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夏天我在我姑媽家,覃家相經(jīng)常帶著我在火燒地一帶浪游,有時帶我去打獵,最遠到過二十里外的老熊寨。老熊寨有十多戶人家,像山上隨意裸露著的巖石似的,分散在兩三面坡地上,一家同一家之間,有如同麻線一樣細的小路連接著。寨子里住的都是苗族。
老熊寨的后面,就是當?shù)厝朔Q之為老林的大森林。這座跨越了中國和越南兩國邊界的大森林,誰也不知道它有多少畝或是多少平方公里,只是有人說老林鋪了九十九座山,雖然民間說的九十九往往只是個大數(shù),但老林的確很大,大得無邊無際。老林里有數(shù)不清的野物:老熊、老虎、豹子、馬鹿、麂子、野豬、野貓、狼、兔子、穿山甲……還有一種既像狗又像幼鹿一樣的小獸,當?shù)厝私衅颇樄?,是最常見的。這種可愛的動物學(xué)名叫果子貍,近年廣東等地發(fā)現(xiàn)sARs病毒,有人說是當?shù)厝顺怨迂偹?,未必確有其事,大概是人們?yōu)榱吮Wo動物,而善意地制造出的輿論吧。林子里再有就是種類繁多的飛禽、蛇和蜂子。無處不在的螞蟻多得像城市里的人。最小的蛇只有蚯蚓那么大,而最大的可以有老樹那么粗。森林邊上的寨子里一直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有一回有一個獵人在老林里,坐在一棵苔跡斑斑的老樹上抽煙,抽到半截,他把煙斗放在老樹上,同獵狗玩耍。突然,那老樹蠕動起來,原來他臀下坐的是一條大蟒,它被獵人的煙斗灼痛了,嚇得獵人和狗一陣飛跑。附近寨子的獵人們進山打獵,一般只是獵取野兔、野豬、麂子、野雞或是破臉狗這幾樣,至于老熊、蟒蛇、老虎、豹子之類,除非是這些野物威脅了人的生命安全,否則是不碰它們的。
這都是覃家相講給我聽的,他一路上都在同我說森林,說苗寨,說苗寨的陶正發(fā)如何在森林里白撿到一個漂亮的苗族姑娘做老婆的故事,這個故事令我對老熊寨和大森林無比向往。
我說:“陶正發(fā),不是前些年,每個街子天都在白馬鎮(zhèn)上吃酒醉的那個人嗎?”
覃家相說:“是啊。”
我說:“他怎么會有這樣的奇遇?”
覃家相說:“他怎么不能有這樣的奇遇?陶正發(fā)在年輕的時候可是個逗姑娘們喜歡的人。”
在我們滇南鄉(xiāng)下,苗族女人自己會種麻,又會績麻織布。苗家姑娘紡麻線的手紡車,只有一本書大小,她們背著水桶,一只手捻線,另一只手搖紡車,有時口里還哼著山歌,下山又上山,一兩公里,甚至兩三公里,不以為苦和累,倒當成是娛樂和享受。苗家女人織的麻布雖然粗糙,但卻非常牢實。她們會用麻布制作百褶裙:她們把一只土碗放在火上,讓碗里的蜂蠟熔化,用一支竹子削成的筆蘸著蜂蠟,在麻布上畫出各種花紋,然后把畫好的麻布放進裝著藍靛的染缸里染過,把染好的布晾干后,在甑子里把蠟蒸掉,稍加剪裁,一條美麗的百褶裙就做成了。要是做男人的服裝,似乎又簡單一些,是先把布在染缸里染過,晾干后放在光滑的石板上,用一塊同樣很光滑的、像電熨斗或是中國古代官家的大印一樣的青石,在布上面反復(fù)搓磨,使之光滑,然后拿來裁縫衣服,這樣的衣服穿在身上,閃閃發(fā)亮,最能吸引姑娘們的目光。
覃家相說,苗家女人一般都豐滿而健康,是養(yǎng)兒育女的好手,也是干活的行家。她們除了會績麻織布,理所當然還會種地,會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閑狗和跟著男人攆山的狗,會養(yǎng)蜂子、取蜂蜜。夏天為全家制冰涼的木瓜水喝,冬天為男人焐被窩。一個男人要是娶了一個苗家女人,他就有時間上山打獵,下河摸魚,就可以找朋友喝酒、吹苗笛、跳蘆笙,在山上或是在小街子上閑逛,簡而言之,就變成一個神仙了。
2
陶正發(fā)家干打壘的房子,就在森林邊上,打開后門就可以走進森林,就像那些海濱別墅,一開門就面對大海一樣。他的父親是頭年去世的,而他的母親死于難產(chǎn)。他滿三歲的時候,別人告訴他,母親將要為他生一個小妹妹,可是最后母親死了,而那個妹妹甚至都來不及睜開眼睛看一看這個陌生的世界。就長眠在了母親腹中。父親在世的時候,陶正發(fā)讀過六年小學(xué),臨要到白馬鎮(zhèn)去上初中的時候,父親對他說:“有個事很為難?!彼f:“什么事?”父親說:“給你買了書,就沒有錢買酒喝;買了酒,就沒有錢給你買書?!碧照l(fā)于是就回家來幫父親種地,同時跟隨父親學(xué)喝酒了。
父母給陶正發(fā)留下了一個院子,三間住房和一個豬圈,豬圈空著,而三間住房只住著他和兩只狗。父母還給他留下了九塊總共三畝包谷地。春天,他一只手揮著一把小鋤頭刨地,另一只手把包谷種子撒進窩塘里,花三天時間,把三畝地種完,往后的日子,他就去森林里打獵,挖藥,用小獸的毛皮或是藥材,到白馬鎮(zhèn)街子上換回酒和鹽巴。兩三個月后,包谷地里的雜草長出來,但是過不了十天半月,雜草又不見了,那是鄰近地塊的婦女或是姑娘們,在薅自家包谷地的時候,順手替他薅了。是誰啊?他不知道。覃家相說,那時候,陶正發(fā)剛好二十歲左右,性格開朗,活潑幽默,會吹苗笛,尤其吹得一手好蘆笙,有好幾個苗家姑娘在心里喜歡著他。
覃家相是一個小學(xué)教師,每月有二十四元的工資,他積攢著買了一塊手表,是塊上海表。覃家相講著講著,看了一眼他的上海表,說:“前兩年餓飯的時候,差點用它換了一口袋包谷。——快要到了!”這時是上午十點半。
那年那天早上的這個時候,陶正發(fā)正在老林里,在太陽緩慢地升高的同時,他漸漸走進了森林的深處。陽光在樹冠上徘徊,想照進林子里來,但枝葉太密了,只有一些細碎的金色的光點,穿透綠云似的樹葉的縫隙漏進林子里來,在前方閃耀著,像飛翔著的鳥的翅膀。覃家相說,陶正發(fā)這一天很興奮,他希望打著一只麂子,用它去白馬鎮(zhèn)街子上換一點酒。他家里有兩個裝酒的瓦罐,這也是父親留給他的遺產(chǎn)。這兩個酒罐,是他們家祖?zhèn)鞯膶氊?,連上他的父親已經(jīng)用了三代人,每一個罐子可以裝十斤酒,他小心翼翼地繼續(xù)使用了十年,裝過的酒已不下千斤?,F(xiàn)在一只罐子里的酒滿著,而另一只罐子卻已經(jīng)喝光了,他要趕快把它灌滿才心安。更主要的是,他打算買一些糖果,帶去參加踩花山節(jié)。白馬鎮(zhèn)上出售一種從越南販進來的糖果,在嘴里含化之后,會剩下一些個塑料的五顏六色的戒指、耳環(huán)、小象,以及貓、狗、雞、豬之類的小玩意兒,據(jù)說這種糖果是法國貨,在踩花山節(jié)上,姑娘們是最喜歡的。他希望在今年的踩花山節(jié)上,結(jié)識一位心愛的姑娘。
森林是一首綠色的交響樂,有它自己的節(jié)奏。在密林深處,像蛇一樣地開著黃花、白花和紫花的藤葛在林中纏來繞去,茂盛的枝葉簡直是在人面前豎起一道道籬墻;在那些小路的邊上,高大的樹木驚天而起,它們龐大的綠色華蓋之下,小樹很少,荊棘東一叢西一叢地點綴著長著野草的空地。而有的地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樹林的中間突然出現(xiàn)一片草坪,一股清泉從雪白的碎石上汩汩流過,在某一小塊地上有燒過篝火的痕跡,那是獵人們野炊的地方。有條兩柞寬的小路從林中穿過去,說是沿著這條路走兩天,可以通達老林的另一邊,而那另一邊已經(jīng)是越南了。但是后來勘測的結(jié)果表明,這條路實際上只不過是切下了老林的一小只角落。往林子深處。人像在大海里潛游一樣地前行,這里只有一些更小的、有時甚至是若有若無的、彎來繞去的毛路,這些毛路只有獵人才會走,外人走進去,就出不來了。
茅草上和樹上的露水還沒有干,老陶的麻布衣裳被打得透濕。獵狗老黃始終在他前面十來步的地方,興奮地向前躥著。陶正發(fā)經(jīng)常不從路上走,而是在樹林間搜索著前進。太陽曬干了露水,曬干了他的衣裳,曬干了狗的黃毛。太陽慢慢地升到兩丈多高了,可是陶正發(fā)和老黃還連麂子屁也沒有聞著。
他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枯樹上坐下來,從麻布兜里摸出包谷粑粑,又從腰間拽下酒葫蘆吃喝起來。他丟了一個粑粑給老黃,老黃幾大口就吃完了。吃完了包谷粑粑的老黃,還在老陶旁邊站著,目光跟隨著他的酒葫蘆送到嘴邊,又回到枯樹上。老陶舉著酒葫蘆對老黃笑了笑,說:“你也要喝一點?”老黃張開嘴巴。發(fā)出嗨嗨的聲音,一面熟練地搖著尾巴,那意思是說:“是的?!碧照l(fā)給它灌了一口酒,它這才咳嗽著,心滿意足地走開了。一只羽毛絢麗的長尾野雞連飛帶跳地跑過去,老黃撒腿就追,它們很快就消失在密林深處……
地氣蒸騰起來。小鳥飛來飛去,捕食那些出來曬太陽的樹蛆和飛蟲,一面唧唧喳喳地叫著。一只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的小蜜蜂繞著陶正發(fā)轉(zhuǎn)。有什么貴客到了?他想,萬一真有什么客人來到,我只有半壺酒,沒有菜,麂子也沒有打到,只有用包谷花下酒了。
用包谷花下酒,還有哪一回比在趙神仙那里喝得更痛快呢?陶正發(fā)想。
趙神仙名叫趙奉章,但是誰也不叫他的名字,都是叫他趙神仙,因為他精通醫(yī)道,不論什么病,他總是藥到病除。趙神仙最神奇的本領(lǐng)是“喊子”,子彈頭打在身上,他可以把它“喊”出來,那年覃家相在自馬鎮(zhèn)的戰(zhàn)斗中,大腿被槍彈擊中,就是趙神仙把子彈從腿上“喊”出來的,我在《云南的山》那篇小說里,詳細地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陶正發(fā)認識趙神仙,那是因為支麻?!爸椤边@兩個字,是苗族話“沒有”的意思,他出生的時候家里一貧如洗,父親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支麻有一天早晨到山上去拾菌子,遠處一個糊涂的獵人把他看成是野物,一槍打過來,正中臀部。那天早晨,剛好陶正發(fā)也在附近的林子里拾菌子,就趕緊背了支麻去老彝寨找趙神仙。趙神仙對著支麻的傷口念了一陣咒語,焚化了符篆,噴上兩口酒,對著傷口威嚴地喊了幾聲“出來”!子彈頭就從傷口上冒出來,掉進了酒碗里。趙神仙給人看病或是“喊子”——人們把他憑口從人體內(nèi)呼喚出子彈來的神奇的療法稱為“喊子”——從來不明碼實價地索取報酬;人們來看病,一般是隨意從家中帶一點吃的來,比如半背籃包谷、一塊狗肉干巴、半個豬頭、一小口袋紅薯,或是一只雞、幾個雞蛋、一只野兔之類,或多或少,或貴或賤,他是不計較的。也有的病人,家里窮得什么都沒有,他也照樣治療不誤,有時還給別人救濟。所以附近村寨各民族的山民們,都認為趙奉章是玉皇大帝派來濟世救人的神仙。
這天中午趙神仙留陶正發(fā)和支麻吃飯,可是沒有下酒菜,原先吊干巴、豬頭的樓棱上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只剩下幾根草索。趙神仙從背籮里抓了幾把包谷,撒在火塘里,用一根木棍刨了幾下,頓時包谷就叭叭地炸開來,炸得滿屋灰塵。他們把包谷花拾在碗里,又在火灰里焐了幾個紅薯,就開始喝酒,雖說是沒有什么下酒菜,但這頓飯吃得很高興。趙神仙的睿智和爽朗的性格,吸引了陶正發(fā),把支麻背回來以后,過了兩天,他又去找趙神仙喝酒。之后,要是打到了什么野味,也請趙奉章過來喝酒,一來二往,他們就成了朋友。趙奉章妻子早死,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也已出嫁,他不把陶正發(fā)當做朋友,而是當做兒子、當做他的職業(yè)的傳承者,平時教他一些治病、接骨的秘法,臨死的時候把“喊子”的絕技傳給了他。同時傳給他的還有那個酒壺。這個被趙神仙的手摸索光滑了的、深咖啡色的酒葫蘆,剛好能裝一斤酒,陶正發(fā)可以一次喝個底朝天,腳不飄,眼不花,嘴不說胡話。
在附近的村寨里,陶正發(fā)有一些各民族的酒肉朋友,酒量都不小,但誰也喝不過他,可他還是樂意跟他們一起喝酒。他們用野兔、野雞肉下酒,運氣好的時候也用麂子肉下酒;更多的時候是用狗肉下酒,包谷花、烤紅薯下酒。甚至在餓飯的年月,用從遙遠的河灘上拾來的小小的圓石頭,在鍋里放油鹽炒一炒下酒;這種石頭是不吞下去的,只是在舌間咂一下味道,然后棄掉。什么都沒有了,他就一個人用葫蘆笙下酒。他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對著高遠的夜空,對著半牙兒月亮,對著一片白云,或是對著一天的星星,吹一陣葫蘆笙,喝一口酒,直到把自己的頭喝得暈暈的,然后睡覺……
狗叫聲穿過密林,從遠處傳來。不是麂子,老陶想。遇上麂子,狗不吭聲,只會往前拼命追。他懶洋洋地收拾好包谷粑粑和酒葫蘆,向狗叫的方向快步走去。狗一直在不停地叫,忽然變成了狂吠?!鞍l(fā)生這種情況,狗一定是遇上大野獸了!”陶正發(fā)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在老林里一縱一跳地狂奔起來。
3
覃家相也是一個有經(jīng)歷的獵人。十四五歲的時候,他隨大人一起去攆山,有一次用我姑爹的獵槍打著過一只破臉狗,從此有了當獵人的資格。也就是那一年,他加入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有時他們自己和老百姓也稱之為紅軍,而把國民黨的軍隊稱為白軍——打了兩三年仗,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在槍林彈雨里鍛煉過,又去革命大學(xué)學(xué)習(xí)過,可是后來,又莫名其妙地被送回到火燒地來了。村里的老百姓,他們不知道上級是怎么說的,但他們親眼看到覃家相為桑梓流過血,還打瘸了一條腿,就在村里辦了一所小學(xué)校,讓他當教師。村里的小學(xué)設(shè)在一座古廟里,招收了兩個班的學(xué)生,小的讀一年級,大的讀二年級,在一個教室里就座,由覃老師一個人教。我在火燒地看見過覃家相上課,二年級和一年級的桌子中間,只隔著一條通道,他讓二年級做著作業(yè),而教一年級讀書;讀得差不多了。就讓一年級寫生字,轉(zhuǎn)過身去教二年級讀書。我到火燒地那天上午,他正在上課,見我來了,就同時布置兩個班的學(xué)生做作業(yè),出來同我溜達。到吃飯的時候又把我領(lǐng)到教室門口,對著里面喊一聲:“放學(xué)了!”孩子們于是魚貫而出。
假期間,他就扛上他的獵槍,上山去打獵,接續(xù)他的獵人生涯。當然他這個獵人是業(yè)余的,他從來沒有當過專業(yè)的獵人,說到底我們家鄉(xiāng)那一帶的獵人,大都像覃家相這樣,只是偶一為之的狩獵愛好者。這天從火燒地出發(fā)的時候,這個狩獵愛好者最重要的家當——獵槍是我背著的,他說好歹讓我放兩槍,至于能否打到一只野兔什么的,那就看我的運氣了。
蜿蜒崎嶇的小路,像小溪在山間流淌,它流過小樹林,有時流經(jīng)幾棵大樹旁,流過嶙峋的山崖,流過莊稼地,而更多的是流過光禿禿的長著一片片野草的山坡。太陽升得老高了,天上的白云像在蔚藍色的大海上涌動著的冰山。當我們爬上覃家相說的最后一道山粱,已經(jīng)滿身是汗了。我把外衣紐扣解開.雙手叉腰,像將軍一樣地眺望著陽光下發(fā)紅的土地。黑黢黢的巖石,眺望著遙遠的森林。十九歲的我,心里不禁蕩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激情,我向著藍天和群山高聲朗誦道:
當我的少年時代
生活
決不像現(xiàn)在這樣
自由而溫暖……
我朗誦的是郭小川的《向困難進軍》,可是覃家相打斷了我。他指著我們腳下的一片疏疏落落的房屋說:“詩人,老熊寨到了!”
路邊上出現(xiàn)了一兩間破房子。再往下,我看見東一間西一間的民居,宛若一個個方形的黃色的紙盒子,枯燥地、隨意地丟在山坡上。這些房子多數(shù)是干打壘的建筑,間或也有一些草房。我跟在覃家相后面,走進寨子里,一群狗馬上包圍過來,對著我們狂吠,但是一個孩子喝退了它們。這個赤著雙腳的孩子自告奮勇為我們帶路,他自我介紹說他是支麻的兒子。寨子里,從一家到另一家的小路,因為行走不是很多,被蒿枝和茅草浸占得斷斷續(xù)續(xù),像書法家倉促間寫出來的妙筆。寨子里很少有樹,這里那里一叢叢的苦刺,開著白色的花朵,像是誰把豆腐潑在長著細碎的綠葉子的刺棵頂上了。一間無人居住的房子,頹垣殘壁宛若山的剪影,上面間或長著點小草或是縻馬棵一類的荊棘,有幾枝紫紅色的小花在風(fēng)中搖曳,似乎在歡迎我們這兩個遠方的來客。一條干涸的小溝沿著墻腳通往山下,從其間光滑的石頭判斷,以前這里面是曾經(jīng)流過水的。
這就是那個被覃家相描述得像世外桃源一樣的老熊寨嗎?還來不及細想,覃家相已經(jīng)把我領(lǐng)到了陶正發(fā)家門前的場地上。支麻的孩子回去了。覃家相喊道:“老陶!”
陶正發(fā)家的房子,正面是三間住房,取坐北朝南之向;東邊還有一間草頂?shù)呢i圈,里面關(guān)著一只小得幾乎看不見的豬崽。陶正發(fā)正坐在屋檐下吸竹筒水煙,他趕快站起來說:“覃老師來了,請坐請坐!”說著用手掌在煙筒口上抹了一把,向覃家相遞過來。又對著屋里喊道:“陶花,覃老師來了!”
陶正發(fā)不認識我,可我卻認識他,十多年前他在白馬鎮(zhèn)吃酒醉在街頭的時候,我曾躲在人群中對他起過哄。他明顯地比那個時候見老了,兩鬢飄散著白發(fā),已經(jīng)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墻上的窗洞伸出一張紅撲撲的臉,亮了一下。不見了,眨眼之間,一位漂亮的苗女就站在了我們面前,這就是陶花,陶正發(fā)的女兒。十年前老熊寨沒有學(xué)校,陶花和寨子里的三個少年背著糧食行李到火燒地去上學(xué),一個星期只回家一次,平時住在學(xué)校里,所以和老師接觸的機會較多,有很深的師生之情。而這些年,覃家相一年時間至少要到老熊寨一兩次,他同這個家庭的關(guān)系既深且熟。陶花站在我們的面前,笑著說:“覃老師,你們快來坐!您有半年多沒有來了?!?/p>
覃家相說:“不坐了,我們和你爹先進山去,然后回你們家吃晚飯?!庇纸榻B我說,“這是我表弟,從白馬鎮(zhèn)來的。”陶正發(fā)聽覃家相這樣說著,進屋子去了。
這時從里屋又走出一位婦人,四十多歲年紀,白皙臉龐,穿著百褶裙,豐滿而秀麗,是苗族中的美人。不待覃家相介紹,我就知道這是陶正發(fā)的妻子,我心里想:這就是老陶在森林里撿來的漂亮媳婦了。她微笑著站在屋檐下,手里拿著一件舊衣服和針線,顯然是在縫補衣服。說起來,她說她知道我的父母。她說:“我們到白馬鎮(zhèn)趕街,常到你們家討瓢水喝喝,借個凳子坐坐?!彼押群妥f成疊音,把后一個坐念成平聲,聽起來非常悅耳。
陶正發(fā)再從屋子里出來,手里多了一支火藥槍,又用一個麻布口袋裝了一些包谷粑粑,斜挎在身上背著。他對兩個女人說了聲:“準備磨豆腐吧!”就同我們一起走了。跟我們一起走的還有風(fēng),這是一只白色的獵狗,陶正發(fā)說,風(fēng)是一個漢族朋友送他的,是一只了不起的狗,跑得飛快,而且非常聰明。十多年前,他的那條忠實的獵狗老黃,在保護楊家品的槍戰(zhàn)中,被打死了。
我們出了門,沿著寨子里的小路走到寨子后面。
“十幾年前,”覃家相說,“從寨子出來,一腳就踏進森林。而現(xiàn)在森林離寨子不下三里路了吧?”
老陶說:“五里。”
我們往山上走了好一陣,才到達森林邊緣,面前出現(xiàn)了兩條路,一條進森林,一條沿林子邊緣繼續(xù)往山上走。
覃家相說:“先拜樹!”就獨自上前,領(lǐng)著我們向山坡上走去。
1949年前后,當覃家相還是一個共產(chǎn)黨游擊隊戰(zhàn)士的時候,曾經(jīng)在這一帶同國民黨的殘余部隊打過多次仗。最后一次,游擊隊了解到國民黨沈希堂部一個團,企圖穿過森林逃到國外去,覃家相所在的連隊在這里狙擊。那段時間,附近的其他村寨都駐扎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只有老熊寨是個空白,于是沈希堂就決定從這里撤退,卻不知道這是共產(chǎn)黨的一個計策。這個計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連覃家相的部隊也是臨戰(zhàn)才接到通知,叫他們從核桃樹趕到老熊寨去,核桃樹到老熊寨有二十里地,他們只用了一個半小時就趕到,還沒來得及埋伏好,戰(zhàn)斗就打響了。這次,國民黨部隊是一個團的編制,沈希堂是正式任命過的團長,盡管兵員遠遠不足,但還是比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多得多,加上又是在逃命,所以戰(zhàn)斗打得異常激烈。雖然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在山上,而國民黨軍隊是從山下往上進攻,可是沈希堂仗著人多,一開始就占了上風(fēng)。覃家相的連隊不斷地往后撤,最后撤到了森林的邊沿,靠樹的掩護與沈希堂周旋。那時候覃家相是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少年,對于生命和生活,還沒有太多的展望,因此也沒有太多的畏懼。他在森林里飛跑著,打幾槍就換一個地方,嘴里還“哦!哦!”地叫喚著,好像不是在打仗,倒是在玩游戲似的。說也奇怪,敵人的子彈一如亂蜂一般密集、飛鳴,卻碰不到這個快樂的少年??墒钦谒寂艿酶吲d的時候,一個敵人突然抱著沖鋒槍沖進了森林,他大概是被覃家相激怒了,一梭子彈朝他打過來。覃家相剛好跑到一棵樹背后,結(jié)果那棵樹攔腰被擊中了三槍,覃家相平生第一次被嚇出了一身冷汗。戰(zhàn)斗結(jié)束以后,覃家相在那棵樹前比了一下,戰(zhàn)友們都說,若沒有這棵樹,這三粒子彈正好擊中覃家相的胸口。正在覃家相他們最危急的時候,他們的援兵到了沈希堂的背后,還有左面右面都響起了槍聲,沈希堂被迫往槍聲稀疏的左面突圍。這一次戰(zhàn)斗,沈希堂的軍隊死傷十幾人,而游擊隊仗著有利地形只死了一人傷了四人。
這是一棵橡樹。要是沒有它,共產(chǎn)黨游擊隊的死亡人數(shù)將不是一人而是二人,而我的這部小說也將無從寫起,因為在這個故事中,覃家相是個關(guān)鍵性的人物。覃家相因為受我姑爹的牽連,被從部隊打發(fā)回家之后,開始每年都來拜謝這棵樹。他搬了幾塊大石頭到樹底下來,簡單地圍了一個圈,以免豬或是狗來啃樹皮,另外他每次來的時候,也有個坐處。開初的幾年,他在大樹下,還依稀記起那一次戰(zhàn)斗,還有其他的戰(zhàn)斗,后來漸漸地,他的記憶中就只剩下他同這一棵樹相依為命的友誼了。
我們跟著覃家相,大約走了十五分鐘,來到一片莊稼地,地中間孤零零地站立著一棵大橡樹。我們向大橡樹走去。它繁茂的枝葉像一把巨大的傘,在地上所形成的綠蔭宛若一潭半畝大小的深水。我們走到樹下,我和陶正發(fā)在石頭上坐下來。覃家相沒有坐,他從懷里掏出香煙,點了一支放在樹前面的石頭上,恭恭敬敬地向大樹鞠了三個躬,然后又點了一支煙,沉默著站在大樹面前吸著。
陶正發(fā)小聲對我說,他每次都是這樣,放一支煙在樹前,鞠三個躬,站著把一支煙吸完,然后離開。又指給我看當年那三顆子彈的痕跡,他指著樹身高處的一個地方說:“大概在那里,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來了?!蔽夜豢床怀鲞@棵樹曾經(jīng)受過槍傷,他指的那一段樹皮,在我看來和樹身上其他地方的樹皮沒有什么兩樣。歲月會讓痛苦淡化,連樹也是如此嗎?
這是覃家相第一次同我講他十多年前所經(jīng)歷的這次戰(zhàn)斗和這一棵樹的故事,他是在講陶正發(fā)故事的過程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講給我聽的。
我們離開那一棵橡樹,向森林走去。
4
沿著森林邊的山路往東走,離老熊寨也是二十里路的地方,有一個漢族和苗族雜居的寨子,寨子中間有一棵很大的核桃樹,于是寨子也取名叫核桃樹村。核桃樹村離森林有三四里路,項金秀是太陽出山才離開核桃樹,去森林的。
“在老林里遇到第一個男人,嫁給他。”大姨媽說。大姨媽是核桃樹村的巫婆,為人跳神禳災(zāi),有時也為人做媒。她說:“這樣你就可以免除災(zāi)難了。”一年多來,項金秀三天兩頭生病,平白無故心咚咚跳,連自己都聽得見聲音。記性一點都沒有了,有幾次她去背水,把桶放在水邊上,人空著手回家。還有一回媽上山地去勞動,讓金秀在家里磨豆腐,到了太陽落山回來時,見金秀一個人坐在大門口發(fā)呆,問她磨的豆腐呢?她說:“什么豆腐啊?”媽說:“這個姑娘魂掉了。快去請大姨媽來喊魂?!贝笠虌屨f:“嫁了人就好了。但是這個人不能明媒正娶,得順天意?!闭永镞^去不止一個女人這樣找到過丈夫,有的還過得不錯,這給了金秀的母親信心。金秀也只得聽母親的話,到森林里去。
穿著百褶裙、手里搖著紡車的項金秀在森林里行走著。她不是第一次到森林里來,在夏天里,她經(jīng)常同小伙伴們到林子里拾菌子,討野菜。她們偶然會遇到一些認識的或是陌生的青年男人,他們或者也是來拾菌子,或者是來打獵、挑柴路過,還有的是趕馬做小生意的。這些人會同她們打聲招呼,開句玩笑,或是遠遠地站著,唱那些讓人心里癢癢的山歌。他們給了情竇初開的金秀以美好的、青春的幻想。
她是父母的第二個女兒,生得皮膚白潤,身材豐滿,兩只眼睛雖然細小,但放在她圓圓的、紅紅的臉上,卻嫵媚動人。她從寨子里走過或是去山下背水的時候,一面熟練地搖著小紡車紡著麻線,一面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百褶裙隨著她的臀部左右擺動,常牽動著小伙子們愛慕的目光。她有一個姐姐,遠嫁到了火燒地;兩個哥哥已經(jīng)成家,按照當?shù)氐牧?xí)慣,大哥和父母一起過日子,負責(zé)贍養(yǎng)和照料老人,而二哥分出去住了。項金秀不是寨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但是最逗人喜歡的姑娘,母親把她調(diào)教成了最能干的苗家女人。她才十七歲,說媒的人把他們家的門坎兒都踏破了。在滇南一帶活動的國民黨軍隊的團長沈希堂,有一天拎著馬鞭在核桃樹的街頭閑逛,看見在門口刺繡的項金秀,就站著不會走路了,后來讓他的副官郭經(jīng)來告訴項金秀家,要娶金秀去做沈的姨太太。項家嚇壞了,趕快請人去說情,托言金秀已經(jīng)有了婆家,又把她暗中送到火燒地她姐姐那里藏起來。好在沈希堂的部隊在某一天晚上悄悄地離開了,這事才算過去。寨子里的漢族人楊家品也打過金秀的主意,曾拎了一只雞去孝敬金秀的父母,但他們嫌楊家品窮,他們擔(dān)心一個兩只肩頭扛著一張嘴到處打短工的人,養(yǎng)不活老婆也養(yǎng)不活家。沒有料到接下來金秀就得了這個病。現(xiàn)在金秀的病還只有父母和少數(shù)幾個親戚知道,但是親戚們跟金秀的父母說,金秀的病再耽誤下去將會變成一種嚴重的精神病,這種病就是人們所說的桃花瘋,這樣好好一個人兒就廢了。俗話說,病急亂投醫(yī),何況乎大姨媽還是周圍四鄉(xiāng)八里的名醫(yī)呢!于是金秀的父母就順從了大姨媽的辦法,讓金秀進大森林去了。
項金秀沿著平時她同小伙伴們一起去拾菌子、討野菜的路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但是早晨在森林里時起時散的霧氣和濃密的枝葉,很快就使她迷了路。她心里想著往回走,殊不知卻越走越深。她遇見過一只兔子,一條繞在樹枝上的蛇,和一個同羊一樣大的野獸,好像是麂子,也可能是狼——它跑得太快了,她沒有看清。除了鳥叫,什么聲音都沒有。她不知道遇不遇得上人。
“要是遇不上人怎么辦?”項金秀的母親問大姨媽。
“遇不上人,隔一天再去!”大姨媽說。
項金秀希望今天就遇上一個人,一個好人。
前面有沙沙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走路。那個沙沙的聲音向她這邊走來。
不知是男人還是女人?項金秀想。
霧氣和繁密的枝葉,使她無法看清遠處來的那個人。但她模糊看見,他穿著黑布衣裳,很高大。是個男人!項金秀這樣想著,她的心就像擂鼓一樣咚咚咚地響起來,就像犯病時候的感覺。她一面又想著:但愿不要是一個會打老婆的丑八怪。
她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往前走,臉上燒乎乎的。直到她離那人很近,聞見一股騷臭味時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一頭尖嘴筒、小眼睛的黑不溜秋的老熊。她幾乎嚇得暈了過去,掉頭就跑。跑了幾步,忽然撞在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上,原來老熊又擋在了她的面前。她又掉頭跑,老熊四腳落地一躥,馬上又攔在了她的前面——兩只腳怎么跑得過四只腳啊!
老熊就像跟她玩耍一樣,讓她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地跑了幾個來回,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張開大嘴。搖頭晃腦地啊嗚啊嗚地大笑起來。它笑得那樣厲害,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項金秀嚇得大喊救命,可是她根本沒有發(fā)出聲音來,太緊張了。
這時她聽見了狗叫。那只狗跑到她和老熊的旁邊,對著老熊叫。這只狗就是陶正發(fā)的老黃。老熊不笑了,一只手抓著項金秀,另一只手揮動著威脅老黃。
獵狗一面叫著,一面東一下西一下地跳躍著,好像要進攻老熊,但事實上并不真正地靠近,這個有經(jīng)驗的狩獵者很顯然是在等待著它的主人,等待著獵槍的支援。
老熊不理會狗了?!罢f到底你能把我怎么樣?”它想。它抓住項金秀的衣服,使勁往下一拉,衣服爛了。露出了白乎乎的肌膚。老熊把嘴湊上去,項金秀嚇得暈了過去,倒在了老熊懷里。
老黃向老熊撲過去,咬了老熊的手一口。
老熊大概疼了,丟下它的俘虜,憤怒地張開雙手,向老黃撲過來。就在這時,老黃的叫聲變成了激烈的狂吠……
5
陶正發(fā)趕到的時候,狗正在遠遠地站著大叫,不逃走,也不敢靠近。老熊俯下身去,把毛乎乎的、口水漣漣的嘴筒伸向項金秀裸露的肌膚。
狗見主人來,勇氣倍增,又向老熊撲過去。這次老熊有準備了,舉起巴掌,狠狠地拍了狗一下,正打在狗的腰桿上,狗立刻就應(yīng)了那句俗話——銅頭鐵尾巴,腰桿豆腐渣——疼得在地下打滾。
老熊的眼睛不好使,它在中國北方有一個綽號叫熊瞎子,它這會兒沒有看見人。人躲在一棵樹背后,瞄準老熊,“砰”的一槍,從白馬鎮(zhèn)的犁鏵匠家買來的鐵砂,鑲在了老熊毛茸茸的臉上。
一只眼睛受了傷的老熊嗷嗷叫著,向它判定的敵人的方向撲過去。
老陶重新裝好火藥。他本來有充分的時間,再打老熊幾槍的,但是他在這時想起了“老熊寨人,不可獵熊”的祖訓(xùn),就沒有再開槍向老熊射擊。他喘著粗氣,向號叫著的老熊跑過去,突然舉起槍托,朝老熊的頭頂砸去,訇的一聲,老熊像一棵樹一樣,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獵人知道老熊并沒有死,像受了傷的狗一樣,它沾著地氣,過一陣就會站起來,逃向老林深處,人永遠找不到的地方。
陶正發(fā)想趁著老熊倒地的瞬間。背起那若說是受傷不如說是被老熊嚇癱了的女人,逃離危險??墒撬麆偱艿巾椊鹦闵磉?,那老熊卻蠕動著要翻起身來抓他們。陶正發(fā)不假思索,猛撲上去,狠狠地掐住老熊的脖子。老熊拼命地喘著粗氣,腳無力地伸縮著。最后它把一只手高高地舉起來,五根胖胖的手指往陶正發(fā)的胸部伸去,像要輕輕地撫摸它的敵人似的。陶正發(fā)向后躲避著,但手不敢放開。老熊摸著了他,突然手往下看似無力地一滑,隨著刷的一聲,陶正發(fā)的衣服撕開了,從胸口到肚子上出現(xiàn)了五條血的小溪。陶正發(fā)一陣劇痛,丟下老熊,背起女人,拼命就跑。
老熊站起來蹣蹣跚跚地追他們,但它的視力太低,加上受了傷,再也找不到它的獵物了。
陶正發(fā)把項金秀背到家里,放在自己的床上。
他把一個瓦罐裝上水,放到火塘上去,又從堆在屋角的一些亂草根里,揀出幾樣,放在罐里,煨出湯藥,把女人的頭扶起來,一點一點地喂她。這時項金秀雖然有微弱的氣息,但眼睛還睜不開,也不能開口講話。等藥性起作用她醒過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
“醒啦?”陶正發(fā)站在床邊上說,“你是哪個寨子的?”
“核桃樹。”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哪家?”
“項朝明家?!?/p>
項金秀說完,又閉上了眼睛,一半是因為她實在是沒有氣力,另一半也怕陶正發(fā)追根問底,因為她實在不好意思把到森林里來遇夫婿的事,親口對他說出來,雖然她在心里已經(jīng)承認,他就是她的男人了。
陶正發(fā)是民醫(yī),他知道項金秀主要是驚嚇之癥,現(xiàn)在吃了藥,不礙事了。他關(guān)上門出去,找到他的好朋友支麻,請他到核桃樹去報信,讓項家來領(lǐng)人;又忙著回來煮包谷粥給項金秀吃,這時她已經(jīng)起來坐在床上,可以自己吃飯了。
天黑睡覺,雞鳴起床,這是山民的生活規(guī)律。但是那天,天黑以后支麻回來,并沒有把項家的人領(lǐng)來,項金秀又不能走路,所以陶正發(fā)只能坐在火塘邊等項家的人。但是他實在是太累了,等到雞叫頭遍也就是大約夜間一兩點的時候,就擁著一領(lǐng)蓑衣睡著了。睡到狼把他叫醒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個熱乎乎的東西——不是狗,是一個女人。在火塘的映照下,項金秀的胴體像剛剛洗凈的藕,顯得異常白嫩光滑。她見他醒過來,更偎緊了他,說道:“狼叫,我害怕!”兩個人緊緊地摟在了一起。
陶正發(fā)剛剛止了血的傷口又滲出血來了,一條條血印,復(fù)印在了項金秀雪白的胸部、腹部、臀部……像一些紅色的飄帶,在她的全身快樂地飛舞1
6
項金秀慶幸陶正發(fā)是她在森林里遇見的第一個男人。
而另一個該在森林里遇見項金秀的男人——核桃樹村的楊家品——按照大姨媽的指點,在大森林里走了一天,卻沒有遇到她,到天黑的時候,只好回到他寂寞凄清的家里來。他還沒有去找大姨媽,她就找上門來了。
“你騙我!”楊家品頭也不抬地說。他正在擦獵槍。
“我沒有騙你,怪你和她走岔了。”大姨媽說,“她在老林里差點被老熊吃掉,是老熊寨的陶正發(fā)救了她,把她背回家去了?!?/p>
“哪個說的?你怎么知道?”楊家品說。
“陶正發(fā)叫寨子里的人來報信,要項金秀家去接人。項家正在埋怨我呢!讓我去把他們家金秀領(lǐng)回來?!贝笠虌層终f,“事情沒有辦成,我退了你的錢吧?”但是說歸說,大姨媽沒有把一塊法銀留下來,人卻走了。
項家在聽到支麻的報信之后,金秀的父親本來是立馬就要叫她二哥跟著支麻去領(lǐng)她回來的,但是金秀的母親說,還是找找大姨媽吧,看她怎么說。大姨媽來了,一拍巴掌說:“你們急什么?這是好事呀!”她說她知道陶正發(fā),父母不在了,有三畝地.人又好,他恰好是金秀在森林里遇到的第一個男人,這不是天作之合嗎?金秀的父母一聽,認為有道理,但又說: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該趕快把金秀領(lǐng)回家來再說呀!”
“是該去領(lǐng)她回來,但你們不能去,得我去?!?/p>
“為什么呀?”
“為什么?”大姨媽說,“你們想,陶正發(fā)并不知道金秀去森林里招親的事,你們?nèi)チ?,豈不尷尬?我去呢,就可以慢慢同他說清楚。找到陶正發(fā),也算你們家金秀有福氣了?!?/p>
“那你什么時候去?”
“我今晚去。明天保證讓你們見著人就是了?!?/p>
她嘴上說當晚去,但心里打的主意卻是明早再去。她想看看陶正發(fā)和金秀接觸的情況,以便順事而謀,這可是一個職業(yè)媒人必備的機變本領(lǐng),包括她來把消息告訴楊家品,也是這個機變的一部分,那意思是說,楊家品沒有遇到項金秀,不是她大姨媽的責(zé)任。
大姨媽走后,楊家品把槍一摔就上了床??墒撬睦锼弥?。他已經(jīng)請人跟項金秀家提過親,但是項金秀爹媽認為他太窮,從小是個孤兒,現(xiàn)在是流浪漢,到處為人打短工,怎么養(yǎng)得起媳婦?楊家品知道項金秀的母親信神漢巫婆,就給了大姨媽一塊法銀;她就幫他設(shè)計了這個圈套,好讓他去遇見項金秀。
“我花了一塊法銀,我不能讓項金秀給別人搶去!”睡到半夜,楊家品一躍而起,舉著一個火把,向老熊寨奔去。
天蒙蒙亮?xí)r,楊家品趕到了老熊寨,向一個早起的人打聽到陶正發(fā)家,直奔而去。他推門,門閂著,從一尺見方的窗子往里看,見老陶和項金秀雙雙睡在火塘邊的蓑衣上,身上蓋著一條千瘡百孔的破被子,肺都氣炸了!
楊家品大叫了一聲:“陶正發(fā),不要臉的,滾出來!”
陶正發(fā)跳了起來,光著身子湊到窗前去看。見楊家品站在兩丈開外,槍口正對著大門。他趕緊穿了衣服,也端起獵槍,架在窗子上。
陶正發(fā)說:“你是誰?為什么要上門找我的麻煩?”
楊家品說:“你不要跟我裝蒜,你做的事你還不知道?”
這時項金秀已經(jīng)哆哆嗦嗦地穿上裙子,在后面對陶正發(fā)說:“他是我們寨子的,叫楊家品——你跟他有仇嗎?”
“有種的!你出來!跟老子一對一干一架!”楊家品在外面吼叫著。
“我不認識他!”陶正發(fā)回答項金秀說。然后對著窗子外面喊道:“喂!你看!你后面的桃樹上還有兩個桃子!”
楊家品轉(zhuǎn)過頭去,仔細看了一陣,見兩個拇指一樣大的桃子,掛在最高的樹枝上,就說:“看見了!”
“砰!”陶正發(fā)的槍響了,一個桃子不見了。
楊家品端起槍來,瞄了瞄,“砰”的一槍,另一個桃子也不見了。
這時土埂底下跑來一個人,邊跑邊尖厲地喊叫著:“不要打!不要打!”原來是大姨媽。她昨天去給楊家品報消息的時候,見他正在擦槍,擔(dān)心出事,一夜沒睡好,半夜聽見對面楊家品的大門響,又見火把亮,心里就明白了,趕緊起來,悄悄地跟在他后面,高一腳、低一腳地向老熊寨趕來?!斑@不是?果然出事了!”她心里想著,一面撲爬跟斗地從土埂下面跑上來,一面上氣不接下氣地繼續(xù)嚷嚷著:“不要打!不要打!打死人要償命的!”
“把槍給我!”她一把奪下楊家品的槍,由于用力太猛,自己摔在了地下,還接著喊:“老陶,你也把槍放下!”
項金秀躲在陶正發(fā)后面說:“這個就是我跟你說的,讓我到森林里招親的大姨媽?!?/p>
“金秀,大姨媽接你來了!”大姨媽說。一面從地下爬起來,一面拍打著身上的泥土。
老陶把大門打開。他對門外的人說:
“請進來坐!”
屋子里還很黑,點著香油燈。
老陶雙手抱著酒罐往兩只大土碗里倒酒。在昏黃的油燈下,流淌著的酒閃著淡黃色的光亮,仿佛陶正發(fā)倒的不是酒,而是金液。 “請!”他對楊家品說。 兩只大碗舉了三次。酒像泉水汩汩地流進兩個漢子的肚子里。
楊家品用袖口往嘴角上一抹,說:“苗族大哥,金秀是你的啦!”
“這是天意!”大姨媽趕緊迎合說,“連老熊都出來做媒了,合該金秀要跟老陶做伴!”
兩個漢子和大姨媽哈哈大笑,金秀也羞澀地笑了。
項金秀就這樣成了陶正發(fā)的老婆。楊家品就這樣成了陶正發(fā)的朋友。過了幾天,陶正發(fā)按照苗族的規(guī)矩,背上十斤酒和一對雞,去拜見金秀的父母。又拎了一個豬頭去,重謝了大姨媽。金秀的父母看陶正發(fā)忠厚老實,家里有土地,不僅符合大姨媽說的天命,更主要的是他救了金秀的命,就同意了陶正發(fā)的求婚。又見他們倆眉來眼去的親密的樣子,心里就越發(fā)喜歡了。過了一街子,也就是六天,就給他們舉行了婚禮。
7
對于苗家女人,只要有一個男人做伴;只要有片坡地種包谷;只要有一條山路,使她們能夠在用木桶背水的路上,可以一邊走一邊用小紡車紡麻線,就可以把她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了。
對于苗家男人,最重要的不是晚上有一個老婆暖被窩,抵御山風(fēng)的寒冷,不是有野味和狗肉吃,最主要的是要有酒喝。
用犁頭把頭年種過莊稼的地翻過來,陶正發(fā)就把種包谷的事交給金秀去做了。他整天盤算的就是酒。他有時去打獵,打野豬,打兔子,最希望打到的是麂子,因為一張麂子皮可以換三十斤酒。他有時上山采藥,背一背籮草藥去換五斤酒回來。來找他看病問藥,不用交錢,帶一葫蘆酒來就行了。偶然有人被槍打著,他去替人家“喊子”,完了,人家往往也只是給他三五斤酒作為報酬;要是再搭上一條狗腿,那就是很豐厚的醫(yī)療費了。我們那一帶的山里,狗自然地分為兩種,一種是狩獵或是看家用的狗,這樣的狗人們是不會殺了吃的;而另外一種是專門養(yǎng)了食用的狗,這種狗俗稱懶狗、閑狗,它們平時并不做事,只是到了有陌生人進村時,才跟著別的狗起哄狂叫,山民們豢養(yǎng)它們,猶如喂養(yǎng)豬雞一樣,遇到有尊貴的客人到來,輒宰而食之。
有酒有肉,陶正發(fā)就想朋友了。他會一口氣走半天山路,把楊家品找來,大吃兩天,直到把狗骨頭完全啃干凈,喝得酒罐子朝天,才放他回去。楊家品為別人打短工,有時人家給的報酬是一點大米,包谷,煙葉之類實物。萬一別人給的比較稀罕,比如一個豬頭吧,楊家品就把它煮在鼎鍋里,然后一口氣走兩個小時山路,把陶正發(fā)找來,喝一臺酒。要是在冬天,活路緊,一時抽不出時間去叫陶正發(fā)的話,他就會把豬頭剖開,抹上鹽和酒腌起來,這就變成臘豬頭了;城里人不知道,如果你把整個兒豬都腌了,最好吃的就是這個臘豬頭。陶正發(fā)和楊家品是山里土生土長的美食家,他們都最愛吃臘豬頭。此外,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吃的美食還有蜂子、嫩包谷粑粑、蕎面耳朵、南瓜或者是洋絲瓜燜飯等等,都是極易得到的東西加工而成的。
當然還有一種好吃的東西,那就是菜豆腐,只有在陶正發(fā)處吃得到,是金秀做的。這樣菜在我們滇南老家,叫做老豆腐或者菜豆腐,是待上賓的菜肴。這個菜不貴重,但做起來比較麻煩。需要事先用清水把黃豆泡兩小時,然后用手磨推豆?jié){。磨時,拿把小勺連水帶豆舀進磨眼里,推一陣,使其成漿;再喂豆。再推,如此反復(fù)直到把豆全部磨完。接下來,就是把磨好的豆?jié){倒進干凈的布口袋里,濾去渣滓。這才把純豆?jié){倒進鍋里,煮沸,用家制的酸湯作鹵水,一次一次地潑進去,白云彩似的豆腐,就一朵一朵地在大鍋里浮起來了。我小的時候在白馬鎮(zhèn),母親不時地做這種老豆腐給我們吃,同時佐以薄荷拌辣椒,真是席上仙品。陶正發(fā)和楊家品一邊大口地吃著菜豆腐,一邊喝酒,酒夠了,肚子也就飽了。
8
晚上的菜豆腐固然是我最想吃的,但是那會兒我最想的還是要打到一個獵物,最好是一只麂子,所以一進入森林,我就把獵槍從肩上取下來,提在手里,異常警惕地前行??墒俏覀冊诹种凶吡撕瞄L一段路,卻沒有碰到什么在地上跑的動物,天上飛的鳥倒是不少。不時還有一種拇指那么大的、深棕色的蜂子在我們的頭頂上繞著圈子。
“你千萬別招惹它!”覃家相說,“這種蜂子牛都叮得死?!庇终f,“把槍背起來。森林邊上來往的人多,野獸都躲到遠處去了,還要走好一陣才有可能碰到它們呢!”
進入森林之后,覃家相和陶正發(fā)兩個就不停地講著話,我曾經(jīng)這樣想:他們這不是要把野獸都嚇跑嗎?原來我們還沒有進入狩獵區(qū)呢!他們說的還是那一棵大橡樹的事。他們說,大橡樹還在是一棵普通的橡樹,還在不能稱為大橡樹的時候,它是生長在森林里,再往里走大約一百米的地方的,可是現(xiàn)在它離森林,已經(jīng)有五里遠了。我小的時候,常聽我的父親還有不時到白馬鎮(zhèn)來的覃家相說,森林是很強大的,小樹、藤葛和野草,經(jīng)常蔓延到寨子邊上,甚至把人家的后門堵住。人們要進森林,經(jīng)常要帶上砍刀和大拴刀開路。大拴刀是將一把大彎刀插上一米多長的刀把,以便用兩只手揮動。但是人們費盡力氣開拓出來的小路,一兩個月之后,又被樹木的枝蔓淹沒了。不料十年過后,饑餓的人們開始瘋狂地毀林開荒,砍伐那些貴重的樹木,丟進那種簡陋的土爐子里,“大煉鋼鐵銅”。森林像落潮的大海開始潰退了,退回到更高的山上,退到離村寨更遠的地方去了。以前那棵橡樹同所有的樹木長在一起,而現(xiàn)在,它孤零零地站在支麻家的包谷地中間,其他的樹,就像被收割了的莊稼,永遠地消失了。橡樹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為它對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有功。當砍樹開荒砍到這里的時候,覃家相一瘸一拐地站到橡樹面前來了。他給這里的鄉(xiāng)親們講了十多年前那次打仗的故事,又從鄉(xiāng)政府開了一個證明來,才保住了它。橡樹那時是站在人民公社的地里,現(xiàn)在人民公社的老熊寨生產(chǎn)隊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戶去種,橡樹就是站在支麻家的地塊上了。支麻的漢名叫李昌明。李昌明對大橡樹沒有什么成見,過去在熱天,集體出工干活時,他還同社員們一起長時間地在大橡樹下乘涼呢。他抬起頭來,看不見熾烈的太陽,頭上有一塊大橡樹的枝葉織成的綠色的太陽傘,那時候他想,有這棵大橡樹多好啊!可是現(xiàn)在他認為大橡樹的陰涼遮去了他好大一片地,大約有半畝地包谷都長得不好,因此他打算把大橡樹砍掉。李昌明當然知道覃家相同大橡樹的關(guān)系,知道他年年來祭拜它,他預(yù)料到,話一傳出去,覃家相就會找上門來,但是他不怕,他認為覃家相也該諒解他,現(xiàn)在地是他支麻家的,歉收的損失也成了他一家人的了。
果然,這話通過在白馬鎮(zhèn)趕街的人傳到火燒地,覃家相又一瘸一拐地到老熊寨來了。從火燒地出發(fā)的時候,他曾告訴我說要順便去處理一件事,原來就是大橡樹的事情。
“我要是每年補償他一點錢呢?”覃家相說。
“他不會要。因為那樣人們會看不起他?!碧照l(fā)說。
“他認為他每年少收多少包谷?”
“他說四五十斤。其實不會超過三十斤?!?/p>
“哦,知道了?!瘪蚁嗾f,“我明天上門找他商量去!”
“其實也不用,”陶正發(fā)說,“今晚他會來我家,同我們一塊兒喝酒……”
草叢中刷的一聲響動,我立即把槍從肩上取下來,可那聲音和風(fēng)早已無影無蹤。
“是只野兔。好吧,那就今天晚上喝酒的時候談吧!”覃家相說。
陶正發(fā)吹了一聲口哨,把風(fēng)喚回來了。覃家相說,陶正發(fā)在森林深處的某地,發(fā)現(xiàn)了麂子和破臉狗的腳印,我們不應(yīng)該為一個野兔耽擱時間——再往里走,野兔多的是。民間有“飛鵪走兔”(天上飛的是鵪鶉最好吃,而地上走的是兔子最好吃)的說法,但是覃家相說,真正的獵人認為天上飛的,最好吃的是鷓鴣,而地上走的最好吃的是麂子,他說炸鷓鴣和麂子干巴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酒菜,他還說我姑爹也非常愛吃鷓鴣,曾經(jīng)說鷓鴣是天下第一飛禽。有一年秋天,楊家品到火燒地我姑爹家打短工,他在地邊的小樹林邊下扣子,捕到許多鷓鴣,因為姑爹給過他兩件舊衣服,他就把這些鷓鴣給了我姑爹,我姑爹讓廚房里炸了,叫楊家品來和他一起喝酒,還讓覃有福、覃家相父子作陪。姑爹覺得鷓鴣非常好吃,天下第一飛禽就是那天晚上說的,他那天晚上喝了許多酒。楊家品很高興,認為我姑爹請他吃飯是給他面子,他也喝了很多酒。這是楊家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我姑爹喝酒,他在火燒地的酒友是覃家相,而在老熊寨的酒友則是陶正發(fā)。
9
為金秀的事,楊家品和陶正發(fā)從情敵而變成朋友以后,兩人就三天兩頭在一起喝酒,雖說是核桃樹離老熊寨有二十里路,但這兩個小時的路程并不能阻隔兩個好朋友對在一起喝酒的向往。但是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有半年沒有見面了。老陶到核桃樹去找過楊家品三回,都沒有找到,問人,別人回答說:“老楊兩個肩頭扛著一張嘴,誰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楊家品也在想念著陶正發(fā)。他計算著日子,他有一百七十五天沒有見他的好朋友老陶了。他最后一次同老陶喝酒,是在踩花山節(jié)的第一天。踩花山雖說只是苗族的一個節(jié)日,但在踩花山那些天,各民族群眾也都會來參加,交流物資,唱歌跳舞,這已成為我們地方上的一種風(fēng)俗。在某一個山間平地上,豎起一根十來米長的稱為高桿的木桿子,此地就成了踩花山的地方,而踩花山儀式的高潮就是爬高桿。陶正發(fā)是跳蘆笙的行家,也是爬高桿的好手。那天楊家品特地去看陶正發(fā)表演。開始的時候,陶正發(fā)同其他蘆笙手一起,圍著高桿一面吹,一面舞。他們先是排成一排,而后就舞成了一個圓圈;舞步開始是進三步退一步,后來是進一步退一步;最后就不進不退了,在原地轉(zhuǎn)圈子,轉(zhuǎn)得女人們把臉蒙起來,說:“哦呀!頭都轉(zhuǎn)昏了!”過了一會兒,陶正發(fā)就舞到中間,開始爬高桿;一邊爬,一邊照樣吹著蘆笙。其他蘆笙手繼續(xù)邊吹邊舞。陶正發(fā)爬到最高處,把插在桿頂?shù)幕ㄆ彀蜗乱г谧炖铮蝗浑p手往兩邊一伸,往后便倒,頭朝下從桿上滑下來,嚇得婦女們一片驚叫。但是陶正發(fā)在離地不到兩米的地方,卻戛然停住,平安落地,原來這是他的絕技。他精彩的表演,激起此起彼伏的喝彩聲,若一陣松濤,卷過山間的平地……
山地上種的麻這種作物,其籽可食,但主要的是它的皮可制成纖維,織麻布衣服。去皮以后的麻稈雪白而空心,輕若無物,可做吸管,燒成炭以后還可做制造火藥的原料。說是做吸管,大概只是在苗族踩花山節(jié)的時候用。在高桿的周圍,擺著大木缸裝的酒,叫咂缸酒,少則一二缸,多時可達十幾缸。十幾根甚至幾十根一米左右長的、雪白的空心麻稈,插在大木缸里,缸里盛著連渣的包谷酒。在人們的歡呼聲中,陶正發(fā)第一個用麻稈吸食了咂缸酒。接著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迫不及待地涌向酒缸,爭先恐后地吸起來。酒吸干了,摻了泉水又繼續(xù)吸食。
這種酒是把包谷面蒸熟,放在木缸或是瓦缸里,放上酒藥自釀而成的。中國從幾千年以前就開始用大米、高梁、包谷釀制這種酒。晉代的名士陶淵明有時同朋友在一起飲酒,一時找不到濾酒器,人家就把他的帽子摘下來用以濾酒,他無所謂,濾完又戴上去。這說明那時的酒是有渣的,與現(xiàn)在西南各地做的甜白酒(或稱米酒)也與苗族的咂缸酒相似,可以連渣飲食,也可濾渣而后飲。制造的方法大致相同,都是把糧食蒸熟之后放進陶瓷容器里,加上酒藥,捂釀而成,只不過陶令的酒是用秫米即高粱釀制,當代之甜白酒是用米釀制的,而苗族踩花山時用的咂缸酒,則是用包谷釀制的。
可以想象,幾大缸酒精度只有十來度的飲料放在那里,上千人用吸管來吸,吸干了加水,加了水又吸,肯定越來越淡。在小伙子們用小傘把姑娘們一個一個罩起來對歌的時候,陶正發(fā)和楊家品就躲到小樹林里喝他們自己帶來的酒去了。他們喝了兩葫蘆酒,各自回家。
楊家品挎著獵槍,腳步一飄一飄地往回走,傍晚的時候,到了一個山埡口上,灌木叢里突然伸出兩桿老毛瑟槍指住他喝道:
“站住!什么人?”
一個人走上前來,奪了他的槍,不由分說,反剪著他的雙手往山上走。幸好這時遇到蘆柴塘的田奉池,他是一個儂家人,他說他知道楊家品,是個窮人,抓住楊家品的兩個人才松了手。田奉池告訴楊家品說,我們是紅軍,是共產(chǎn)黨的隊伍。他說,你的家鄉(xiāng)核桃樹村今天中午被沈希堂占據(jù)了,晚上我們要去奪回來,你反正回不去了,又有槍,跟著我們干吧!
這天深夜,楊家品為一個連的游擊隊帶路,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進核桃樹村。國民黨軍被打得落花流水。沈希堂在逃跑的時候,手臂中了楊家品一槍,雖然只是擦傷,但也讓他受了半個多月的罪。
楊家品立了功,又從村子里帶出五個同他一起靠打長工或短工過日子的青年,因此剛參加紅軍,就當了小隊長。半年中間,打了許多仗,有勝仗也有敗仗,負過兩次小傷。戰(zhàn)斗間隙,部隊有人教文化,教唱歌跳舞,有許多樂趣。但是部隊上那時不準喝酒,因為部隊里有過很多喝酒誤事,打敗仗死人的教訓(xùn)。這一條紀律使他難以忍受。不打仗的時候,他特別想念陶正發(fā),想跟他一起喝酒。他不時地在心里叨念:“半年了啊!”
終于,領(lǐng)導(dǎo)上給了他一個偵察任務(wù),他就連跑帶跳地離開部隊,直奔老熊寨來了。
10
我們在一個有泉水的地方吃中飯,老陶背出來的包谷粑粑非常可口。滇南的包谷粑粑有兩種,一種是老包谷做的,而另一種是嫩包谷做的。老陶帶的是后一種,是把嫩包谷磨成漿,包在包谷葉子里,蒸熟而成,其味鮮甜,有新鮮包谷的清香。不過老陶帶來的包谷粑粑里,摻了一些野菜,餓飯的日子剛剛過去,人們還心有余悸,有一點糧食也要節(jié)省著吃。但是這種摻了野菜的包谷食品,在我這個年輕人吃起來,比不摻野菜的更好吃。我們都吃了很多,連風(fēng)也吃了兩個,直到把老陶背包里的粑粑全部吃光,才站起來繼續(xù)前行。
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風(fēng)不見了,這個白色的精靈,像一道電光一樣閃入林間深邃的草叢中,消失了。太陽像千手觀音一樣,向森林伸出她千萬只金色的、修長的手臂,撫摸著森林中的生靈。據(jù)說隨著森林的縮小和人們頻繁的打擾,老虎、豹子、老熊這些大獸早就沒有了。我想這會兒,那些殘存的野豬、狼、野貓、馬鹿、麂子、破臉狗,還有蟒、小蛇,正在屬于它們的某一個角落里,靜靜地待著,享受著陽光的愛撫。難道風(fēng)發(fā)現(xiàn)了它們?
陶正發(fā)說:“就在這一片,風(fēng)發(fā)現(xiàn)腳印了,那是麂子和破臉狗留下的?!?/p>
他帶著我們?nèi)タ茨_印。我們像偵察員一樣地在深深淺淺的草棵里、小路上和偶爾露出的一小片褐色的土地上尋覓著。“你們看,你們看!”陶正發(fā)蹲在小路上,指著他的面前說。在他腳下潮濕的、鋪著落葉和樹枝的小路上,我什么也看不出來,好不容易在他的指點之下,才看見兩處像拐杖拄過的痕跡,他卻說那是麂子的腳印。
覃家相這會兒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像一個旁觀者那樣站在那里,眼睛斜了一下那兩個所謂腳印,一句話也不說,他似乎興致不高,我猜測他還在想著他的大橡樹。
陶正發(fā)說:“覃老師,你怎么了?不舒服是嗎?”
覃家相說:“沒事兒。分開吧?!?/p>
“那好,”陶正發(fā)說,“你們倆在那兒,我在這兒!”
我們按陶正發(fā)的意見,分別躲藏在兩棵大樹下的草叢中。兩棵大樹大約相距三十米,我們的視線,都朝向老林深處的方向。
“槍給你吧?”我對覃家相說。
“不,還是你拿著吧,”他說,“你也不常來。說不定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使用這支獵槍呢!”
森林里的高大的喬木、小樹、灌木和野草,合理地分配著立體的空間。同樣,它們的綠色,一起點染著林中的光和空氣,使森林幽靜得像一潭綠色的深水,偶爾有幾聲鳥鳴,猶如幾粒小石子,丟進幽潭里,幽潭還是幽潭,卻顯得更加深邃了。古人有詩說:“鳥鳴山更幽”,寫得真是傳神,不是親臨過深山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11
在陶正發(fā)家的火塘邊,兩個朋友在烤狗肉下酒。這條狗是老陶幫一個人治病,人家送他的,他殺了沒有舍得吃,腌成干巴,等著楊家品。香油燈里添著兩根燈芯,金秀不時地把它挑得更亮一些。酒一碗一碗,像水一樣往兩個山里漢子的嘴里灌。金秀不敢勸他們,也不敢先睡。
“老陶,告訴你吧,兄弟我參加紅軍了?!睏罴移飞囝^在嘴里不靈便地打著轉(zhuǎn),“你也跟我們一起干吧,我當了小隊長了?!?/p>
老陶以為他在說醉話。
“我這次出來,”楊家品又含含糊糊地說,“是來偵察沈希堂這個狗日的動靜的,他的日子長不了啦!”
金秀走過來:“你們喝得太多了,我收了吧?”
陶正發(fā)擺擺手,讓她走開。
楊家品雙手抱起酒罐,準備要給老陶倒酒。這個酒罐已經(jīng)是七八十年前的舊物,因為經(jīng)過陶正發(fā)家三代人的雙手的撫摸,變得光滑無比,在微弱的燈光下,閃爍著深棕色的油光。楊家品抱著酒罐,他的腳在火塘邊彎過去拐過來,他覺得有點不對,感到要不是地不平的話,就是房子建歪了,否則自己怎么會走不穩(wěn)路呢?他走到陶正發(fā)身后,陶正發(fā)站起來說:“我來倒!”楊家品說:“不行,老是兄弟你倒,我也要倒一回!”他把酒罐子舉高一點,讓它傾斜,但酒沒有出來,因為所剩無幾了。他奇怪地“咦”了一聲,又試圖讓罐子更傾斜一些,不料酒罐卻突然從他手中掙脫出來,跳到地上,自己把自己摔成了無數(shù)碎片……假如有個古董商人在場的話,他一定會無比痛惜,但是沒有古董商人在場,在場的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說,換了一個酒罐,仍然不停地喝著、說著,但他們顯然誰也聽不懂對方的話了。 楊家品哼起在紅軍里學(xué)會的歌,只是已經(jīng)不成曲調(diào):
豌豆芽,才發(fā)芽,
背時的蔣匪就拔了它:
對門的哥哥才長大。
背時的蔣匪就抓了他。
過了一會兒,他們都倒在了火塘邊。金秀過來把火捂好,吹了燈。
這一夜狼沒有叫。但后來狗叫起來了,先是一兩聲,后來就漸漸熱鬧起來,半分鐘之內(nèi),全寨子的狗都叫了起來,狗叫聲像暴雨、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整個寨子和山野。兩個男人都驚醒了,一齊蹦了起來。
“上屋頂!”楊家品說。
天剛蒙蒙亮。
陶正發(fā)看見許多支槍像收割過又干透了的包谷樁似的,從土埂下面齊刷刷地伸出一截來。
有人喊:“楊家品,你被包圍了,乖乖地出來向你沈老爹投降吧!”
“陶正發(fā)!”這是沈希堂的聲音,“我只是來抓楊家品,還有來帶項金秀的,你把他們放出來,我們不傷害你!”
原來沈希堂在得知楊家品參加紅軍,并且打了自己的手臂一槍后,就一直在尋找機會報仇。昨天晚上,楊家品才一到老熊寨,就有人來向他報信,他賞了報信人兩塊法銀,親自帶了十幾個人來捉楊家品;原先又聽人說項金秀嫁了陶正發(fā),就認為這次行動是一舉兩得的買賣。他指揮手下的人把陶正發(fā)家的房子團團圍住,自己則隱蔽在更遠的大石頭后面,聲音從那里發(fā)出來,但不見人。
一個士兵從土埂下沖出來,他似乎是要去側(cè)面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卻被楊家品一槍撂倒,趕快滾回土埂底下,哎喲哎喲大叫。 對方?jīng)]有動靜了。 天上厚厚的云彩還沒有散開,可是好像是被楊家品的槍聲驚醒了似的,這會兒在靠近山頭的地方,裂開了一條縫,仿佛是一只細長的、剛剛睜開的朦朧的眼睛。于是山逐漸地清晰起來,山上的樹林現(xiàn)出了綠色。籠罩著寨子的薄薄的霧氣正在散去,東一間西一間的房屋里外,在霧和樹枝的掩護下,人們從窗口,墻角,或是匍匐在屋頂上驚慌失措地觀察動靜。近幾年,這一帶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斗,這里的山民們像聽慣了槍聲的鳥兒一樣,已經(jīng)見慣不驚了。攆山狗老黃在屋子里不停地狂吠,項金秀哆嗦著小聲呵斥它:“不要叫!”它停一陣,過后又大叫起來。
楊家品悄悄爬到老陶身邊。
“能不能讓狗把沈希堂引出來?”
“能。好辦法!”老陶說。他爬到天窗口,對項金秀說:“喂,阿秀,把門開一條縫,放狗出去!”
“往沈希堂那里打?!碧照l(fā)說。
兩支槍一齊向沈希堂藏身的大石頭射擊。同時老陶對剛放出去的獵狗高聲叫喊:“瓜木著——瓜木著——”老黃就向他們射擊的方向沖去。
大石頭后面藏著三個人,沈希堂和他的副官,還有一個連長。狗吼叫著沖過來的時候,首先是沈希堂向它開了一槍,打中了狗的一條腿。狗哀叫一聲,忽然又怒吼起來,向沈希堂撲過去,郭副官趕緊跳起來攔在沈希堂面前,同時開槍擊中了狗的脖子。就在這一瞬間,楊家品的槍響了,郭副官怦然倒地,后腦殼上鮮血直冒。
“為郭副官報仇!”一個國民黨軍剛伸出半牙兒腦袋叫了一聲,就中了陶正發(fā)放的一槍,雖然沒有死,卻削掉了一層皮。
沈希堂的隊伍頓時大亂。
那一年,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和國民黨的殘余部隊,犬牙交錯地駐扎和活動在滇南的大片土地上,這附近既有國軍,也有共軍,沈希堂顧忌時間一長,會引來共軍的大部隊,就喊了一聲:“撤!”接著就有人跟著喊:“弟兄們往山上撤!”
遠遠的山坡上,白軍抬著郭副官的尸體,背著傷兵,驚慌失措地撤走了。
這一回,楊家品擊斃了白軍團長的少校副官,本來是應(yīng)該記大功的,但是他是在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時,私自去找朋友喝酒,才與敵人遭遇的,所以糊里糊涂,也不記功。也不處分,只是跟團長做了個檢討算完事。
12
我們像士兵一樣,潛伏在深深的草叢中。我端著槍,盡量讓自己、槍甚至槍筒都隱藏在草棵里。覃家相背靠大樹坐著,雙手抱在胸前,微笑著,以一種不以為然的神情,看看我這個第一次進山打獵的人,然后把目光移到林中的某一個地方去了。
風(fēng)從高高的樹梢上掠過,余風(fēng)吹到森林中來,從樹木的枝葉之間、灌木叢的頂上、草尖上輕輕地拂過去,仿佛怕驚擾了林中的寂靜。下午斑駁的陽光把潮濕的土地烤熱了,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植物氣息的泥土的芳香,有時也會飄來奇怪的、淡淡的酒香,那是秋天熟透了的、從樹上掉下來的果子,被厚厚的枝葉所覆蓋,又為陽光加溫發(fā)酵之后,所散發(fā)出來的氣味。麂子還有一些小獸喜歡吃這種有酒味的果子,但是吃多了它們也會醉的。醉了酒的小獸有時原地昏睡,有時暈頭暈?zāi)X地到處游走,因此鑄成大錯,被人獵獲的事并不鮮見。離我們很遠的,但是看得見的地方,有一條小路,時隱時現(xiàn)地、彎彎曲曲地通向森林更深處,當然從另一個方向看,也可以認為它是退出森林去了。濃密的樹冠宛若綠色的蒼穹籠蓋著整個林地,在這個蒼穹之上,被切割成碎片的藍天顯得更加高遠、明艷……
那天下午,我們就這樣地在草叢里一動不動地潛伏著,大約有一兩個小時,或許有三個小時了吧,什么獵物也沒有出現(xiàn)。鳥兒清脆地鳴叫著,我沒有用心去欣賞。一隊黑色的螞蟻從我的面前急匆匆地爬過去,有一只仿佛是偵察兵身份的爬到了我的腳上,我不忍心傷害它,就把它捉到它的大隊伍里去。就在這時,我聽到一聲尖銳的口哨聲,若一柄利劍,穿透寂靜的山林,接著有兩道閃電在前方一亮,刷刷兩聲,兩樣?xùn)|西飛了出去,后來我才知道,這兩樣?xùn)|西。一樣是一只麂子,一樣就是攆山狗風(fēng)。陶正發(fā)從草叢里站起來,說:
“為什么要驚跑它?”
“是一只懷孕的麂子。”
“我知道?!?/p>
“那是兩條命!”
陶正發(fā)長嘆一聲,沒有再說話——誰讓他是自己女兒的老師呢!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一聲口哨,過了一會兒,風(fēng)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也許是風(fēng)的情緒感染了我們,或許是我們的情緒感染了風(fēng),反正包括風(fēng)在內(nèi)。我們這個狩獵的集體,都變得垂頭喪氣了。
13
1949年冬天,云南高原形勢十分混亂。在達官貴人的客廳里,在街巷間,在大山里,到處傳說著共產(chǎn)黨打過長江,共產(chǎn)黨正在和盧漢談判的消息。那些曾經(jīng)遭到政府圍剿的土匪草寇,現(xiàn)在沒有人管了,他們時而與國民黨軍作戰(zhàn),時而又把槍口對準共產(chǎn)黨的武裝。他們誰也不聽誰的號令,有的在逃跑,有的卻在攻城略地。
春天,在開滿野花的青草地里,埋伏著持槍的共產(chǎn)黨的游擊隊。上級命令楊家品的支隊攻占幺店,幺店是一個小鎮(zhèn),幺店酒在當?shù)睾苡忻麣?。改編為國民黨軍的土匪楊國華的一個連占據(jù)在這個鎮(zhèn)上。楊家品的隊伍從頭天夜間,就包圍了這個小鎮(zhèn)?!坝挚梢院鹊界鄣昃屏?”埋伏在草叢中的楊家品想。沖鋒號一響,他第一個就站了起來,帶領(lǐng)隊伍往里沖。雙方死傷了幾個人,土匪退出去了。
紅軍戰(zhàn)士在狹窄的街道上喊:“老鄉(xiāng)們,戰(zhàn)斗結(jié)束了!”
楊家品一面帶著人清掃戰(zhàn)場,一面拎著兩個軍用水壺,去找賣酒的鋪子。老百姓在確信戰(zhàn)斗結(jié)束以后,陸陸續(xù)續(xù)打開大門。楊家品站在一家鋪子門前買酒的時候,一記冷槍從身后打來,正中他的大腿。等他同戰(zhàn)士們回過神來,哪里還有敵人的蹤影!
沒有傷著骨頭,但是子彈還在肉里。團部決定把楊家品送到內(nèi)地的醫(yī)院去治療。團部那個背藥箱的醫(yī)務(wù)員說:“最多兩個月您就可以回部隊了。只是做手術(shù)的時候有點疼?!?/p>
楊家品說:“把我送到老熊寨去。一個月之內(nèi),我保證歸隊!”
這時老熊寨一帶已經(jīng)在共產(chǎn)黨游擊隊的控制范圍內(nèi),團長同意了他的要求,只是囑咐他不要喝酒,派了四個人,用擔(dān)架把他送到了老熊寨。
陶正發(fā)察看了楊家品的傷勢,說馬上就取子彈。
“把酒罐搬出來!”陶正發(fā)對他的老婆說。
項金秀像抱孩子一樣地搬出—個大酒罐來,兩歲的剛剛會走路的陶花跟隨在后面,拿來一個大碗。陶正發(fā)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哎——”地舒了一口氣。又倒了一碗,楊家品伸出手來,老陶卻不給他。
“大哥,酒有得你喝的!”陶正發(fā)說,“紅墨、黃紙!”
項金秀開始用一塊紅色的礦石在一只放了水的大碗里磨紅墨。
陶正發(fā)在黃紙上畫符篆。亂七八糟的線條組成的符咒,只有神才看得懂。符篆畫了兩張,陶正發(fā)先燃著了一張在酒碗里燒掉,接著含了一大口酒,“噗”地噴在楊家品的傷口上,趁勢把另一張符簏“啪”地拍在了傷口上。然后陶正發(fā)合十向著門外的蒼天。開始咕嚕咕嚕地念咒語,最后“咳”地大叫一聲,伸出兩個手指,指著貼著符咒的傷口無比威嚴地喊道:“出來!”連喊了三聲。一陣神秘的沉默過后,在他手指著傷口的那個地方,似有若無地有一點東西,在符咒中間輕輕地、緩慢地凸起,就像蘑菇出土一樣。最后,一顆鉛彈戳破符咒,嗒的一聲,落進了酒碗里。
楊家品和四個戰(zhàn)士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只會“哦、哦”地驚嘆。
陶正發(fā)抱起大酒罐,倒了六大碗酒,給楊家品和他帶來的人,每人一碗自己一碗。他和楊家品一仰脖子,一飲而盡。幾個紅軍戰(zhàn)士連說喝不了,喝了一口把碗放下了。
老陶一臉的不高興。他同楊家品說了幾句苗族話,出去了。
幾個戰(zhàn)士問:“他說什么?”
楊家品說:“沒說什么。你們今天歇一晚上,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不行!中隊長,”幾個戰(zhàn)士說,“我們要負責(zé)你的安全?!?/p>
“嗨,去年沈希堂帶了十幾個人也沒有把我抓去,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是我們自己的地盤了,還怕什么?回去吧!”
四名戰(zhàn)士走了以后,兩個朋友天天在一起喝酒。陶正發(fā)一街子也就是六天進城一次,用一背籃草藥換十斤酒回來。又先后殺了一頭豬和一條狗。好草藥和好飲食,使楊家品的腿傷很快就痊愈了。
臨走的頭天晚上,兩個人又喝得酩酊大醉。楊家品有心勸陶正發(fā)參加紅軍。他說:
“兄弟,跟我一起走吧,我們不會虧待你?!?/p>
“我不去。”老陶舉著酒碗說,“管他什么人,不搶我的酒碗,我不同他干架。沈希堂來搶我們兩兄弟的酒碗,所以我跟他干架!”
“叭!”他把酒碗往地下一摔,砸得粉碎。他的老婆出來,一聲不響地把碎片掃了。
“再說……”老陶瞇著眼睛看著金秀,“我也舍不得老婆?!?金秀說:“聽說紅軍不準喝酒……” “不去,不去!”老陶說完,就睡下了。
14
陶正發(fā)在年輕的時候,他每次進山,從來沒有空著手回來的時候。他獵取野物,大到野豬、麂子,小到兔子、破臉狗,都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情。但是后來森林逐漸縮小,野物就越來越少了,他也年紀越來越大,就很少到森林里去了,用他的話來說,獵槍都快要生銹了,這一天進山打獵,完全是給他女兒的老師覃家相和我這個遠方的不速之客面子。
盡管我們放棄了獵取一只懷孕的麂子,盡管因為這一放棄令人垂頭喪氣,但是我們并沒有就此往回走,我知道覃家相不愿讓我掃興,老陶也記掛著今天晚上的下酒菜。
“總不能讓我吹葫蘆笙給你們下酒,總得打到點什么……”老陶嘟噥著。
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看了一眼樹冠之上的高天,不知什么時候,萬里無云的天空已經(jīng)鋪了一層薄薄的棉絮似的云彩,太陽依然明亮,但不像中午那樣地刺眼了。被陽光曬熱乎了的晚靄,像大地母親慈愛的溫暖的懷抱,她將每一個活著的動物,每一株樹,以及每一棵小草攬在懷里,撫慰它們,然后在夜晚來臨的時候,把它們送進夢鄉(xiāng)……
“把槍給我!”覃家相說。
我非常樂意地把槍給了他,我覺得自己承擔(dān)不了一定要打著一點什么的重任,盡管是和老陶一起承擔(dān)。
覃家相換了一個地方,同樣地在一株大樹下蹲了下來。這個地方是一小片林中的淺草地,這片草地一直鋪展到一個緩坡上去,緩坡上面又是密密的樹林。
老陶卻仍然守在那個地方,把槍抱在懷里,背靠著大樹,胸有成竹地等待著機會的來臨。
背負著夕輝的鳥兒們,在樹林間盤旋著,在尋找自己的夜宿之巢,有的鳥兒不時像飛機似的俯沖下來。在草地上覓食最后的晚餐。一陣輕風(fēng)吹過,草地就像水面一樣,掀起一片鱗浪。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灰色的東西在草里動了一下,還沒來得及提醒覃家相,他的槍已經(jīng)響了。那東西好像發(fā)出了一聲哀鳴,隨即翻到草面上來,原來是一只灰色的野兔,它并沒有被打死,跳起來,向前奔去。我,覃家相,還有老陶拔腿就追。野兔在草地上同我們周旋了大約幾秒鐘時間,連跑帶跳地逃進樹林里,不見了。但是我們在草地上發(fā)現(xiàn)了它的血跡,像細碎的落花似的,撒在綠色的草葉上,這些血跡把我們帶到了它的藏身之所??墒钦斘覀兦那牡刈呓?,以為可以輕而易舉地捕獲它的時候,它忽然一躍而起,向森林的深處逃去。它在草叢中,茂密的樹林里如魚游水地奔逃,我們則在后面緊追不舍。我跑在最前面,口里像覃家相第一次參加戰(zhàn)斗那樣,“哦,哦”地吼叫著,有好幾次,我都幾乎抓到了它,但由于它靈活,都從我的手下脫逃了,我覺得同這只負了傷的野兔捉迷藏很好玩兒。老陶年紀大了,覃家相則腿腳不靈,他們只能跑在后面,但是他們保證了野兔不能跑回頭路,只能一個勁往前跑。最后,它跑進了一片樹木稀疏的開闊地,我三下兩下捕獲了它。
我抓住野兔的一只后腿,高高地把它拎起來。它的腹部劇烈地起伏著,血從它的另外一只腿的腿根上滴滴答答地流下來,把一片點綴著稀疏的野草的土地染紅了。
“你打中了它的大腿?!崩咸照f。
老陶說這個話的時候,覃家相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開了,我從他一瘸一瘸的背影上,看出了他的憂傷。
往回走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兔子在我的手里,還沒有走出森林就死了?;氐郊乙咽巧蠠魰r分。
金秀說:“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她接過我手里的野兔,進廚房拾掇去了。
陶花接過覃家相肩上的槍,一面說:“老師累了,快坐下吃飯!”一面把槍掛到墻上去。
“支麻呢?”老陶問。
“我在這里?!敝閺膹N房里走出來,手里端著一碗炸鷓鴣。支麻和老陶是好朋友,只要家里有客人來,他們都會把對方喊過來一起喝酒。用馬尾織連環(huán)套捕捉鷓鴣,是支麻的拿手好戲,據(jù)說他是跟楊家品學(xué)的。有一天下午,楊家品到陶正發(fā)家來,老陶愁家里沒有肉招待他,楊家品從身上掏出一捧馬尾,說:“我有辦法?!卑鹊氐纳峡?,多得是來偷啄青包谷的鷓鴣。他在包谷地邊上的樹林中布下連環(huán)套,不到兩個小時,就捕到了三只鷓鴣,夠他們?nèi)讼戮屏?。從此支麻也學(xué)會了做連環(huán)套捕鷓鴣。
金秀的豆腐也做好了,用一只深色陶缽端上來。牛奶色的豆?jié){里,浮著一朵一朵棉絮一樣的豆腐,豆腐里夾雜著一些野菜,這些野菜是艱難歲月的一種標志。
15
1950年轉(zhuǎn)業(yè)的時候,楊家品在部隊里的職務(wù)已經(jīng)是副團長。云南宣布和平解放,安排他在我們縣當了副縣長。
楊副縣長從許多別人介紹的女人中,選了一個叫袁芳的漢族女人做老婆。他帶著老婆到老熊寨去了一次。老陶殺了一只狗,隆重招待他們夫婦倆。但袁芳不會吃狗肉。她后來對老楊說:“狗是吃屎的動物,怎么能吃!”項金秀拈了一塊狗肉在她的碗里,老楊怕得罪老陶夫婦,強迫她吃了下去。她一吃下去,就“哇”的一聲吐了出來。老陶的眉頭皺起來了。
袁芳在陶家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一亮就鬧著要走。她一夜沒有睡著,翻來覆去,嘟嘟嚷嚷。
楊家品問:“你說什么?”
袁芳說:“虼蚤虱子叮。”
“有哪樣虼蚤虱子!”
“怎么沒有?沒有怎么會全身癢!”
“大哥,你這個老婆……”送他們走的時候,老陶悄悄對楊家品說。他沒有說出什么難聽的話,只是搖了搖頭。
以前老陶經(jīng)常趕的街是核桃樹,現(xiàn)在楊家品在白馬鎮(zhèn),他就來趕白馬街了。每次趕街,他都要去看老楊。按照山里人的禮信,他每次都要帶一點東西去,一只狗腿,一塊麂子干巴,幾棵名貴藥材或是別的什么;到了夏天,青包谷可以吃的時候,就帶金秀做的包谷粑粑。老楊愛吃包谷粑粑,袁芳也愛。
他穿著麻布衣裳,打著赤腳,指頭黑黢黢的、張開得像棕樹的葉子一樣。他的頭發(fā)是用一只大碗罩在頭頂,用剪刀剪出來的,前面留了很長的一小綹頭發(fā),從前額拉過來,掛在耳朵上。他走進縣政府,走進楊副縣長的家,就像走進核桃樹,走進老楊過去那間破屋子一樣??h政府大院里上班的、穿著灰布中山裝的工作同志,都以一種驚疑的目光跟蹤著他。閑言碎語在機關(guān)的院子里傳播開來。
“聽說是楊副縣長的老朋友?!?/p>
“聽說他每街子都來跟楊副縣長喝一臺酒?!?/p>
“每街子一回?”
“你不知道楊副縣長愛喝酒嗎?”
“聽說他原先在部隊上的時候……”
這些話陸續(xù)傳進了袁芳的耳朵里。但老楊卻一無所知,仍然是在街子頭天,就叫袁芳去把酒壺灌滿,張羅酒菜。
“打酒、打酒!”袁芳說,“你也不去聽聽,群眾是怎么議論的!”
“怎么議論?”
袁芳把聽到的,添油加醋地告訴了他。
老楊聽了,說:“這有什么?去,打酒買菜!”
事情終于提到了黨的會議上。同志們嚴肅地給老楊同志指出:老楊同志,經(jīng)常喝酒是會誤事的。是不利于革命的。過去,我們不是有過這方面的教訓(xùn)嗎?不喝酒會不會死人?不會。但喝多了,保不準是要死人的。
“對,喝酒保不準會死人的。但那是在過去。今天,人們安居樂業(yè)了,喝一點酒總不至于死人了吧?”老楊在會議上扯長了脖子說。他甚至勸同志們多去抓一點大事,不要互相干預(yù)個人的生活。同志們說服不了副縣長,事情擱置下來了。
但是過了半年,上級有意要提拔他當縣長或是書記,派人考察的時候,同樣的問題又提了出來。上面來的同志找他談話,說是領(lǐng)導(dǎo)干部要注意形象,袁芳則在家里又哭又鬧。這次楊家品真正的苦惱了,妥協(xié)了。我不喝,無非是難過一點,也就罷了,但是老陶來了怎么辦?他想。他在袁芳的幫助下,想了一街子也就是六天,最后的結(jié)論是:我在心里對老陶沒有絲毫的變化,喝酒我們是好朋友;不喝酒,我們?nèi)匀皇呛门笥?。這樣一想,他覺得心安理得了。
那一個街子天,老陶背來一腿麂子干巴。吃飯的時候,他坐在他每次來坐的那個凳子上。桌子上擺了許多菜,每人面前擺了一碗飯,袁芳把筷子分發(fā)到每個人手里。 “吃!”老楊指著菜說。 “老陶,拈菜吃,這是特地為你準備的!”袁芳拈了一塊魚在老陶碗里。
“老楊,忘了一樣?xùn)|西?!崩咸沼哪卣f。
“什么東西?”老楊說。
“酒啊!”老陶以為老楊是忘記了,哈哈大笑起來。
“老陶,酒……”老楊卻說,“酒,今天我們就不喝了吧!”
陶正發(fā)大惑不解地看了看老楊,又看了看袁芳,慢慢地放下筷子,站了起來。老楊連忙隔著桌子抓住他。
“哎,你干什么?”老楊說。
袁芳也說:“老陶,沒有酒,就請將就著吃一頓吧!”
“我不是來你們家討飯吃的!”老陶掙脫楊家品的手,向門外走去。
“老陶!”老楊一面叫著,追出去,袁芳卻死死拽住了丈夫的手。夫婦倆對望了一眼,長嘆一口氣:
“唉——”
第二個街子天,老陶照樣背了一背藥材到白馬鎮(zhèn)趕街。但他沒有再進縣政府去找楊副縣長。賣完藥材,他就到飯店喝酒,直到喝得酩酊大醉,才一歪一斜地走出來。
他想回家去,但路卻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街道和房子?xùn)|倒西歪地在他眼前晃蕩,好像要把他搖倒。
“路躲到哪里去了?”他說。
他眨眨眼睛,似乎看見了路。他用腳步去踩路?!奥吩谶@里?!彼f。
幾個孩子覺得好玩,跟在他后面,嘻嘻直笑。覃家相這樣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因為這些孩子當中就有我。
“哪個在我的后面笑?”他轉(zhuǎn)過身來。
我們被他嚇得四下奔逃,但馬上又跑回來了,而且?guī)砹烁嗟暮⒆?,像一條彗星的大尾巴拖在他的后面。
“哦,走到塘子邊了!”老陶說,他把水井當成了塘子?!拔乙赛c水,”他說。他趴在水井邊上,伸手去抓水。“噫?怎么拿不著?” 一個人攔腰把他抱起來。 “不要拉我!我要喝水!”他掙扎著。 “老陶,走,到家去!”這個抱老陶的人原來是楊副縣長。
“你家?你是老楊?”老陶說,“我不去,我不是叫花子!” 他掙脫老楊,又在街上搖搖晃晃地扭起來。我們在他的后面,“嗆,嗆,嗆嗆哧”地為他喊著節(jié)拍。他自然地合著節(jié)拍,歪歪倒倒地走著。
這天晚上,老楊在水井邊上找到他,他已經(jīng)睡得生死不知。老楊把他背到旅社里,并替他付了費用。
一覺醒來,老陶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問旁邊床上的人,“噫?我怎么會睡在這里?”那時不興有標準間,小旅社里全是通鋪。
人家告訴他:“楊副縣長送你來的。”
他站起來,拍拍屁股,回老熊寨去了。
16
一碗酒才剛剛下肚,老陶又雙手抱起他的大酒罐給每人倒了一碗。在項金秀和陶花的保護下,我可以以一碗為限,不再加酒,但必須喝完。
老陶說:“喝!我認識你爹,只是沒有跟他喝過酒,但我知道,他喝酒是不含糊的?!?/p>
我說:“既然你沒有跟我爹喝過酒,你怎么知道他喝酒不含糊?”這是典型的中學(xué)生的追根尋底。
“有人告訴我的?!?“誰?” 老陶猶豫了一下,說:“老楊,楊家品。行了吧?” 行了,我不再說話。但是覃家相卻說:“老陶,這些年你還有楊家品的消息嗎?”
“沒有。喝酒!”
老陶端起了大碗。覃家相和支麻也端了起來,各自喝了半碗。
“不講他了!”老陶說。
我都看得出來,老陶不愿意再拎楊家品這一壺,可是覃家相偏要拎。他說:
“老陶,你是怎么和楊家品失去聯(lián)系的?”
“不說啦。喝酒!”
覃家相見老陶不說,就用眼睛問項金秀:“這是怎么回事?”
項金秀看著老陶。
老陶放下酒碗,說:“我去撒尿?!?/p>
于是在覃家相的追問下,項金秀解釋了老陶同楊家品失去聯(lián)系的經(jīng)過,這才是故事的真正的結(jié)尾——
老陶那次在旅社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回到家來,金秀問他:“你昨晚為什么不回來?”
他說:“昨晚喝多了,老楊留我在他家住了一夜?!彼辉父嬖V她,他沒有在朋友家喝酒,在他心里,他不愿承認這個事實。
又一個街子天到來的時候,老陶照樣到白馬鎮(zhèn)去賣山貨,大喝一臺,然后在街上發(fā)酒瘋,又帶著孩子們,像彗星一樣從大街上掃過。
天黑以后,老楊照樣到街頭上去找他,把他背到旅社里。
又一個街子天也是這樣,周而復(fù)始,成了習(xí)慣。兩個朋友的友誼,以這樣一種畸形的方式維持著。
一個街子天的晚上,縣里開關(guān)于征糧工作的會議,一直開了個通宵,老楊把老陶的事給忘了。
老陶第二天醒來,發(fā)覺自己睡在水井邊上。
從此以后,老陶再也沒有去過白馬鎮(zhèn)。
過了不久,老楊調(diào)到另一個縣去了。他想到老熊寨去看看老陶,告訴他自己工作調(diào)動的消息,但一直抽不出時間來——當了縣長以后,他更忙了。
慢慢地,兩個朋友互相淡忘了。
當喝干第三碗酒的時候,我看他們?nèi)硕甲砹?。但是他們還在喝著,每個人的話明顯地多起來了。他們說楊家品在老陶家喝酒,被沈希堂包圍的故事,說覃家相參加紅軍的故事,說剛剛過去的餓飯的歲月。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
“從槍林彈雨里闖過來了……”
直到舌頭在嘴里幾乎不能動彈了,覃家相才想起大橡樹的事。他拉著支麻的胳膊說:“支麻兄弟,你說,那棵大橡樹,每年,讓你損失多少糧食,我賠你,但是,你,不要砍它,好嗎?它是我的救命恩人……”
“賠什么賠?”老陶搖搖晃晃地端著酒碗,酒不停地灑在桌上,“支麻,你好意思!”
支麻也醉了,他伸出手指了指覃家相的酒碗,但沒有說出話來。
老陶說:“支麻,有、有什么話,說嘛。急死人了!”
支麻又指了一下覃家相的酒碗,才終于說了出來:“喝酒!”
覃家相抬起酒碗,同他喝干了碗中剩余的酒。
支麻抹了一下嘴角,說:“賠什么?算球!”
“那不成!”覃家相說,“一定要賠!”
“那你就把你的樹背走!”
“樹背不動?!瘪蚁嗾f,“要不,你把我的獵槍背走!”
“我怎么能要你的獵槍?”支麻說。
“怎么不能要?”覃家相說,“反正我也不打獵了。從把這只兔子打瘸,我就再也不想打獵了……”他忽然又傷感起來了。他指著陶花幫他掛在墻上的獵槍說:“支麻兄弟,那支獵槍是你的了!”
支麻說:“我不要!”
覃家相說:“你必須要!” “不要!” “必須要!” 兩個喝醉了的人,沒完沒了地爭執(zhí)著。 陶正發(fā)說:“讓你們?nèi)幍教炝涟?”他站起來,端著剩下的酒要喝,可是酒碗掉到地上去了,一聲脆響,灑了一地的酒。金秀過來,要牽他去休息,他不要,他從墻上取下蘆笙,跌跌撞撞地走到門外去?!拔掖堤J笙給你們下酒!”他說。
陶正發(fā)的蘆笙響起來,這種六根音管,一根吹管,一個橢圓形的共鳴筒組成的樂器,只有六個音,但它們經(jīng)常兩個以上的音一齊響,組成奇妙的和弦。陶正發(fā)的吹奏,節(jié)奏緩慢,乍聽起來旋律變化不多,但它正像詠嘆調(diào)一樣,在一種敘事過程中,傳達出一種懷舊的、哀傷的情緒。
我們陸續(xù)走出屋子來,覃家相和支麻在屋檐下吸竹筒水煙,而我則站在院子里,欣賞夜空和夜空下的山野。漫天星星像是從老陶的蘆笙里吹出來的、閃著黯淡微光的音符,那么,那一瓣在云彩里漂泊的月亮,就是苗族所傳說的,洪水泛濫之時,拯救人類的葫蘆之舟嗎?
責(zé)任編輯 伊麗霞
題字 李純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