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坡月鄉(xiāng)的絕大多數(shù)夜晚是平靜的,就像貫穿全鄉(xiāng)的坡月河那樣溫順地緩緩流逝。在這些空氣清甜,鳥蟲鳴叫的夜里我做了許多不安分的夢,那些夢撲棱撲棱翅膀飛向青幽幽的夜空,然后,優(yōu)美地、毫不猶豫地飛出坡月鄉(xiāng)。
坡月鄉(xiāng)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不嫌貧愛富,可坡月鄉(xiāng)實在是太小了。每天在同一條街上行走,迎面而來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我的腳步越來越松沓,表情越來越麻木。對每一張迎面而來的臉孔,我總想探清后面隱藏的東西,想知道他們是否和我一樣對這樣平淡無奇的生活感到厭倦,伺機逃離。
我知道,我遲早要離開這個地方,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四月六日的夜晚,我?guī)е岚虻膲魟傦w出窗口,就像一只鳥兒從枝頭被打落在地,蹬腿掙扎。我猛地醒來,睜大眼屎迷糊的眼睛,心口撲通通跳。最先恢復(fù)知覺的耳朵聽到了,我的門板被一只拳頭砸得咣咣響。
我光腳跳下床,拉開房門,甚至來不及拉亮電燈。16歲的少年楊保紅站在門外,他的手沒有收回,握著拳頭,他的背后是一片籠著沉沉水汽的黑幕,這是一個沒有星星沒有月亮的夜晚,什么都被夜的嘴吞沒了。
楊保紅臉上有一層慘淡的白光,我剛模糊辨出他那張俊臉的輪廓,他哆嗦嘴唇囁嚅出一句話:張業(yè)民遭人悶棍了。
我套上褲子,從床腳扯過外衣。等我把房門帶上,楊保紅的身影早跑丟在黑夜里。我沖著他撞破的霧氣喊,在什么地方?
2.出事地點在張業(yè)民的私人診所附近。當(dāng)我趕到的時候,張業(yè)民已經(jīng)被他家里人扶到診所去了。
張業(yè)民閉眼側(cè)躺在床上,磕破的額頭鼓起一坨青包,上面隱隱溢出血絲。張業(yè)民有氣無力地哼哼著指揮他的二女兒彩霞從冰箱取出冰塊,做成兩只小冰袋。他老婆接過冰袋,將一只捂在他的后腦勺上,一只捂在他的前額上。后腦勺的傷自然是比前額的重,不過藏在頭發(fā)里看不見。
我走近床邊,俯身湊向張業(yè)民的腦袋說,張叔,感覺怎么樣?
張業(yè)民說,頭暈,頭痛,明天早上得去縣里拍x光。
我說,要不你先休息,明天我再來了解情況?
張業(yè)民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還沒到不能說話的地步。張業(yè)民擺擺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跟前。彩霞趕緊將一只凳子移到我腿邊,我面對著張業(yè)民坐下。
張業(yè)民說,很多人都知道我晚上喜歡在診所開麻將桌。昨晚上我和劉堅、楊志剛、李國棟和平時一樣聚到診所打麻將,到凌晨兩點,大家困了就各自散了。我熄燈關(guān)門,落后幾步,當(dāng)我拐進水街時聽到身后有輕微的腳步聲,剛要回頭看看,一棒子打在我后腦上,我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說,一點沒看到那人?
張業(yè)民說,什么都沒有看到,不過,有點奇怪的是,那棒子砸過來的時候,帶著一陣棒風(fēng),我好像聞到一股草藥味,淡淡的。
張業(yè)民的老婆插嘴說,草藥味,那會不會是對河的劉百草?
張業(yè)民嗓門大起來,老太婆,你耳朵聽就行了,嘴巴關(guān)嚴點,破案是小袁他們的事。
張業(yè)民的老婆有點不服氣,撇撇嘴,拿冰袋的手往下一沉,張業(yè)民哎呀喊起來,你想要我的命呀?
張業(yè)民老婆說的劉百草也是個醫(yī)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草醫(yī),在家中擺張桌子替人診病,用他的方子就得用他曬制的草藥。劉百草家屋前屋后屋頂曬滿了他從山上或別處收購來的草藥,遠遠路過就能聞到一股藥味,要說劉百草身上帶有草藥味不足為奇。
張業(yè)民老婆當(dāng)然不是光憑氣味就說出劉百草的名字的。張業(yè)民走的是西醫(yī)路線,劉百草行的是中醫(yī)療法,病人們在兩人之間竄來竄去。比較的,傳小話的,日子久了,兩人間的嫌隙漸大。聽說劉百草曾經(jīng)站在河對岸看著張業(yè)民診所前攢動的人群說,急功近利。誰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病人還是張業(yè)民。
我問張業(yè)民,你們幾個賭了嗎?
張業(yè)民不怕我抓他的賭,說這年頭還有誰打衛(wèi)生麻將,體育比賽也要有個獎牌不是?不過我們從來不賭大,一晚上輸最慘的也不過十來塊。再說了,幾個人里面一貫數(shù)我的手氣最差,幾乎沒贏過,昨晚上也是我輸了,不會有人因為這事恨我。
我讓張業(yè)民檢查一下自己身上帶的東西。他的手在身上摸索了一陣說,錢包和鑰匙都在,沒丟什么。
我說,看來不是想打劫。
張業(yè)民老婆說,袁濤,你也問問楊保紅,看能問出點線索不?這次多虧保紅仔了,要不是他,老張恐怕要躺到明天早上,有什么事情就難說了。張業(yè)民老婆一邊說一邊沖著門外展開慈祥的笑容,我回頭看到剛才消失了一陣的楊保紅正站在門檻上,與我對視時他馬上低下頭。
楊保紅,是你發(fā)現(xiàn)張醫(yī)生的?我問。
楊保紅點點頭。
當(dāng)時你在附近還看到有什么人嗎?
楊保紅搖搖頭。
你不要光是點頭搖頭,說說當(dāng)時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張叔的。
楊保紅舔舔嘴唇說,當(dāng)時我走的是另外一條道,遠遠的我看見張叔拐進水街,他剛拐過去我就聽到有人輕輕地叫喚了一聲。我當(dāng)時很害怕,以為張叔遭搶了。待了一會兒不見再有什么動靜,我悄悄走過去看,發(fā)現(xiàn)張叔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才知道張叔被人打了。我背不動他,就去拍他家的門叫人。后來,張嬸又讓我去叫你。
我說,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會在外面晃悠?
楊保紅終于抬起頭說,是我媽不讓我回家。
不讓你回家?
我考試又不及格了,我媽罵我長了個豬腦殼。我說我不想讀了,要退學(xué),我媽就讓我滾,說不讓我再進家門。 我說,你媽說的是氣話,你真不回去她還不急死了?
楊保紅又低下頭盯自己的腳。他腳上穿一雙拖鞋,腳指頭黑得跟抹了炭似的,腳指頭不安分地拼命蠕動。牛仔褲膝頭破了個洞,襯衣皺巴巴的。這跟楊保紅以往的形象大有不同。
我對楊保紅還是比較熟悉的,首先,他是我女朋友孫敏的親表弟。第二個原因,楊保紅人長得俊氣,16歲的他要比我高出一頭,濃眉大眼,膚色白凈。他又是本鄉(xiāng)同齡人當(dāng)中穿著最講究的,他身上的衣服幾乎都是名牌,不比城里人差。楊保紅在坡月鄉(xiāng)的街上走動,好比羊兒趕到狼群中,好比萬綠叢中一點紅,總讓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不過,孫敏不止一次跟我說,她這個表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學(xué)校的功課一塌糊涂,人情世故更是一竅不通。這一點我也有體會,楊保紅在街上碰到我從來沒主動和我打過招呼。
楊保紅的家境好,他有個能賺錢的父親,還有個能賺錢的母親。他父親很早就買了一輛車,專跑鄉(xiāng)里到縣里這條線路,生意一直不錯。他母親做香賣,四鄉(xiāng)五鄰都喜歡買她的香,也是個賺錢的營生。去年,楊保紅的父親酒后出車撞死一個人,賠了錢,人也進牢里蹲著了。他母親的脾氣因此也變壞了,經(jīng)常能看到她在集市上跟人吵架,落到楊保紅身上的待遇自然比以前差了。
我向張業(yè)民老婆借了只手電筒,把立在門檻上的楊保紅揪下來說,帶路。
楊保紅掙脫我的手,小跑兩步走在前頭。我們沿著張業(yè)民走過的路線到達案發(fā)現(xiàn)場,離診所就三四分鐘的路程。我對楊保紅說,四周看看,有沒有棍棒。
楊保紅彎腰低頭在地上搜索,抽空還爬上兩邊的墻頭往別人家的院子里看。我也很認真地找了,還擴大了搜索范圍,現(xiàn)場和附近都沒有遺留下來的可疑物件。我晃晃手電說,這人怪了,打了人還舍不得一條棒子。
楊保紅說,可能是其他人撿去了。
我說,你看看周圍,哪家不是睡得死死的,誰沒事干會跑出來專為撿一條棍子?我背著手回診所。楊保紅噼噼啪啪拖著鞋子跟在我屁股后頭。我停下來,用手電照著他的臉說,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明天不想上學(xué)了?趕快回家睡覺。
楊保紅一點不躲避光射,直勾勾看著我說,濤哥,你能破案嗎? 我說,那有什么難的。
楊保紅說,往后你調(diào)查的時候可以捎上我嗎?
我說,我為什么要帶上你?
楊保紅說,我想,我想看你抓壞人。
我擺擺手說,回家,回家,好好讀書,不要再惹你老媽生氣了,你以為把你養(yǎng)這么大她容易嗎?
3.我是坡月鄉(xiāng)派出所一名有三年工齡的警察。我們派出所一共五個人,四男一女,兩官三兵。所長王大志和副所長劉高全算是官了,另外三個兵一個是過兩年就要退休的老吳,一個是有神經(jīng)衰弱的中年婦女余姐,一個是年輕力壯的我。這種組合使得鎮(zhèn)上對付雞鳴狗盜的事基本上落到我一個人頭上。三年的時間,我抓得最多的是小偷,然后是打架的醉漢、吃醋撒潑的婆娘。
這工作一點兒不威風(fēng),一點兒沒成就感。每當(dāng)想到我要像老吳一樣一輩子在坡月鄉(xiāng)晃晃蕩蕩,抽煙把牙齒熏得黑黃,喝酒把手喝得發(fā)抖,我就有無限的哀愁。
孫敏去年借著一次考試選拔的機會,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調(diào)到縣醫(yī)院去做護士了。孫敏是一個對城市生活十分向往的女孩,雖然我們已經(jīng)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可這年頭誰說得準呢,結(jié)婚的還會離婚呢。坡月鄉(xiāng)的生活越發(fā)讓我感到難耐了。今年開春我給自己找了一條路子,考公務(wù)員,早日調(diào)到縣里去,離開小屁蛋的坡月鄉(xiāng)。孫敏十分支持我的計劃,這也是我每天晚上復(fù)習(xí)到半夜的動力,是我夢里長出的翅膀。
早上上班,我把張業(yè)民遭人悶棍的事匯報給所長王大志。王大志做了指示,還是要從張業(yè)民身上挖材料,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和什么人有過節(jié)。
匯報完工作,我把報考公務(wù)員的報名表遞給王大志簽字。王大志瞟了一眼,沒接,問這是什么?
昨天我跟你說過的,我報考公務(wù)員的報名表,需要單位在上面簽個同意報考的意見。我說。
王大志哦了一聲,把報名表接過去直接放進抽屜,再把抽屜關(guān)上,那架勢像是收繳什么非法武器。我的心咯噔也被關(guān)了,但臉上仍然擠出討好的笑容,希望事情的發(fā)展不要像看上去的那樣糟糕。
王大志對著我的笑臉說,先把眼下張業(yè)民這樁事情搞清楚了再說吧,考試是私事,破案是公事,個人服從大局。你說這種從后面收拾人的手段卑不卑鄙?可不可怕?我最恨這種從背后打冷槍的行為了,不殺這股歪風(fēng)邪氣不足以平民憤……
王大志的話題逐漸從所謂的公事轉(zhuǎn)到了私事。他一向和副所長劉高全不和,各自經(jīng)常找相好的上級領(lǐng)導(dǎo)說對方的不是,說多了,仇也結(jié)下了。他經(jīng)常把劉高全比作背后放冷槍的。
我怕聽王大志進一步發(fā)表感慨,朝放報名表的抽屜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說,我現(xiàn)在就去了解情況。
4.張業(yè)民到縣醫(yī)院去做了腦電圖,拍了X光,沒有什么大問題,被診斷為輕度腦震蕩,休息幾天就可以到處走動了。
張業(yè)民被打事件給平靜的坡月鄉(xiāng)注入了一股異常的活力,似乎坡月河的水都流得比平時要急促了。每天走在路上,只要我碰上的人,熟與不熟的都會揪住我的衣袖問:小袁,案子破了沒有?我當(dāng)然不能說沒破,只是抿起嘴來一笑,問的人就會說,哦,要保密?那我就不多問了。
在我的身后,三五成群的人很自覺地湊到一起議論。聽大家的議論有時也會得些線索,我盡量伸長耳朵聽。我聽到最多的說法是:張業(yè)民的診所收錢太黑,早該有這么一棍了。比如,張業(yè)民給人掛一瓶鹽水收6元,鄉(xiāng)衛(wèi)生所只收5元;打支青霉素張業(yè)民要收5元,鄉(xiāng)衛(wèi)生所只收3元;婦科檢查一下4元,看了不該看的還收費……
張業(yè)民剛畢業(yè)時是分配到縣醫(yī)院做醫(yī)生的,因為超生被開除公職后回到鄉(xiāng)里,自己開了一家診所,然后以頑固的態(tài)度繼續(xù)生了第三胎,仍然得了女娃。張業(yè)民是一個破壞計劃生育的典型。不過,他的醫(yī)術(shù)還不錯,外科、內(nèi)科、兒科、婦科全能一把抓,診所四面墻掛的全是錦旗,趕圩天,附近農(nóng)村來的病人排隊要排到大街上。以前誰也沒想過開私人診所能賺什么錢,等張業(yè)民家的樓房起了五層,鎮(zhèn)上人才反應(yīng)過來,嘖嘖感嘆,張業(yè)民一個兒子也沒來,起這么高的樓房來干什么?
幾天下來,關(guān)于張業(yè)民被打一案,我的筆記本已經(jīng)記錄了二十三頁。王大志拿這個案子來和我報考公務(wù)員的事掛鉤,我是打了十二分的精神。
說實話,我對破這個案不抱太大希望,沒有人證物證。按張業(yè)民一家的說法,肯定是平時不小心開罪誰才遭的這一劫。但讓他們提供嫌疑人的名字,他們又說不上來,剛吐出一個名字又趕緊否定掉,說和誰都沒有大仇怨,不能隨便冤枉人。我已經(jīng)去調(diào)查過張業(yè)民老婆說的劉百草,劉百草在張業(yè)民遭襲的前一天晚上,回農(nóng)村去過他老岳父的生日,在村里住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所以,劉百草是沒有作案時間的。
聽到謠言的張業(yè)民讓他的女兒用摩托車馱著找到我們所來。張業(yè)民的頭上纏了一圈白繃帶,眼睛發(fā)紅,眼圈發(fā)青。他拿著一只紅封包,鄭重地放到王大志的手上說,紅包里是一千塊錢,是我懸賞破案的,你們一定要把那個從后面砸我的人找出來。
王大志把紅包有力地拍回張業(yè)民的手中說,破案是我們的工作,不用給紅包。
張業(yè)民說,這是兩碼事,我只是讓那人知道我把他揪出來的決心。
王大志說,那我們就對外宣布,誰提供有用線索有獎金怎么樣?
張業(yè)民說,行,就這樣辦。這人找不出來我咽不下這口氣。我是個救死扶傷的大夫,醫(yī)者父母心,現(xiàn)在被人打了,外面的人還說我黑,有的甚至說我手上還有幾條人命,這算什么事兒,我的診所關(guān)門算了。
張業(yè)民說著動了感情,眼角滾出一滴渾濁的淚水。這些話我聽了也不好受,心酸酸的。張叔,你不要聽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們可離不開你呀。我腳板上的雞眼不是你給治好的嗎?也沒收一分錢。你哪里像一個貪財?shù)娜?
是啊,老張,把心放寬,我們會給你正名的,我這個老腰也離不開你呀。王大志捶著腰板說。
張業(yè)民拱拱手說,要是每個人都像你們這樣懂得記別人的恩情就好了。
張業(yè)民走后,王大志問,小袁,你找到什么線索沒有?
我說,還沒有。張業(yè)民提到的幾個人,我都做了調(diào)查,排除了。
王大志說,這種案子是難破,除非那人自己跳出來承認是他砸的。
聽王大志這么一說我的心涼了,我的報名表就鎖在抽屜里,他也認為這案難破,我的事得拖到哪一天呀?可看眼下的情形,根本不能提這事。
那下一步該怎么辦?我問。
王大志說,先放出風(fēng)去,派出所懸賞提供線索。
5.在破案的僵持階段,張業(yè)民有了一個同病相憐的人。
在張業(yè)民被打的第四天,郵電所的所長韋守德也在回家的路上遭襲了,歹徒的作案手法跟對付張業(yè)民的一樣,都是用棍棒從身后襲擊。只不過,韋守德已是接近退休的年齡,老胳膊老腿,又是騎著自行車的時候被人襲擊的,摔下來把一條腿壓斷了,身上和臉上都有比較嚴重的擦傷。
韋守德和張業(yè)民兩人都算得上是坡月鄉(xiāng)的“名人”。坡月鄉(xiāng)不知道張醫(yī)生的不多,一家人總有一兩個人上過張業(yè)民的診所。韋守德生在坡月鄉(xiāng),長在坡月鄉(xiāng),從一個小郵遞員每家每戶送信做到今天,誰不熟悉一身綠衣服的韋守德呀?即使現(xiàn)在當(dāng)了所長,一有急件,他不等別人,自己會騎了自行車給人送家里去。
韋守德幾乎每年都是鄉(xiāng)里評出的先進工作者。這樣一個好人被打,讓很多老百姓感到憤怒了。大家說,是哪個缺了德的人干的,找出來沉到坡月河里去。
鄉(xiāng)長也親自過問這事了,給王大志打了一個電話,指示我們一定要盡快破案。
韋守德被襲當(dāng)晚,他在縣城工作的兒子知道后,連夜叫車把父親接到城里醫(yī)院去了。
王大志布置我上縣城找韋守德調(diào)查情況。我搭上往縣城的班車。這種能公私兼顧的差我是很愿意出的。坡月河沿著公路走,河兩岸的秧苗已長了半尺高,田里水洼洼的。我打開車窗,迎著風(fēng)吹起口哨。馬上就能見到孫敏了,我的心情很好,兩樁打人事件暫時不影響我的心情。
到縣醫(yī)院我沒有先去找孫敏,我還是能做到以公事為先的,直接到了韋守德的病房。
韋守德躺在病床上緊閉雙眼,臉色灰白,擦傷的臉青腫一大塊,大腿打了石膏半吊著,感覺去了半條命似的。他的老婆兒子守在病床邊,見我進來立馬橫眉瞪著我,好像我是打人的人。
韋守德的兒子說,坡月的人真是黑了心肝,我爸辛辛苦苦干了這么多年,臨退休了還遭這么一劫。
我小心翼翼地站到韋守德的病床前說,韋伯,我來看你了。
韋守德花白的腦袋動了,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說,是袁濤呀,坐吧。
韋伯你遭罪了,是我們無能。
這不怪你們。
我長嘆一口氣,張業(yè)民那里我們查不到一點線索,希望韋伯你能幫幫我們。
恐怕我也幫不上你們什么。
你有沒有看見打你的人,哪怕看清楚他的一根指頭也好。
當(dāng)時那人是貓著身子躲在暗處的,我經(jīng)過的時候不注意,他起身時,我的余光感覺到了,可來不及回頭看,就被打倒了。人老了,反應(yīng)慢。
身上的東西沒丟吧?
沒丟,我那會兒身上還帶了六七百塊錢呢,都還在。
還有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例如你倒下前是否還聽到什么動靜,或聞到什么味道?
說聞到什么味道,這點啟示是從張業(yè)民那里來的,因為張業(yè)民說,被砸的時候他聞到一股淡淡的中草藥味。
韋守德充血的眼睛鼓鼓地盯著我說,味道?沒有什么味道呀?
我說,有沒有中藥味?
韋守德說,中藥味,怎么會想到有中藥味呢?
我說,我只是打個比方。
從張業(yè)民那里得到的一點信息,在韋守德這里沒有得到加強。我說,韋伯,你好好休息。我一定會把兇手抓出來的。
我?guī)е姥詨颜Z之后的余熱找到孫敏。孫敏在兒科病房給小孩子打針。她沖窗外努努嘴,示意我到病房前面的草地上等她。我坐在草地邊上的一條長椅子上。十來分鐘后,孫敏急匆匆地跑過來,嘴上還戴著口罩。我站起來迎她,拉住她的小手。孫敏趕緊甩脫了說,要讓別人看見就不好了,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我還在考察期呢。
我說,那我先到外面街上逛逛,等你一起吃中飯好不好?
孫敏說,我現(xiàn)在中午都是在醫(yī)院飯?zhí)煤痛蠹乙粔K兒吃的,院里的醫(yī)生護士幾乎都在飯?zhí)贸浴?/p>
孫敏的意思是不要和我吃了,這讓我很受傷。我說,少一個中午不和院里人一塊兒吃,不會就影響到關(guān)系吧?
孫敏現(xiàn)出一副委曲求全的表情說,那好吧,中午和你一塊兒吃,你在電影院旁邊那家風(fēng)味炒菜等我吧。
孫敏語氣也很勉強。我更不高興,說算了算了,我也還有很多事情要辦,我現(xiàn)在就回坡月。
我轉(zhuǎn)身要走,孫敏拉了我一把說,你報考的事怎樣了?
我說,王所長還沒給我的報名表簽字。
孫敏說,這么小個事還拖呀,你得加緊了,趕快回去把這事辦了,該給人家送禮就送點禮。 孫敏好像想催我早點離開似的,我不再說什么,快步離開醫(yī)院。
從縣城到坡月有兩個小時的路程。我沒吃午飯,直接坐上返程班車。車子顛上顛下,把我的空腸胃抖得酸痛,來的時候雄赳赳沒覺著一點不舒服,現(xiàn)在像剛被閹過的公雞軟塌塌的。剛才孫敏那態(tài)度不消說,是一個城里人對一個鄉(xiāng)里人生分的姿態(tài)了。才離開半年孫敏就這樣,我不敢再往后想。
6.韋守德被打后,我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人有點瞧不起我們派出所的人了,我又是專門辦這事的,焦點全集中在我的身上。
我每天早上都到黃媽米粉店吃米粉。湯粉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加肉菜,掌握這道工序的是黃媽的女兒艷麗。我懷疑她一直暗戀我。過去她見我總是笑瞇瞇的,碎肉一大勺就給我澆在湯盼上。可今天早上,她的眼睛好像認不出我來了,有人插我的隊她也不管。我只好自己解決,我扯著加到我前面的人說,不要插隊,我比你先來。那人還沒說什么,艷麗先說了,艷麗眼睛朝上看,說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了,省時間出來干什么,趕著去破案?
米粉拿到后,我?guī)缀醭圆幌拢B艷麗都對我不友好了,可見民憤有多大!
我坐在米粉店里羞愧地吃著米粉。
楊保紅以奔跑而來的姿態(tài)突然出現(xiàn)在店門口,他一身雪白的運動衫,人很精神。他在人群中搜索到我,眼里抑制不住驚喜。我看到他心里卻是一驚,我有點怕見到他了,不知他又會給我?guī)硎裁磯南ⅰ?/p>
楊保紅跑到我桌子跟前氣喘吁吁地大聲說,東風(fēng)街貼了韋守德的大字報。
這一聲驚雷讓所有吃飯的人都停下了嘴巴,眼睛齊刷刷地轉(zhuǎn)向我這桌。
艷麗招手讓楊保紅過去,像是要打聽情況,我用眼睛威嚴地阻止了楊保紅移動的腳步。走,快帶我去看,我說。楊保紅毫不猶豫轉(zhuǎn)身跑出店門。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威嚴地跨出店門,取了放在門外的自行車,追上楊保紅說,上車。
楊保紅跳上車后座。我把車子蹬得溜快,拐了幾個彎,就到東風(fēng)街上了。
在我和楊保紅離去還不到一分鐘,米粉店里的人急涌出來,奔向東風(fēng)街。連買了票等取粉的人也把票根抓在手里說,等會兒再回來。
大字報有兩尺長,一尺寬,一行整齊的楷書:韋守德不守德,偷包裹吞匯款。
東風(fēng)街是電影院、菜市場和鄉(xiāng)里唯一一家卡拉OK廳的所在地,人流量大。大字報貼在東風(fēng)街上就好比廣告在黃金時間里發(fā)布。
我親手把大字報小心翼翼地從墻上剝下來,送回到所里。王大志皺著眉頭認真地看這張紙片,說能寫出這字的肯定有些文化。
我說,會不會是打人的那個兇手寫的,意在告訴別人他為什么打韋守德?
王大志說,不排除這種可能,如果能辨認出是誰的筆跡就好辦了。
我說,可以把這大字報拍下來,洗成照片,發(fā)到各個單位,讓大家認認。
王大志說,這怎么能行呢,我們這不是變相地幫兇手宣傳,敗壞韋守德的名聲嗎?
我說,還是領(lǐng)導(dǎo)想得深遠,那我該怎么辦呢?
王大志說,把這東西拿給韋守德看,如果真是平日有點什么不和的人,他可能認得出來。
我說,那我就再上縣城一趟,讓韋守德認認字?
王大志說,我們已經(jīng)跑了一趟了,現(xiàn)在辦案經(jīng)費緊張,不能這么用。讓他家親戚給他帶到縣城去。
我很失望地哦了一聲。我本以為又可以趁機上縣城見見孫敏,雖然和她慪氣,這心里還是惦記著的。
坡月鄉(xiāng)的人們具有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品質(zhì)。大字報上的話等不到晚飯,中飯的時候就在各家各戶傳開了。這張突然出現(xiàn)在東風(fēng)街的大字報,讓坡月鄉(xiāng)人對我的仇恨稍稍轉(zhuǎn)移了。人們對韋守德的品德來了一次排山倒海似的重估和評價。
群眾對韋守德的議論是:不叫的狗會咬人;若讓人莫知,除非己莫為;不是不報,時候不到……甚至在輿論上已經(jīng)認為韋守德這一棍是應(yīng)該挨的了。
等我再次踏進黃媽米粉店的時候,艷麗的態(tài)度又變好了,她往我的湯粉上澆了一大勺肉說,袁濤,這段時間睡得好吧?
我說,睡不著。
艷麗神秘地湊嘴到我耳邊,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
我的耳朵一陣麻癢,雞皮疙瘩爬了一身。我不知道艷麗是要對韋守德被打一事做評論,還是想表明她對我是有意思的。
7.我給大字報拍了一張照片,托人順路帶給韋守德。照片在韋守德手里過了一天,他那邊回話了,主要意思是:不認得大字報上的字,同時,無論是誰寫的都不打算追究了。
不知道韋守德是不是想息事寧人,自認倒霉。他不追究并不代表我們不追究,特別是我,我的報名表還鎖在王大志的抽屜里呢。
可緊接下來發(fā)生的第三起打人事件,狠狠打擊了我的自信心。
老杠是坡月鄉(xiāng)第三個被人從后面敲悶棍的人,除了地點不一樣,作案的手法和前兩位受害者一般無二。
老杠的大名叫什么,估計很多人和我一樣不清楚。他負責(zé)坡月鄉(xiāng)主要街道的衛(wèi)生,就是個掃大街的。老杠一般早睡早起,平時不經(jīng)常見他在大街上出現(xiàn)。老杠給坡月人的經(jīng)典印象是出現(xiàn)在每個圩日散場后。老杠打著赤膊,拿一把竹帚,將菜市場上的爛菜瓜皮紙屑掃成一座小山包,一些有用的東西另收拾在一邊,包括酒瓶子、紙箱。然后,他會將小山包點上火悶燒,他自己蹲在一邊抽煙看那垃圾漸漸變成一堆灰燼。風(fēng)吹過,坡月鄉(xiāng)飄揚著一股煙熏味,這時候大家自然會想起老杠。
從背后觀察掃街的老杠,一點不像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腰板結(jié)實,肱二頭肌發(fā)達,加上油亮亮的汗水,有點健美的味道??衫细艽┥弦路笸耆珱]有這種味道了。老杠雖然是負責(zé)衛(wèi)生的,個人卻很不講衛(wèi)生,我?guī)缀鯖]看見他穿過一件顏色清爽明亮的衣服,他的手臉也好像從來沒有洗干凈過。
老杠是坡月鄉(xiāng)里很難博得同情的一個人,他年輕的時候喜歡打老婆喝酒賭博,凡是男人有的壞毛病他一樣不落地占了。老婆某一天突然在坡月鄉(xiāng)上消失了,老杠說是下廣東打工了,外人私下里議論是跟人跑了。沒有老婆后的老杠一天比一天衰弱,甚至有幾天躺在街頭的水泥路上奄奄一息。他在環(huán)衛(wèi)站當(dāng)站長的一個堂侄實在看不過眼,就給了他這份掃地的工作。老杠平時掙的錢管自己吃喝,擠出一點交給地下六合彩。
坡月鄉(xiāng)對老杠的被砸表現(xiàn)了一種蔑視和漠然,奇怪了,這個老光棍也被打了,這打人的人是什么人都打呀,不分好歹。
大家好像認為老杠還沒有達到被人從后面敲悶棍的檔次,也怪這打手把自己的品位降低了。嘴里這么說著,各家各戶心里多少開始有想法了,天一擦黑,在街頭閑逛的人少了,早早回屋的多了,各家仔細檢查門窗有沒有關(guān)嚴實,喊孩子回家的聲音隨著夜幕的降臨在坡月街頭此起彼伏地響起。我的心情在這種急切的呼喚聲中越來越低落。
表面上看起來,我們派出所對老杠被打一事已經(jīng)是處變不驚了。老樹已遭千刀砍,哪里又怕這一刀?其實,大家心里都不好受,這事情一樁接一樁地來,兇手分明是嘲笑我們無能,將我們視若無物。
我自己老老實實到糧店買了幾扎面條,打算在家里開火,盡量減少在公共場所的曝光率。黃媽米粉店是暫不敢去了。
連續(xù)三個人被打,我們派出所仍然沒有理出什么頭緒。鄉(xiāng)長打電話來問王大志,到底怎么回事?現(xiàn)在吃了晚飯我們都不敢讓孩子出門了,坡月鄉(xiāng)的治安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差的?
王大志掛上電話面紅耳赤,把所有人召集起來開會。會上擬了一個笨方案,就是我們四個男同志分兩組輪流值夜班,到街上巡邏。我暗暗叫苦,報名表還沒交,考試還有三個月時間,現(xiàn)在又要值夜班,我還怎么準備考試呀?我急得一夜之間嘴角兩邊都起了大泡,抹上劉百草配制的黑糊糊的藥粉,我的嘴看上去跟吃了屎沒擦干凈一樣。巡邏了一個多星期,沒有新的案件發(fā)生,我們稍稍松了口氣。
在這期間,張業(yè)民的診所重新開門,門外掛了一塊黑板,上面寫著新的收費標(biāo)準,掛號費從原來的1元提到3元,還有注射費、接生費等項目都有了新的調(diào)整。整個來說,價錢是提了一倍不止。
盡管有些人說張業(yè)民的腦子被砸壞了,還有人預(yù)言張業(yè)民遲早還要再挨一棍子的,他的病人并沒有減少,圩日里病人還是會排到大街上。
聽說韋守德還不能下地走路。他老婆往返縣城和鄉(xiāng)里,不斷地將韋守德的東西收拾運往縣城。我們家老韋不回鄉(xiāng)里住了,等我把家里的事料理完,我也要上縣里跟兒子去了,坡月這地方?jīng)]有什么可留戀的。他老婆將這話透露給了一些熟悉的人。
8.我做了一件比較得意的事情,事先我沒有向王大志匯報。我分別找了張業(yè)民、韋守德、老杠,到縣上找韋守德的路費是我自己掏的。我找到他們進行了一番談話,對他們每個人說的話差不離:列出三十個你認為有可能的嫌疑人。你們?nèi)齻€人同時被打,你們是這個人的仇人,他其實也是你們的共同敵人。
張業(yè)民說,高見。
韋守德苦著一張臉說,有道理。
老杠說,我也正在琢磨這事呢。
張業(yè)民和老杠的名單很快開列出來,為等韋守德的名單我在縣城待了半天,這半天時間我見了孫敏,將我得意的偵破推理法告訴了她,她夸我聰明,請了半天假,陪我在縣城轉(zhuǎn)了一圈。我們手拉手走在縣城的大街上,街道雖然亂糟糟的,可透露出一種坡月鄉(xiāng)沒有的熱鬧和繁華。我給孫敏買了一盒冰淇淋,我們坐在廣場的石凳上,孫敏倚在我的臂彎里嫵媚地享用冰淇淋。我舒心地閉上眼睛,感覺我已經(jīng)在這地方生活下來,我們已經(jīng)變成城里人了。這種美好的感覺一直持續(xù)到我離開。
孫敏送我搭上亂哄哄的小班車。幾個可能是剛賣完土產(chǎn)的農(nóng)民將幾只籮筐從孫敏的頭頂越過,傳遞到車頂?;j筐縫里稀稀疏疏的灰塵落到孫敏的秀發(fā)上,孫敏的眉頭皺起來。袁濤,如果你今年不考上來我就和你吹了。孫敏說。
我隔著窗玻璃向她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我的包里有韋守德他們一起提供的名單,我想離破案的日子不遠了。
韋守德最后把名單交到我手上的時候說,小袁,你讓我列三十個人的名字是為難我了,我想來想去根本沒什么仇人,上面列的名字都是些有點芝麻粒小矛盾的,也就十來個人,湊湊數(shù)吧。
到這個時候韋守德還這么厚道,我再也沒有理由懷疑他的人品,可別人沒挨打,你人緣再好也挨了棒子,這又怎么說呢?
三個名單拿到一塊兒,我很快對出有一個人的名字同時出現(xiàn)在三份名單里,而且是唯一的一個:李青。我將這個名字用紅筆重重地圈起來。
李青這個名字很陌生。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又找到張業(yè)民。李青是什么人?
張業(yè)民說,你不認識她嗎?她就是在二橋頭賣水豆腐的呀。
張業(yè)民這么一說,我就明白李青是誰了。我也到那攤上買過豆腐。那女人長得白白凈凈,有幾分姿色,在二橋頭擺豆腐攤有些年月了。
我說,這女人和你有什么仇?
張業(yè)民說,唉,這事我根本不想提,也是你問我才說了。李青以前經(jīng)常來找我看病,是婦科病,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竟然認為我占她的便宜,讓我賠償幾千塊錢精神損失費。我當(dāng)然不干了,她還威脅要告訴我老婆。
事情后來怎么解決的?
碰上這么一個潑婦,我當(dāng)然不能讓她得逞,我把這事跟我老婆說了,根本當(dāng)她是條瘋狗咬人。雖然這事沒有鬧開,但沒有遂她的心意,她能不記恨嗎?
我問老杠,你和李青有什么仇?
老杠說,李青的老公長年在外面打工,她前幾年跟鄉(xiāng)府的劉主任有一腿,現(xiàn)在又和張業(yè)民勾搭上了,這些事都是我夜里出來掃地的時候撞破的。雖然我從來不跟別人提這些破事,可人家不領(lǐng)我的情,砸我這么一棍子說輕了是給我個警告,說嚴重了就是殺人滅口。
李青是個女的,這女人能掄起棍子打你們?
那可能是她家里的男人干的,她男人叫劉向?qū)W。她男人雖然長年在外面打工,可這段時間好像回家了。
韋守德的解釋是,李青的老公長年在外,經(jīng)常有匯款和包裹寄回來,李青老說有些匯款單和包裹單沒收到,認為是我吞了。你說,我一個做了幾十年郵遞員的人能做這種事嗎?本來大字報出來的時候我就想到是她,后來想一個婦道人家,懶得和她計較,就沒跟你們反映。
我已經(jīng)看到黎明前的曙光了?;氐剿镂抑苯痈醮笾緟R報。王大志表揚了我?guī)拙洌诲e,按這個思路辦案說明你是動了腦筋的。我原來還以為你一點也不用心破案,只管復(fù)習(xí)你的考試呢。
王大志的心理可真夠黑暗的,難怪他的臉色越來越差,眼角兩邊更是浮出兩片灰黑色的斑。
我打蛇隨棍上,趕緊賠著笑臉說,要不,你先給我簽字,我早點報名,離報名截止日期沒幾天了。
王大志說,不差這幾天,我一定會給你簽的。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臉上肌肉抽動,怒氣隱現(xiàn)。王大志看出我臉色不善,說不高興了?你們年輕人就是不會考慮事情。你想想看,參加考試的人那么多,你憑什么勝過別人?如果你把這個案子了結(jié)了,你的評語不是可以寫得更好嗎?那不是會對你的考試錄取有用嗎?我是為你考慮。
我點頭感謝王大志的栽培。雖然這兩天我起過給王大志家里提兩瓶五糧液的念頭,但這會兒我決定不干了,我把那錢就是買肉喂狗也不給他送禮。
我從王大志辦公室出來,憋著一肚子氣直奔二橋。二橋頭還有幾個賣菜的,守著筐里幾把發(fā)蔫的青菜,獨不見李青的豆腐攤。我問旁邊的人,豆腐攤呢?
一個老太婆說,有幾天沒擺了。
我問清楚李青的住處,踩著自行車往李青的家去。
剛下橋頭,有人在后面喊我,濤哥,濤哥。
我回頭看是楊保紅。我用腳撐地,沒聲好氣地問,干嗎?
楊保紅說,你是去找李青嗎?我跟你去。
這小子是哪兒有熱鬧都要來湊一把,我不知道他的消息怎么這么靈通。我翻了他一眼。腳一蹬地,車子飛地踩出去。楊保紅傻站了幾秒鐘,撒開腿往前追。
我騎到李青家門口,剛支好車,楊保紅也面紅耳赤地跑到了。我說,楊保紅,你跟著我干什么,你到底上不上學(xué)?
楊保紅說,放學(xué)了。
我搖搖頭,伸手拍李青家的門板。這家門戶是三層樓的一個小院,生活看上去還是滿富裕的。一個長得五大三粗的男人咣地把門打開,橫眉瞅我一眼說,找誰?
我說,李青在家嗎?
男人的臉更為陰郁,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派出所的,找她了解一些事情。
派出所的?她回娘家了。說完他就要把門關(guān)上。
我用手撐開門說,你是她愛人嗎?
這男人不耐煩地嘬著嘴點了點頭。
你是叫劉向?qū)W吧?
劉向?qū)W滿腹疑問地又點了點頭。
我說,我們可以進你家里去談嗎?
劉向?qū)W不情不愿地把門打開半邊,讓我側(cè)著身子進門,楊保紅像一條泥鰍一樣也跟著鉆了進來。我不好當(dāng)著劉向?qū)W的面訓(xùn)他,裝作沒事地問劉向?qū)W,你聽說鄉(xiāng)里這段時間有幾個人被打的事情了嗎?
劉向?qū)W抱著手說,知道,誰不知道,怎么了?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四月十二日凌晨兩點,四月十五日晚上十一點半,四月二十三日凌晨三點你都在什么地方,有什么證人……
劉向?qū)W眼睛突然瞪大了,說了半天你是把我們當(dāng)嫌疑犯呀?老子一年難得回來幾天。一回來你們就把我當(dāng)嫌疑犯。你要懷疑我干脆把我抓走得了。劉向?qū)W說得生氣,飛起一腳,把院子里的一張小板凳踢個四仰八叉。
這個人的性子跟頭野牛一樣,單憑這點把他定為背后砸人的嫌疑犯一點不過分。我擔(dān)心再往下問,他沒準會給我一拳頭。我看了一眼楊保紅,楊保紅嘴巴張得大大地盯著劉向?qū)W。這小子在場也好,我如果吃什么虧還有個報信的。
我舒緩語氣說,我們沒有打算抓你,現(xiàn)在是找你了解情況,請你配合。
劉向?qū)W哼了一聲,老子一個星期前才回來。你不信可以去車站找黃三問一聲?;丶耶?dāng)晚我就和李青打起來,她跑回娘家了。你說的三個時間,頭兩個我還在外地待著,第三個時間我是回到家了,我記不住我干什么了,不過除了睡覺我還能干什么?憑什么你們認為是我干的?我和他們連照面都沒打幾個,恨得上嗎?如果你們懷疑是李青干的,就去問她,她的事我不管,沒把她揍死算便宜她了,這個爛貨!
說到李青,劉向?qū)W一手變成拳頭,啪的一聲砸在另一只手的手掌里,以一種激烈的方式結(jié)束了與我們的談話。我拉著楊保紅離開李青家,馬上直奔車站。這次我沒讓楊保紅跟著我的車子跑,再怎么說他也是孫敏的表弟,以后是要叫我姐夫的。我讓他坐到我的車后座上。
跑車的黃三師傅證明,劉向?qū)W確實是一個星期前才回來的。這很讓我失望,像劉向?qū)W這樣粗魯?shù)娜?,我真恨不得他是兇手。但話說回來,這也不能證明劉向?qū)W是清白的,也許張業(yè)民和韋守德的事情是李青做的,老杠的事是劉向?qū)W做的??砂凑談⑾?qū)W那個臭脾氣,看他對李青咬牙切齒的模樣,他會幫李青出頭嗎?我自己都覺得這個想法經(jīng)不起推敲。
去找李青嗎?楊保紅冷不丁冒出一句。
關(guān)你屁事!你成天跟著我轉(zhuǎn),干脆替我調(diào)查算了。
楊保紅說,肯定不是李青干的。
我說,你怎么知道?
楊保紅說,你見了李青就知道了,她娘家不遠,離坡月就二十里路,騎車一會兒就到了。楊保紅有點像我助手的味道了。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了,在楊保紅的慫恿下,騎上車子往風(fēng)埡村走。楊保紅找人借了一輛自行車,跟著我。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到達風(fēng)埡村。在村口的第一家問李青家的位置,那家人指著最高處的一幢木樓說,就那兒了。
李青的父親把我們請進堂屋。他趴到窗戶對著后院喊,幺妹,坡月有人找你。我看出窗外,看到菜園子里有一個人在摘菜,估計就是李青了。
聽到坡月來人了,李青匆匆忙忙趕回來,她穿著一件灰色的肥大的連衣裙,看上去比以前肥胖了一圈,臉色發(fā)黃,額頭上還青著一塊,想是劉向?qū)W揍的。以前豆腐西施的風(fēng)采不留半分了。
李青看到是我們先是失望,然后是奇怪,她放下手中的菜筐說,你們找我?
難道她還希望那個兇神惡煞的劉向?qū)W來看她嗎?我想。
楊保紅說,青姨,濤哥是找你調(diào)查情況的。
我瞥了楊保紅一眼,這小子倒真是擺出一副助手的姿態(tài)了。
調(diào)查什么情況?李青問。
我把問劉向?qū)W的話又問了一遍李青:四月十二日凌晨兩點,四月十五日晚上十一點半,四月二十三日凌晨三點你都在什么地方,有什么證人……
李青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你們懷疑我一個婦道人家,半夜三更拿棍子出去敲人?
我說,我們只注重事實,問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李青說,是誰懷疑我,韋守德?李青說,我是罵過他,說他吞了我的匯款,可我罵了就罵了,我犯不著還去打他這個入土半截的人。
前一陣子?xùn)|風(fēng)街上出的大字報是不是你貼的?
李青說,不是我,我沒有這么高的水平,哎呀,那句話還寫得真貼切,看來恨他的不止我一個人。李青呵呵地像小姑娘一樣天真地笑了。
我說,李青,你最好還是將前面我說的那三個時間你做的事情交代清楚,我們要不是掌握了一些材料我是不會來找你的。 李青說,我說了這么多,你們還懷疑我?李青臉微微變了,突然呼地撩起她的裙子,露出肚皮。她雪白的小腹鼓起一個大包。我趕緊別轉(zhuǎn)頭。
李青拍了拍肚皮說,我結(jié)婚十年懷不上孩子,現(xiàn)在好不容易懷上了,我要感謝老天爺,我要為孩子積德燒香,我可能半夜三更出去拿棍子敲人嗎?我和他們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低著頭說,李青,你嚴肅一點,好好說話。你跟我說,你和他們?nèi)齻€是不是都有過節(jié)?
李青放下裙子說,有,當(dāng)然有。韋守德不用說了,私吞了我家劉向?qū)W寄回來的錢。老杠那個老色鬼成天晚上在我家門外晃悠,我罵過他好幾回。
我發(fā)現(xiàn)她沒有提到張業(yè)民。我說,張業(yè)民呢?
李青咬著牙說,我最想打的就是張業(yè)民,可是我下不了手。想不到我討厭的人全都有人幫著下手了,真解恨呀。李青夸張地笑了兩聲。
我說,說清楚你和張業(yè)民有什么過節(jié)。
李青看了一眼楊保紅說,保紅仔你出去。
我轉(zhuǎn)頭向楊保紅說,去坡上等我。
楊保紅依依不舍地離開李青家。
李青說,如果老杠指我是嫌疑人,他肯定告訴你們,我和張業(yè)民好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張業(yè)民的。張業(yè)民說過要和我結(jié)婚的,可現(xiàn)在他不愿意了。你知道他為什么反悔了嗎?因為肚子里面這個又是女的。我老公打我我認了。我只要有這個孩子就夠了,我不怕別人怎么看我,我就想要個孩子。張業(yè)民再怎么負我,我也不會報復(fù)他的,他再怎么說也是我孩子她爸呀。他被打躺在床上那幾天,我還偷偷去看過他兩回呢……
李青一邊傾訴,一邊大肚子朝我的方向挺進。我敬畏地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幾乎是跑著出了李青的家門。
楊保紅坐在坡上等我,眼睛眺望前方。對面是連綿不斷的石山,太陽落下去了,起了一層霧氣,山的輪廓模糊了,幾朵紅色的云掛在山頂上。楊保紅說,哥,好看,跟我爸以前給我買的明信片一樣好看。
我在他后腦上敲了一把說,好看你個頭!保紅,你是不是早知道李青大肚子了?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楊保紅說,我跟你說過不會是她做的,你不信。 我又給了楊保紅腦袋上一巴掌。
9.案子再度陷入僵局。
在一個細雨紛飛的夜晚,老天爺似乎給我們帶來了希望。
我們派出所的巡邏值班依然在進行中。今天晚上輪到我和劉高全兩個人巡邏。大約凌晨一點的時候,我倆穿著雨衣在水街上走。在一個交叉路口,我無意識地往右手邊的小巷看過去,巷子中間有一個人影走得輕飄飄的,好像是踮著腳尖在走路。我用手肘頂了頂劉高全,劉高全順著我下巴往右邊看,心神領(lǐng)會地點點頭。我們兩人悄悄地迂進巷子里。
跟了一會兒,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前面有兩個人。后面這人走得輕手輕腳的是在跟蹤前面那人。后面這人只顧提防不讓前面那人發(fā)現(xiàn),完全沒意識到我們黃雀在后。
在快到巷尾的時候,后面那人突然加快步子沖上前,他的手上舉起一根棍子,我和劉高全手中的手電筒齊齊擰亮,大喊一聲,住手!
后面那人嚇了一跳,回頭看我們一眼,扔下棍子撒開腿往前跑。前面那人也回了頭,懵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
劉高全平日很自負的短跑功夫顯示出來了,他邁開兩腿,噌噌噌往前跑,最后幾步用的是百米跨欄的動作,一下子將行兇人撲倒在地。劉高全二話不說幾拳頭下去,那人哇哇慘叫。劉高全舌綻驚雷,總算抓到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老子他媽的半個月沒睡個囫圇覺了,我不信揍不死你。
我們沒有一個人認識這個要行兇的人,把他認出來的是前面險些被打的人。
差點被打的人是鄉(xiāng)里專管計劃生育的黃壽副主任。他湊過來驚訝地喊,李福旺,是你! 李福旺被押回派出所。我們?nèi)R上陣審問。
李福旺,你為什么要在坡月鄉(xiāng)用棍子傷人?王大志是主審。
李福旺說,黃壽他用了我家的耕牛。
胡說,黃壽是政府干部,他要你家的耕牛來做什么?
今天開春黃壽到我們村來抓計劃生育,我老婆因為不愿意上環(huán),黃壽就將我家的耕牛牽走了。因為春耕要用牛,我?guī)状蝸磬l(xiāng)里討要,黃副主任都沒給我,我怕誤了春耕,沒辦法,讓老婆去結(jié)扎了換牛。后來牛是換回來了,但卻瘦得幾乎下不了地。我聽人說黃副主任把我家的牛給他親戚耕地去了。那時候我就把黃副主任恨上了,總想找個機會報復(fù)一下。前一陣子鄉(xiāng)里有幾個人被人從后面砸悶棍,我就想來個渾水摸魚,砸了黃副主任,把這賬記到別人頭上。
劉高全上前給了李福旺一個嘴巴,說,你還挺能說的,你以為這樣說就可以把前面你干的那幾樁壞事全抹掉了,你把我們?nèi)?dāng)傻鳥呀?
王大志說,老實交代我算你有自首情節(jié),再這樣說一半藏一半的,別怪法律無情。
李福旺哇的一聲哭了,從凳子上一下跪到地上說,那三個人真的不是我打的,我真的沒有打那三個人,如果真是我做的,老天打雷劈死我,冤枉呀,救命呀……
劉高全后來連腿腳功夫也用上了,給了李福旺好幾腳,但李福旺仍在喊著“冤枉”。
我們從黃壽那里了解情況,黃壽承認是牽了李福旺的耕牛,但沒有將耕牛借給別人用,李福旺想打他根本就是報復(fù)他讓他老婆去結(jié)扎。
老吳和我上李福旺的村里去調(diào)查。李福旺的村子是離坡月鄉(xiāng)最近的,跨過坡月河,往山邊走一兩里路就到了。村里人早聽說李福旺在鄉(xiāng)里出事了,我們一進村,就有一大堆人跟著我們。等我們問情況的時候,又全都跑開了。
我們召集了村干來開會,村干里有李福旺的哥哥李福興。李福興坐在角落里,嘴上叼著煙說,李福旺是我弟弟,我回避,請大家談吧。其他村干都站在李福旺這邊說話,說黃副主任不應(yīng)該牽走李福旺家的耕牛,春耕牛就是我們的命呀。牛牽回來的時候我們都看見了,瘦得不成樣子。不說是李福旺,攤上誰家能不光火?
老吳和這些個村干很熟,笑起來說,照你們的意思,李福旺打人是應(yīng)該的,那個黃壽該打?
李福興插話說,李福旺打人肯定不對,可聽說你們派出所想把前面被打的三個人全栽到他頭上,這叫他如何受得起。
我說,我們是重證據(jù)的,只要能證明,那三個人被打的時間,李福旺都不在現(xiàn)場,他就沒罪。
我話音未落,門外傳來一個聲音,我證明。我們看出去,門外早擠滿了人,一個干瘦的中年婦女站在最前面。
李福興說,楊翠,你是李福旺的老婆,是不能做證人的。
楊翠立馬捂住嘴哭起來。突然,一個黑胖的男人擠到人群的最前面說,我可以作個證。張業(yè)民被打那天晚上,李福旺到我家來幫我家殺狗,我們喝到半夜,李福旺喝多了,還是我扶回去的,要說他回到家后還有力氣到坡月鄉(xiāng)去打人,我不信,他那兩條腿軟得跟面條一樣,走不到半路可能就掉到坡月河里了。
村民們發(fā)出一陣哄笑。
我說,事情過去有一段時間了,你能確定是哪天和李福旺喝的酒?
黑胖說,我記得這事是因為第二天我把剩下的狗肉拿到鄉(xiāng)里賣,正好聽說鄉(xiāng)里的張醫(yī)生被打。
我和老吳在村子里繼續(xù)調(diào)查了一天,又從村民嘴里了解了一些情況,基本可以斷定李福旺不是兇手。李福旺像是一個憑空跳出來戲弄了我們一番的人,讓我們空歡喜一場。他被我們所拘留了半個月后放了。李福旺離開的時候腿一跛一跛的,是劉高全踢的。
10.在張業(yè)民的一千塊錢重賞之下,也沒有什么勇夫前來向我們提供線索,陸陸續(xù)續(xù)倒是收到一些匿名信,很多信件不用去調(diào)查就知道是沒有根據(jù)的。其中有一封信就說是王大志干的,信中還特別指出王大志砸人的工具是警棍,希望我們內(nèi)部不包庇,要嚴懲壞人。
信是劉高全拆的,拿到后沒讓王大志看就把我們幾個召集起來開會。等大家坐好后,又當(dāng)著眾人面把信交給王大志。
王大志看完信,臉色發(fā)青,沖回辦公室把警棍取出來,扔到桌子上說,大家看看,這就是兇器。我拿這個去砸人了。
余姐說,這肯定是無中生有的事情,怎么可能呢?
王大志揮動手上的信紙說,這信是用報紙剪下來貼成的,很專業(yè),訓(xùn)練有素,我有理由懷疑寫這匿名信的人是我們自己人,這人擅長背后放冷箭,和在背后打人悶棍的人沒準就是一個人,想用這種栽贓陷害的伎倆把我弄倒,沒那么容易……
王大志越說指向越清楚,劉高全也坐不住了,站起來說,王所長,請你就事論事,不要指桑罵槐。
王大志冷笑一聲說,心里有鬼的人自然會跳出來說話,想用這種卑鄙的手段來整我,太小看我了。
劉高全說,王所長,事情既然出來了,我們也不能因為你是領(lǐng)導(dǎo)就馬虎行事,我覺得你有必要向我們大家說清楚,那三個時間你在干什么?
王大志額上青筋跳動,手發(fā)抖,臉上的黑氣透出血紅來。王大志手突然不抖了,他拾起桌子上的警棍沖向劉高全,劉高全沒想到王大志說干就干,來不及躲閃,一棍子砸到頭上。劉高全捂著額頭慢慢滑落到地上。余姐和我撲向劉高全,老吳拉住王大志。
王大志手上的警棍仍高高舉著,狗日的,我讓你審我,老子怕你就不叫王大志,打死你這個狗日的。
血從劉高全的手指縫里涌出來。劉高全喊著,王大志,你完了,你這棍下來你他媽這輩子完了。
我陪同劉高全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醫(yī)生看了說要縫針,又問出了什么事。我說趕快縫針吧。
劉高全額頭上縫了五針,縫好后用繃帶將整個額頭裹了起來,看上去像一個傷兵。傷口剛處理完,劉高全就說,小袁,你和我一起到鄉(xiāng)里跟鄉(xiāng)長匯報情況。
我感到為難了,說劉副,你先休息好再說吧。
劉高全橫了我一眼,我都快沒命了,還休息,你不去,我自己去。
劉高全大踏步走出衛(wèi)生所,我只能跟上去。剛才劉高全流了不少血,襯衣上血跡斑斑,頭上又纏了白繃帶,一走到街上,得到嚴重關(guān)注。不少人圍上來問,劉所長,出什么事了?
劉高全一言不發(fā),以一種英雄凱旋的姿態(tài),甩手甩腳地走進鄉(xiāng)政府。于是,有人開始猜測是不是出了什么大案子,劉高全光榮負傷了。
我本來是在鄉(xiāng)長的辦公室門口等劉高全匯報的,可劉高全匯報中間把我拉了進去,跟鄉(xiāng)長說,你問問袁濤。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我的報名表在王大志的手上,我想這也好,如果王大志下臺了,劉高全頂上,我報名的事很快就會批的。于是在鄉(xiāng)長面前,我一五一十地將王大志沖動的表現(xiàn)說了,還做了一句總結(jié),他這種性格是不太適合做派出所的領(lǐng)導(dǎo)的,遲早要出事。
鄉(xiāng)長一拍臺,立即下了指示,王大志停職調(diào)查。
后來聽老吳說,在我送劉高全上衛(wèi)生院不久,王大志好像清醒過來了,知道自己剛才那樣做一定要被處理的,所以也主動去找領(lǐng)導(dǎo)做檢討了。
三天后鄉(xiāng)里發(fā)文宣布王大志停職調(diào)查,我們都以為會由劉高全代理其職,沒想到宣布是老吳暫代。劉高全知道結(jié)果后就告假休養(yǎng)了。
老吳組織我和余姐開了一個三人會議。老吳決定,以后匿名信一律不受理。
王大志把手頭上的文件資料等東西移交給老吳,里面也包括我的報名表。
我找了一晚上到老吳家串門,我手上提的包里裝了兩瓶五糧液。
我把瓶子放到老吳的茶幾上說,老吳,我很快就要叫你所長了。
老吳說,我都快退休了,還當(dāng)什么所長,現(xiàn)在是暫時代理,無名無分的。老吳嘴上這樣說,還是聽得出有點不甘心的。 我說,唉,還是你豁達,從來不去爭什么。 老吳說,是啊,爭有什么用呢,你看王和劉,斗了那么多年,現(xiàn)在誰都沒撈著什么好處。
我說,所以,我一直想換過環(huán)境,在小地方待久了,人也變得小氣了。
老吳說,你好像是想報考公務(wù)員吧,我看到你的報名表了,等砸人案一破我馬上給你簽字。
我說,老吳,你就放我一馬,讓我報名吧,報名都快截止了,這案子還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時候。
老吳說,袁濤呀,我剛代理兩天就讓你走,你說別人會怎么看我呢,再等等吧,趕不了這次,明年考也行,你還年輕得很嘛,我還不是干了一輩子嗎?
11.坡月街近來在圩日過后總縈繞著一股臭氣。這是老杠休養(yǎng)的結(jié)果。老杠被打之后。一直躺在家里休息,說要申請工傷待遇,因為沒批準他就賴著不干活。臨時請的幾個人干活沒老杠勤快,也沒老杠專業(yè)。鄉(xiāng)里趕圩收了攤沒人主動來收拾打掃,垃圾一發(fā)酵散出陣陣惡臭,引得蒼蠅四下飛逐。
我相信過不了幾天老杠的斗爭就要勝利了,沒有人再敢輕視老杠的勞動。
我捂著鼻子穿過菜市場,抄近道到張業(yè)民的診所。剛才接了一個電話,說有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受了傷被送到張業(yè)民的診所。
遠遠看到診所門前圍了一堆人,楊保紅也在看熱鬧的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搶占最佳位置。這孩子就是不討人喜歡。
我擠進人堆,中間躺著一個頭破血流昏迷不醒的人。我說,是誰把他送這里來的?
兩個男人舉起手說,是我們。
我說,你們是怎么發(fā)現(xiàn)他的?
其中一個男人說,當(dāng)時我們在路邊的坡上挖土,先是看見這人騎著一輛自行車,一輛貨車經(jīng)過后,我們發(fā)現(xiàn)自行車不見了,仔細看,這人掛在路邊的樹叢里,車子倒在坡溝里頭。我和老黃想他肯定是被車撞了。我們趕快下到公路上把這人從樹叢里扶起來,他人已經(jīng)說不了話了,我們只好把他送到這里來看還有救沒救。
我說,為什么還不抬進去?
那人湊到我耳邊說,張醫(yī)生的女兒說了,要等家屬來認人簽字交錢了才能搶救。
我想張業(yè)民是私人診所,確實也有為難之處。我說,來,大家?guī)兔?,我們把人送鄉(xiāng)衛(wèi)生所。
又有人說,鄉(xiāng)衛(wèi)生所的人早下班了,找不到人。
張業(yè)民的二女兒紅霞穿著白大褂站在門邊嗑瓜子,眼睛久不久往人群這邊脧一下。我說,紅霞,你跟你爸說一聲,給人家輸點液,檢查一下吧。
紅霞說,還想讓我爸當(dāng)雷鋒呀,你們當(dāng)他傻了?這人如果救過來了是功德一件,如果救不過來反被人家詐了不冤枉死了?以前我爸做了那么多好事,也沒見誰說他一句好。
我不理紅霞,掀開門簾進了診所,里面只有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小孩在打吊針。
我問紅霞,你爸呢?
紅霞說,早就走了。
我說,紅霞,人都送到門口了,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呀。
紅霞說,唉,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嗎?我們家開診所是為了賺錢的,不是為了做慈善。鄉(xiāng)里不是有很多人說我爸是賺了黑心錢才挨的棍子嗎?你們派出所到現(xiàn)在不也是沒把壞蛋抓出來嗎?
我還想跟紅霞磨嘴皮子,聽到門外有人叫道,張醫(yī)生來了。
我搶出門去,張業(yè)民騎著摩托車來了。他一下車就俯下身檢查傷者的傷勢,招呼大家把人抬到診所的床上。
紅霞圍著張業(yè)民轉(zhuǎn),爸,你干嗎?
張業(yè)民說,紅霞,趕陜準備幾瓶鹽水和葡萄糖,先給病人吊住。我打電話讓縣醫(yī)院派一輛救護車來,我看他內(nèi)臟肯定是大出血了,我這里做不了這么大的手術(shù)。
那天晚上,我和張業(yè)民一直在診所等到救護車來把傷者運走,張業(yè)民還給醫(yī)院先貼交了兩千塊錢押金。
事情忙完,我遞給張業(yè)民一支煙說,張叔,真是辛苦你了。這種事情,你是可以管也可以不管的。
張業(yè)民說,早先我在家里聽說這事的時候也不想管,可到底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良心過不去,屁股坐不住我還是來了。
我說,張叔,我真是對不住你,到現(xiàn)在也沒查出是誰在背后給你那一棍。
張業(yè)民,別想那么多,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去想這事了,該怎么過還得怎么過。
說著話,我們都感到肚子餓了。我說,張叔,我們吃點東西去。我們走出診所,發(fā)現(xiàn)一個人影在窗外晃悠。
張業(yè)民說,是保紅仔,你吃了飯嗎?
楊保紅搖搖頭。
張業(yè)民說,那一塊兒去吧。
楊保紅點點頭,跟在我們屁股后頭。
東風(fēng)街夜宵攤子以炒米粉和煮田螺最為有名。我和張業(yè)民點了東西,上了啤酒,楊保紅坐在一邊吃他的,我和張業(yè)民聊我們的。
第四瓶啤酒打開后,我臉紅心跳,酒力發(fā)作,開始罵人。我先是罵打人的人,然后罵王大志,罵老吳,我拽著張業(yè)民的手說,我破不了這案就不讓我參加考試,你說我冤不冤?窩不窩囊?他們這是要毀我呀!
張業(yè)民的眼睛也紅了,拍著大腿說,我這輩子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老天爺為什么罰我沒有一個兒子?俗話說事不過三,過了三你還是給我一個女兒!
我們各罵各的,誰也不聽誰的,搶著把對方的聲音蓋住。
夜宵攤收攤了,在老板的不斷催促下,我和張業(yè)民不得不埋單結(jié)賬。我們互相攙扶著站起來,走過東風(fēng)街我們道了再見,分道揚鑣各自回家。
涼風(fēng)迎面吹過來,我的胃一抽搐,我蹲到路邊哇哇吐了。一只手把我扶了起來,我扭頭看,是楊保紅。
我說,楊保紅呀,楊保紅,你還不回家呀,走,我得把你押回去!不把你押回去我就對不起你表姐。
楊保紅說,濤哥你吐了,把你送回宿舍我就回家。
我說,吐要什么緊,不用你管,你快點回家,滾!我飛起一腳,打算踢到楊保紅的屁股上。我的腿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屁股首先落地了。我的屁股幾乎摔成了兩半,我借機躺在地上,把地當(dāng)床。楊保紅上前要扶我,我說,不要你扶,你快滾回家。
楊保紅說,濤哥,我問你一個問題,問完我就回家。
我說,有屁快放。
你認為張業(yè)民是好人嗎?
蠢貨呀,你今天沒看到嗎?人家有一副救死扶傷的好心腸,沒幾個人能做到的……
12.看母親泡糯米,上山摘山竹葉,我才知道五月五近了。
一只只三角形的碧綠小糯粽下鍋的時候,母親說,你上楊家買點香吧。
楊保紅的家在鎮(zhèn)子的尾巴上。香濃郁的香味老遠就能聞得見,遠遠看見他家門前擺了一個香攤子,上面堆著各種各樣的香,細桿的、粗桿的,直的、圓盤狀的。
我在門外喊,月蘭姨。
楊保紅的母親崔月蘭在門里應(yīng)說,誰呀?
我說,我是袁濤。
崔月蘭說,哦,進來,進來,我手上做著活呢。
院里鋪著幾大張蒲席,上面晾著裹好的香。屋腳一圈也密密麻麻地支著香桿子。崔月蘭坐在一只大簸箕跟前,手上紅一道黑一道的,將蘸好水的香腳放到粉籮里裹粉。她的手靈活地一轉(zhuǎn)動,香料就圓滾滾地沾上了香腳。裹上第一道香料的香放到旁邊一只架子上擱著。楊家出的香一般要上三次粉,質(zhì)量好,味道正,四鄉(xiāng)八鄰的都喜歡買他們家的香。
崔月蘭說,來買香的吧?
我說,是,我媽讓我按往年的規(guī)矩買香回去。
崔月蘭說,你等幾分鐘,我把手頭上這點活做完了就給你拿。
我說,保紅呢?
崔月蘭臉上露出喜氣說,他在屋后幫我春香料呢。他這幾天特別聽話,也不往外跑了,讓干什么干什么。
果然能聽到咚咚的捶打聲。我繞到屋后,看到楊保紅手持一根長棍在石臼里搗。他邊搗邊往里邊添香葉,剛進去的干脆香葉發(fā)出吱吱的破碎聲。
楊保紅聽到腳步聲,朝我的方向看過來,他的眼睛一下瞇小了。他沒有跟我打招呼,繼續(xù)搗他的。
你還挺勤快的,不出去看熱鬧了?我說。
楊保紅仍然不看我,像和我慪氣,他突然把棍子從臼里抽出來,棍子上沾的香料飛灑到地上。他把棍子扔到我的腳邊。棍子掉到地上,哐當(dāng)一聲,有金屬之聲。這是一根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棍子,板栗色,油光光。
我說,你干什么?
楊保紅梗著脖子傲然說,張業(yè)民是我打的,就是用這條棍子打的。你不來找我,我遲些時候也會去找你的。你說了他是好人,我也覺得他沒有那么壞。
我俯下身子把棍子撿起來,棍子很沉實,我在手里掂了掂,遞給楊保紅,他不接。我看他身子發(fā)抖,又氣又好笑,你開什么玩笑?說自己打了人很神氣?
楊保紅說,張業(yè)民不是說過被打的時候聞到一股中藥味嗎,你聞聞手上的棍子。
我把木棍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一股清香的草藥味。我看著楊保紅,他的那張俊臉在陽光下似乎是透明的。
我試著將棍子放進石臼,慢慢地舂搗,香葉漸漸變成黑色的香泥。
楊保紅說,這條棍子有年頭了,我還沒生下來它已經(jīng)在我們家了。
崔月蘭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袁濤,香給你裝好了,我給你選了上好的。
13.十六歲的少年楊保紅給我講了一個十年前的故事——
我六歲以后就沒照過鏡子。家里的大立柜嵌有一面大大的鏡子,每經(jīng)過它我都側(cè)臉跑過,我不敢看。知道為什么嗎?我怕看見弟弟。我有過一個弟弟,我們是雙胞胎,一個看另一個就像照鏡子。
那天天氣很好,黃昏時分天邊有紅色的云彩,暖風(fēng)帶來陣陣河水的潮氣。吃過晚飯,爸媽到后院擔(dān)水澆菜去了。我拉著弟弟的手溜上大街,我們每人手里抓著一只粉紅的塑料袋,朝著河邊的方向飛奔,塑料袋被風(fēng)灌滿,呼呼響,我們揚高手臂當(dāng)作是放風(fēng)箏。
坡月河里有我們都很喜歡吃的綠藻螺,那螺肉煮出來的稀飯是碧綠色的,清甜可口。平時是爸爸陪我們一起去撈螺,那天是我?guī)е艿苋坡荨?/p>
我們踏入黃昏水汽蒸騰的坡月河,冰涼的河水把我們的短褲浸透了。弟弟發(fā)出快樂的笑聲,他對我說,哥,我在河里尿了。我后悔剛出門的時候尿過了,我使勁擠出幾滴,對著弟弟笑,哥也尿了。
淺水里的螺已經(jīng)被人撿得不剩多少,我們漸漸往河中間游去。我們把臉浸到清涼的水里去撿,比誰能憋更長的一口氣。在水里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綠藻螺貼在石頭上,輕輕一拔就掉下來。小拇指大的魚仔以為我是要抓它們,沒頭沒腦地四處游竄。
撿著撿著,我從水里抬起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弟弟不見了。我喊他的名字,岸邊的山也幫我喊,沒有人應(yīng)我。
我想弟弟一定是被水沒了。河邊有三個大人。我扔下手中裝螺的小袋子,哭喊著朝他們跑去,河底的鵝卵石硌得我眼淚飛濺。我跟他們說,我弟弟不見了。
張業(yè)民泡在河里洗澡,一身的肥皂泡。他說,不見就不見了,你老娘有本事一口氣生兩個男仔,就有本事再多生一個,你喊什么?
我轉(zhuǎn)向韋守德。
韋守德說,他是不是回家了?
我說,沒有,他回家一定會告訴我的。
韋守德不再答理我,背著手沿著河邊散步去了。
老杠是來河邊挑水的,我扯住他的桶繩說,杠叔,我弟弟不見了,你幫我找找吧。
老杠說,我還沒吃晚飯,等水洗米呢,你趕快回家叫大人,這天都黑了。
是啊,天都黑了,我找不到一個愿意幫忙的人。我只會哭,一路哭回家去。
弟弟兩天后在下游被發(fā)現(xiàn)了,他的身體比原來腫大了一倍。爸爸用一張大毛巾把他包回家,放在他平時睡的床上。媽媽坐在床邊哭暈了好幾次,她有一次醒來,看到我站在身邊突然抱住我笑著說,你是弟弟?你不是弟弟。你是還是不是?
我只會哭,我和媽媽一起哭。
盡管那個時候只有六歲,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三個人,張業(yè)民、韋守德、老杠。十年來,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包括父母說起他們與弟弟死之間的聯(lián)系。我的守口如瓶使這三個人坦然了,使他們輕而易舉地遺忘了。他們輕視了一個六歲孩子的記憶。
我等了很多年,終于等到我長得足夠高,手里拿著棍子可以給他們狠狠一擊。
那天晚上,張業(yè)民打完麻將,出了診所,我在他拐進水街的時候在后面給了他一棍子。我敲得不是特別用力,可張業(yè)民一下子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我以為他死了,我不知怎么突然覺得很害怕,我嚇得腿都快站不穩(wěn)了。我恨他們,但我沒想過要他們死,所以把棍子藏好后,我趕緊去叫張業(yè)民的家人來救他。
不久,韋守德和老杠先后遭人悶棍,我好奇怪,是有人在幫我,還是他們另有仇人?按原計劃我是要給他們都來這么一棍子的,可我給張業(yè)民的樣子嚇壞了,不敢對其他兩個人下手。為此,我還到河邊跟弟弟道歉,希望他能原諒我這個膽小如鼠的哥哥。
14.我看著楊保紅的臉,多么英俊的一張臉,上面幾乎沒有表情,還顯出些呆板。我突然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十六歲了,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怎么可能藏得了這么深的一段往事。我除了感到震驚還感到殘忍。
真是奇怪,是誰收拾了韋守德和老杠?楊保紅的臉上充滿了疑惑和不解。這種疑惑遠遠超過了他對將要加在他身上的處罰的憂慮,我甚至沒有感到他有絲毫憂慮。
我相信楊保紅的話,我相信他只襲擊過張業(yè)民一人。但這樣一來,這只能算破了一半案,我還得繼續(xù)尋找襲擊韋守德和老杠的人,那又是哪一天的事了?我等不了了,我的公務(wù)員報名等不了了。
楊保紅的故事只是他自己的故事,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我與楊保紅做了一次深入淺出的交流。表弟,哥明白你的心情,你懂事,你重感情。你放心,既然這事出了,哥不可能不管你,你肯定能算自首,未成年人也不會判得太重。眼下只有一件事情比較難辦,就是你說你只打了張業(yè)民一個人。照你先前說的你恨他們?nèi)齻€人,沒有人會相信你只打了張業(yè)民一個人就停手了。這么一來,你的自首行為就站不住腳了。再說了,你想想,你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有人幫你做了,算是幫你報了仇,你是不是應(yīng)該要感謝這個人呢?你全認了,派出所不會往下查,那人就安全了……
楊保紅安靜地看著我,聽我說話,終于,他眼里閃過一道光芒。袁濤哥,他們?nèi)齻€人都是我打的。楊保紅說。
我松了一口氣,把手放在楊保紅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我的眼神告訴他,我贊許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個男子漢。
我將材料做好交給老吳。想不到一個孩子能下得了這樣的狠手,我說。
老吳說,這楊保紅好像是孫敏的表弟?
我說,是啊,孫敏為了這事已經(jīng)上門來罵過我好幾回了。
老吳說,這就叫大義滅親,難得啊。老吳拉開抽屜,拿出我的報名表,嘩嘩在上面寫了幾個字,蓋上一只鮮紅的公章遞給我,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
很難相信報名表到了我手上,我受寵若驚。盡管拿在手中的報名表輕若無物,我的心情是飽滿高漲的。
六個月后我被縣司法局錄取為一名公務(wù)員。這時候楊保紅已經(jīng)被送到縣里的勞教所,勞教時間是兩年。
我和孫敏去看過楊保紅。他個頭躥高了,肩膀?qū)拰拰崒?,嘴上青楂楂的胡子,是個男子漢了。
楊保紅見到我們只說了一句話,給我?guī)骁R子來。
我后來問了管理人員,我們能不能給楊保紅帶一面鏡子,他們說沒有必要,他們還說房間里都安裝有鏡子。于是,這樁小事我很快拋到腦后了。
到司法局上班我的日常工作是整理匯編資料,這個工作瑣碎但不太忙。每天我可以看完報紙喝完茶才開始工作。我的腰漸漸圓滾,晚上很少做夢,睡得很死。
有一天,我在辦公室里喝完一杯濃茶,看完一疊報紙,實在找不出別的事干。我將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我不經(jīng)意地想到楊保紅,我想,我應(yīng)該坐下來好好想一想究竟那剩下的兩棍是誰打的。
責(zé)任編輯 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