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活著時我寫過一首詩。
金鈸
聽見母親在那間屋中禱告
嗡嗡的聲音她說著什么
像金鈸的每一聲顫動
所有的話語是為了我們
那聲音擴大了另一重天
那聲音要把胸前的衣扣撐開
我感覺到心的磨房旋轉(zhuǎn)
天下的角落都分配到了愛
母親善良,一生不會恨人,甚至不會恨那些該恨的人。
記得一件不大的事?!拔母铩睍r,在設計院九棟住的“黑高知”“黑高干”家,幾乎每天夜里都有人來搜查。有一次父親機關原來常來求教的一位下屬,跟著工宣隊來了。這個再熟悉不過的人,那天像是接受了一件最為榮光的任務,變得不認識了。他手里拿了根長竹竿,在我家所有能伸進竹竿的地方扎來掃去,表現(xiàn)得分外賣力。他抱著一定能找出什么來的決心,就那么無來由地扎著掃著,母親一直平靜而尊嚴地配合著。時間久了,旁邊的工宣隊都有點看不下去了,說走吧。那人還要去陽臺上再查一遍。我和妹妹站在深夜的屋子里憤怒地看著,母親再次打開陽臺門讓他進去了,母親的表情像在“文革”前接待他來我家做客時一樣。
事后,三個哥哥回家來,聽我和妹妹說了這事,要去揍那人,被母親攔住了。母親說,他那樣做也許有他那樣做的道理,知道就行了。
20世紀,九十年代中,家里出了件事。二哥、三哥多年積下的一筆錢,加起來總在一百多萬,被平時最為信任的一個朋友騙光了。這么多的錢,總要想辦法要回來,結果告也告了,判也判了,就是執(zhí)行不下來。那人天涯海角地躲著,自己的家也不像家了。母親知道了這事后,想了一天,把兩個哥哥找了去,說“他也有母親,也有老婆,算了吧……錢終歸不是命”。母親說這話是不愿看到那人家破人亡。母親說了“錢不是命”這話。兩個哥哥從此就再不提那錢的事了。
母親說這話不是輕易說的。在此之前我聽到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話很樸素,是菩薩心。
母親沒怎么讀過書,心胸很大。母親比父親大兩歲,結婚后才幾天,就放父親出遠門去外邊讀書。當時族中人讓父親結婚原是不想讓他再出門的,現(xiàn)在婚結了人反而留不住,就都站出來反對“少奶奶,你放少爺出門讀書,將來會后悔一輩子的”。母親不聽這些話,默默地為父親準備行裝。我家祖上當時算是江西的名門望族,父親又是獨子,不求學也可過錦衣玉食的生活,母親不以此來羈絆父親,母親說她看到的敗家子太多了,母親不會看得那么短淺。父親后來一路求學讀書,直至成為專家,與母親當年的支持和見識是分不開的。
前年我回老家,聽族中的老人們講起母親當年辦的一些事,聽著生動。
父親在外讀書時,我的太祖母和大祖母(我有兩個祖母)幾天中相繼去世了。大祖母在世時,因出身詩書人家,雖孤兒寡母(我爺爺在我父親四歲時就去世了),族中人也不太敢欺負。
現(xiàn)在太祖母、大祖母相繼去世,父親又不在家,母親那時只生了大姐還抱在懷里(沒有長孫),族中就有人要來覬覦祖上的家業(yè)。母親在此之前又從來沒有管過家,一時真是內(nèi)外交困。家鄉(xiāng)人回想說母親從容不迫地把這堂白事辦得風風光光,一應禮數(shù)都做得十分周全。母親先是帶著家人挨家挨戶地報喪,每家送去一丈白布三塊大洋,氣魄很大。在當事的過程中,母親怕族人挑出禮來,先是請來輩分最高的族人坐鎮(zhèn),自己幾天幾夜沒有睡覺。到了關鍵的出靈的日子,很多子侄輩的都想來爭著抱靈牌,母親懷抱著大姐.讓大姐抱定了靈牌,就沒有給那些人一點的機會。這事兒,現(xiàn)在聽老人們講起來還是繪聲繪色的。
日本鬼子就要打來的時候。父親還在西南聯(lián)大,一時趕不回來。母親毅然帶著年幼的大姐和奶奶棄家逃亡。聽奶奶后來說逃難時船在渡頭鎮(zhèn)給炸翻了,母親和大姐落水,母親抱定了大姐不放,最后才被好心人從水里救出來。再后來母親聽說了家中七進院子的祖宅被日本人當了軍部,麻石谷場成了操練隊伍的操場,母親就再也沒有回過家?,F(xiàn)在想,母親在戰(zhàn)火紛飛中拖著小腳的奶奶,抱著女兒逃難求生,投親靠友,得以輾轉(zhuǎn)千里與父親團聚,想想那樣的情景一個脆弱的人怎么能經(jīng)受得住。
這樣的大事,母親一生真是經(jīng)得多了。
1952年在江西鎢礦當主任的父親,被當時的打老虎運動冤屈,關押起來。家中一時從寬裕的生活中跌到了沒有生活來源的境地。那時我還沒出生,前邊已有了一母同胞的三個哥哥,三個姐姐,加上奶奶一家八口人,要吃要喝都沒了辦法。母親為了讓一家人能活下去,懷著我終日在縫紉機前縫鎢砂口袋,一分錢一分錢地掙著家中的吃食。
這樣的勞作致使在腹內(nèi)的我,胎位不正。正在八月中秋應該是合家團圓的時候,母親難產(chǎn),我是寤生而出的(臀位,老百姓的話是橫生),后來才知道這對產(chǎn)婦和孩子都是最危險的,當時母親不知經(jīng)受了怎樣的痛苦。
我出生后,還在關押中的父親為家中的境況著想,偷著傳出了一張紙條,說“不管生男生女送給人家”。父親也是怕母親太艱辛了,讓把我送人。母親怎么會舍得。后來家里人有時玩笑,說如果真送了人,現(xiàn)在靜之大概在贛州的山里種地呢。母親后來對我說過“怎么會送人呢,受了那樣大的罪把你生下來,當時想的是厄運總該到頭了”。真就應了母親所想。我出生后不久,父親無罪而釋,隨后就從江西調(diào)到了冶金部(當時的重工業(yè)部)來工作了,在我出生幾個月后,全家十口人一起離開了贛州到了北京。
沒有母親就沒有我,每一個人都能夠說這樣的話,但我要說出的意義真又是不同的。
母親的處亂不驚是我至今都佩服的?!拔母铩背抑?,父親還在德興銅礦主持建設。母親雖然不工作,但以她的敏感,還是覺得大的風雨要來躲不過了。在父親回來之前,連著幾天,母親把家里的外文書籍和一些古舊的東西都毀掉了,同時又把定為地主成分的奶奶送回了老家?,F(xiàn)在想來母親是要在風雨之前,盡力地把家中將面臨的苦難降至最小的程度。母親對生活敏感而了悟。
第一次抄家那天我正好從外邊學農(nóng)勞動回來,母親像是算準了我到家的時間,一直在單元門里站著,我剛推門進家,母親馬上迎了過來。母親攔著我,顯出若無其事,讓我到外邊再去玩會兒。母親不愿讓我看到當時的場景,但我還是看見了,家里已被翻得亂七八糟,我那時不到十四歲??粗依锔赣H單位的人在興奮地翻著東西。我知道這是在抄家了。我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那時我一人住在一間朝北的屋子)。我到了房間看到我讀的一些書和做礦石收音機、半導體的零件都被歸攏到了一起,抄家的人說這將被當作特務專用的零件被收走。我據(jù)理力辯,那些人拉著我把我的胳膊反扭了過來,母親趕過來把我拉回到廚房,母親抓著我的手不讓動,就那么看著那些人把東西搬走了。整個的過程我和母親就那么站著,相互間一句話也沒說。
在隨后的抄家展覽中,我看到了那些我的電器零件,果然標明了是制作特務通信的零件。我同時看見了一些我沒見過的鄒家祖?zhèn)鞯男〗鸫u(大概在十多塊之多)那時我并不知道我家還有這些東西。后來我對這些金子產(chǎn)生過非常不著邊際的聯(lián)想。
“文革”結束后,那些金磚以九百九十塊錢一市斤的價退了錢。金子沒有了,母親卻很坦然,說“沒有也好,東西要是在,大概會害了你們”。果不其然,有鄰居的兒女拿了金戒指去倒賣(當時倒賣黃金是犯法的),人被抓起來了。母親對生活有樸素的直覺,母親對錢和物的感受是清楚的。她常對家里人說的一句話是“辛苦錢,萬萬年”。她希望我們子女每掙得一分錢都是勞動得來的。這句話對我感觸很深。
一九六。年,搬到皇亭子機關宿舍后,我們家住在一套四居室的大單元里。“文革”開始,摻沙子擠進來一戶人,四間就變成了三間,沒有多久又擠進來一家,我們家就縮在一個套間中了。當時家里還有五口人,母親把套間分成了男女宿舍,母親、妹妹和偶爾回來的姐姐住在里屋。我和父親及侄子住在外屋。家里不管誰回來了,都按男女宿舍那么住,床上住不下就打地鋪。
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的那一夜,我正好在家,當天深夜突然的震動讓正熟睡的人不知所以。書架上的書、花瓶,桌子上的杯子,都被震得摔在了地上。那種震動真是駭人心魄,我聽見整棟樓房的預制板在不斷轟轟地互相撞擊著,當時覺得這樓就要坍了,要坍了……馬上就要坍了時震動停止了。靜了一會兒,接著是轟響的人聲,父親邊穿衣裳邊招呼大家快往外跑,他嘴里不斷地念著“地震了!地震了”!拉著侄子跑下樓去。
我當時的情況是處在人生的最低谷,從北大荒轉(zhuǎn)到河南農(nóng)村插隊,生活比在北大荒時還苦,吃不飽,睡不暖,學了八年的美聲也是渺然無望。整個人變得很消極。地震時,我在床上躺著沒動。那時我覺得災難對我已不重要了,我聽著樓上樓下的人蜂擁著沖下去。我躺著想也許就這么死了也沒什么可怕的(很青春也很孩子氣)。我以為家里人都走了,坐起來時,發(fā)現(xiàn)里屋的燈光亮著。
看見母親在燈下,穿戴整齊地在大衣柜前翻著什么,我說“媽快走吧”。母親打開抽屜說“我把糧票、副食本帶上”。母親從容地把糧票、糧本、布票、副食本,一家子人生活要用的票證拿好后揣進了懷里。母親沒有急著逃命,在那樣的時刻她先想到的是一家人要吃要喝(那個時候?qū)Τ抢锶藖碚f票證就是活命)。我不知道母親在那樣的時刻,腦子為什么會岔到這些東西上去。我沒法讓這樣的經(jīng)歷重復一下來考驗我,真要是來了我想我還是會獨自逃命。就是在鬧情緒也會這樣。母親不同,母親,這就是母親。
從那之后,我腦中常浮現(xiàn)出來的母親形象。就是在里屋的白熾燈下,從容不迫地拿著糧票和副食本。
母親在整座機關宿舍中受人愛戴。去世的前兩年,年老體弱的母親就不大下樓了。院子里的人見了我總是跑過來問:“鄒媽媽的身體怎么樣?”前天我回家看父親,原來的一位是醫(yī)務室的阿姨拉住我的手不放,說她最惋惜的是我母親過世時,沒能盡上力。
院子里的人都說母親福氣好,養(yǎng)了八個兒女,個個孝順個個出息,甚至給別人養(yǎng)大的孩子也那么出息。母親生養(yǎng)了我們八個后,在我上小學時,鄰居家的阿姨初生的女兒,怎么也養(yǎng)不好,整日又拉又瀉哭鬧不止。母親聽不下去就把孩子抱過來養(yǎng)著。畢竟是養(yǎng)過八個孩子的母親,就那么給帶養(yǎng)了幾年,把那個孩子帶得又結實又漂亮,這孩子后來都被我們稱為老九了,就跟自己家的人一樣,都很大了還天天長在我們家里。母親愛孩子,老九到了二十多歲時,對象都是母親讓我的姐姐們給操心的。現(xiàn)在老九久居國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日子過得很美滿。母親火化的那天,老九從國外趕回來,在母親面前痛哭不已……
母親老了,2003年開始頻繁地住院……每次住院,兄弟姐妹們都輪班地守護在母親身旁。我第一次值夜班的晚上,扶著母親起夜,她走進衛(wèi)生間后,執(zhí)意讓我把門關上,她不愿讓自己的小兒子看到她零亂的樣子,母親一生都把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茍,直到去世前,她不再讓人給她照相,母親的一生都是整整齊齊的。
夏天過后母親住院就越來越頻了,每次在病床上都是打著吊針,手上身上還夾滿了東西。病中的母親平靜地像個局外人一樣地看著那些閃爍的機器和進進出出的醫(yī)生護士。母親看著兒女常會不忍心地說“我一生要強,現(xiàn)在開始拖累你們了”。
我永遠能記住母親那樣的目光,平靜中壓抑著不舍。有天晚上我在給母親搓過腳后,母親拉著我的手說:“兒子,總有這么一天的,媽也舍不得,但總有這么一天……”母親平靜地跟我說出了訣別的話,我從小到大,甚至在北大荒十八歲時在上千人的場合中挨斗時都沒當著人落過淚。那個夜晚,我走在醫(yī)院冰冷的走廊中再也忍不住了,痛哭不止,把一生的淚都流盡了……
母親在生命中最后的時日堅決要求回家。我們買了呼吸機和氧氣機,接母親回家了。母親看著她的兒女們忙碌地圍繞在她的身邊,精神反而好多了。
母親希望自己能平靜而尊嚴地在親人中離開。她甚至在去世的前一天都堅持不讓人給她喂飯。
古人說“慷慨就義易,從容赴死難”。母親從容而去,她在生命最終的時刻,想得最多的是怎樣地安撫親人。
母親走的那一天是2003年的感恩節(jié),我看著母親躺在那兒像是睡著了,安詳,甚至呼吸還在。值夜班的二哥說沒有聽到聲音就那么睡過去了,平靜地睡過去了,九十三歲,手張開著,所有的幸福、苦難,都撒開了,再不操心了,再不用在周末窗口站著盼著兒女們回來了……
媽,小時候您帶我到西單菜市場去辦年貨,走丟了,我們在那么多的人群中急急地相互尋找著,突然看見您挎著籃子喊著我的名字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現(xiàn)在我該去哪兒找您……
媽您走了,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不一樣。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