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安秋色美。山野河畔紅的、綠的、黃的、紫的、藍的、白的,各種顏色交相輝映;山丁子、山里紅、山梨、稠李子、山葡萄、榛子等山果都熟了;木耳、蘑菇、猴頭等待著人們?nèi)ゲ烧?;黃芪、芍藥、桔梗等藥材也漫山遍野。這些山果、野味勾引著女人們的心和魂。在大興安嶺長大的女人們?nèi)绻荒茉谇锾烊ゲ缮剑齻兊男那榫筒粫鏁?。近些年來,獵民放下了獵槍,家家都種上了地,過去跑慣了山的獵家女子忙于農(nóng)活,很少有機會跑山,現(xiàn)在大田收割還沒有開始,她們怎不企盼著到山上搞一下“小秋收”呢?
一個晴朗的早晨,通往山林的路上,出現(xiàn)了一輛平日里不多見的馬車,駕轅的馬毛色發(fā)亮,四蹄蹬開,小膠輪車?yán)?個女人向山上奔去。
坐在車夫位置上的是一位身材粗壯,膚色黝黑的三十幾歲的婦女,她叫安嘎琳,性格開朗,說話嗓門很高,若不是她身穿花衣,真以為是個男的在駕車;坐在外手的是個眉清目秀,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她說話像響鈴,且唱一首好歌;坐中間的是位五十開外的婦女,從她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布滿五線譜的臉上,不難看出,她是個地道的鄂倫春族老人,炯炯有神的雙眼記錄了鄂倫春人的酸甜苦辣;挨著老太太坐著的是她的老姑娘,二十來歲,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家等分配,她是村中第一個考上大學(xué)的女孩兒。
車還沒出屯子時,一個剛過四十的女人擰著屁股,挺著胸脯,腆著肚子,拎著水桶到大門外倒泔水。她頭發(fā)黃黃的打著卷兒,眼睛藍藍的眍著眼兒,皮膚白白的發(fā)著亮兒,鼻子高高的翹著尖兒,手指尖尖的涂著色兒。鞋跟高高的,尖尖的,腳蹬褲被她那肥粗肥粗的腿撐得要漲開。上身穿著朝鮮族婦女的小棉襖,衣服開領(lǐng)很低,露出了兩個肩膀頭。她這身打扮,跟她的年齡很不般配。她是嘎日迪死了老婆后娶來的漢族娘們兒叫李艷。她看見馬車過來了馬上上前問:“安嘎琳,你們干啥去?”
安嘎琳說:“跑山去?!?/p>
“采啥呀?”
“得啥采啥?!卑哺铝蘸懿粺崆榈鼗卮稹?/p>
“那好,我也去,你們等著,我進去換件衣服就來。”“高跟鞋”踩出一溜響聲擰回了屋。
院兒里十幾只雞在刨食,一條黃狗齜著牙從院里沖了出來,沖著馬車狂吠著,要不是獵區(qū)養(yǎng)的馬,非嚇跑不可。齊刷刷的白樺障子上搭了很多洗了的東西,各種顏色交錯,甚是好看。院里停著一臺18馬力四輪拖拉機,靠西山屋北側(cè)一溜四輪配套農(nóng)具整齊地擺放著,一看就是地道的過日子人家。
安嘎琳不想等她,因為不喜歡她,認(rèn)為她像狐貍精,專門勾男人的魂兒。
安嘎琳的丈夫是村長,從打嘎日迪把李艷娶回來后,他總往嘎日迪家跑,甚至放著自家的活兒不干,去幫他家干這干那,有時硬是讓自己的丈夫干自家活,他總是吹胡子瞪眼,罵罵咧咧的??墒菐透氯盏霞腋苫顓s屁顛屁顛的。多氣人呀!過去嘎日迪家的活兒他不幫著干,她覺得這全是這女人的不是。她實在是太討厭這個娘們兒了!現(xiàn)在這個娘們兒還要和自己一起去采山,她心里別提多別扭了,她真不想等她。
馬車停了一會兒,見李艷還沒出來,安嘎琳拽了拽馬韁繩,馬車又向前走去。
阿塔咪大娘說:“等一會兒李艷吧?!?/p>
安嘎琳像沒聽見似的,沒有讓馬停下。
阿塔咪從兜里掏出煙包,卷起煙吸上了。
車上坐著的苗條女人叫烏娜吉,她望著遠山,嘴里哼著歌兒。
阿塔咪的女人靠在媽媽身上閉著眼,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養(yǎng)神。
李艷這時腋下夾條麻袋,手拎著裝著飯盒、水瓶的籃子,換件上衣,腳上穿著白護士鞋,一路小跑而來。頭上包了一塊鄉(xiāng)村很少見的大紅底、杏黃花的絲巾,在陽光下很顯眼。她一邊跑一邊吵吵:“你這個安嘎琳,等一會兒都不行?!毙厍暗拇竽套由舷麓蛑?。
她追上了車,把腋下的麻袋平鋪在了車上,拎著籃子一擰屁股坐上了。還沒等她坐穩(wěn),安嘎琳就“駕”的一聲用條子抽了一下馬屁股,車晃了一下,速度加快了,馬揚起四蹄顛了起來。
“昨天咋不告訴我呢?”李艷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翹起的鼻尖上冒出一層細汗。
“哎喲!我們怎么敢去叫你呢?那山上跑山的男人多的是,要是你被他們領(lǐng)跑了,嘎日迪大哥還不跟我們要老婆?”
烏娜吉風(fēng)趣地說。
“就是啊,把你這么個性感的娘們兒領(lǐng)上山……”安嘎琳的聲音。
“可不是,那跑山的男人看見了,還不把眼睛瞪直啦?”
“到時候,我們……”
李艷又羞又急,瞪著烏娜吉說:“誰領(lǐng)走我呀?四十多歲了。你那么年輕,那么漂亮,要領(lǐng)就領(lǐng)你?!闭f完哈哈大笑起來。
安嘎琳揚起條子使勁抽了一下馬,馬猛地向前躥去。
深秋的天空高遠而又瓦藍,一朵朵白云像羊群。空氣清新涼爽。路兩邊大豆在搖鈴,苞米裂開了嘴,秋翻了的麥地長出了嫩嫩的、綠綠的二茬苗。連綿起伏的山巒像披上了花緞子,手挽著手組成了一道道高高低低的屏障。
前天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山路吸足了水份,車道溝里存了水,車輪帶出的泥點子直射出去,落在路旁小灌木叢的葉上,不時地濺在坐在后邊的李艷身上。
馬車進山了。
從山間小溪和靜謐的大山深處,透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甜潤而清香的氣息。車上的人們像躺在小舟上似的,舒服地呼吸著這純凈的空氣。烏娜吉高興極了,高聲唱起了鄂倫春民歌,那動聽的旋律引來了山雀也在枝頭上鳴叫。
烏娜吉剛剛唱完,李艷又南腔北調(diào)地唱起了通俗歌兒,歌聲就像平川跑馬一樣,忽而拉長調(diào),忽而吟短曲,逗得其余四個人笑得前仰后合,可她滿不在乎,越唱越來勁。
前邊是一條不到一米的溝子,看見溝子安嘎琳想起了一個壞李艷的主意,她心里樂呵呵的。車一步步朝溝子靠近。眼看馬的前蹄要搭上了溝沿,安嘎琳一條子抽了馬屁股,馬突然往前一躥,車受溝子一擋,又向上騰起,坐在車后的李艷胖身子顛起,再落下時“噔”一下,屁股蹾在了溝沿上,“哧”緊繃繃的腳蹬褲的襠撐開了。
這一下李艷可來氣了,一邊站起,一邊罵咧咧的:“一肚子壞水,壞出膿,欺負(fù)老娘算什么能耐!”
安嘎琳一看鬧大了,李艷的褲襠開了,也就把馬勒住了,車慢慢停了下來。
阿塔咪大娘的女兒跳下車,把李艷扶上了車。李艷氣還沒消,嘴里還嘟嘟囔囔的。阿塔咪勸著、哄著。
烏娜吉也說些笑話給打岔,生怕李艷和安嘎琳吵起來。
車拐進了一個山嘴,進入兩山間的開闊地。
這時安嘎琳停下車來,烏娜吉她倆解開褲帶蹲在了路旁。可剛蹲下,烏娜吉咯咯地笑了起來。
安嘎琳問她:“你這人也真是的,撒尿還笑什么?”
烏娜吉不答話,將頭埋到肘彎處,笑得更厲害了。
阿塔咪大娘看出門道來了:“烏娜吉,是不是屁股讓菅草扎了?”
烏娜吉一邊笑,一邊點點頭,隨著提上了褲子向車跟前走來。
安嘎琳這時坐在了車上。
李艷的氣也消了,也看著烏娜吉笑。
阿塔咪說:“烏娜吉,你薅一棵菅草葉來?!?/p>
烏娜吉薅了片菅草葉,上了車,把草葉遞給了阿塔咪大娘。阿塔咪大娘指著草葉的尖說:“你們看,這草葉尖都被掐了一個印。”
幾個人伸著脖子看了一下,異口同聲地說:“真有個印兒哎?!?/p>
阿塔咪大娘笑笑說:“這還有個故事呢。傳說很久很久以前一個仙女下凡到興安嶺游玩。有一次仙女蹲下來解手時,讓菅草尖扎了一下屁股,她一生氣,使勁地掐彎草葉尖兒,掐出了一道印,打這之后,菅草葉尖個個都有這么一個印。”
大家聽得出了神。
一陣山風(fēng)吹過,樹葉嘩啦啦地?fù)u晃起來,幾片亮晶晶的黃樹葉兒,飄飄悠悠地落向地面。
她們說著,鬧著,笑著,瘋著,不知不覺來到了目的地。
她們在一棵樹冠很大的黑樺樹下卸了車,把馬絆上放到小河北的很大一片草灘上。車推到了樹陰下,把帶來的食物放在車下。將圍裙套在脖子上,下邊兩個角用鞋帶系上圍在了腰上,圍裙變成了腰兜兒。每個人身后還背了一條空絲袋子,只有阿塔咪的姑娘背了個竹筐,很像歌中唱的《采蘑菇的小姑娘》。
順著山溝陽坡很大的山彎子,成片榛柴棵子被太陽曬得葉子有些打卷兒,成團、成串的榛子將棵子壓得像醉漢東倒西歪。熟透滿仁的榛子透過頂端裂開的縫,悄悄地瞅著采摘自己的女人們。
她們各自分頭忙了起來,兩只手在樹叢中飛快地翻上翻下,將一把把榛子裝進身前的兜子里。半截身子隱在榛柴棵子中,遠遠望去,酷似在水中跋涉。
松葉在腳下沙沙地響著,從枯葉下散發(fā)出一陣陣真菌的氣味兒。榛柴棵子下,榛柴蘑露出了丁兒。
她們彼此顧不上搭話,只顧低頭采著、采著,采了這棵,眼睛盯著那棵,采了這片,又去采那片,都想多采點回去,在房頂上晾曬。
每個人的絲袋幾乎都滿了,胸前圍裙兜也鼓起來了。她們向停放的大樹走去,也該吃午飯了。
烏娜吉第一個到大樹下了,安嘎琳、李艷也接連回來了。阿塔咪娘倆最后一個到來了,她倆采得比一個人的稍多些。她們看見李艷裂開的腳蹬褲縫露出白嫩的粗大腿,化了妝的臉讓汗水沖得一條條、一塊塊,變成戲子臉了,大家都笑了起來。
她們把各自帶來的午餐拿了出來,圍坐成圈兒,有帶發(fā)面餅的,有帶酸奶泡二米飯的,還有帶餡餅的。李艷帶的是蘇子餅。她們把菜放在了一塊兒,互相讓著主食,開始別有風(fēng)味的午餐。
“從打1997年上邊給我們每家開了地,從春到秋一直忙于農(nóng)活兒,很少像過去那樣春采柳蒿,夏采木耳,一到秋采蘑菇、榛子了?!?/p>
“經(jīng)常采山,到江邊是真開心吶!”
“我嫁給嘎日迪之前從來沒上過山,今年春天跟別人采過柳蒿芽,背到家一倒,把嘎日迪樂得前仰后合?!崩钇G說。
“那有啥笑的?”烏娜吉銀鈴般的聲音。
“肯定采的不全是柳蒿芽唄?!卑⑺湔f。
“可不,有一多半是水蒿。”
她們議論莊稼的收成,交流種地的經(jīng)驗,述說一天的勞累。
只有安嘎琳一臉不悅地吃著飯。她越看李艷高興,她就越不高興,總認(rèn)為李艷勾引著自己當(dāng)村長的丈夫。我比李艷年輕,不比她難看,就是黑點,不會打扮唄!可她哪里知道,嘎日迪雖然看上去像好人一樣,可他患了腰間盤突出癥,稍不注意腰就痛得要死,因此,重活干不了。村長知道這個情況后,關(guān)鍵時刻就來幫嘎日迪家一把。
一陣秋風(fēng)吹來,使她們感到一絲爽快。
吃完了飯,安嘎琳牽馬到小河邊飲水去了。
一陣小憩之后,她們又背起絲袋出發(fā)了。日西斜時,又都滿載而歸了。她們把榛子都裝入各自麻袋里,又不約而同地都分散開采些榛蘑。
天邊飄著一朵白云,不一會兒晚霞滿天,山頭也灑上金色。
安嘎琳套上車,將幾個圓鼓鼓的,裝滿榛子的麻袋裝上了車?;@子里、兜子里裝的是蘑菇丁。裝完了,她們下山了。
安嘎琳看是下山是下坡,車裝得并不重,招呼大家上車,好早些到家。在安嘎琳的招呼下大家都上了車。
車來到一片秋翻過的小麥地,地邊滿是蒿草和灌木。車輪刮得灌木刷刷響。一只野雞從離車不遠的草叢中撲楞楞地飛起。
馬一驚,冷丁往前躥去。安嘎琳從車上摔了下來,她實實地摔倒了,不等她爬起來,車輪從她腿上壓了過去,只聽“哎喲”一聲,她站不起來了。
李艷、烏娜吉、阿塔咪的女兒都從車上跳了下來。烏娜吉趕緊去牽馬,車停下來了,阿塔咪也下了車。
李艷飛速躥到安嘎琳跟前,將她抱起,“大妹子,怎么樣?沒摔壞吧?”
安嘎琳的額頭淌下豆大的汗珠。她搖搖頭,“站不起來了?!?/p>
阿塔咪的姑娘卷起安嘎琳的褲腿一看,發(fā)現(xiàn)安嘎琳的腿彎了?!皦牧?,可能是骨折了?!?/p>
烏娜吉把馬拴在路邊的小樹上,也跑了過來。
她的腿真的骨折了。李艷急得要哭?!拔艺娌辉搧恚嚿喜粩D她能摔下來嗎?”
阿塔咪大娘開口了:“大家別慌,孩子你去折幾棵條子來?!?/p>
李艷不解地問:“折條子干什么?”
“打簾子,不包上越來越嚴(yán)重,雖然咱不會接,也要固定好。上哪找布條呢?”
李艷把腳蹬褲麻利地脫下來,撕成了好幾條。“就用這個吧。”她全然不顧兩條粗壯白嫩的大腿被蚊子、小咬叮咬著。
安嘎琳這時才體會到,李艷是個多么熱心、直爽的人呀?!爸x謝你大姐?!?/p>
“謝什么,你家兄弟看到嘎日迪有病,干不了重活,不常幫我家干活嗎?”
安嘎琳的淚水從眼里流了出來。原來是這樣,過去我冤枉他們了。
阿塔咪大娘在烏娜吉和女兒的幫助下,包扎完了。李艷抱著安嘎琳動不得。兩條肥腿被蚊蟲咬的全是包。
大家把安嘎琳抬上車,由阿塔咪大娘抱著,大娘的女兒抱著受傷的腿。烏娜吉牽著馬,又開始下山了。
山路不平,車一個勁兒地顛來晃去。安嘎琳痛得厲害,汗珠淌個不止。
李艷看到安嘎琳痛得不行,讓烏娜吉把車停了下來?!皝戆?,我背著走,這樣能好些?!?/p>
安嘎琳說:“大姐,不必了,我挺得住,再有三四里地就到家了?!?/p>
“不行,大家?guī)兔?,我背著?!?/p>
大家一看也只好這樣了,就讓李艷把安嘎琳背著走。阿塔咪的姑娘跟在旁邊,護著安嘎琳的傷腿。
烏娜吉牽著馬。
太陽下山了,周圍一片金黃,晚霞映紅了天空。李艷背著安嘎琳迎著晚霞一步步地走著。安嘎琳的汗珠滴在李艷的后背。
多么好的漢族大姐,多么善良的大姐,你嫁到了我們鄂家,和我們鄂倫春人融為一體,誰也離不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