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像納博科夫說的那樣,我們躺著寫散文,站著作詩,坐著作學術(shù),那么,小說一定是跑著寫的。一個又寫散文又寫小說、躺著又跑著小步寫作的陳蔚文該如何定義呢?突然想到“陰性”這個詞。也許聯(lián)想到2005年她發(fā)表在《天涯》上的一個長篇散文《陰性之痛》。事實上,大概再也沒有比這個詞更適合于描繪陳蔚文的文字與她的人了:粘黏的、陰濕的、液體的、雌性的、帶隱痛的、不明亮的、本能的,文字與人都與現(xiàn)實隔著一層不透明的、難以穿透的霧靄。
陳蔚文身體似欠佳,至少有好幾年的時間是這樣,也許疾病帶給人疼痛的同時,還會給人以過度的靈性和敏感,因為這樣,陳蔚文有了化學光線般的直覺力以及她貼骨貼肉的文字。
認識陳蔚文那年,她剛結(jié)束一場病。經(jīng)一位朋友牽線,我們在浙江蘭溪(對了,我們是同鄉(xiāng))一個餐館里見了面。不知為什么,讀過她的小說,我竟會對她有一種胖的印象。她很訝異:除了嬰兒期,我可從沒有過胖的日子啊!后來我想,準是我把當時《青年文學》雜志刊登的另一位女作家與她弄混了。幾個月后讀到她的一篇散文《小城之春》,其中引用《瘋狂的披頭士》中所說,“要想成為一個富有吸引力的人,就必須要瘦,要非常蒼白,要有厭煩感”,而在我看來,她長成的正是那類人:白且瘦,當然,并不神經(jīng)質(zhì),盡管她的淡漠表情很容易讓初識她的人對她的熱情度產(chǎn)生相當?shù)膽岩伞?/p>
她瘦,但好美食(她還在一家名刊主持“小廚”欄目,并親自做過幾期菜,從菜的成品效果圖來看,手藝甚佳),買過許多飲饌方面的書,每回看都有初看的專注與迷戀,其對美食的愛好程度與她弱不禁風的模樣簡直形成令人咋舌的反差,但她又最怕肥胖,肥胖對她來說是自我的一種罪孽,我想,是否她覺得那些白花花的油脂會荼毒人身體里強健的智慧神經(jīng)呢?不過她并不約束自己的胃口,想吃就吃,想唱就唱——對了,她還愛好K歌,有回在烏鎮(zhèn),正逢她過生日,我們用歌聲度過了一個夜晚。
那天,在蘭溪的初次見面聊什么已全忘了,大概說到疾病,還有美食。幾天后,我與陳蔚文開始互通郵件并很快成了好友。我在信中向她提到了氣息這個詞。這也是她倚重的詞。氣息,她一直強調(diào)這些如幽火般藏在人的身體溝壑間的密碼,大約像某種互相指認的磁或者波,人們得以在茫茫人海中互相鑒別、吸引或排斥。
她的氣息就是那種帶著霧狀、低郁而溫暖的粉色的東西。
我記得她喜歡的另一個詞,叫溫度。她常說這個人有溫度,這個詞有溫度。她用的詞很及物,像她的散文與小說。但是她本人卻常給人沒有溫度的錯覺,大約因為她在陌生人面前很少笑的緣故,她不會像某些我所認識的七十年代后的女作家那樣,與人初識就會眨巴著電磁爐樣的眼神,想讓人在瞬間熔化,她說話聲音低、語速不快,可有著孩子樣的童真和善良,她喜歡卡通,喜歡“米奇”的T恤和牛仔褲,喜歡旅行(出發(fā)前的高興甚于旅行本身),愛看搞笑片及港臺愛情片,不看恐怖片,她甚至受不了大衛(wèi)·林奇的《藍絲絨》,她對殘酷事物的承受力非常之低,低到連正視的勇氣都缺乏,她情緒化,依賴性很強,據(jù)她說,在家里去趟洗手間都想找個伴兒。
她屬于那種基本上幸福的女人,如果說還有什么不幸福的話,那或許就是給她的幸福太多了,所以她不幸福一對于一個寫作的女人來說,一種有缺陷的生活也許會更吸引她,適度的窘迫,有疼痛感的童年,短暫的貧困,不景氣的外貌……只有當生命被置于這些缺陷之中時,生活才變得真實而有質(zhì)感。陳蔚文大概屬于那種缺陷不多的人,優(yōu)裕的家世、順利的學業(yè)、穩(wěn)定的感情、相對自由的工作。當然,這只是外人所看到的,事實上,一個外表再光滑的人,也會有著他人所不知的種種內(nèi)心困頓吧,我想陳蔚文亦如此,她把它們部分地變成了文字,給了林林總總的主人公,他們多半是不幸福的,或者看起來有理由幸福,但內(nèi)心藏著尷尬以及比尷尬更嚴重的問題。
在生活中觀察、定格以及放大人生的不完美,并貼近地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也許就是種寫作天賦?;蛟S,是在文字里透支了這種直覺力以及敏感力,以至于陳蔚文在生活中有時候單純和恍惚得可愛。比如她永遠記不得走過N次的路,永遠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適合自己的風格(一逛商店她就沒了主張,和她極有主意的博士美女姐姐正相反)。在上海,她在萬體館一帶,離我住處很近,下班后我們約在一起,短短的半公里路,每回都要我去接她(為此她非常抱歉而無奈),要不她準迷路。她完全沒有方向感,每條路對她都似曾相識,我覺得僅憑一個農(nóng)民的智慧就可以在任何一條陌生大街上拐走她。不過也許正是日常生活中的這種不清晰性、無目的性成就了她的文字表達。
對于她,也是對于所有的作家來說,那種迷糊、松弛。也就是用艾柯的話來說是“放任自己的狀態(tài)”對文學創(chuàng)作太重要了,而通常人們以為的那些有目的的行為,對事物準確的洞見性及參與感,對寫作卻不是什么好事(對很好地安身立命或許是好事)。知識掌握越深,世界越清晰,人也變得越盲目,也越無法看清自身。而好的文學恰恰不是去表達一種科學般的、可視的、逼真的、清晰的生活,因為生活本身并不可視,它曖昧、中性、常令人無所適從。小說要捕捉的就是曖昧、中性、令人無所適從的生活里的那些氣泡,那些雖然構(gòu)不成物質(zhì),但卻是絕對少不了的空隙。
艾柯還說過一句話,他說,“如果我們消除了宇宙粒子間的空隙,那么宇宙就可能是個小不點兒的圓球?!鄙罾锏倪@些徘徊、矛盾的瞬間,就是我們的空隙與氣泡。陳蔚文小說里的那些情感生活中的窘迫、失望、彷徨與無所適從就是我們要尋找的氣泡。她用她那雙隔著霧一樣的眼睛來透視她筆下主人公的人生,讓我們看到他們在人生里的掙扎,而這些掙扎通常都掩蓋在貌似令人放心的生活之下。在主人公大段的心理活動與細節(jié)后,我們看到了他們的空虛、瑣碎和真實。
陳蔚文那種迂緩的、有黏度的、潮濕的小說無疑是來自于她長時間的散文訓(xùn)練得來的慣力。她的小說與散文有時候你甚至都很難區(qū)分,那種她時時忍不住要冒出來的、值得細嚼慢咽、略帶俏皮與華麗的句子就像浴缸里的泡沫,既足以除污,又漂亮得像工藝品。每次讀她的東西,都會讓我妒忌得抓狂。
我們在一起時并不常聊文學,我們花大量的時間用來逛街、購物、做手工賀卡……我們甚至約著去陜北窯洞里過個春節(jié),“總有一天得成行!”這對于沒有一年春節(jié)不在家過的她幾乎像個惡狠狠的,但實現(xiàn)可能性仍不大的誓??傊瑢懽饕酝獾臇|西似乎比文字本身給她的樂趣更多。
她產(chǎn)量不低,但寫得不累,她那些“跑著寫”的小說多半也是“半躺著”寫的,因為她寫作態(tài)度的“不端正”——她不是關(guān)起門,在與世隔絕,靜謐有如墓穴的環(huán)境里寫作的,而是一邊聽著網(wǎng)上的流行歌曲一邊寫(她對時尚資訊的掌握幾乎像個戰(zhàn)斗在一線的娛記),甚至有時在網(wǎng)上還同時與人聊著天,并且其間還要屢次起身找零食,接電話,準備午餐或晚餐的材料。她對寫作真有些漫不經(jīng)心,可能像愛一個人,愛習慣了,所以有些不在意,愛得隨意,有些馬虎,反正還會在一起,有的是時間,所以不拿它當作事業(yè)——當一個人理所當然地愛一個人,而這個人也理所當然地愛她,這事一般是不會成為事業(yè)的,更多的是慣性。
她那種放松的寫作狀態(tài)令人羨慕,當然,前提是得具備她那樣豐滿多汁的感覺。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