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七歲那年,愛上了一個(gè)女人。女人是叔叔家的鄰居。她有一個(gè)好聽的名字:采娘。采娘的屋前有一架紫藤,開滿了一嘟嚕一嘟嚕淺紫的花,風(fēng)一吹,淺紫的花們就在架子上蕩起了秋千。
果到伯牙口叔叔家走親戚,正好逢上了紫藤花開。
之前果沒有見過紫藤,問叔:叔,這是什么花呀。
叔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山里野花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種,哪兒認(rèn)得過來。
叔說的是實(shí)話。山里的野花野草,很多都是沒有名字的,她們寂寞地開在山里,敗在風(fēng)中。沒有人欣賞她們,也沒有人知道她們的名字。
果的家不在山里,在二十里外的江北。果每次走到叔叔家,從清早出發(fā),要走到天黑才到。中間要過一條大江,過了大江要經(jīng)過來家鋪、觀音庵、調(diào)弦口、指路碑、五顯廟,漸漸的腳下就是上下起伏的山道了,前面的路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被山堵住了,走近了,路從山腳下纏了過去,纏了一圈,再纏了一圈,就到了伯牙口。果曾經(jīng)問過叔,為什么這里叫伯牙口呢?與伯伯的牙齒有關(guān)嗎?叔笑笑,對果說了一個(gè)故事,是鐘子期與俞伯牙高山流水的故事。果聽了這個(gè)故事,似懂非懂。
江北沒有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平原上有的是麥子、高粱、大豆、花生。這些植物的花都不打眼。也有打眼的,比如芝麻,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果還知道,芝麻花是甜的,果吃過。平原上最美的是棉花。棉花在開的那天是淺黃色的,那種黃很淡,遠(yuǎn)遠(yuǎn)看去,幾乎就是白色,可是到了第二天,花就變紅了,一種暗紅,像穿舊了弄臟了洗皺了的舊衣服,第三天,就謝了。除了這些花,平原上很少有其它的什么花了,有人家是種了一株桃,或者一樹梨,但那極難得一見,一個(gè)村里也難得有一株兩株。果的家里本來是有一株梨的,春天一到,一樹梨花如雪,很美,下一點(diǎn)細(xì)雨,美得有點(diǎn)凄涼寂寞。梨花一枝春帶雨,這是古詩中的意境。然而那株梨結(jié)的果小而澀,父親把它鋸了。
果不喜歡平原。果喜歡山里。山里的野花真多,紅的白的紫的,紅的真紅,紅得像胭脂;白的真白,白得像雪,像玉,像一個(gè)透明的夢。夢怎么會是透明的呢?果也不知道,但七歲那年,果經(jīng)常做一些透明的夢,夢里所有的東西都像是玻璃做的,他在透明的夢里飛。
一到叔叔家,果就像是一只蝴蝶飛進(jìn)了花叢中,看看這朵,聞聞那朵。叔叔說,這孩子,一點(diǎn)也不像男娃,倒像是個(gè)丫頭片子,凈喜歡了一些花呀草呀的。但叔叔還是很喜歡果,叔叔家沒有小孩,有一次果聽見爺爺和父母親商量,打算把他過繼給叔叔當(dāng)兒。那真是太好了!從那一天起,果就一直在盼著那一天早日到來。
果在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紫藤花。他覺得紫藤真是太美了,美得竟讓他有些膽怯了。但果還是漸漸地靠攏了花們,看花:歪著頭,左瞅瞅,右瞅瞅。
果伸了手,想去摸。
呀,果摸到了!軟軟的,柔柔的。輕輕握在手中,花們于是屏住了呼吸躲在果的掌心,待果的手一張開,花們都蹦開了,一下子歡樂了起來,在枝頭搖呀晃啊,果聽到了花們嘰嘰喳喳的笑聲。果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了,花怎么會笑呢?可是果真的聽見了花的笑聲。果一串串地摸過去,摸了這一串摸那一串。這一次,果把一串紫藤花貼在了臉蛋上,輕輕的,果又聽見了花的笑聲:咯咯咯,咯咯咯。
花怎么會笑呢?
不是花在笑,是一個(gè)陌生的女子,她就是采娘了。那是果第一次見到采娘。采娘望著果笑。果呆了,果聽過老人講的故事里,是有花仙的。果疑心采娘就是花仙。
果說我是王三發(fā)的侄兒,他們都叫我果。
果說我每年都要到叔叔家來玩的,怎么沒有見過你呢。你是花仙嗎?
采娘抿著嘴,沒有回答。采娘還在笑,采娘的笑聲像紫藤花一樣耀眼。果以為自己在做夢了,就像那些透明的夢一樣。
果說你叫什么名字,這些花都是你種的嗎?你也喜歡花嗎?這花叫什么名字?
果看見了三狗子,三狗子站在采娘的身后。采娘臉上的笑失蹤了。三狗子從樹上解下了一根鐵鏈子,一拉,叮格啷當(dāng)一陣響,采娘尖叫了一聲,被三狗子牽得趔趔趄趄。果這才發(fā)現(xiàn),鐵鏈子的另一端有一個(gè)鐵環(huán),環(huán)在采娘的腳上。
叔叔說,她叫采娘,是三狗子的新媳婦。
果的臉上一下子就蒙了一層寒霜。
她那么漂亮,怎么會嫁給三狗子呢。三狗子不是個(gè)壞人么。
沒錯(cuò),三狗子是個(gè)壞人,伯牙口誰都知道三狗子是個(gè)壞人,連果這個(gè)剛七歲的小孩,一個(gè)平原上來的客人都知道了三狗子是個(gè)壞人,他的壞真算得上是聲名遠(yuǎn)播了。這么說罷,這三狗子呢,他好吃懶做,他偷雞摸狗,他打架鬧事,他還放過火,據(jù)說是與鄰居爭執(zhí)了,他氣不過,放火燒了人家的房子,還好沒出人命,三狗子因此坐了好幾年牢,他什么樣的爛屁眼的事都做過,壞事里面,他就只差殺人了。從牢里出來,三狗子的性子收了一些,他也過了那青皮的年齡了,他已三十出頭啦。他想娶個(gè)媳婦了。到處托媒人說媒,于是他就在去年的冬天娶回了采娘。
才十六歲呢。叔說。搖了搖頭。
為什么要鎖著她?果問。
嬸嬸說,你少問這些。
果的心里一時(shí)間被巨大的悲痛淹沒。他實(shí)在忍不住了,呵呵的哭了起來。叔說你怎么啦果,你為什么哭呢。果不說。嬸嬸過來摟著果,嬸嬸說你怎么啦果,你為什么哭呢。果還是不說,越發(fā)哭得厲害了。叔叔不好意思地對嬸嬸說,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眼皮子淺,好哭。果就往外跑,沒命地跑,跑到了黃羊嶺的山咀上,他累了,等叔叔和嬸嬸也跑到黃羊嶺的山咀時(shí),他已蜷在石窩里睡著了。叔叔把他背下了山,他在叔叔的背上做了一個(gè)夢,夢見他坐在船上去了一很遠(yuǎn)的地方,他夢見船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可是突然一個(gè)浪花過來,把船打翻了,他落進(jìn)了水里,他拼命地掙扎,可是他漸漸的沉下去了。
果就醒了過來。叔叔說做噩夢了嗎?果說做噩夢了。
吃完晚飯,叔說,咱們?nèi)タ措娨暟?,去三狗子家看電視。三狗子結(jié)婚買了一臺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jī)。
果說,不去。
為什么呢?你不是喜歡看電視的嗎?電視里放的是《霍元甲》,打得很厲害的。
果抵不住霍元甲的誘惑,跟叔叔去了三狗子家。三狗子盤腿坐在床上,抽煙,大聲說話。叔叔也抽煙,和三狗子大聲說話。果呢,眼睛盯著電視,可是這一晚,果都沒有看明白電視里放了一些什么,果不再關(guān)心霍元甲的命運(yùn),也不再為陳真擔(dān)心,果的腦子里滿是三狗子和采娘。采娘、三狗子。三狗子、采娘。采娘什么人不好嫁,為什么一定要嫁給三狗子這樣的壞人呢。果偷偷去看采娘,果發(fā)現(xiàn)采娘也在看他,果的臉當(dāng)時(shí)紅了,果慌忙把眼睛對準(zhǔn)電視機(jī),他的心怦怦亂跳。
第二天,果回到了平原。
叔叔說,你不多玩幾天呢?你每次來都要玩好久的,你不高興了嗎?
回到了家,果又做夢了,這一次,果的夢里有了一架紫藤,紫藤花開得真瘋啊,她們在架上喧嘩,在架上跳躍。果多么渴望變成一朵紫藤花。一陣風(fēng)過來,紫藤花被吹得東搖西蕩,果覺得頭暈得很,果發(fā)現(xiàn)他真的變成了一朵紫藤花了,果被風(fēng)吹得搖過來蕩過去,搖得頭腦暈乎乎的,有一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中秋的時(shí)候,果對父親說他想去叔叔家。
這孩子,倒是與他叔有緣。父親拍了一下果的后腦勺,瞇著眼笑。
果知道父親說這話的意思,關(guān)于將他過繼給叔叔的事,他們已談?wù)撨^很多次了。爺爺?shù)囊馑际敲鞔_的,叔叔沒有后,而果有兄弟二人,過繼一個(gè)給叔叔,爺爺也就可以放心了。父親也答應(yīng)了爺爺,可是母親不同意,母親說山里不好,山里窮,母親舍不得把果過繼給叔叔,父親和爺爺還在做母親的工作。
父親不失時(shí)機(jī)地說,你看果這孩子,還就喜歡他叔,一有空,就往他叔家跑。
母親低了頭在篩米,聽父親這樣說,將遮在眼前的頭發(fā)摟到耳后,說,孩子愛去山里,那就去吧。
叔叔和嬸嬸都很高興,因?yàn)楣牡絹?。他們早就把果?dāng)成自己的孩子了。他們做了最好吃的東西給果吃,想辦法哄果開心。可是果的心不在叔叔他們身上,這一次,他是來看采娘的。果覺得自己是個(gè)壞蛋,一個(gè)像三狗子一樣的壞蛋,果知道自己的想法很下流,他很害怕??墒撬褪窍肟纯床赡?。
可是這一次果沒有見到采娘。果以為采娘是出去做農(nóng)活了,于是果一天跑幾次,去看采娘回家沒有,采娘的家門是緊閉的。只有那一架紫藤孤孤地趴在架上,紫藤花是早謝了。紫藤的葉也是枯黃的,雜亂在架上。
果想問叔叔,可是他問不出口,他怕叔叔發(fā)現(xiàn)他心里的秘密。晚上,果對叔叔說他想看電視。叔叔于是帶著他,走了很遠(yuǎn)的路,去朱伯伯家看電視。果說,為什么不去采娘家看電視呢。說出采娘兩個(gè)字的時(shí)候,果顯得很慌張。叔叔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慌張,叔叔怎么會想到他的心思呢,沒有人會想到的。
叔叔說,采娘跑了。三狗子這兩天是發(fā)了瘋地在尋采娘呢。
那一天,果終于知道了,采娘是三狗子從人販子手中買過來的,聽說花了不少錢。三狗子怕采娘跑了,就打了一副鐵鏈子鎖著她的腳,可是時(shí)間慢慢長了,三狗子看采娘也沒有跑的意思,晚上就除了她腳上的鐵鏈子,結(jié)果采娘就跑了。果暗暗為采娘高興,但也為自己難過。采娘跑了,再不會回來了,他再也看不到采娘了。果在叔叔家住了一晚就回平原了,回來后就一直沒有去過叔叔家。其間叔叔來過平原兩次,果想問他采娘的消息,可是沒敢問出口。過年時(shí),爺爺召開了家庭會議,果就正式過繼給了叔叔。叔叔嬸嬸們把果領(lǐng)走了。母親哭了,母親抱著果,淚止不住的流。果覺得他也是要流淚的,于是他的淚水也下來了。
果成了叔叔家的兒子,果終于如愿以償?shù)爻闪松嚼锶恕?/p>
山里的野花開得瘋,春天剛冒頭,花們就急不可待了,撒著歡兒似地開了一山??墒枪F(xiàn)在似乎并不喜歡這些野花野草了。他打不起精神來,因?yàn)椴赡铩9麤]想到他還會再見著采娘。聽叔叔嬸嬸說,上次采娘逃跑了,被三狗子追了回來,打了個(gè)半死。采娘再次被鐵鏈鎖了起來。
采娘生了小孩。采娘經(jīng)常坐在門口,敞開懷奶孩子。果就坐在采娘對面的小板凳上,看孩子咕嘟咕嘟吃奶,果的嗓子眼里像有條小蟲子在爬,他也跟著咽口水。果羨慕著那孩子能吃著采娘的奶。果很想也去吃一口采娘的奶。孩子吃得太猛了,一下子就嗆住了,哇哇哇地哭了起來。采娘拿奶頭塞在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聲就被堵住了,孩子的臉憋得通紅。采娘一時(shí)間手忙腳亂。
三狗子過來了。三狗子的臉更黑了,三狗子一把奪過了孩子,順手就給了采娘一個(gè)耳光。三狗子說,你這個(gè)沒用的貨,奶孩子都不會。采娘的眼里現(xiàn)出驚恐,她捂著被三狗子打過的臉,臉上起了幾道紅印。
果恨死了三狗子。果想報(bào)復(fù)一下三狗子,想替采娘出口氣??墒枪溃F(xiàn)在是打不過三狗子的。三狗子把孩子哄睡著了,回頭又呵斥了采娘幾句,抱著孩子串門去了。果看見采娘的眼里滾出了一串淚。果說采娘你別哭,等我長大了,替你報(bào)仇。
采娘果然不哭了。采娘說你怎么報(bào)仇?
果說我長大了,我就和三狗子比武,我把他打敗了,就報(bào)了仇了。
采娘說,報(bào)了仇以后呢?
果紅著臉說,報(bào)了仇,我就娶你做老婆。
采娘嘆了一口氣,采娘說,果呀,你快快長大吧。
采娘,你真是三狗子花錢買來的?果問。
采娘不說話,顯得有些呆呆的目光越過果的頭頂,看著果頭頂上方的紫藤。采娘說,紫藤抽葉了。
果和采娘熟了起來。放學(xué)回家,果就拿了作業(yè)本,坐在采娘的家門口寫作業(yè)。采娘的腳上還是鎖著鐵鏈子。采娘奶孩子,看果寫作業(yè)。果感覺到了采娘在盯著他寫作業(yè),果一下子就慌了,作業(yè)一題也寫不到。搔起了腦瓜子??墒悄X瓜子里像是裝滿了糨糊,越搔越稠。
采娘說,怎么,不會做嗎?
采娘于是教果寫作業(yè)。采娘幾乎是趴在果的背后,將果圈在懷里,指著作業(yè)本上的題目,采娘講得很認(rèn)真,可是果一點(diǎn)也聽不進(jìn)去,果聞到了采娘身上的香味,淡淡的,果像一只撞進(jìn)了蜜里的螞蟻,果知道那是奶的香味,果感覺到了采娘的奶在他的背上輕輕的摩挲著,軟軟的。果在心里罵自己,果呀果呀,你真是個(gè)大流氓??墒枪麉s忍不住地胡思亂想。
采娘說,果呀,你這么聰明的,怎么一道題講了半天你都不懂呢,你在想什么呢?
果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子。
果從采娘的懷里鉆了出來,拿起了他的書包,收好了作業(yè)本。
果慌里慌張地跑了。果聽見后面采娘在叫他的聲音。
晚上來看電視啊。
叔叔嬸嬸對果說,果呀,你沒事少去采娘家玩。
三狗子卻對果說,果呀,你有時(shí)間多到我家里來玩吧。
果沒有聽叔叔嬸嬸的話,他聽了三狗子的話。自從果來到之后,采娘的心情似乎比從前好多了,她偶爾也會對三狗子露出一絲絲的笑容了。三狗子認(rèn)為這是果的功勞。叔叔嬸嬸說,這哪里是果的功勞呀,這是羊羊的功勞。羊羊是三狗子和采娘的兒子。嬸嬸說,這女人呀,一生了孩子,心就收啦。我看你還是把采娘腳上的鎖鏈給取了吧。松了腳鏈,采娘還能幫你做些事呢。叔叔說,也是,拖著個(gè)鐵鏈子,終究不是個(gè)辦法。我看采娘現(xiàn)在是和從前大不一樣了哩。三狗子說,還是鎖著吧。萬一再跑了,不定就追不回來了。
果也對三狗子說,你把采娘腳上的鏈子松了吧。
三狗子說,再等等吧。
再等等吧。果每次這樣對三狗子說時(shí),三狗子就說再等等吧。等來等去,紫藤花又開了。紫藤花開了,采娘的心情就沉重了起來。果說,采娘,你為什么不開心呢?是因?yàn)槿纷訂??是因?yàn)槟_上這根鎖鏈嗎?要不我去找把鐵錘把鎖砸開。
采娘說,你不會懂的。
果說,采娘,你不要急,我每天都吃很多的飯,我想讓自己長快一點(diǎn),我長大了,就救你出來。
采娘苦苦一笑,摸著果的頭說,謝謝你,果。采娘的眼圈紅紅的。
果的臉又紅了。在這山里,只有采娘說話時(shí)會用謝謝這兩個(gè)字。果覺得采娘和山里人是不一樣的。果突然想起了叔叔對他講的鐘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果于是說,采娘,你知道這里為什么叫伯牙口嗎?采娘搖了搖頭。果于是對采娘講了鐘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可是果講到一半就講糊涂了,講不清楚了。采娘于是接著把故事講完了。果吃驚地說,你知道這個(gè)故事,是三狗子對你講的嗎?采娘說,是書上講的。果說,你讀過很多的書嗎?
采娘的眼里閃過一些火花,但是火花很快就暗淡了下來。采娘伸手摸著一嘟嚕紫藤花,很久沒有說話。果覺得采娘一定是想起了很多的事情。果覺得,認(rèn)識了采娘這么久,采娘在他的心中仍然是個(gè)謎。
果說,采娘,你不想你的家嗎?你不想回去嗎。
采娘于是說,想。采娘寫了一封信,把信交給了果。采娘說,果,我想了很久了,只有你能救我,你一定要幫我把這封信寄走。果說一定。采娘說,你答應(yīng)我,千萬不能讓別人看到這封信。果說,我不會。采娘說,也不要對任何人說起我寄過信。果說,不對任何人說。采娘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將信捧在手中,默默地祈禱了一番。采娘還是有些不放心,采娘說,你知道在哪里寄信嗎?果說我知道,把信丟進(jìn)大隊(duì)部的郵箱里就行了。采娘交給了果一毛錢,要買一張八分錢的郵票貼在上面,知道嗎?果說他知道,他寄過信的,他什么都知道。
果拿著采娘交給他的信,朝大隊(duì)部走去??墒窃谌サ穆飞?,果遇見了三狗子。果裝著沒有看見三狗子的樣子,從三狗子的身邊走過去??墒侨纷诱f,果,你小子見了三叔叔也不叫一聲。果沒有叫。三狗子說,你這是干嘛去呢?一個(gè)人,你懷里揣的是什么,鬼頭鬼腦的樣子?果一下子就慌了,撒開腳丫子就朝另外一條路上跑。三狗子于是喊果,果,你別跑,你給我站住。果不要命地跑,兩邊的樹木往身后直閃,果像一頭受驚的小鹿,果跳過了三道溝,又蹦過了兩道坎,他聽見三狗子還在后面叫他,于是更加不要命地跑。前面又出現(xiàn)了一道溝,果用力地一蹦,沒有蹦過去,就掉進(jìn)了溝里。果感到了一陣鉆心的痛,他聽見了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果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他睡在家里。
叔叔嬸嬸都焦急地坐在他的床邊,見到果醒來了,叔叔和嬸嬸都長長的吁了一口氣。
果醒來后就想起了,他是要去給采娘寄信的。我的信呢。果說。什么信,叔叔問。果想到了采娘說過的話,寄信的事對誰也不能說,于是果不說。果想起來了,他跳過一條水溝時(shí),掉進(jìn)了溝里。嬸嬸說,這次多虧了三狗子,要不是三狗子,你死在溝里都沒人知道呢。三狗子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今后可不能再三狗子長三狗子短地叫他了,你要叫他三叔叔。
叔叔說,你怎么跑到那么遠(yuǎn)的山溝里去了呢?你再不要瞎跑了,山里有野豬的,遇見了野豬不得了。
可是果擔(dān)心的是采娘讓他寄的信,他擔(dān)心采娘寫的信落到了三狗子的手里。果問,三狗子有沒有打采娘?叔叔和嬸嬸說,無緣無故打她干嘛呢?果說他想采娘。嬸嬸說,你的腿斷了,下不了床,等你的腿好了,再去看采娘嘛。
果說不,他就是想見采娘。
嬸嬸說,要不讓采娘來這兒一趟。
叔叔說,采娘被鐵鏈子鎖著呢,哪兒能來呢。
果覺得他對不起采娘,他讓叔叔把他背到采娘的家里去。他看到了采娘,采娘站在紫藤花下發(fā)呆呢。叔叔說,采娘,我們家果一定讓我背他來,說是想你呢。這孩子,就跟你親。
果覺得他沒有完成采娘交給他的任務(wù),果想對采娘說一聲對不起。果想對采娘說,再寫一封信,這一次他一定把信寄走??墒鞘迨逶谶@里,果沒有把這話說出口。采娘摸著果的頭說,謝謝你果,謝謝你。采娘摘了兩串紫藤花,做成了一個(gè)花環(huán),戴在了果的脖子上。果覺得他實(shí)在對不起采娘,采娘還以為他把信寄走了呢,她一定在等著家里人接到信,來救她出去呢。
果就想,等腿好了,一定要幫采娘把信寄出去。果的腿斷了,接骨沒有接好,兩個(gè)月之后,腿不再痛了,他可以下地走路了,可是他的腿落下了個(gè)一拐一瘸的毛病。果下地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采娘。采娘還是拖著鐵鎖鏈。果說,采娘,我的腿瘸了,練不成武功了,我長大了也打不贏三狗子,我不能救你了。采娘茫然地看著果。果說,對不起,我沒有把信寄走,你再寫一封吧,這一次我一定幫你寄走。采娘還是一言不發(fā)。三狗子又過來了,三狗子把采娘拴到了門前的一株槐樹上,拿了把鋤頭,三鋤兩鋤就把紫藤給刨了。三狗子將鋤頭一扔,揪著果的耳朵低聲說,你小子再敢?guī)筒赡锛男?,老子把你的這條腿也給打斷。
果的母親想果了,來伯牙口看果,才知道果的腿瘸了。母親和叔叔嬸嬸吵了一架,哭著把果接回了江北的平原。母親再也不讓果到山里去了。母親和叔叔一家人因此鬧得很僵。好多年都沒有往來。后來果上初中了,上高中了,上大學(xué)了,后來留在了省城。
果再一次來到叔叔嬸嬸的家,已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那年春節(jié),果從省城回家了,父親母親說,果,給你叔叔嬸嬸去拜年吧。果于是去了叔叔家。叔叔不在家,嬸嬸和三個(gè)女人坐在門前的槐樹下打麻將。嬸嬸輸了四十多塊錢,臉上就沒有什么笑相。果說嬸過年好,嬸指著手中的麻將說果你來打。果搖搖頭說不會。嬸嬸說那我就不客氣了。
果站在一邊看她們打牌。嬸嬸不停的拉著牌桌說,今天出邪氣了,桌子不穩(wěn)輸三家,都讓你這個(gè)采婆娘一個(gè)人贏了。被喚著采婆娘的女人大聲說,誰叫你們都有錢的,給我開點(diǎn)過年利是,胡了,七對,一家八塊,快點(diǎn)開錢快點(diǎn)開錢。
一個(gè)女人說,欠一手。
果的嬸嬸也說,我也欠一手。
被喚著采婆娘的女人說,不開現(xiàn)錢,打得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將牌一推說,不玩了。
嬸說你這婆娘,贏了錢就想跑。
女人說,我不走你們開錢啊。
三個(gè)輸了的女人無話可說。這時(shí)果看見三狗子哈著腰從馬路對面過來了。女人大聲說,三狗子你死來干嘛,飯做好沒有?
三狗子訕笑著說,飯好啦。
女人就起身拍了拍屁股說走啦,多謝你們的過年利。走了。
果問嬸,這女人是誰呀。嬸說,還會有誰?三狗子的婆娘采娘唄,一個(gè)牌精,每次只贏不輸。
果呆在了那里。采娘?眼前這個(gè)邋遢的女人就是采娘?
嬸看著發(fā)呆的果,說,你不記得她了?小時(shí)候你總愛往她家里跑呢。
她不是采娘。果說,真正的采娘死了。
嬸嬸說,你說什么呢果?
果說,他不是采娘,真正的采娘已經(jīng)死了。
嬸嬸說,你胡說什么呢,大過年的可不興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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