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古泥
趙古泥自幼學(xué)印,得虞城名家李翰章點撥啟蒙,并引薦其入室一代宗師吳昌碩門下,追隨多年。在吳昌碩的悉心教導(dǎo)下,趙古泥不僅治印技藝大進,而且觸類旁通,對書法也有了很深的造詣。
當(dāng)時虞山印派已經(jīng)綿延百載,與吳門和徽派三足鼎立,以講究刀法和篆法聞名,匯聚著一大批當(dāng)世的治印高手。趙古泥回虞城后,一改虞山印派的傳統(tǒng),非古不學(xué),主要涉獵甲骨、鐘鼎、泥封、小篆等古文字,且不流于摹仿,而是取其精華大而化之,更顯精湛。其印古樸圓拙渾然天成,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
江北有位商賈,喜歡附庸風(fēng)雅,聽說趙古泥的印刻得好,托李翰章的關(guān)系輾轉(zhuǎn)找上門來。這人的名字有點怪,叫唐駝。馬旁的“駝”字在小篆中是沒有的,看在李翰章的面子,趙古泥便以人旁的“佗”字取而代之?;艘灰沟墓し?,很快將印章送到唐駝手上。唐駝見印上“駝”字有誤,命人將印退回。趙古泥毫不客氣地當(dāng)眾將印章磨掉,說:“想不到唐某人不想做人,反要做畜生!”
有一次文人雅聚,虞山印派不少名家參加。其中,趙古泥的啟蒙老師李翰章的侄子李遒,也受到了邀請。李遒是當(dāng)時虞山印派的后起之秀,并深得其叔父治印的精髓,在當(dāng)時虞城已經(jīng)小有名氣。
李遒與趙古泥談刻印之法,說:“高手治印,只要一刀!”
趙古泥笑笑:“那不成了劊子手了!”
李遒又道:“師兄學(xué)古,不免拘泥!”
趙古泥又笑:“當(dāng)世之風(fēng),論刀法則形似神缺,論篆法則以姿媚世。不如以古為典,從頭開始!”
趙古泥這番話說的,正是虞山印派印家的通病,很快就傳到了李翰章的耳朵里。
李翰章非常生氣。
在李翰章看來,趙古泥這小子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回來,眼睛就長到腦門上了。本來李翰章就為唐駝一事對趙古泥頗有微詞,再加上他這樣口出狂言,就把李翰章給徹徹底底得罪了。
李翰章在文化人圈子里還是很有威望的,他要整個人,辦法也很多。他不說趙古泥不好,他只是逢人說趙古泥還欠火候,“坯子雖好,打磨得還不夠精致”。
好在趙古泥的字也不錯,學(xué)藝的時候,他專門臨摹同鄉(xiāng)翁同龢的書法。翁同龢是同治光緒兩朝皇帝的老師,又是“維新派”的代表人物,在當(dāng)時的“帝后之爭”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翁同龢的書法淳厚中蘊瀟灑,蒼勁中顯豐澤,時人譽為“乾嘉以后書法第一人”,雖不無溢美之辭,卻也的確代表了當(dāng)時的一種傾向。學(xué)翁書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夠?qū)W到其神髓的,萬里無一。趙古泥的字,卻幾可亂真。趙古泥遭鄉(xiāng)黨排擠,靠篆刻顯然糊不了口了,但這并不妨礙絡(luò)繹不絕前來向他求字的人。當(dāng)時地方上很多人,都以中堂上掛一幅翁同龢的字為榮。趙古泥的小日子反而過得更加滋潤了。
一天,趙家來了個不速之客,操一口京白,舉止神情不似常人。趙古泥不敢怠慢,將其延請至?xí)空写?。來人并不表明身份,只說有事相求,隨后打開隨身攜帶的一小匣,是兩錠金子。
“事成之后,另當(dāng)重謝!”來人漫不經(jīng)心地說,“對先生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
趙古泥正待細問,來人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先生只需以翁體重新抄謄這封信,這兩錠金子,就歸你了。我不日來取!”說完,便轉(zhuǎn)身離去。
信是寫給康有為的,信中歷數(shù)朝政腐敗,太后一手遮天,為今之計,僅變法一條道路可行,望康有為等人能念國家興亡,揭竿而起,助光緒一臂之力,推翻慈嬉政權(quán)。這封信字字鏗鏘有力,句句入木三分,直把趙古泥看得忍不住擊節(jié)贊嘆。
這個神秘人為什么要用翁同龢的名義給康有為寫信呢?會不會是翁同龢的政敵無中生有布下的一個陷阱呢?想著想著,趙古泥給嚇出了一身冷汗。
兩天后,那位神秘的客人再度光臨。趙古泥取出謄好的信交給他,他從頭至尾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看完,便皺起了眉頭:“怎么只有三分像?”
“三分本事接不來七分差使!”趙古泥恭恭敬敬捧起那兩錠金子,“酬金原樣奉還,請另請高明?!?/p>
來人拂袖而去。
此后,凡上門求翁書者,趙古泥統(tǒng)統(tǒng)避而遠之,他的字也改走何紹基一路,再也不寫翁體了。
湯一筆
湯文賓精于國畫和素描,寥寥幾筆能把人勾勒得栩栩如生,人稱“湯一筆”。他在東吳大學(xué)掛個閑職,一度是國民政府的座上客。因為這些歷史問題,解放后被清除出教師隊伍,下放到了虞城公安局看大門。
和湯文賓同一天到虞城公安局報到的還有魏得富??谷諔?zhàn)爭時期,剛滿十八歲的魏得富追隨游擊隊長朱英出生入死,是有名的少年英雄。新中國成立后,魏得富給時任政府第一副縣長的朱英提了幾年公文包,只是粗人難攬細活,最后組織上把他安排進公安局當(dāng)局長,也算人盡其才。
魏得富和湯文賓同一天進公安局,一個英年得志,一個中年落魄,感覺有天上人間之別。
魏得富每天經(jīng)過門房,湯文賓總是半瞇著眼聽評彈,兩根白皙的手指還跟著節(jié)奏打拍子。一留意,一打聽,魏得富知道了湯文賓的來龍去脈。
有一天湯文賓在院子里掃地,魏得富特意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叫了聲:“湯老師,掃地呢?”
“局長見笑了!”湯文賓不緊不慢地答。
“啥時候為我的老領(lǐng)導(dǎo)向你求幅肖像,如何?”。
湯文賓這才轉(zhuǎn)身過來:“現(xiàn)在便可!”
魏得富雙手直搖:“老領(lǐng)導(dǎo)外出了,等他回來,我馬上帶他來見你!”
“無妨,你只需把他的樣子隨便說說便可!”湯文賓也不多話,徑自從房中搬出畫具,坐好,擺開一切就緒的架勢。
魏得富說,湯文賓畫;湯文賓畫,魏得富說。兩三筆,人物輪廓即躍然紙上。再一細描,一個身著戎裝,在槍林彈雨中奮勇殺敵的游擊隊長形象便赫然在目。湯文賓問:“像嗎?”魏得富良久才答:“像,像極了!”湯文賓再說:“像就拿了去!”。
幾天后,湯文賓被調(diào)到刑偵科,專門負責(zé)畫犯罪嫌疑人的模擬肖像。
解放初期,虞城治安狀況非常糟糕,公安局是辦案部門,湯文賓自然也就沒半刻清閑。當(dāng)時辦案還沒有電腦拼圖,刑偵人員全憑目擊者的口述在腦子里勾畫犯罪嫌疑人的大致輪廓,因此案子的偵破率很低。湯文賓進入刑偵隊后,只要目擊者能對犯罪嫌疑人的外貌特征說出個大概的,湯文賓都據(jù)此畫出模擬肖像。警方因此順利破獲了幾起大案。
湯文賓本是個閑人,但調(diào)入刑偵隊后就性情大變。先是看不到他瞇起眼睛聽評彈了,然后有人向他求畫,也一應(yīng)拒絕。他的解釋很簡單:“藝術(shù)是假的,罪犯是真的。”
真正讓湯文賓名聲大振的一宗積案。那是一起兩年前的兇殺案,湯文賓無意間看見了卷宗,根據(jù)筆錄上一位目擊者對罪犯的描述,湯文賓當(dāng)場畫出了模擬肖像。通緝令很快在虞城廣泛張貼,事也湊巧,其中一張就貼在犯罪分子藏匿的地方。那家伙看見后,當(dāng)天夜里就上吊了。從此,省市公安局爭相搶著請湯文賓協(xié)助破案。
“文革”不久,湯文賓退休回家頤養(yǎng)天年,大概是威名實在太盛,竟沒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倒是魏得富,因為被卷入“反革命分子”朱英一案,本來大好的政治前途付諸東流?!拔母铩焙笃冢焯毂慌欢返奈旱酶环驄D雙雙懸梁,遺下一子,年僅十五。
1982年,虞城公安局舉辦了“湯文賓從業(yè)三十周年罪犯模擬肖像畫展”,當(dāng)時虞城市民爭相參觀,盛況空前。最后一天,主辦方還特別安排了一個閉幕式,邀請黨政領(lǐng)導(dǎo)參加。當(dāng)天,湯文賓特意將一幅肖像放大了擺放在展廳的入口。
“‘文革’期間,刑偵隊根據(jù)我這幅模擬肖像揪出了一位潛伏在我市的‘特大反革命團伙’的‘要犯’,他們說我畫得和‘案犯’簡直一模一樣。這些年,我太熱愛自己的工作了,為了追求真實,為了讓自己避免虛構(gòu),我甚至放棄了自己一直追求的藝術(shù)?!睖馁e致答謝詞時指著那幅特寫肖像,“可等我看見‘案犯’,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畫得一點也不像??墒撬麄?yōu)槭裁匆嬖V我說一模一樣呢?后來想想,原來在有些人眼里,假象不重要,真相其實也不重要。像不像只是他們的一句話而已!”
湯文賓叫過身邊一個年輕人將那幅畫取下來:“當(dāng)年那位‘反革命分子’如今早就塵歸塵、土歸土了,可是這些年居然沒人告訴我,說我當(dāng)年其實畫得一點也不像!好在我聽說黨和政府馬上就要還他一個清白。請允許我也還原一下他的本來面目吧,這些年他這個假面具戴著實在太沉了。”
說完,湯文賓唰唰唰幾下修改,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頓時英姿颯爽地“站”在人們面前。
湯文賓大聲對年輕人說:“魏繼承,他是誰?!”
年輕人同樣大聲回答:“他是我的爸爸魏得富!”
“記住,孩子,罪犯是真的,英雄也是真的,不管他們戴上了怎樣的面具,真相總有一天會把它們撕破!”說完,湯文賓老淚縱橫。
妙生師傅
虞城人大多是不知道白龍?zhí)兜陌兹糕值摹?/p>
白雀庵小,小得只供觀世音一尊菩薩。
太小,也就只有一位師太主持全局。
這位師太,法名妙生,但你要叫她妙生師太,她是不會搭理你的。你得叫她妙生師傅,這么叫,她才應(yīng)你。
妙生師傅是什么時候來白雀庵的,也沒人能記得一個確切的年份了。上了年紀的人都說,妙生師傅剛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尼姑,也不念經(jīng),也不做法,就是哭,天天哭,白天哭,晚上也哭。
白龍?zhí)兜娜寺犓薜闷嗲校蓱z她一個人孤苦,便派了個老婆婆來規(guī)勸。這老婆婆年紀是大了點,但不糊涂,她知道小尼姑是想家了,可既然入了空門,哪兒是家,哪兒不是家呢?
她勸妙生:妙生啊,你這么哭,把眼睛哭壞了咋辦啊?你要實在是想回去,明兒就讓人把你送回去吧!
妙生聽老婆婆說要送她回去,當(dāng)時就止住了哭聲。過了兩天,有人經(jīng)過白雀庵,就聽到里面有念經(jīng)的聲音傳出來了。
后來有人說,這妙生師傅其實是個苦命人,剛出生沒多久就被狠心的爹娘扔到城里的大廟里,是廟里的大和尚收養(yǎng)了她,還給她剃度了,做了佛門弟子。廟里從小就把她當(dāng)小和尚養(yǎng),慢慢地,連她自己也差點忘了自己是個女兒身。直到后來身子實在藏不住了,廟里才把她送到了白雀庵。
有人向妙生師傅求證傳言的真?zhèn)?,她總是笑笑,并不作答?/p>
妙生師傅在白龍?zhí)兜娜司墭O佳,出家人本來就是六根清凈四大皆空,這妙生更是與世無爭一心向佛,早晚三炷香一天三遍佛,保生者平安為亡者超度。
白龍?zhí)队幸话肴思野押⒆印凹拿钡搅蒜掷?,孩子有了孩子,還“寄名”進去,有的人家兩代人都叫妙生師傅一聲“干爹”。妙生還收養(yǎng)了二十幾只流浪貓,妙生師傅把它們留在庵里,自己吃什么它們就吃什么,一有閑暇,她就給這些貓講講佛經(jīng)里的故事,妙生還給這些貓都起了法名,如慧華、慧如等等。說來奇怪,這些貓自從成了“佛門弟子”,竟全給馴了野性,平素妙生師傅禮佛誦經(jīng)時,這些貓一只不少圍在妙生師傅身邊,樣子甚為虔誠。
要是不收那個徒弟,妙生師傅這種平淡卻安靜的生活可能會終其一生。
那是剛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有人發(fā)現(xiàn)白雀庵里突然多了個女尼。白龍?zhí)兜娜硕颊J識這個人,她本是個“師娘”?!皫熌铩痹诎?zhí)墩f得不好聽點就是女巫師的意思。前幾年她生了場病,病愈后就自稱是觀音菩薩附體,隨后她就從白龍?zhí)度说囊暰€里消失了,據(jù)說是被她男人送到精神病醫(yī)院里去了。有一天半夜她叩開白雀庵的大門,她對妙生師傅說她的病其實早好了,她不想回家,一回家,她男人又會把她送到精神病醫(yī)院去的。妙生師傅見她挺可憐的,一時心軟,就收她做徒弟,雖然沒給剃度,但還是賜了個法號,叫慧鏡。
慧鏡剛進白雀庵那會,確實給妙生師傅幫了大忙。可好景不長,慧鏡在庵里給人瞧起病來?;坨R給人瞧病,其實就是揉揉、拍拍,翻翻白眼、吐吐白沫,神神鬼鬼一下,可信她的人越來越多,開始還是零零散散三兩個人來,后來名氣越響,就是一撥撥的來了。白雀庵從此香火大盛。
慧鏡給人瞧病的時候,妙生師傅就在邊上念經(jīng),大有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來的人愈多,愈發(fā)顯得白雀庵小了。有一天,慧鏡和妙生師傅商量,她想把白雀庵修繕、擴建一下,再多請幾尊大佛回來。妙生師傅起初不同意,說庵里頭沒積蓄,可慧鏡說,錢你不用管,我去籌。
慧鏡跑遍白龍?zhí)兜拿恳粦羧思?,籌足了錢,很快動工。修繕好了正殿,又新建了幾院偏殿,請來了如來、彌勒等大佛,小小的白雀庵頓時氣象萬千。
妙生師傅是發(fā)現(xiàn)慧鏡要昧下多余的善款才和她起了沖突的,她對慧鏡說,白龍?zhí)毒褪俏覀儼兹糕值囊率掣改福阋林夹陌堰@筆錢私吞了,我這白雀庵就容不下你了!
慧鏡不答應(yīng)把錢還回去,她也覺得挺委屈的,這錢是她去化的,這庵是她來建的,妙生師傅憑什么趕她走。她筆直著腰桿說:修建白雀庵,上上下下你沒出一分力,要想趕我走,沒門!
這個時候,白龍?zhí)锻蝗慌d起了一個傳言。那個傳言十分歹毒,說妙生師傅其實不是孤兒,她是大廟里的方丈跟外面女人的野種,要不然,為什么別的地方不扔偏把她扔到大廟里;要不然,為什么和尚廟要把一個尼姑一藏藏了十八年?妙生師傅聽到這個傳言的當(dāng)晚就服了一瓶安眠藥,死了!
城里大廟的和尚是傍晚時分趕來的。白龍?zhí)兜娜讼肫甬?dāng)年的傳言,不管三七二十一,去大廟里報了喪。兩個老和尚也不多話,一到就坐上蒲團,念了一晚上的經(jīng)。天亮的時候,起身就走。有一個和尚,出了門又折回去,坐在棺材旁邊,突然失聲痛哭,說:“師兄,妙生師兄,我到今天才知道你當(dāng)年的苦衷??!”
妙生師傅下葬后沒幾天,幾輛警車開進白龍?zhí)?,他們找到慧鏡,說,有人舉報這里從事非法宗教活動,我們要取締拆除這個庵堂。
慧鏡又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拆了白雀庵,她就徹底瘋了。
只可憐了那二十幾只貓,成了無家可歸的野貓。那些“寄名”在庵里頭的人家念著妙生師傅在世時的好,就一家家把貓領(lǐng)回去養(yǎng)著。如今,那只叫“慧如”的貓,雖然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但依然健在,而且依然吃素!
責(zé)任編輯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