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全國最為轟動的案件是發(fā)生在陜西漢陰鐵瓦殿道觀的邱興華特大殺人案。7月14日邱興華因瑣事(懷疑受害人調(diào)戲其妻)連殺十人，手段殘忍，在逃期間又殺死一人、重傷二人，邱興華遂有“殺人惡魔”之稱。8月19日邱興華被安康市警方抓獲歸案，10月19日，被安康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死刑。邱興華不服，提起上訴。12月28日，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維持原判，邱興華已于宣判當日執(zhí)行死刑。這起案件之所以引起軒然大波，不僅因為它引發(fā)了與精神病抗辯以及精神病司法鑒定程序相關的一系列復雜法律爭議，還因為這些爭議涉及到了“普遍人權”和“程序正義”等令人生畏的法學理論問題。

案發(fā)不久，當警方全力搜捕邱興華的時候，精神病專家劉錫偉根據(jù)媒體報道的作案情節(jié)推測邱興華很可能是一個精神病人。隨之四處奔走，希望辦案機關委托鑒定機構對邱興華做一次精神病司法鑒定，但無論是公安局、檢察院還是法院都沒有接受這位精神病專家的建議。犯罪心理學專家李玫瑾教授則認為邱興華只是變態(tài)人格，不是精神病人，因此具有刑事責任能力。11月30日的《南方周末》大篇幅報道了邱興華的精神病家族史及其生活中的異常表現(xiàn)，文章作者陳志華律師(司法精神病學碩士，具有多年精神病學鑒定經(jīng)歷)明顯傾向于劉錫偉的意見(參見陳志華：“邱興華精神病家族史及其九種精神異常表現(xiàn)”，載《南方周末》2006年11月30日)。在邱興華提起上訴后，其妻子何冉鳳以被告人家屬身份向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提交了精神病司法鑒定申請。更為引人注目的是，京城高校五位法學家賀衛(wèi)方、何兵、龍衛(wèi)球、何海波、周澤聯(lián)名于12月11日通過網(wǎng)絡發(fā)出公開信，吁請司法部門為邱興華啟動精神病司法鑒定程序(參見《新京報》2006年12月12日)。

網(wǎng)絡媒體和平面媒體對邱興華案的頻繁報道引起了人們對邱興華案的強烈關注，輿論眾說紛紜。多數(shù)評論支持專家們的意見，認為法院應當為邱興華進行精神病司法鑒定；也有不少網(wǎng)絡評論批評精神病專家和法學專家是無聊“炒作”，是“專家干預司法”，是為“殺人惡魔”保命，是為某個群體(精神病鑒定專家)“牟取利益”。當二審法院以上訴人邱興華“無反常精神表現(xiàn)”為由駁回精神病司法鑒定申請并判處邱興華死刑之后，爭論仍然沒有停息。新浪網(wǎng)舉行“你認為邱興華是否該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的調(diào)查，在參與調(diào)查的近6萬名網(wǎng)民中，有63.78％的網(wǎng)友選擇了“應該”，認為這是案犯邱興華應當享有的權利。

值得注意的是，主張為邱興華進行精神病鑒定并否認法院判決正當性的專家學者無一例外地使用了在中國法學界穩(wěn)居主流地位的“權利話語”，大家都呼吁要保障精神病人的“合法權益”，包括其基本人權以及作為被告人的訴訟權。五位法學家的“關于請求司法部門為被告人邱興華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的公開信”聯(lián)名公開信聲稱：“被告人依法享有辯護權，享有提供證據(jù)的權利。只要有合理懷疑，申請鑒定就應當是被告方的當然權利，尤其是死刑案件?！?載：http://china.dayoo.com/gb/content/2006－12/12/content_2709017.htm)公開信的執(zhí)筆人法學專家何兵在二審判決前還提出，如果鑒定申請被法院在判決書中直接否決，那么當事人甚至是失去了提出異議的權利。(參見笪皓文：“五法學家發(fā)出公開信：如果是瘋子判他死刑是恥辱”，載《天府早報》2006年12月15日)

法學專家和精神病專家之所以圍繞著邱興華案大做文章，其關注的范圍顯然不限于邱興華的個人生死，也不限于亟待完善的精神病司法鑒定制度，他們更深刻的用意是“通過制度改造，將憲法所確立的保護基本人權的原則落實到具體的法律制度上?！蓖瑫r希望法院由此開創(chuàng)一個將被告人抗辯權置于優(yōu)先地位的典型判例，并趁機培育法律職業(yè)界乃至整個社會尊重基本人權的觀念?！赌戏街苣贩ㄖ瓢嬷鞒秩斯鈻|的署名文章更是明確聲稱：“鑒于邱興華案的極大關注度，無論最終邱興華被判有罪與否，一個公正、透明的司法鑒定過程本身，就是向全社會播撒人權觀念、傳播法的精神的一節(jié)大課堂，或許還是中國司法文明史的一個里程碑。”(郭光東：“試看邱興華案的天下之‘不韙”’，載《南方周末》2006年11月30日)對致力于“為權利而呼喚，為權利而論證，為權利而斗爭”的遠大目標的法學家們而言，邱興華案的出現(xiàn)可謂天賜良機。

應當承認，專家們吁請法院為邱興華啟動精神病司法鑒定程序是有理有據(jù)的，在他們看來，“鑒定無非是一種程序，鑒定結(jié)論也無非是一種證據(jù)，判決最終由法官作出?！?郭光東：“吁請最高法院高度關注邱興華案鑒定問題”，載《南方周末》2006年12月14日)法學專家何兵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邱興華案并不復雜，法學家們無非是請求法院為邱興華做一次精神病鑒定，目的是“先把這個事情搞清楚”，而不是主張絕對不能對邱興華判處死刑——“你最多不過給他鑒定一下嘛，有什么事兒呢?不妨礙你的審判?！?參見笪皓文《天府早報》2006年12月15日文章)然而問題并非像專家們所想象得那么簡單，二審法院之所以固執(zhí)地拒絕為邱興華做精神病鑒定，也不像某些學者所猜測的，是出于原始的“殺人償命”觀念，“法官快速結(jié)案的沖動”，“不當?shù)摹e案追究制’的掣肘”，以及“所謂‘民意’、‘民憤’的牽制”。(參見郭光東《南方周末》2006年12月14日文章)根據(jù)目前的司法鑒定制度，只要邱興華被精神病專家鑒定為因患有精神病而不能辨認或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法院就只能做出無罪判決，這多半意味著“殺人惡魔”將會重返社會。更讓司法機關擔心的是，一旦為邱興華案啟動精神病司法鑒定程序，大量類似案件的判決結(jié)果以及由此引發(fā)的社會后果將難以預料也難以控制。

免除精神病人的刑事責任以及保護精神病人的基本人權和訴訟權利都是不難做到的，棘手的問題在于，在這之后如何保護潛在受害人的生命和健康安全。根據(jù)《刑法》第十八條，對于不負刑事責任的精神病人，“應當責令其家屬或監(jiān)護人嚴加看管和醫(yī)療；在必要的時候由政府強制醫(yī)療?！比欢?，這一旨在保護潛在受害人的法律規(guī)定卻在執(zhí)行過程中困難重重，甚至幾乎是形同虛設。

據(jù)統(tǒng)計，我國15歲以上的人口中大約有一千六百余萬重性精神病患者，其中有30％至40％有暴力傾向。僅精神分裂癥患者就有七百余萬，一旦精神分裂癥患者實施了暴力行為，其嚴重性和殘忍性常常令人觸目驚心。據(jù)專家估計，80％的重性精神病人得不到有效治療，他們隨時可能對他人或自己造成嚴重傷害。據(jù)研究報告，盡管約有80％的病人經(jīng)過規(guī)范治療能夠臨床治愈，但臨床治愈后仍需長期追蹤治療，否則停藥造成的復發(fā)率可能高達80％。精神分裂癥患者的臨床治愈率大約不到35％，完全痊愈率則不到20％，保守的估計甚至不到10％。臨床痊愈后的維持治療至少需要堅持2至3年(目前大部分臨床工作者認為應該延長至5年左右)，如果發(fā)作過兩次以上，維持治療則需要堅持5至10年，甚至終生。精神分裂癥的治療是一項長期、系統(tǒng)、艱巨的任務，任何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都有可能導致疾病復發(fā)，也隨之增加了惡性暴力事件發(fā)生的概率。(以上數(shù)據(jù)來自中央電視臺：“精神病暴力事件調(diào)查”，《新聞調(diào)查》，2005年9月26日；以及大中華健康網(wǎng)報道：“精神病患者暴力行為引發(fā)的思考”，載http://www.jkw.cn/Disease/b2/a2/a6/62314.html)

央視記者于2005年8月在四川省自貢市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多數(shù)精神病人的家庭中，作為法定監(jiān)護人的親屬都沒有真正盡到監(jiān)護人的責任，精神病人基本上都處于失控的狀態(tài)下?！庇行┚癫∪思覍俨豢氨O(jiān)護責任的重負，甚至對精神病人采取鐵鏈捆綁等遠比監(jiān)禁更為殘酷的方式，家屬殺死精神病人的事件也屢有發(fā)生(中央電視臺《新聞調(diào)查》：“精神病暴力事件調(diào)查”，2005年9月26日)。當患者家屬或監(jiān)護人無錢或不愿意出錢為患者治療的時候，目前還沒有任何法律約束機制去應對這一狀況。不僅如此，《刑法》第十八條規(guī)定的“政府強制醫(yī)療”，目前也沒有具有可操作性的補充條款，期待中的《精神衛(wèi)生法》尚未出臺，政府為精神病人強制治療并出錢埋單至今還只是一種設想。央視記者在四川省自貢市的調(diào)查中還發(fā)現(xiàn)，很多地方政府對于本地區(qū)精神病人的數(shù)量、分布、狀態(tài)都不掌握，根本談不上對精神病人的有效管理和強制治療。針對精神病人的社區(qū)監(jiān)控體系更是遙不可及，莫說在貧困地區(qū)，就是在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也是聞所未聞的。2005年的8月，四川省自貢市富順縣西南的一家精神病院總共收住了來自自貢市各個區(qū)縣的54名病人，其中80％是因為有暴力傾向收治進來的，而且有相當一部分病人入院前就發(fā)生了嚴重的暴力行為(中央電視臺《新聞調(diào)查》，2005年9月26日)。

盡管我不了解邱興華案的案發(fā)地陜西省安康市的狀況，但央視記者對四川省自貢市的調(diào)查卻可以提供一個很好的參照，兩個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和政府財政收入在全國范圍內(nèi)都屬于比較落后的，估計兩地政府對重性精神病人的管理和治療不會有太大的差異。做出終審判決的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自然要比法學專家和精神病專家更清楚當?shù)氐臓顩r，他們之所以不顧專家吁請和輿論壓力而固執(zhí)地拒絕對邱興華進行精神病司法鑒定，其中的原因不言而喻。

我承認，如果法律規(guī)定了精神病人的豁免權，并且如果確有相當數(shù)量的精神病人家庭無力承擔監(jiān)護責任和醫(yī)療費用，那么政府為強制治療出錢埋單就是責無旁貸。據(jù)說即將出臺的《精神衛(wèi)生法》將規(guī)定政府承擔對精神病人強制醫(yī)療的全部費用，果真如此，對于防范精神病人的暴力侵犯以及最終切實保障精神病人的豁免權確實是一個可以期待的福音。然而考慮到強制治療所需要的巨額開支以及許多貧困地區(qū)的政府財政狀況(衛(wèi)生部副部長馬曉偉透露，精神疾病在我國疾病總負擔中排名首位，約占疾病總負擔的20％。載《新文化報》2005年9月6日：“精神病患者強制性住院有望由國家來買單”)，對《精神衛(wèi)生法》出臺之后的實施效果仍然不敢盲目樂觀。

一種權利是否能夠得到保障，并不僅僅取決于法律是否規(guī)定、制度是否健全以及公民是否具有足夠的權利意識，也不僅僅取決于法學家是否具有“為權利而呼喚”、“為權利而論證”、“為權利而斗爭”的恒心和勇氣，而更加取決于國家和社會是否具有支撐這種權利的充足資源。對于權利保障而言，資源投入和財政支出往往比權利意識和法治觀念更加迫切。絕大多數(shù)權利保障(典型的如勞動保障權、就業(yè)權、受教育權等等)可以被看作是國家投資的公共項目，并因此要受到國家支付能力的限制和政府財政預算的約束。沒有哪個國家的法律制度會為保護一種公民權利而不惜任何代價。然而“權利話語”的使用者卻很少考慮權利保障所需的資源和成本問題，在大量從事某種權利研究的文獻中，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哪位研究者能夠?qū)τ跈嗬Ｕ纤枰馁Y源和成本做出一個大概預算。

盡管權利問題的研究者大都對我國是否具備保障某種權利的社會條件漠不關心，他們對美、英、法、德、日等經(jīng)濟發(fā)達國家保護這種權利的法律制度卻是倍加關注，事實上，后者構成了權利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其隱含的邏輯是，既然這些國家的法律制度都明確承認并保護這種權利，那么中國也不應例外?！皺嗬捳Z”經(jīng)常流露出其使用者的一種類似攀比的心理，關于邱興華案的許多評論也同樣如此，評論者用1843年英國的“麥克納頓案”和1982年美國的“辛克利案”來引證邱興華案。不少評論者期望邱興華案能夠成為中國的“麥克納頓案”或“辛克利案”。然而，且不說其他國家和中國的國情有多大差別，即使在美、英等發(fā)達國家，精神病人也不享有絕對意義上的豁免權，在醫(yī)學上被鑒定為精神錯亂只是給犯罪嫌疑人提供了一個抗辯理由，能否免除刑事責任最終還要取決于法官和陪審團的裁決。我在因特網(wǎng)上查找了美國《每日法律百科全書》(Encyclopedia of Everyday Law)中關于精神病抗辯的相關資料(參見Encyclopedia of Everyday Law：Insanity De-lense，at http://law.enotes.com/everyday－law－encyclopedia/insanity－defense)，通過閱讀這些資料，我發(fā)現(xiàn)“麥克納頓案”和“辛克利案”的背景和結(jié)果并不像評論者們所想像得那么簡單，至少在美國，精神病抗辯自始至終都充滿了爭議，精神病自身以及精神病抗辯被采用的條件都很難被界定，至今還沒有公認的標準。

1843年，英國人丹尼爾·麥克納頓錯殺了首相的秘書，但因被診斷為妄想癥而獲得無罪判決。這一判決激起了公眾的極大憤怒，上議院因此制定了一套關于精神病抗辯的標準，后來就被稱為“麥克納頓條例”(The MNaghten Rule)。據(jù)此條例，當且僅當被告人被確證，在其實施犯罪行為時，因精神錯亂而不知道其行為的性質(zhì)和后果，或者他雖然知道，但卻不知道這么做是錯的，被告方的抗辯才得以成立。必須注意的是，盡管“麥克納頓條例”為有認知缺陷的精神病提供了法定的檢驗標準，但該條例是在公眾強烈抗議“麥克納頓案”裁決的背景下出臺的，其目的是為了限制精神病抗辯的適用范圍。

此后精神病學研究者注意到，精神病罪犯在沒有認知缺陷的情況下，仍然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鑒于此，許多法學家建議擴大精神病抗辯的適用范圍，以使其包含“無法抑制的沖動”驅(qū)使被告人犯罪的情形。美國阿拉巴馬州最高法院于1887年在“帕森斯案”(Parsons v．State)中首次采納了這一建議。盡管“無法抑制的沖動”檢驗(The Irresistible Impulse Test)被看作是對“麥克納頓條例”的一個修正性補充，但這一檢驗標準仍然面臨著諸多批評。批評之一是這一標準過于寬松，以至很難對“不能控制的行為”和“沒有控制的行為”做出區(qū)分，也同時為罪犯偽裝精神病提供了可乘之機。相反的批評則指責這一標準所界定的精神病抗辯范圍過于狹窄，因為除了“無法抑制的沖動”之外，其他精神病類型都被排除在外了。

1871年被新罕布什爾州首次采用的“達拉姆條例”(The Durham Rule)進一步擴大了精神病抗辯的適用范圍。該條例宣稱，只要犯罪行為被認定為精神疾病或智能缺陷導致的結(jié)果，被告人就可以免除刑事責任。然而，由于“達拉姆條例”在司法實踐中缺乏可操作性，到1972年就被巡回法院廢止。目前，該條例只適用于新罕布什爾州，但由被告方承擔舉證責任。

為了回應針對各種精神病抗辯檢驗標準的批評，美國法律協(xié)會于1962年為其《模范刑法典》設計了一套新的檢驗標準。新標準在綜合協(xié)調(diào)了各種檢驗標準之后提出，當犯罪行為被認定為精神疾病或智能缺陷所導致的結(jié)果，并且被告在判斷其行為本身的違法性或者在使其行為合乎法律要求方面缺乏實際能力時，被告方就可以免除刑事責任。盡管把精神病抗辯的范圍確定得如此寬泛，這套檢驗標準卻在一個時期大受歡迎，到1982年，所有聯(lián)邦法院和絕大多數(shù)州法院采用了《模范刑法典》提供的新標準。

1982年的“辛克利案”是美國精神病抗辯變遷史上的一個轉(zhuǎn)折點。約翰·辛克利因癡迷影星朱迪·福斯特而企圖刺殺美國總統(tǒng)里根以引起她的注意，哥倫比亞特區(qū)法院最終以精神錯亂判決辛克利無罪。與當年英國的“麥克納頓案”一樣，“辛克利案”也激起了公眾的強烈憤怒。該案判決之后，美國蒙大納州、猶他州和愛達荷州完全取消了精神病抗辯(1995年堪薩斯成為取消精神病抗辯的第四個州)，其他各州對精神病抗辯的限制也趨于苛刻——或者以“麥克納頓條例”取代《模范刑法典》提供的檢驗標準，或者認為精神病不能抗辯有罪裁決(這種情況被稱作“有罪但精神有病\"guilty but mentMly ill裁決，即承認被告人患有精神病的同時做出有罪裁決。被告或者被送進監(jiān)獄接受強制治療，或者在精神病醫(yī)院治療痊愈后轉(zhuǎn)入監(jiān)獄服刑。1975年密歇根州首次采用這種抗辯和裁決方式，在“辛克利案”審判期間和之后擴展到了12個州。參見Encyclopedia of Everyday Law：Insanity Defense．a(chǎn)t http://law.enotes.com/everyday－law－encyclopedia/insan-ity－defense)，或者讓被告方承擔舉證責任，或者改變對精神病罪犯的監(jiān)禁與釋放程序。此外，聯(lián)邦法院也放棄了《模范刑法典》提供的檢驗標準，開始在聯(lián)邦犯罪中否認將“無法抑制的沖動”作為抗辯理由。

與我國相比，美國目前對待精神病人犯罪的總體態(tài)度要嚴苛得多。其醫(yī)學鑒定標準始終受到法律檢驗標準的嚴格控制，后者大大限縮了精神病抗辯的適用范圍。即便精神病人被免除刑事責任，也通常會被送入比監(jiān)獄監(jiān)管更加嚴格的精神病醫(yī)院接受長期強制治療。此外，在美國的絕大多數(shù)州，精神病抗辯的舉證責任是由被告方來承擔的。而在我國，不僅舉證責任是由控訴方承擔，而且確定精神病范圍的法定標準也相當寬泛(大體相當于美國《模范刑法典》設計的檢驗標準)。一旦犯罪嫌疑人被鑒定為精神病人，除非有證據(jù)證明鑒定程序違法，否則法官就沒有理由拒絕采信專家的鑒定結(jié)論。這意味著精神病司法鑒定程序一經(jīng)啟動，法官就幾乎失去了審判案件的全部實體性權利。精神病專家不僅可以決定犯罪嫌疑人是否有刑事責任能力，而且可以事實上決定其是否有罪，是死是活，是監(jiān)禁還是自由。

由于目前還不存在科學的、公認的精神病司法鑒定標準，精神病司法鑒定的整個過程都無法排除鑒定人的主觀性(1999年5月，河北保定市的一名婦女摔死自己的親生女兒，一審期間對其做了三次精神病司法鑒定，三次結(jié)果都不相同。參見周娜、李雅琴：“論我國司法精神病鑒定制度之完善”，載《醫(yī)學與哲學》2005年第9期)，過失或故意的錯誤鑒定和虛假鑒定屢見不鮮，利用精神病鑒定來逃脫法律制裁的現(xiàn)象也時有發(fā)生(湖北省松滋人楊義勇2000年5月殺人后，立即用重金收買他人，替楊作虛假精神病鑒定，使楊逃脫了法律制裁。此后，楊義勇將這份精神病鑒定稱之為“殺人執(zhí)照”，更加無法無天，直到最終假的精神病鑒定被揭穿，楊才被執(zhí)行死刑。參見《人民日報》2003年2月12日)?，F(xiàn)行的《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管理辦法》不僅明顯缺乏對鑒定人的有效監(jiān)督，而且忽略了受害人及其家屬提出復議和申請回避的權利。何兵說，把啟動精神病鑒定的權力完全交給辦案機關是很危險的，“在(法院)擁有了這種絕對的啟動權之后，一旦徇私‘鑒定’或者‘鑒定’失敗，都將有可能將一些精神病人送上刑場或送進監(jiān)獄，而讓另一些沒有精神病的人有機會‘死里逃生’。”(載《新京報》2006年12月15日)但在“有病等于無罪、無罪等于自由”的現(xiàn)實前提下，如果犯罪嫌疑人及其家屬和律師也有權啟動精神病鑒定，豈不是更加危險?作為邱興華案二審法院的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正是由于意識到這種危險，才固執(zhí)地拒絕了專家的吁請以及被告人家屬的鑒定申請。在這個意義上，邱興華案的判決結(jié)果是建設性的，它體現(xiàn)了法官對社會負責的態(tài)度而不是只求獨善其身，并促使辦案機關處理類似案件時能夠更加注重公共安全和社會后果。在“權利話語”占支配地位的輿論環(huán)境中，法官保持了一份難得的冷靜。

刑事法律制度的首要目的不是保護被告人或犯罪嫌疑人的基本人權，而是維護社會秩序和公共安全，但在“權利話語”獨占鰲頭的輿論氛圍中，專家們的熱心呼吁與媒體的激情互動很容易把這一基礎性觀念扭曲變形甚至完全顛倒。

然而，公允地說，法學專家和精神病專家的言論并非沒有道理，二審法院拒絕對邱興華進行精神病司法鑒定雖然情有可原，但畢竟底氣不足，因為這種做法很容易讓人懷疑法院不敢面對甚至是故意掩蓋事實真相，這正是判決招致非議的焦點所在。典型的質(zhì)疑，如《現(xiàn)代快報》2006年12月1日的署名文章“法律有無勇氣‘鑒定’邱興華?”邱興華案引發(fā)的爭議凸顯了完善精神病司法鑒定制度的必要性，但要完善這個制度，卻必須考慮各方面復雜的社會條件。一個比較現(xiàn)實的方案是，精神病鑒定人只負責對犯罪嫌疑人是否患有精神病以及病情狀況做出鑒定，法官仍然有權判斷其是否具有刑事責任能力；法律承認并保護精神病人的抗辯權，但又不把精神病看作是免除刑事責任的充分條件。如果法官在啟動精神病鑒定程序之后仍然擁有最終的決定權，法院就不會在程序啟動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得如此固執(zhí)。在這種前提下，法律賦予犯罪嫌疑人及其家屬和律師以啟動精神病鑒定程序的權利也就具有可行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