我的人生經(jīng)過了一次戰(zhàn)略性轉(zhuǎn)移,由牛車換汽車火車,從土路到柏油路到鐵路,從學(xué)生到農(nóng)民到軍人,從隴東到關(guān)中再到隴中,幾天之內(nèi)經(jīng)過了好幾個春夏秋冬。
部隊在一個叫法泉寺的山溝里。說起來有個寺字,可到部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在諾大的個營區(qū),卻沒看見過寺廟的一個角,也未聞到一縷佛香的味道,更沒見到過半個神佛耳朵。部隊進(jìn)駐之前,我到這個部隊之前,法泉寺是不是個寺廟我沒有考證過,因此,就不得而知這個名字的由來。總之,我到部隊時,這里的那個寺字確實是徒有虛名,無寺可言,只有一個名字而已。
不過,按現(xiàn)在的情形推斷,在我到那里之前,或我們的團(tuán)隊進(jìn)駐之前,那里的確有過一個寺廟。
自從我們團(tuán)隊在那場大裁軍中被撤編后,我們曾經(jīng)駐過的營房全部交給了地方,由于偏僻,當(dāng)?shù)貨]有單位愿意搬到那里,因而一直閑置著,任風(fēng)剝雨蝕、一天天老朽,沒人心痛,沒人在意。
忽一日,當(dāng)?shù)匾簧衿旁谏綔系淖罾镞?,在我們曾?jīng)作為彈藥庫的山洞里供起了一尊佛,燃起了一炷香,這山溝的死寂就這樣被點燃了,一時熱鬧非凡,燒香拜佛者竟絡(luò)繹不絕。
二OO五年八月,與幾位曾在法泉寺工作過的戰(zhàn)友,相約著舊地重游過一次。營區(qū)原先那排排整齊的營房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廟宇,是裊裊的佛香,整個一個大寺廟的做派。據(jù)一位在此施工的民工講,這里的香火非常旺,而且非常靈驗,經(jīng)常有省以上的大領(lǐng)導(dǎo)到這里抽簽送香火錢,并說每年的香火節(jié)時其熱鬧勁兒不亞于部隊幾千號人在這里駐防時。
有關(guān)它的故事,我不甚了了,興趣亦不濃厚。
從法泉寺的溝口到大河邊最多四五公里地,爬上營區(qū)北面的一道山梁,就可看到大河。
到部隊不到一個月的周末,不知怎么的,猛不丁地想去爬山,而且愿望強烈急迫,腳也癢癢的厲害。后來我想,可能是在家出門就爬山盤習(xí)慣了,到部隊后整日在平如地板的操場摸爬滾打,沒爬過山,腳爬山的癮犯了。
我向班長請假,班長說他也有點心煩,想出去走走,說陪我一起爬。
法泉寺附近的山與我們九溝十八岔的山不一樣,九溝十八岔的山披了一層厚厚的黃土,腳踩在上面如踩在地毯上一樣酥軟,爬山時只要腳趾頭稍一用力,前半個腳就可深入到黃土的肌膚里,如踩著腳窩,爬起來不但不會摔跤,而且比較省力。法泉寺的山到處是核桃大的石頭,一不小心,腳底就會踩上石子的輪子滑倒或滑下山坡去。
第一次爬這樣的山?jīng)]經(jīng)驗,幾次差點摔倒,好在有經(jīng)驗豐富的班長的及時援手,才不至于滿坡找牙齒。
爬到半山一個類似于栽樹時修造的平臺處,我們停下了腳步,沒有長出樹的地方長出了兩個軍人,遠(yuǎn)遠(yuǎn)看著跟兩棵沒長大的松樹差不多。
大河就是這時蛇樣爬進(jìn)了我的眼中,我就這樣認(rèn)識了她。
遠(yuǎn)遠(yuǎn)的,一條平整渾黃的川道深陷下去的地方,飄動著一條寬闊的黃色綢帶,陽光灑在上面,泛著亮亮的光,亮亮的光撞進(jìn)了我的眼底,有些耀眼。
看樣子,那是一條河不會錯的。
那條河叫什么名字,我望著那眩目的河,問班長。班長有點驚奇地看了我一眼說,是黃河,你不知道。
是黃河?
我有點不相信。黃河不是藍(lán)色的嗎?
黃河當(dāng)然是黃色的,要不為什么叫黃河?
班長一邊高深地糾正我,一邊扭頭好奇地問我,誰給你說黃河是藍(lán)色的?
書和地圖上的黃河不都是藍(lán)色的嗎。
藍(lán)色代表水,這個你都不懂。
那黃河里的水就不是水嗎?
班長被我的話問得結(jié)巴在那兒,嘴張了好幾下,沒吐出一個字來,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會兒,似想說點什么,又似什么也沒想起來??磥磉@個問題他從來就沒想過。
想來,我最早與大河相識、了解僅限于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和數(shù)字這樣一些無形的概念,對大河之形狀的認(rèn)識緣自地理課本上一個巴掌大小的地圖,樣子如母親給我們姊妹幾個縫補衣服時遺棄的不夠釘一個紐扣的線頭,散亂地扔在那兒,如果不是印在書上,一陣鼻歙之氣就會將其吃得飄然而起而飛而下,這個過程中若再有一陣微風(fēng)路過此處,定會將她夾帶了去,遺失在某處草叢中、禾葉間,或樹梢上、牛蹄窩中,要再找到就難了。
一條河被從鼻腔中走過的一股風(fēng)能吹得不見了,可見這河之大小。由此可見,那時我的學(xué)問和閱歷之較淺。
后來有一次,作為學(xué)習(xí)委員的我給班主任繳數(shù)學(xué)作業(yè)時,班主任不在,我在其辦公兼宿舍的房間等候期間,被其墻上的一張中國地圖所吸引,第二次見到了大河,一條褪了色的毛線樣蛇浮在墻上,怎么也感覺不到其“落九天”的氣勢。我伸出手指,沿著大河的頭一路摸到尾,又從尾摸到頭,反復(fù)了幾次,也沒摸到她的脈搏、她的濤聲,只有一點點涼涼的感覺留在指尖。我知道那是墻的骨感,是紙的肌膚之感,絕不是大河的感覺。
山高天自小。十六歲以前,我的腳始終在自家的門檻前后徘徊,目光從沒翻過門前那座山,耳朵的田地一年四季只生長雞鳴狗吠豬哼哼這幾種草,只開蟬鳴蛙叫這幾朵花,只收獲父母的關(guān)懷責(zé)難這幾種糧食,大河在我的記憶里除了那兩根大小不等的線外,只有書本上那兩個四方四正的漢字,從這兩個方窗看不到她一泄千里、勇往直前的身影,也聽不到她那蓋世的宣言,任老師講得唾沫星如浪花一樣翻卷,也沒引起過我的任何興趣。
隱隱乎乎記得,上地理課時,當(dāng)老師指著地圖上那條褪了色的毛線說這是我們的母親河時,我還在心中竊笑,并暗自嘀咕:什么母親河,簡直就是一條嚴(yán)重營養(yǎng)不良的蛔蟲。
那時,野菜是飯桌上的主題,大部分日子靠它獨撐,包括我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學(xué)業(yè),腸胃因為有野菜的營養(yǎng),才與國家一同挺過了那個艱難時期。那時,飯碗中的米粒就是夢中的太陽。那時,能看到這個太陽的時候不多,因為日子缺少米粒這個太陽的照耀,多數(shù)人都嚴(yán)重營養(yǎng)不良,以寄生度日的蛔蟲自然也不例外。這人體中的一部分,它怎么可能例外。那蛔蟲不但瘦弱而且還特多,每年父親都會讓我吃好幾次藥,將肚子里的蛔蟲成群地消滅掉。如果不加消滅,我的小命有可能早被饑腸轆轆的蛔蟲蠶食了。
還母親河呢,哪有一個母親的樣子,把我們養(yǎng)得皮包骨頭了,還配做一個母親嗎?不知為什么,我對老師嘴里蹦出來的母親河這幾個字特別反胃,就如玉米面發(fā)糕吃多了那樣。
我家的山腳下有條小河,沒有名字,甚至連一條小河的資格都夠不上,充其量算一條溝渠,比腰身寬一點。每到夏天,如果太陽毒點,會把它曬得底朝天,河床由干渴裂開的口子比人的嘴還大。冬天的風(fēng)如果陰點,會凍住它的腳步,如一個大冰棍一樣被棄在山腳下。可在我的眼里,它有足足的母親風(fēng)范,雖然它的乳汁渾濁,有時還苦澀、斷奶,但它是我們村惟一之奶,沒了它全村人會逃荒,或渴死、餓死,從這塊土地上消失。
對它的敬畏、依賴,在我的骨子里遠(yuǎn)勝于大河。
黃河之所以叫黃河是不是因為她的顏色呢?
如果說她是我們的母親,我們的黃皮膚絕對是她的遺傳。我們的膚色跟她一樣,證明我們是她的正宗傳人。
我的腦子亂七八糟地瞎想著。
我的家在陜北,也在黃河邊,那兒的水比這兒的還黃。如果有黃河這么一條直通我們家門口的大路,回家可就方便得多了,也肯定快得多。我的兒子都一歲多了,我連個面都沒見上一眼,原打算年底前探家,可連隊又讓我?guī)銈冞@批新兵,回家的打算只能等你們下連后再說了。
你可以讓嫂子來隊探親啊。
我那媳婦沒上過學(xué),不要說到這兒了,在我們那山旮旯她都經(jīng)常迷路。
這黃河要真是一條大道就好了,嫂子只要沿著這條道一路走上來,一定會找到我們這支部隊的。
班長以大哥般溫暖的手拍了拍我幼稚的腦袋笑了。
黃河既是一條大道,也是一條黃土大道,一刮大風(fēng),黃天土霧的,也會讓人迷路的。
說完這句,班長沒等著我接話茬,屁股一拍,說,風(fēng)這么大,吹著怪冷的,回吧。
我什么也沒說,跟著班長就走。那時,我是個新兵蛋子,還沒有發(fā)表自己心聲的權(quán)力,屬于我的,只有聽從指揮,這樣才能使這支部隊永遠(yuǎn)保持步調(diào)一致。
在返回的路上我想,班長真幸運,家竟然在大河邊。我不知我家離大河到底有多遠(yuǎn),如果大河真的是條大路,我不知道沿著這條大道走下去從哪個溝岔一拐,能走進(jìn)我的家門。
這條岔道在哪里,我不知道。返回營區(qū)后,我一連找了好幾個班,才找到一本半新的旅游手冊和一個放大鏡,查遍了大河的所有支岔,竟沒找到一條經(jīng)過我們九溝十八岔的,甚至連經(jīng)過我們縣的岔道也沒有。因此,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大河的兒女,懷疑自己血統(tǒng)的純正性。
雖然營區(qū)距大河只有四五公里路,抬腿個把小時就可打個來回,但那時我對她還沒有多大的興趣。
說句被大河看扁了的話,那時我的興趣很單純,餓怕了的我只想把這個皇糧長期吃下去,這個義務(wù)即使盡到滿嘴的牙掉光了,我也愿意一直盡下去。其實我只是想著手里有一個能吃飽的飯碗或飯碗里能經(jīng)常有一粒米一口湯。
說是這樣說,其實那時我與大河早已有了非常親密深入的接觸。因為,我們團(tuán)隊吃的水就是從大河里抽過來凈化后的大河水,按到部隊的時間和這大河之水走過我的身體的總量計算,我的每個細(xì)胞、每滴血液早被大河之水換了筋骨。之所以對進(jìn)入口中和體內(nèi)、洗臉洗腳之大河水沒有在意,是大河水在我們的皮膚和五臟六腹親密接觸之前被脫去了黃軍裝,我們一時沒有將她與大河聯(lián)系起來。
與大河有真正意義上的親密接觸是到部隊的第二年夏天。那時,新兵早已下連,基礎(chǔ)訓(xùn)練按計劃也已全部完成。也就是說,此時的我,在部隊作為一個單兵該學(xué)的軍事技能已全部學(xué)到了手,參加完一次演習(xí)后,我就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士兵了,可以上陣了,能派上用處了。
我的命運就是在成為一個合格的士兵的同時發(fā)生了改變。平時愛用鉛筆在紙上涂個鴉,畫個山、樹之類的我,字寫得還能看過眼的我,在連隊的黑板報上顯露過一點小特長的我,竟被團(tuán)里的宣傳股長和電影組長盯上了,要調(diào)我到團(tuán)隊電影組放電影。
放電影雖不是團(tuán)隊最有出息的工作,但絕對是最輕松、最惹人眼的活。當(dāng)放映員不久,一位徒步行走大河的畫家敲開了我的宿舍門,讓我聯(lián)系一下,在我們團(tuán)隊搞個有關(guān)大河題材的小型畫展,順便借我們的地方休整幾天。
我沒什么經(jīng)驗,把這事報告給了我的領(lǐng)導(dǎo),請他定奪。我的領(lǐng)導(dǎo)是位熱心人,也是個繪畫愛好者,有沒有想法他每天總會提起筆畫那么一兩張貼在墻上,然后,一個手托著下巴瞇著眼,自我欣賞陶醉一番。
聽了我的報告,他說,那畫家想辦畫展的想法只是個借口,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在咱們這兒化點緣。聽了他的話,我羞愧于自己閱歷的膚淺,自己怎么就沒透過那畫家的衣服和皮肉看清他的骨頭呢。
那幾年騎自行車走中國、徒步走長城、只身游這河那江的事似乎很盛行,十天半個月就會碰到這么一兩個人或小團(tuán)伙,其間到底有多大意義,執(zhí)行者給你說起來是有鼻子有眼,意義非同尋常,大了去了,可我怎么也不覺著。
閱歷淺的問題不是一兩天就能修煉深的。沒辦法。
那位畫家叫什么名字時隔二十多年我已不記得了,但我清楚地記得他的頭發(fā)很長,臉就像五六天沒洗,上面的風(fēng)塵一眼便看得分明清楚。他很疲憊,我建議他洗把臉,把頭發(fā)理一下再說。
同室一位也熱愛繪畫的戰(zhàn)友天喜笑我說,這頭發(fā)是藝術(shù)家的標(biāo)志和特色。我不明白,這樣的頭發(fā)怎么就成了藝術(shù)家的形象代言者了呢?我只知道部隊要求官兵理個寸頭,是為了負(fù)傷后便于包扎。藝術(shù)家給我的印象是屬于另一類,也就是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的那一類。他們把頭發(fā)留得那么長,是不是為了便于將自己從我們這群普通的人群中抓著提出來,使之鶴立雞群、與眾不同。我不知道,完全是瞎猜,我的修養(yǎng)還不到為藝術(shù)家們下定義。
我們本想勸那位畫家走,可看了他的畫作,我們打消了這個念頭,尤其我的領(lǐng)導(dǎo),在看了那位畫家的幾張畫后,立馬待為上賓??磥硭怯龅秸嬲漠嫾伊恕?/p>
那位畫家從他的行囊中拿出五個足有兩百頁厚的自制寫生本,上面用白描的手法畫的(白描這個詞是我的領(lǐng)導(dǎo)脫口而出的,被我牢牢地記下了),每幅畫的線條都很流暢、精美,對繪畫一竅不通的我都被深深地吸引了。每張畫上不但有繪畫的時間,而且所畫的是大河的哪一段,都標(biāo)得明明白白。如果把所有那些畫連在一起,一定是一個白描的大河,遠(yuǎn)比“清明上河圖”壯觀的多得多。
這是我所接觸到的大河的另一個形態(tài)。我被驚得目瞪口呆,為藝術(shù),第一次。難怪人家要留那樣別致的頭發(fā),人家確實與眾不同。我當(dāng)時這樣想。
據(jù)那位畫家介紹,他離家已兩年零三個月了,按計劃徒步走完大河全段,還需兩到三年。他是一個行者,一個真正的行者,一個行走在大河這條道上的藝術(shù)家。
這一路上,他遭遇過的可能不只是春夏秋冬,不只是風(fēng)雨雪霜。那位畫家沒有給我們提及這一路上的不幸和不快,他的話語就如滔滔的大河,滿嘴洶涌澎湃的除了大河還是大河,似乎他的頭腦就是大河的發(fā)源地,他的血脈就是大河蜿蜒千萬里的古道,嘴只是大河的一個閘口。
我癡迷他滿嘴亂云飛渡的大河,腳不由自主地又帶著自己爬上營區(qū)旁邊的那道山梁遙望了一次大河,站在山梁上揣猜大河的神奇。
畫家在我們那里住了兩天,這兩天也沒閑著,往大河邊跑了兩趟,去寫生。但在我看來,他就如一個斷不了奶的孩子,一天不到大河咂吧幾口,他骨頭就如缺了鹽一樣。
其中有一次是我陪他去的,準(zhǔn)確地說是我主動要求跟他去的。
這是我第一次直面大河。沒有書中讀到的濁浪滔天、波濤洶涌和咆哮,沒有任何聲響,一塊巨大的綢緞在眼前緩緩舒展開去,不仔細(xì)看甚至覺察不到她的流動。我有點失望,對這條河的失望。
我坐在河邊,伸手掬了一捧水,水中立馬映出了我一片黃色的臉,晃晃悠悠如天空一朵閑云。水中有一股寒氣,似從冰的毛孔滲出的。魚苗樣黃沙泥土在水中沉沉浮浮,看著都覺著硌牙,更不用說喝了。
這是我與大河的第一次肌膚之親,除了黃色、除了沙子、除了冰一樣的冷再沒有別的印象。
大河不過如此,音樂中的大河、書本上的大河,只不過是藝術(shù)家的大河。藝術(shù)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這一點我從大河的身上已有明白的感知。
畫家沒理我的神色,我相對大河,在他的眼里充其量只是一粒沙子而已,說不定連一粒沙子還不如呢。
畫家坐在河岸一個拐彎處、一個河水沖刷出的高高的黃土斷崖上。一支炭芯鉛筆在一個速寫本上如蛇而行,炯炯有神這個詞我從他的眼光與大河的接觸中看到了,并理解了其真正的含義。
我為畫家的興致所吸引,爬上岸邊坐在他的身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大河是怎樣從河床爬上他的速寫本的,看此大河與彼大河有什么不同,看被藝術(shù)家藝術(shù)了的大河會是個什么樣子。
有一陣風(fēng)吹過,河岸上的沙塵被風(fēng)追趕著在天地間亂飛亂竄,感覺中黃土斷崖下的大河被風(fēng)推了一把,整個大河在河道里晃了一下?;蔚綌嘌孪?,大河似乎失去了平衡,忽地伸出一只巨大的手,在我和畫家屁股坐的黃土斷崖的腰部拄了一下或者說扶了一下,似怕摔出河床似的。這一拄或一扶,用力似乎大了點,斷崖的嬴弱無法給她堅實及強有力的支撐,我們屁股下的黃土斷崖從大河手拄的地方又?jǐn)嗔艘淮巍?/p>
我和畫家來不及反應(yīng),屁股隨黃土斷崖一同直直地掉進(jìn)了大河中,沒有來得及改變的姿勢一直保持到河中,四條腿如四根巨大的白蘿卜深深插進(jìn)了河里的淤泥中。
驚魂未定,又一陣風(fēng)吹過,大河又晃了一下,大河的另一只手從河中伸出,似沒什么可抓可扶的,把我倆當(dāng)救命草一樣抓了一把。也許大河不知道我倆的根剛扎進(jìn)河道,還沒完全扎牢靠,還不能給她借力一用。
就在這一抓間,我倆又被大河拔蘿卜樣連同腳下的泥一同拔起,扔進(jìn)了河中。
河底在什么地方我沒摸著,總之,我的頭頂在河的下面,因驚恐還沒來得及合上的口腔一下涌進(jìn)許多泥湯樣的水,仿佛大河準(zhǔn)備從我的嘴這個豁口獨僻一條溪徑而去。
我自小如泥鰍一樣在我們家門前那條稱不上河的小溝渠里,將頭埋在水里脊梁和屁股露在外面練過游泳,與兒時的朋友比過頭在水下埋得時間長短。似乎頭在水下能堅持幾分鐘,游泳自不成問題。兒時這樣的游泳年年夏天都會演練多遍,自以為早就練就了一身搏水擊浪的真功夫,現(xiàn)在看來,這自以為是的不成問題成了大問題。在家門前的溝渠里游戲時,水的底細(xì)伸手可觸,只要是蹩不住了,手一撐腳一蹬立馬就可從溝渠中爬起,從不會擔(dān)心被水淹了。
我的手伸了又伸腳蹬了又蹬,就是找不到大河的底在哪兒,也抓不到任何可救命枝條,只感到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手將我擰著扭著拽著揪著撕著扯著拋著下著黑勁使著黑手。掙扎是無力的徒勞的,但我仍做著垂死的掙扎。
我想過喊救命,可我的嘴被大河用水塞得滿滿的,救命的詞語找不到突圍的空隙。我的眼前一派渾黃,渾黃的天渾黃的地,難分哪是天哪是地,哪是天地中間那一段,哪里是我喘息的空間。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敝挥械暨M(jìn)大河中,才知大河的厲害,才知大河的心有多狠。
我掙扎著這樣想著,有一只手在我的頭上抓了一下,沒抓住。我的頭發(fā)太短。我恨太短的頭發(fā)。
又抓了一把,依然沒抓住。此時我開始羨慕起畫家那一頭飄然長發(fā),那樣的頭發(fā)抓起來多有手感多實在多帶勁多起作用啊!我痛恨那些制定條令條例的人,這些人真是太沒想象力,考慮問題實在太狹隘太偏頗,他們只想到了戰(zhàn)場受傷后包扎的方便,怎么就沒想想掉進(jìn)江河湖海中后抓提起來的不方便呢?短視!戰(zhàn)場難道只會在山地進(jìn)行,不會進(jìn)行到江河湖海中去嗎?
我亂撲楞的胳膊手被一只手抓了一下又松開了,我如看到了救命的繩索,憑感覺向那只松開的手追尋過去,如主動向組織靠攏,并很快找到了組織。說準(zhǔn)確點是組織找到了我,使勁拉了我一把,把我一下救離了苦河。
我被畫家拖到河岸一塊光滑溫暖的大石頭上躺下,從我嘴的缺口逃竄而去的大河之水,又灰溜溜地從潛伏的腹中溜了出來。
魚干樣在石頭上涼曬了一會兒坐起,望著已平靜了許多的河水,我奇怪,我當(dāng)時想的不是自己遇險大河的事,不是畫家怎么救我的事,而是望著大河想著我剛才屁股下斷入大河之中的那一塊黃土,它會隨大河到哪里去安家。
后來在資料中看到,大河每年這樣要卷走十六億噸的黃土泥沙,平均每年要在入海口處造地二十至三十平方公里。
因此一想,大河的確是非常之明智。她知道她繁衍的子孫會越來越多,可以生存的土地越來越短缺,所以,她用這樣的辦法不斷拓展著她的領(lǐng)地,搞著救濟(jì)。
有機會,我一定到山東墾利縣那個黃河三角洲上,站在大河創(chuàng)造出的新型陸地上,找一找從我屁股下溜走的那塊黃土,哪怕只找到沙粒那么大一塊,我一定捧在手心,向它問聲好。
自從那次事件之后,我對大河敬而遠(yuǎn)之,甚至不敢輕易觸摸一下她的肌膚,每次見到大河,只是用一枚小小的石子同她打招呼,而她只用一個小小的浪花遠(yuǎn)遠(yuǎn)地回應(yīng)我,連腳趾頭也再沒碰過一次大河之水。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當(dāng)兵第一年十月底,老兵復(fù)員,我的新兵班長,那位家在陜北大河之邊的班長來向我辭行。我們握了握手,然后又揮了揮手,然后一直望著送他的車在大河邊的一個拐彎處被拐得不見了蹤影,就像一條小魚一扭腰輕輕投入了大河中。
班長說過,他的家在大河邊上,他希望大河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可以送他回家。他會不會踩著大河的波浪順流而下呢?我傻傻地想著,想著大河自從巴顏喀拉山的精囊中宣泄而出,經(jīng)過青海、甘肅、寧夏、內(nèi)蒙、陜西、山西、河南、山東等九個省五十多座大中城市留下的是是非非。
事實上,我對大河的認(rèn)識很膚淺,原因也許正是由于我不會游泳,不會游泳,便不能真正深入。
2 大河依然風(fēng)平浪靜
只要魚還在水里
我就好好地還在土里,火里,空氣里
——格雷戈里·柯索
此時,我的屁股下是一艘依著河岸被束縛起了手腳一年四季錨著的船,船錨在大河所經(jīng)過的惟一一個省會城市蘭州那個沒有一點港口樣子卻叫蘭州港的河邊。不去航行的船還叫船嗎?這艘船的頂部樹有一個大大的名號:天下黃河第一號。紅色的牌子,金光閃閃的大字,電腦彩繪的那種。以這船的古舊程度、氣派、式樣,有愧于這一名號。更有愧于這一名號的還遠(yuǎn)不至這些,而是它的功用。說穿了,這是一座置于水上的船形茶樓。
此時,我就坐在這船形茶樓上,茶樓下是在河床上款款而行的大河,船不動河在動,有個動字在里面,感覺上似坐船暢游大河,只有看一眼不動的岸你才會知道這船并未動。
在蘭州生活了十多年,到這樣的船上喝過無數(shù)次茶,深知坐在船的什么地方才能找到暢游的感覺。我與幾個詩友要了靠水一邊一個座位,要了一扎黃河牌啤酒,一人一瓶吹喇叭式地喝起,從東開始扯起,扯了西扯了北又扯南,接著扯天扯地,酒吹了幾瓶,閑話扯了一河灘,甚至扯到了北京某大詩人帶著女朋友到蘭州游玩時被某某所撬,一對很好的哥兒們從此成為仇敵的事;某某為新認(rèn)識的一個辣妹子神魂顛倒詩性大發(fā)寫了不少色情詩的事,可就是沒有扯到大河,即使大河就在屁股底下,能感到她的脈動,能嗅到她的氣息,能看到她大幅翩翩而行的樣子,甚至?xí)r不時有小小的浪花被風(fēng)摘下貼到臉上,甚至只要彎一下腰、伸一下胳膊就可觸到大河的肌膚、捉到躍出水面的鯉魚??晌覀儧]有,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一眼。我們的眼光在船上每個人那如河中石頭的臉上跳來蹦去,我們的嘴除了大聲說話大聲傻笑就是不停地大灌啤酒,我們沒時間顧及其他。
說起來也怪,在這樣的名為茶樓的船上我沒喝過一次茶,每次所喝不是黃河牌啤酒就是別的什么飲料,總之沒在這叫著茶樓的船上喝過茶。原因起初可能是有意識的,后來可能就成了一個下意識的已成習(xí)慣的行為。最初可能是害怕泡茶的水是這茶樓的服務(wù)人員舀的我們屁股下那大河之水燒制的,這污染太直接、明了了,連一個轉(zhuǎn)換都沒有,心里上接受不了,所以拒絕喝這船上的水。盡管我知道現(xiàn)時所喝的黃河牌啤酒,每日所用的水,無一例外都與這大河脫不了干系,都與這樣那樣的有害的無害的致癌的污染有關(guān),可眼不見為凈。
其實,這大河之水之污染是多了去了,比如我們這些坐在船上的茶客,喝在船上,拉在船上,在船上制造的其他各種垃圾也全被船上服務(wù)生一掃把又一掃把趕進(jìn)了河中,而這樣的污染相對那些工業(yè)污染根本還不值一提。
我們的注意力在啤酒上在詩的創(chuàng)造上在女人身上,啤酒里有黃河詩里沒有,我們?nèi)徊恢:鹊侥樜⒓t肚子微脹腿微軟頭微暈,我們就會乘著河邊微潮的微風(fēng)攜著余興結(jié)伴到某一個火鍋店或涮羊肉做得好的地方,把余熱一點點釋放完,把肚子里的黃河牌啤酒在廁所倒完,然后踩著虛虛實實的月色或路燈回家。一夜好夢,夢里沒有大河。
那天,沒有把這個程序進(jìn)行到底。正吹得高興,接到單位打來的一個電話,說是大河長水了,說我們報社一個職工十二歲的兒子在河邊玩耍時被水卷走了,說報社能找著的人全部出動幫著去找那孩子,似乎那孩子不是被水沖了而是離家出走,去了什么地方,只要我們把城市的幾個出口一堵,定能截住似的。電話問我在哪里,有沒有時間,說如有時間就到哪里哪里幫個手。
我整個下午都坐在大河上,怎么就沒感到大河漲水呢?我一邊接電話一邊看了看屁股下的河水,水似乎比先前大了許多,走得也快了不少。
一次偷襲,我腦子里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在別人沒有任何防范的情況下的襲擊,應(yīng)為偷襲。我這樣解釋這次事件。
在號稱天下黃河第一橋的蘭州中山橋上游三公里有一個名叫白馬浪的地方,地處大河的北岸,如白塔山伸在河中的半個腳,長約百十來米,寬不足五十米,旺水期便成了河中的一個島,枯水時則就是河的北岸的一部分,歷來是蘭州市一些釣魚、游泳愛好者,以及黃河石收藏愛好者的基地,每到夏季,到這里的人非常之多,其中不乏談情說愛的少男少女、戲水玩泥的兒童。
我們報社那位職工十二歲的兒子是應(yīng)同學(xué)之邀到這里戲水玩泥的。孩子們玩興大,一瘋就瘋得不知天高地厚姓甚名誰,深陷自己濃厚的興趣而忘乎所以,水漲得連褲衩都淹了,他們還在玩兒。
在這里釣魚的揀石頭的游泳的談情說愛的都先后匆匆撤離了,只有他們還在那兒玩。當(dāng)這個岸變成島時他們還在瘋,當(dāng)有人喊他們說漲水了讓他們趕快離開時他們還不以為然,其中一位還說,再大的水他們也不怕,說他們幾個三歲便都學(xué)會了游泳,已是游壇老將了。言下之意,這么點水奈何不了他們。他們依然瘋著。
就這樣他們一直玩到太陽偏西手表的時針指向父母讓他們回家的時分,這才提了鞋準(zhǔn)備趟河而過回家。
白馬浪這個地方,河面寬闊,河水經(jīng)過這里往往都會放慢腳步,如大河走累了在這里歇腳,不細(xì)瞧很難看清楚她移動的腳步。
這幾個孩子也許正是被大河這表面的平靜和溫柔給欺騙了,歡呼著追趕著沖進(jìn)了河水沖向岸邊,想著一個小沖鋒三步并著兩步一躍既可達(dá)到堅實安全的岸邊。
他們被大河欺騙了,在他們第二跳還沒觸到河床,一個漩渦如一個陰柔的太極手將他們?nèi)齻€一齊卷了去。
三個小家伙如三個蝦米,用盡了從三歲就學(xué)會的功夫與大河展開了較量,也可以說是殊死搏斗。
岸上路過的幾個大人見狀,連衣服也沒脫就沖向白馬浪撲向三個被大河卷走的孩子。
營救是轟轟烈烈的,不一會兒,過路的幾十名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參與了,可只拽住了兩個小家伙的衣襟,拽回了他們的生命,而我們報社那個職工十二歲的兒子很快被河水卷到了河的中央。深知這條大河之厲害的一些大人們膽怯了,沖向河中央的行動退縮了,幾十個人悔得連腸子都青了,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的頭如半個西瓜、兩只手如兩朵小浪花在水中飄浮著翻飛著而去。
這些都是我趕到現(xiàn)場時周圍的人七嘴八舌的報道。
我趕到時那孩子的父母親已經(jīng)到了,他們爬在河邊撕扯著嗓子呼喚著兒子的名字,那聲音是嘶啞的、撕人肺腑的。他們那暴裂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河面,眼角通紅滲血。
水上派出所組織的救援隊拉網(wǎng)式在河中搜查,我們報社人員分幾個組沿河岸分段截堵。整整搜查了五六個小時,把近十公里的河道整整搜了一遍,連一只鞋子都沒找到。
大河啊大河,你好大的一張嘴,你怎么忍心對這么年輕的生命下黑手,你吞掉了他的生命他的血肉之軀,為什么連骨頭都不肯退回?
由此我想起了在史料上看到的一段記載:在近三千年以來,大河共發(fā)脾氣一千五百九十三次,其中因發(fā)脾氣離開這條千年古道達(dá)二十六次之多。而這次的漲潮事件之小,是上不了歷史資料的。這樣的事對每個家庭每個父母親來說算得上天塌地陷的事,在大河也許連個小噴嚏也算不上,在浩浩萬里的大河之上,這樣的事每年都以千以百來計。
舉個簡單的離我們最近的例子。據(jù)史料記載,在北洋軍閥和國民黨政府統(tǒng)治中國的三十多年間,由于軍閥忙于解地奪權(quán),盯著槍桿子謀事,沒人照顧大河,致使河務(wù)荒廢,各堤防殘破不堪,大河因此發(fā)過十七次大決堤級別的脾氣。
一九三三年八月五日至十日,因大河上游出現(xiàn)大面積持續(xù)暴雨,衣衫襤褸的大河終于抓住了報復(fù)的機會,她大發(fā)脾氣,下游的大堤共有五十九處決口,河南、河北等省的六十九個縣三百六十五萬人受災(zāi),一萬八千三百多人因此被她奪去了生命。
而大河在歷史上發(fā)得最大的一次脾氣是一九三八年六月,那是日本鬼子最猖獗的時候,在吞并了東三省后,其胃口越來越大,把魔爪又伸向了華北、華東,伸向了全中國。
槍炮不如人家,骨頭怎么也硬不起來的國民黨政府為了防止日本鬼子西進(jìn)的腳步,在無計可施無強兵可調(diào)遣的危機情況下,決定派大河上一線,與日本鬼子面對面搏擊。這個所謂的國民政府人為地將鄭州市北花園河堤和中牟西北的趙口河堤炸了兩個大大的口子,使那曾經(jīng)被馴服了的河水如脫韁的野馬橫沖直撞而出而下,狂泄千里。這場人為的洪水,雖然暫時遲滯了日本鬼子西進(jìn)的鐵蹄,卻讓我們的國民為此付出了無比慘重、不堪回首的代價:河南、安徽、江蘇三個省的四十四個縣市的五萬四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被淹,一千二百五十萬人受災(zāi),八十九萬人因此而失去了生命。
“財物田廬、悉付流水。當(dāng)?shù)嘏炫葎拥亍⒑籼栒鹛?,其悲駭慘痛之狀,實有未忍溯想。”“荒涼慘苦,幾凝非人寰矣?!?/p>
離開大河回家時,蘭州市的南北濱河路車如水人如水燈光如水,川流不息,位于親水廣場對岸的音樂噴泉在《今夜無人入睡》的音樂伴奏下盡情地忘我地舞蹈著,舞著水的長龍,仿佛這大河始終風(fēng)平浪靜,這世界處處祥云飄飄。我站在親水廣場石頭一樣擁擠著的人堆中,心跟石頭一樣沉。
3 揣摸不透的大河石
小石塊是那般粗糙
但詩人卻把它們吻了又吻
——塞弗爾特
漫步大河之岸,腦子深陷在歷史的漩渦。抬望眼,河中的冰已經(jīng)醒了,駕河之長車開始遠(yuǎn)行。河岸邊兩條去年的魚,河的兩只凍僵了的眼睛,永遠(yuǎn)留在了岸邊。留在岸邊的還有那些石頭,河遺失在岸上的包袱。
漫步在河灘的石頭中,眼睛盯著那些石頭苦苦尋覓,如在尋找一個謎底。
我的身前身后如我一樣的人跟大河邊的石頭一樣多,一群穿著衣服的石頭,一群不用外力只被欲望推動在石頭堆中走來走去的石頭,一群黃河石迷。
起初,我并不知道這些人揀石頭干什么用,竊以為是揀回去壓酸菜。可細(xì)一想,現(xiàn)如今,這酸菜早已從各家各戶撤退了,連同淹酸菜的缸壓酸菜的石頭。如今想吃酸菜都難,只有一些小飯館還能找到酸菜的影子,家庭淹制酸菜者已是少之又少了。
一日,在河邊有意與一位年過七旬的揀石老者攀談,才知所揀石頭并不是用于壓酸菜,而是因為大河石上精美絕倫的東西。那老者如數(shù)家珍地給我介紹說,世間的所有東西,無論山水、文字、人物、花鳥、魚蟲等等,都可在這大河之石上找到它們的影子。比如,毛老人家的頭像、書法,我們國家那雞形的版圖、張家界的風(fēng)光、雪線上展翅的雄鷹。按那老者的話說,只怕你想不到,不怕你找不到。
此前,我沒有仔細(xì)面對過任何一塊大河之石,老者的話我將信將疑。
老者進(jìn)一步介紹說,在蘭州僅大河奇石的展館和家庭藏石者就有千百家之多。不僅如此,在蘭州市的城隍廟等地這些石頭作為商品還明碼標(biāo)價出售,有的標(biāo)價竟高達(dá)幾萬、幾十萬,而且生意還不錯。
聽了這話,我就想,如果這大河的石頭果真這么值錢,那我們什么都不用干了,就去揀些石頭倒賣,絕對一個富翁的生活。這樣一推理,僅這一河的石頭,完全可以使我國富敵美日等國,且不用為挖這礦那礦經(jīng)常死人的事而煩了。這多簡單,沒錢花了,到河邊揀兩塊再找個屁股大小的地灘擺著一賣。有了錢,想要什么自然就不用愁了。
我還是有點不大相信。不過,這事調(diào)動了我體內(nèi)天生好奇的細(xì)胞,多方打聽,先后參觀了許多大河石的展出和許多藏石大家所藏之石。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驚一跳。大河之石的奇和妙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我的想象,用妙不可言一詞來形容我認(rèn)為再恰當(dāng)不過了。
在因一塊國寶級奇石——《中國石》而成名的蘭州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主任吳恭讓之家,我大開了眼界。不但見到摸到了那塊上了《人民日報》、上了小學(xué)生課本的中國石真身,而且還看了他所收藏的《達(dá)摩》、《轉(zhuǎn)戰(zhàn)陜北》、《黃河之水天上來》等其他石頭,個個巧奪天工,堪稱石中極品,閱之讓人瞠目結(jié)舌。尤其是那尊《達(dá)摩》之石,高不到三十公分的草紙色的石面上,用濃墨精心勾勒出的達(dá)摩形象,線條之流暢、人物之生動、構(gòu)圖之精妙,非一般畫家所能創(chuàng)作出的。若按一幅國畫論,絕對出自國寶級大師之手。此石有人找上門來愿出五十萬,吳恭讓舍不得出手,并為此石找匠人訂制了一個金光燦燦的銅制百寶箱式的盒子,里面墊以金絲絨,安放在家中那個專門放置極品石頭的保險柜里。
在蘭州軍區(qū)戰(zhàn)斗文工團(tuán)舞蹈教員孟長禮家,我被一塊《山水石》所震撼。這塊石頭高約四十公分,寬不到二十厘米,整個石質(zhì)如金色之絹,光潔細(xì)膩,以手撫之如撫絲綢,那質(zhì)感在手的扶摸下會很快傳入你的心底,讓你懾服。
在石頭的正面,有一幅用國畫顏料繪制的山水畫。這幅畫不僅有黃山之秀、泰山之雄、華山之險、娥眉之幽。更為奇絕的是,當(dāng)你湊近仔細(xì)一看,這幅山水畫竟然是由山水兩個字組合而成。一個蒼勁有力的山字如泰山一樣雄踞在畫的左底部,一個小篆寫成的水字柔情綿綿從山字的頂部沿右側(cè)依山飛流而下,如三條跌宕的瀑布,既有水的形,又有水的神。山水兩個字珠聯(lián)璧合,不但組成了一幅絕妙的山水圖畫,而且也應(yīng)了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的古話。
說不定這句古話就是古時候某位古人偶爾瞥了一眼這塊石頭而產(chǎn)生的靈感,冒出的名言警句呢。
特別是一些書畫名家在看了這塊石頭后更是贊不絕口,自愧不如。著名書法大師吳三大看了這塊石頭后欣然揮毫寫道:鬼斧神工天地繪,書畫璧合山水圖。著名書法家李真將軍看了此石后,也情不自禁提筆寫道:天成為極品,絕妙山水圖。最能體現(xiàn)此石之絕妙的當(dāng)屬甘肅著名書家黃漢卿為此石題寫的一首詩:石中山水一望驚,魏晉遺風(fēng)造化成,勝景天然生妙趣,誰能悟出個中情。
像這樣的為此石題詞的書畫家有幾十人,其中許多是國家一流的大師。且不說這塊石頭在這樣那樣的石展中獲過什么樣的桂冠,且不論行家和商家為此石估了個什么價,想出多少銀子居為己有,單那些名家為此石題贈的書畫作品,也價值連城。
這樣的一個源泉式的石頭,孟長禮怎么會出手呢?有此石在,孟就有了一切,孟不傻。他得感激這條大河的恩賜,沒有這條大河就沒有這塊石頭,沒有這塊石頭,那些書畫大師他是見都見不著,那些書畫作品不要說求了,他即使變賣了家中的全部家當(dāng)也不一定能賣得起。他是得謝謝這條大河以及這塊石頭。
另一個朋友的一塊《鯉魚躍龍門》之石,我只望了一眼,其神采即永遠(yuǎn)顯影定影在了我腦海的底片,雖已過了十多年,仍難以忘記,與人說起大河石,我必提此石。
那是一塊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青色之石,那青色如上弦月或下弦月時晴朗朗的無風(fēng)的夜空,沉靜而安詳,深邃而厚重。在石頭的下方,濁浪翻滾而下,一泄千里之勢躍然石上。那飛濺的浪花讓你見之就想閃身躲避,生怕躲之不及而濺濕了衣衫。
最讓人叫絕的是浪花之上一條沒有被渾濁的大河之水改變了顏色的、沖破了浪的束縛、掙脫了龍門羈絆的奮力一躍而起的鯉魚。那魚眉目清晰,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那努力上翹的尾鰭,給人以無限的張力,那尾鰭帶動而起的在空中飛舞著的點點浪花更增添了這方石頭的生動和逼真,任誰看了都會為其鼓掌而呼一聲:絕了。
而這些石頭,用一個最俗的比喻,叫滄海一粟。這幾個大河石迷在蘭州還算不上最大的大家,這些石頭只是億萬塊石頭中的幾個。如果讓我照這樣寫下去,此文就可能成了大河之石的介紹了,就偏離了腳下的路、心中的目的地了。
大河石介紹就此打住。由此我想,我們古國幾千年的文化之根源、創(chuàng)造之靈感是不是都來自大河鐫刻在這些石頭上的東西呢?
人類有記載的歷史也就四五千年,而這些石頭上的東西形成的時間都在億萬年之上。由此推斷,那生于長于大河流域或喝過大河之水的孔子、孟子、荀子、老子、莊子、韓非、孫子、司馬遷、王之渙、王昌齡、王維、李白、杜甫、韓愈、白居易、李賀、杜牧、李商隱、駱賓王、高適、劉禹錫、柳宗元、歐陽修、米芾、歐陽詢、張旭、顏真卿、柳公權(quán)、閆立本、吳道子、趙佶等大思想家、軍事家、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書畫家,個個都是大河石迷,他們的所有靈感無一不來自大河之石,或是對大河石的抄襲,他們的鼎鼎大名,無一不是用大河之石壘起的。而這些我們開口便會不假思索就能叫得上名姓、能說得出其二三件軼事的人物,只是我們千千萬萬優(yōu)秀祖先中的幾個代表而已。如果他們還健在,我一定會問問他們,看他們哪個敢說自己的那些成就與這條大河無關(guān),與這條大河中的石頭無關(guān)?包括我們的人文始祖炎黃大帝、堯舜禹,以及倉頡和伏羲,誰敢說,他們的作為與這條大河脫得了干系。
以孫家寨、大地灣、馬家窯、齊家窯遺址出土的陶器為例,哪一個在大河石上找不到例證,包括它的形狀、上面繪制的花紋,如與大河石做個對比,完完全全一個大河石的復(fù)制品。
這條河不僅是我們的先人西度侯人、藍(lán)田人、北京人、河套人的生息之地,也是《詩經(jīng)》和四大發(fā)明的產(chǎn)地。而對幾千年的人類歷史,史料所記載的往往是掛一漏萬,人們所能記住和記下的,只是一個大概、某一個斷面,或某一個點上發(fā)生的某件事、某個人物的幾個細(xì)部,只有大河記著社會發(fā)展、歷史變遷中的每一章每一節(jié),絕不會有遺漏。以她滔滔不絕的五千四百六十四萬米的長卷,她不可能漏掉點滴之事。大河應(yīng)該是一個儲藏室,若不信,可一頭扎進(jìn)大海,然后逆流而上,當(dāng)你找到大河之源后,你想知道的一切皆可從大河中找到。
這一切的一切,是我加入到揀大河石大軍、癡迷大河石的惟一一個理由。
初揀大河石時,總想著到大河邊隨便踢上一腳,或只要彎一下腰伸一下手即可從那成千上萬塊石頭中揀起如在大河石收藏界名聲大震的宋志剛的《日出東方》、吳恭讓的《觀音》、劉怡兵的《玉女》和《肥豬拱門》、任真的《獅吼》等形神兼?zhèn)涞氖袠O品,可一連五六天,摸過的石頭上千看過石頭過萬,竟連這樣的石頭的影子也沒摸著。不僅如此,我一雙新買的鞋在石頭堆里拐來歪去,弄得豬頭灰腦,形同從垃圾堆里揀來的,如果扔在大河邊,跟那些石頭也沒什么兩樣。
這樣又過了些時日,不由有些灰心,直抱怨自己與石頭無緣。
一位石迷朋友告訴我,市區(qū)附近的河段早被那些石迷們揀了千百遍,不掘地三尺是很難再揀到上乘的石頭。在他的鼓動和打氣下,我又重下決心,重振精神,不辭勞苦,利用每周末那兩個休息天,騎著自行車或乘公交車,遠(yuǎn)赴大河蘭州段上下幾十公里的河段,或利用出差、旅游等機會,在途經(jīng)大河的每一處河岸去揀拾。石頭雖然揀得家里連落腳的地方都快被淹沒了,仍無一塊可讓人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歡欣鼓舞的石頭。那些成就卓著的先賢們,一定吃了不上苦頭。我想。
受著這沉重的打擊,我曾暗暗發(fā)誓,絕不再揀那些個破石頭。
說來也巧。一日,閑來無事,到家門口附近一施工地轉(zhuǎn)游,無意間一腳踩在了一塊魚樣被從河中撈上來,拉到工地的一塊石頭上。那石頭似乎是個先知先覺者,早就候在那兒的先人一樣,我的腳剛一與它打招呼,它便爽快地翻了個身,露出了它的廬山真面目。我下意識地掃了一眼,不由賊眼一亮,喜上眉梢,立馬像揀了塊金元寶,撲下身子、跪倒在地,伸出因過于激動而有些發(fā)顫的手,捧起了那塊石頭。
這塊石頭的顏色與夏季的大河水一模一樣,呈深黃色,如用黃土高原的泥沙燒制而成的,形狀活脫脫一條凍僵了的魚。
這塊石頭之奇之珍貴處,是在那極似一條魚的石頭上有一只極神似中國水墨畫就的烏黑明亮、只有黃皮膚人黑頭發(fā)人特有的、有種子特性的黑眼睛。這只眼睛非大師級的中國畫家很難畫得出,真正稱得上是神來之筆、鬼斧神工造就,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喝大河之水長大的華夏兒女的眼睛。
說來也巧,自從這塊石頭被我抱回家之后,我那一房子毫無生氣的死魚樣讓人不上眼不上心的石頭,似乎找見了自己丟失的眼睛和跳動的心,夜夜在我的夢中翻滾著、哭叫著,爭先恐后奔大河而去,夜夜將我從夢中弄醒。
于是,我睜著眼在光天化日之下瞎想,我找到的這只眼睛是不是這條大河的一只眼睛呢?如果那真是大河的一只眼睛,被我揀回家后據(jù)為己有,大河不就成了一個獨眼龍了嗎?少了一只眼睛的大河走路會不會晃悠,會不會走岔道,會不會一頭撞破河岸,沖出腳下的路?會不會爬上岸沖過馬路爬上我所住的樓摁響我家的門鈴,向我索要她的眼睛?
我不敢再往下想,十萬分不舍地又將那只眼睛悄悄地抱到河邊,遠(yuǎn)遠(yuǎn)地拋進(jìn)了河中。在入水的那一瞬,它還翻了一下身,極像一條躍入水中的鯉魚,還濺起了浪花點點。
大河,你的這只眼睛如今在哪里呢?能再讓我看上一眼嗎?
4一朵油菜花下的大河之根
前方灶頭
有我的銅嘴茶飲
——昌耀
向西,向西,再向西。
向青藏高原,再向青藏高原。
我的心我的腳我的身軀我的靈魂我的夢,多次向西再向青藏高原,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拜訪一下巴顏喀拉山這位河神、河的老祖宗??蓻]有一次成行,遺憾兩個字就如兩枚極鈍的針常常刺扎著我意識的手心。
巴顏喀拉山,我知道他是藍(lán)天里的一座潔白如雪的冰島,我知道在我的前頭,永遠(yuǎn)有一截等著我的岸,等著我靠近,以我滾燙的胸懷和他沉靜的情感交談。
我雖沒有近距離地目睹過他的容顏,沒有與他有過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面對面的促膝交談,但我知道,這遠(yuǎn)離人群飛鳥牛羊的大河之祖,有一位叫著太陽的戀人。我還知道,太陽公公的每句話都是暖心窩子的話,那冰封了億萬年的情感,被太陽公公的知心話暖得掩飾不住,常從指尖滑落。這便有了大河之水天上來的說法。大河啊,這是你的出生記錄嗎?
乙酉年初春一個周末,約了陽飏、人鄰、古馬、貴鋒等詩友到青藏高原放牧心情。由西寧到青海湖的路上,見有不少小溪小河,遂問陪同我們的青海女作家辛那一個個小溪小河的名字,希望有一條名叫大河的,讓我們近距離看看她剛出生時、出嫁前的模樣。
讓我失望的是,所見的無數(shù)條小溪小河中,沒有一條叫大河的。
我的失望辛看在眼里?!澳銈兛汕f別小看這青藏高原上的一條條小河,說不定她就是某條大河的根。”辛語出驚人。高原人確實有高境界。
可不是嗎?大河最初的模樣不就是由一條條小溪而后一條條小河而后才形成的大河嗎?另據(jù)辛介紹,這幾條小溪小河流下去之后,都流入了大河,誰又敢說她不是大河的根呢?
由這些小溪小河我想起了樹。我們見過很多的樹,也見過很多根須裸露在外的樹,在那眾多的根須中,誰能說得清哪條才是樹的真正根源?誰說那些比毛細(xì)血管還細(xì)的根不是根?誰敢說那些細(xì)如牛毛的根沒有為樹的茁壯成長做出過貢獻(xiàn)?
受此啟發(fā),我不再想找大河之源,不再想巴顏喀拉山,在青藏高原,我對每一座雪山每條小溪都心存膜拜之意,在我的意識里,她們都是大河之根,都是大河之原生態(tài)。
在日月山之間我們下車照相。朝陽中的日月山看上去如兩個裸露的巨乳,巨乳上的積雪在太陽這個老兒的巨手撫摸下,如乳汁悄然流淌而下向山下而去。誰說這里不是大河之源之根呢?
古馬盯著日月二山一陣壞笑。我看懂了這家伙的心思,遂問他,這對巨乳是文成公主的還是那個誰的?誰曾撫摸過吮吸過?是大唐的什么人,還是吐蕃的誰,亦或是你古馬?
說了這話我也想笑,腦子又在想,古馬這小子,千萬可別跟古人搶。
說笑間,古馬用手一指說,你看那座雪山多迷人。
順著古馬的手指,我們的目光翻越了幾座初乳似的小山丘,停在一個小山坡處,停在了山坡一個女人上。
說是女人,其實我們并沒有看清她的眉目,也不知她長得是否漂亮,我們只從那一身艷麗的衣服判斷那是個女人。一個正在出恭的女人。
由于太遠(yuǎn),那女人看上去就像高原的一朵油菜花那么大小,盡管很小,但那雪一樣白的屁股在陽光的照射下,有如一塊沒有消融的昨日的雪。古馬眼中的雪山。
古馬為那點耀眼的白興奮得滿臉盛開油菜花。我笑他,那點白還沒你的白眼仁大,竟把你勾搭成了這樣,看來你的興奮點實在太低,任何一個小拇指皆可將你勾搭了去。其實最勾人心的還是那些想勾搭卻永遠(yuǎn)勾搭不上的。說完這話,我問辛,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辛白了我一眼,那白有點像油菜花下的白。
說話間,那油菜花提了褲子轉(zhuǎn)身走出了我們的視野。
那個山坡一下空落落的,仿佛走掉的不是一個女人一朵油菜花,而是一地的女人一山的油菜花,以及一座雪山,一條大河的根。誰敢說,那朵油菜花樣的女人制造的那場雨、那座雪山形成的溪流,不會流入大河呢?按這樣推斷,誰又敢說,那朵油菜花不是大河之源之根呢?大河的一條根就這樣被那油菜花兩手一提裝在褲子里走了,像拔走了心上的一棵樹,連一寸根也沒留下。腦子有些空寂,像失去了膜拜的對象。
我的家在隴東那塊有著厚厚的黃土高原一個山岔里,站在那高原的最高處也望不見大河的蹤影,即使爬在那高原的最低處,將耳朵緊貼在黃土高原的肚臍上,仍聽不到大河的足音,甚至連大河的一聲喘息也聽不著??赡菈K土地的顏色、那塊土地生長出的土豆、小麥、谷子、糜子、豆子,甚至麥秸、豆莢等等,其膚色都如大河的復(fù)制品。這里與大河相距甚遠(yuǎn),他們之間是怎么傳承的呢?是這里的先祖曾生于大河之濱,吸了大河之氣之精之魂遷徙至這里,以他的金黃的汗珠濡沫了這里的稼禾,還是曾經(jīng)生于大河之濱盡吸大河之精血的稼禾輾轉(zhuǎn)到了這片土地,以他們的血脈,改變了這里的人群的神色,讓其有了大河的遺韻。及至后來走南闖北,視野拓展,才發(fā)覺黃土地不止我們腳下那一塊,有著黃色肌膚的稼禾也不止自己見過的那幾種。大河之影響之深遠(yuǎn)之廣泛,我們是無法評估的??梢哉f,大河之影響已深入世界各個角落各個領(lǐng)域各色人中。不是嗎?有黃皮膚人出現(xiàn)的地方,就是大河流經(jīng)的地方。黃皮膚人與其他人種的通婚,與某一個地方的文化的融合,在一個地方的拉撒,誰說與大河無關(guān)呢?
毛毛細(xì)雨從天而降,從田地里一腳泥一身濕碌碌黃土走進(jìn)家門的父親,頭和臉上那層薄薄的黃土,被雨水?dāng)嚢璩闪艘粋€個黃泥水珠往下滴落著,掉在地上不是摔了個八瓣,就是倏忽一下融進(jìn)了腳下的黃土不見了。雨再大點,便很快在地上積起了一個個小小的水潭,一會兒便顫顫悠悠地極不安分地試著邁步往出走,走出了院子,走出了塬頭,如一個個脫韁的黃牛犢子,沿一道道山溝,奔突著亂叫著沖了出去,沒有一點回頭的意思,像去追趕什么人或?qū)ふ沂裁慈耍桓绷x無返顧的樣子。
山腳下是一條無名的河,無名的河糾集了從山間山溝里奔突而下的一個個灰頭土臉的小子們,沿著河床搞運動一樣高十唱著革命歌曲滔滔而去。
這條無名的河從哪里起步,去了哪里,因為她太小,地圖上找不到她的影子,因為我的腳懶,沒考查過她的行程。但積所學(xué)的地理知識推理,北方的大部分河,最終都被大河所收編。因此我認(rèn)定,我家山腳下的那條無名河,便與大河有了關(guān)系。按辛的說法推理,說不定她還是大河的一條根呢?這樣一想,就覺著那條無名之河也偉大了起來,讓我敬重起來。
其實,與大河有沒有關(guān)系,那條無名河都值得我永遠(yuǎn)敬重,與我對大河的敬重一樣。因為,我的生命之樹之花,有十六年完全是由她喂養(yǎng)的,怎能不讓人敬重。
5 與大河一路而下
他唱起歌來
歌聲震顫我的心靈
——夸西莫多
假期。
從蘭州出發(fā),沿著大河兩岸順流而下。先到以天上之水命名的秦州,拜謁了先祖伏羲,看了兩眼兩儀所演變的八卦,不明其理,至寶雞的天臺山,于一場三分鐘漂潑大雨洗禮之后上香叩頭謁炎帝,而后上橋山,恭恭敬敬拜謁了軒轅大帝,購了一個有袁姓始祖袁濤畫像的銅牌及有關(guān)祖譜查尋書籍兩本。沒見著黃帝的真身便用手拍了拍據(jù)說是黃帝手植的有四千多歲可供七八個人圍抱的那株柏樹,像拍了拍祖先的肩膀。
夜宿曾去過十多次的延安。
在王家坪,我坐在毛岸英坐過的石凳上,悠閑地看著云在遠(yuǎn)天白,山丹丹在遠(yuǎn)山紅。風(fēng)藏在樹葉的手心,我坐在樹的陰影中。我的對面空著,空著一個石凳,空著一片遠(yuǎn)天遠(yuǎn)山,空著一個足夠想象的空間。我等待一個人的談心,我等待一個人的傾聽,可我什么也沒等到。
漫步在楊家?guī)X、棗園,在延河的岸邊,在寶塔山下,我想再次聆聽那條從上海的紅船、從南昌的城頭、從羅霄山脈發(fā)源,橫經(jīng)十二個省六十二個大小城市十八條山脈翻過雪山草地、突破天險臘子口、越過六盤山長驅(qū)二萬五千里,歷時三百六十八天流至這里的那條紅色的河流、南瓜湯紅米飯的河、信天游的河那久遠(yuǎn)的訴說,傾聽紡線車、鐮刀和錘頭合唱的歌。這也是一條奇特的河偉大的河。
盡管延河已沒有滔滔的氣勢,寶塔與巍巍兩個字也不怎么合拍,但信天游依然嘹亮,從信天游從這黃土高原升起的紅太陽,每日還旗幟樣冉冉升起,時不時還會將一些陰暗的心靈之角照亮。
看了這段文字,也許有人會罵我生拉硬扯,亦或矯情。隨你怎么說,我右手握左手,自己支持自己,自己給自己鼓勁。
其實,我那天在延安并沒帶多少想法,在這里也很少思考什么,只是任一雙腳在這塊土地、在這條河床上走走,能不能聽見濤聲,能不能看見浪花,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腳來了,踩在了這里,與自己的根本有過了一次有效對接。只這一點,我已足矣。
此行的最終目的地是壺口。由延安經(jīng)有塞上江南美名的南泥灣直奔壺口。
當(dāng)年的南泥灣是個什么樣子我無幸一見,那天路過南泥灣,只匆匆一眼,不由詩性泛濫,在顛簸的車上隨手寫下了這樣幾句:山下油菜黃/山坡杏花紅/南泥灣的花兒香/最香的是蜜蜂的翅膀//一只大花蝴蝶/一只翅膀提著油菜的花籃/一只翅膀提著杏花的花籃/比賣花的姑娘還忙/仿佛這是她的大花園/什么樣的花都任她采摘//我只是一個過客/我不帶一點黃不帶一點紅/褲角也不帶走一絲香/我把蜜留給你們/我只帶走六十年前/放在這兒的一把沒了把的鋤頭。
這是至壺口最難走的一條路,土路。朋友說能不能走宜川那條路,我說,走這條路的感覺更好。一路上,車如大河席卷著的一塊石頭,在那條黃土大道上奮勇向前。
過了前面那個山口,就可看見壺口了。陪我的朋友說。
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個山口極像陜北老鄉(xiāng)家那大敞著的院門。
說話間,從那個院子從那個院墻一樣的山頂傳來陣陣咆哮聲。
我讓停了車、熄了火,下車仔細(xì)聆聽,似有一群不怎么聽話的孩子惹得父親暴怒,正提著鞋扯著嗓門吼叫著滿院子追著打著。
我瞬間竟有了把脖子把目光伸進(jìn)那院門越過那院墻看一把熱鬧的好奇。遂上了車,催駕駛員快速啟動,生怕晚去一步,看不上那熱鬧。
到壺口之前,通過電影電視鏡頭及攝影家們的鏡頭、作家的筆頭、到這里來過的朋友的嘴頭,多次與壺口謀面,可沒有一個與我站在壺口的河床上的感覺相吻合。
那氣勢仿佛十萬個父親追著百萬個兒子打罵的場面,似百萬根鞭子驅(qū)趕著千萬匹戰(zhàn)馬從峽谷馳騁而過,似千萬只巨壺將燒得通紅的鐵水傾倒而下,似億萬只馬蜂追著千萬頭黃牛,從一條三五十米寬的河床式的黃土大道上狂泄而過,至壺口那十余層樓高的懸崖處,沒有一點收蹄的意思,一副毫不遲疑、義無返顧、勇往直前的氣概,前赴后繼而去。那腳步那蹄跟與崖底相觸的一霎那,似天空一個夏天的雷全從這里跌落了下去,耳鼓被震得轟轟亂響。那飛濺而起的根本不是什么浪花,而是一場暴雨。
我被那氣勢所震懾,傻傻地站在岸邊看大河騎著風(fēng)的馬騎著大河的馬騎著馬的馬,吼著叫著咆哮著而去。
由此,我想起了自己寫過的一首小詩:我為大河寫著詩/女兒在鋼琴上彈奏著《黃河大合唱》/黑白分明的琴鍵上/上下跳躍的兩只手/極像兩條想掙脫河之束縛的/小鯉魚。
有萬架鋼琴也奏不出的合唱,竟被我褻瀆成了這樣。
我就那樣站在河床之上,如河床上的一塊石頭,任那如雷的激情在周身激蕩,任那騰卷而起的雨霧滌蕩我每個毛孔中躲藏的塵埃。
“大河上下,頓失滔滔”。我不知怎么猛然間想起了毛老人家的這兩句詩詞。
大河閉起了嘴?
大河,這條從巴顏喀拉山將一腔激情宣泄過九個省五十個縣市五千四百六四千米傾注進(jìn)大海子宮的大河,怎么會閉起了嘴?是什么樣的景象將她驚得啞口無言,是什么樣的信天游將她引得駐足不前,是什么樣的英雄什么樣的壯舉讓那張大聲喧嘩了億萬年的大嘴“頓失滔滔”了呢?
毛老人家的這首詞我讀過無數(shù)遍,也回味過無數(shù)次,每每讀到這里,我的血液也似乎要頓失涌動,我的心也似乎要頓失躍動,但不是為某一截輝煌耀目驚天動地泣鬼神令大河也羞于開口的歷史,而是為這句話的氣派。
寫這句詩時毛老人家沒到過壺口,如果他此前到過這里,他還會不會這樣寫呢?我不知道。
陪我看壺口的是巨瀑之下一道絢麗的彩虹。太陽西沉到天橋峽谷時,我收起了影子,彩虹收起了自己,各自回家。
自此,那咆哮一直在我脈管的河谷轟然不止。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p>
舉頭三尺即為天,何況大河是從六千二百八十三米的高處流下的,也就等于從兩千零九十多次樓那么高的地方泄下的。李白老先生這里用得不是夸張的手法,而是據(jù)實描述,是真正意義上的寫實。也許這是李白老先生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寫實抒懷。但據(jù)考證,李白的腳從未踏入過青藏高原,由此推理,這句不朽詩,是老漢的一次大膽想象而已。
在龍門,我是站在陜西韓城通往山西的并肩而立的三座橋中的一個公路橋上,看著大河似有什么特急之事要辦,跌跌拌拌沖沖撞撞從我的胯下沖了過去。我瞪大了眼睛,放長了眼線,沒有釣到一尾魚的影子。
魚到哪里去了呢?鯉魚躍龍門可真有其事?我沒有親眼所見,半信半疑。
在三門峽,我是一路陪著大河沖過了鬼門、神門和人門三峽,直到走過寧嘴峽、直到她奔向平坦的中原。
許是高山峽谷崇山峻嶺九曲回環(huán)這一路奔波得太累太辛苦,一到中原,大河便放慢了腳步,有時還會停下來喘上一喘。
許是沒了高山峽谷的約束,豪情和胸懷得到了極大的舒展,河面一下由三百米左右拓展到了三千米、五千米,甚至達(dá)到了二十千米。
許是華北平原太平坦,大河走著走著便看不清前方的行動路線,便踩著泥沙的肩膀,一路從華北的屋頂走過。遠(yuǎn)遠(yuǎn)看去,真像橫繃在華北平原的一根琴弦。這根琴弦的每聲顫響讓這里的每個人每棵草木都繃緊了心弦,在夢中都醒著一個個耳朵,生怕哪天聽到這根琴弦的斷響,給生命留下一個絕唱。
其實,我的目的我的最大興趣是想看看這條為中華文明傳承華夏子孫繁衍等等做出過杰出貢獻(xiàn)的大河,在與大海的歷史性會面時的精彩表演,想聽聽她有什么樣的總結(jié)發(fā)言。
所以,我只身輾轉(zhuǎn)幾千里到了山東墾利縣,一下車一路打聽一路奔向大河之大堤。生怕晚去一步,就看不到大河謝幕時的表演。
到了大堤到了大河的岸邊沿大堤往前跑了很遠(yuǎn),始終沒見到大河的影子。大河到哪里去了呢?是在幕后化妝,還是已經(jīng)撲進(jìn)了大海的懷抱。
直到河口,連大河的一個頭發(fā)絲也沒看到,只空有一個寬闊的河道敞開胸露著懷涼在那里,似等著誰的占領(lǐng)。
我的心如失去了填充,空蕩蕩的,不知如何是好,我的目光沿河岸左右上下搜尋大河的蹤影,可搜尋到的只是一些做著垂死掙扎的魚蝦樣在大河裸露的胸膛上挖砂、碎石的機器,聽到的不是大河的濤聲大河的宣講,而是機器刺耳的轟鳴和石頭碎裂時的痛苦喊叫??吹降闹皇呛影赌嗤涟椓训淖齑健⒉菽緹o精打采的模樣和大海一次次的眺望;聽到的只是牛在河道啃草根的聲音,卷縮在一個巨石的陰影下伸著長長的舌頭的狗的喘息聲和大海不停的呼喚之聲。
路上的行人個個臉灰灰的,如好久沒洗臉一樣,連說話聲音也是啞啞的,聲帶裂了個口子的那種。只有知了,生命似乎不需要水的滋潤,越是干燥越是炎熱,嗓門越大,從不怕把嗓子喊壞、把聲帶撕裂,聽得人心煩意亂。
大河,你到哪里去了呢?不是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嗎?可你還沒到大海呀?那“桃花水漲沖新渠,船船滿載黃河魚”是想當(dāng)然,還是一個虛擬的夢想。
我眼睛干澀,想哭的淚都沒有。
是年是一九九七年夏。問路人,一男士苦笑著說,我也想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我們也快兩個月沒見著她的影子了。
兩百天,這么久,不可想象,怎么可能?
查資料。資料顯示,自一九七二年四月起,大河走到津河段時常走走停停,尤其進(jìn)入九十年代后,不但年年有停滯不前的事發(fā)生,而且有時一停就是一百多天左右,最長一次竟停了二百多天。有時距河口幾十公里,最遠(yuǎn)時竟達(dá)到了七百多公里。
二百多天七百多公里,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呢?這意味著沿岸億萬人的胃口會干枯,億萬頭牲畜的嘴唇得不到滋潤,幾十萬頃水澆地?zé)o所作為,幾萬個工廠、千萬臺機器得跟著大河一同停下腳步,美麗的黃河三角洲的秀麗將不再,沙石將成為這里的統(tǒng)治者。
是夜,我如失去母愛的一個棄兒徘徊在丑陋、堅硬的讓人眼痛、腳痛、心痛的河床,徘徊復(fù)徘徊。
我用手指叩擊河床,聽不到大河的回音;我揀起一塊粗糙的大河石,將耳朵貼在石上靜聽,沒有聽到大河的聲息;我將那塊石頭吻了又吻,想還給她一個濕潤的靈魂;我甚至將一棵野生小樹連根拔起,似想拔出大河的根,問問她的行程,可沒有一絲水的氣韻。
我很累,似大河一樣,累得不得不停下腳步,倒在凸兀的河床上,睡了過去。
夢中,大河奔騰而下,我如一條魚,深入大河,與大河一同一路而下,直至進(jìn)入大海,然后從大河與大海之親吻處爬上了岸。
夢中驚醒,河床依然空著被占領(lǐng)的欲望。我站起身,超著河口的方向、超著大海的方向灑了一泡尿,瘦弱而焦黃,一記藥引子樣。
怎么可能呢?大河在我的身體中儲存了那么多的水分,我能拿出手的、能回饋她的怎么就只有怎么一點呢?靠這么一點奉獻(xiàn)怎么能將大河幾百里斷流的空白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