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人們通常所說的“希臘宗教”是指古希臘人從古風時期(公元前776至479年)到基督教勝利之前的宗教。它擁有前希臘宗教、印歐宗教、米諾斯-邁錫尼宗教和近東宗教等多個源頭。它是黑暗時代(約公元前1100年至前776年)至古風時代初深刻的社會變革中新老宗教元素融會和革新性重組的產物。到公元前8世紀,希臘宗教成型。一直到基督教最終取代它時,其間它雖經歷了持續(xù)的發(fā)展,但在性質、特征、基本內容和總體框架上卻沒有根本性的改變。基督教之所以能夠取代希臘宗教,并不在于基督教具有優(yōu)于希臘宗教的天然的優(yōu)越性,而主要是由于羅馬帝國官方基督教化政策對希臘宗教的強行壓制和取締?;浇倘〈ED宗教并非一蹴而就,并且遭遇到了來自希臘宗教的抵抗,希臘宗教的若干因素最終仍得以保留并為基督教所吸收,這些也都證實了希臘宗教的“長時段”的生命力。
關鍵詞:希臘宗教 奧林波斯神崇拜 英雄崇拜 秘儀 長時段
如果筆者沒有說錯的話,國內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古代希臘宗教的專著應該是王曉朝先生的《希臘宗教概論》,這本書的貢獻主要在于給讀者提供了關于希臘宗教諸多方面的細節(jié)知識。 在該書的《結語》部分,王曉朝先生表述了他對于希臘宗教的總體認識。他把希臘宗教看成是一種遵循著“從多神教向一神教發(fā)展”這一預設邏輯演變的事物,認為古典時代以后奧林波斯教的正統(tǒng)地位喪失了, 而這主要是由它缺乏“理性化”教義的“內在矛盾”所決定的。他格外強調希臘哲學對宗教的影響意義:“希臘哲學家的宗教神學思想經過長期的發(fā)展,在古典時代行將結束之時,終于達到了‘一神’和‘理性’神的階段。盡管這種理性神學還要經過希臘化時期的發(fā)展才能對基督教神學發(fā)生作用……” 這種看法隱含的意思是:一神教優(yōu)于多神教;希臘宗教發(fā)展的內在邏輯就是要逐步拋棄自身(只是因為自身是多神教)而走向“理性”的一神教。進一步看,這仿佛就是在說:基督教天然地優(yōu)于希臘宗教;希臘宗教的發(fā)展其實就是在為基督教的到來做準備。這種認識可以說是西方學術界一種基于基督教的宗教觀察視角和單線進化論而得出的舊認識的翻版。事實上,很多西方學者已擺脫了以基督教為標尺的觀察習慣,當前,他們更傾向于強調的是希臘宗教自身的邏輯和長期的穩(wěn)定性。另外,從多方面的情況來看,哲學家的宗教思想在很長時間內實際上都處于一種邊緣地位,并沒有對希臘宗教的具體崇拜行為產生實質性的消極影響。
鑒于上述國內外研究之間的時間差,同時為了反映國際學術界若干新認識,本文旨在進行一項關于希臘宗教的“長時段”總體考察。因而,本文采用的也是一種盡可能全面地概述事實的表達方式,對某些細節(jié)問題和意見分歧,將不展開過多討論。本文所持的總體認識如下:
人們通常所說的“希臘宗教”是指古希臘人從古風時期(公元前776至前479年)到基督教勝利之前的宗教。它擁有前希臘宗教、印歐宗教、米諾斯-邁錫尼宗教和近東宗教等多個源頭。它是黑暗時代(約公元前1100至前776年)至古風時代初深刻的社會變革中新老宗教元素融會和革新性重組的產物。到公元前8世紀,希臘宗教成型。自此以后,直至最終為基督教所取代時,它雖經歷了持續(xù)的發(fā)展,但在性質、特征、基本內容和總體框架上卻沒有根本性的改變。基督教之所以能夠取代希臘宗教,并不在于基督教具有優(yōu)于希臘宗教的天然的優(yōu)越性,而主要是由于羅馬帝國官方基督教化政策對希臘宗教的強行壓制和取締。
一、希臘宗教的前希臘和印歐傳統(tǒng)
根據對傳統(tǒng)文獻、考古、語言和基因等多方面資料的研究,大多數學者認為,約公元前1900年,原始印歐人一支——原始希臘人遷入希臘,之后與當地的前希臘人經過長期融合,最終形成了古代希臘人。 因而,希臘宗教最初的源頭便是前希臘宗教的若干因素和原始希臘人繼承的原始印歐人宗教的若干因素。但由于史料的缺乏,人們很難清晰地描述這兩者融合過程的詳情。曾在學界長期流行的一種看法是將希臘宗教理解為印歐宗教強加于非印歐的愛琴海地區(qū)宗教底層之上的產物。這兩種宗教之間的區(qū)別也被夸大到一種兩極對立的程度:印歐宗教是男性的、父權制的、崇拜天神的、奧林波斯神的、理智的宗教;愛琴宗教是女性的、母權制的、崇拜地神的、冥界神的、本能的宗教。 這種簡單化的兩分理論在一些基本方面與希臘宗教的史料證據相悖,如今已為學者普遍否定。
所謂“前希臘宗教”顯然并非一種宗教和一個族群的宗教;在其發(fā)展當中,有些東西中斷了,有些東西則保持和繼承下來。從中石器時代開始,埋葬習俗開始在希臘境內出現。新石器時代地層中出土的陶土小雕像(偶爾為石雕像)大多表現的是裸體婦女,并且經??浯笸怀龈共俊⑼尾亢托云鞴?。制作這種小雕像的習慣至少延續(xù)至古風時代。人們通常認為它們表現的是象征人口、牲畜和土地豐產的母神。
新石器時代以來的農業(yè)文化傳統(tǒng)也勢必使與農業(yè)相關的若干宗教儀式和習俗傳統(tǒng)延續(xù)不斷,并傳遞到希臘宗教當中。希臘宗教中用作獻祭犧牲的牲畜一般是豬、綿羊、山羊和牛,驢和馬通常不用作犧牲。這意味著這種祭禮傳統(tǒng)是在驢和馬被引進希臘(分別在公元前3千紀和前2千紀)之前的新石器時代牲畜馴養(yǎng)的經濟環(huán)境中產生的,而且被較為穩(wěn)固地保持下來。
若干宗教因素的延續(xù)性是與各時期定居地的穩(wěn)定性聯系在一起的。希臘各大著名的英雄神話系列故事發(fā)生的中心地點均與邁錫尼文明各中心遺址相吻合, 而邁錫尼文明各中心遺址所在的地區(qū)自青銅時代早期乃至新石器時代以來即有人類定居,英雄神話系列故事又是希臘英雄崇拜的重要靈感來源和神學根據。后來歷史時期的很多遠離城市或城鎮(zhèn)的圣所也往往坐落于希臘底時期的聚落遺址之上,如阿哥斯(Argos)、薩摩斯(Samos)和奧林匹亞(Olympia)幾地的赫拉神廟就是如此。
語言學研究的成果也揭示了前希臘宗教傳統(tǒng)的保留及其與印歐宗教因素的合并。例如,盛行于多里斯人城邦當中的“許阿鏘提亞節(jié)”(Hyakinthia)是祭祀阿波羅(Apollon)的節(jié)日。其名稱來源Hyakinthos既是神許阿鏘托斯的名字,又是“風信子”這種花的名字,它是一個前希臘語名詞。 在阿穆克萊(Amyklai)被多里斯人的斯巴達吞并之前,許阿鏘托斯在那里被當作一位陰間神來崇拜。一般認為他原是一位前希臘的植物枯萎神。多里斯人所帶來的阿波羅崇拜吸納了許阿鏘托斯崇拜的若干因素。 而他被阿波羅擊斃的神話就是他為多里斯人的阿波羅神所取代的反映。 祭祀阿波羅的節(jié)日是以他而非阿波羅的名字命名。一些多里斯城邦歷法中還置有“許阿鏘提奧斯月”(Hyakinthios), 該月名也得自其名。
有相當確切的證據表明原始印歐人集團已擁有一種由諸神、其崇拜儀式和講述其神話的詩歌所構成的發(fā)達的宗教體系?!疤旄浮保?dieus phater)是借助歷史語言學和比較神話學重構出的印歐諸神中最重要的神。他在希臘宗教中被稱作Ζε#8058;#962; πατ#942;ρ(“父親宙斯”)。印歐語系其他語言對他有著相同詞源的稱呼,如拉丁語的Iūpiter/Iuppiter、翁布里亞語的Iupater、伊利里亞語的Δει-π#940;τυρο#962;、梵語的Dyaus pitā等。 希臘的太陽神(Helios)和曙光神(Eos)的名稱在其他一些印歐語言中可以找到同源詞,印歐各族群關于太陽神和曙光神的神話也表現出了相似性,這些都證實了他們是從原始印歐人宗教那里繼承來的傳統(tǒng)神祇。
希臘宗教中著名的孿生英雄(半神)卡斯托爾(Kastor)和波呂丟凱斯(Polydeukes)常被合稱為“狄奧斯庫羅伊”(Dioskouroi),意即“宙斯之子”。他們是出現于很多印歐族群的宗教、神話和傳說里的諸多“雙神子”中的一對。這些廣泛存在的“雙神子”雖然名字不盡相同,但其性質、特征和功能卻非常相似,甚至相同。根據現存的神話資料,很容易重構出其原始印歐人時代的原型。他們是兩個青年,彼此關系或為孿生子,或為兄弟,他們往往被冠以“兒子”或“青年”的稱號,并經常被認為是天神或太陽神的后代,如希臘神話稱之為Dioskouroi,拉脫維亞神話稱之為Dieva dēli(“神之子”),立陶宛神話稱之為Dievo sún#279;liai(“神之子”),印度神話稱之為Divo napatah#803;(“Dyaus之子”)。他們被描繪為超自然的騎手,常以馬的形象顯現。例如,卡斯托爾和波呂丟凱斯被稱為#7956;υιπποι(“好馬”)、λε#973;κιπποι(“白馬”)、λευκ#972;πωλοι(“白駒”)、λε#973;κω π#974;λω Δι#972;#962;(“宙斯之雙白駒”)。印度神話里的“雙神子”被稱為A#347;vinah#803;(“雙馬童”)。日耳曼傳說中建立肯特王國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兩首領的名字為Hengist(“牡馬”)和Horsa(“馬”)。這兩個傳說人物身上也隱含著“雙神子”的神話原型。他們總是與代表曙光、黎明和夜晚星辰的女神有關聯,該女神被表現為他們的配偶或姐妹。她還常以天鵝的形象顯現,并與太陽神相關聯,其名字的詞根具有“光明的”、“閃亮的”、“白的”含義。在希臘神話中,狄奧斯庫羅伊的姐妹海倫是從天鵝蛋中誕生的,其父宙斯也是化為天鵝的形象使其母麗達(Leda)受孕的。在詞源上,海倫的名字Helena與“太陽神”的名字Helios(helios,意即“太陽”)相關聯(即#7961;λ#941;να和 #7981;λιο#962; < *sāwel-,“太陽”)。卡斯托爾和波呂丟凱斯所娶的Hilaeira(“閃光”)和Phoibe(“明亮”)姐妹被合稱為Leukippides(“白母馬”)。 在希臘宗教中,狄奧斯庫羅伊還被奉為水上的救難者,是水手的保護神。其他很多印歐族群的“雙神子”也具有這一特征和職能。 這些均表明了狄奧斯庫羅伊崇拜中的很多因素都是從原始印歐宗教中繼承而來的遺產。
像太陽神、曙光神和雙神子這些在原始印歐宗教中地位比較突出的神祇,在希臘宗教當中都演變成了次要的神祇或半神,這無疑是原始印歐宗教與前希臘宗教融合以及融合后革新的結果。印歐宗教與前希臘諸宗教之間的區(qū)別可能并不構成一種截然的對立。各種繼承下來的前希臘宗教因素和印歐宗教因素在不同領域以不同的程度和方式發(fā)生了合并,而且在前希臘宗教傳統(tǒng)當中也包含了各時代近東各宗教影響的因素。
二、米諾斯—邁錫尼宗教
克里特青銅時代文明(約公元前2000至前1100年)被用傳說中曾掌握強大的海上霸權的克諾索斯國王米諾斯(Minos)的名字命名為“米諾斯文明”。大約公元前1600年,已受到米諾斯文明強烈影響的大陸上的希臘人開創(chuàng)了邁錫尼文明(約公元前1600至前1100年)。大約公元前1450年,邁錫尼希臘人取得克里特統(tǒng)治權。邁錫尼希臘人帶來了大陸的生活方式和若干文化特征,但因已嚴重米諾斯化,并沿用當地原有的統(tǒng)治方式,克里特社會并無太大變化。希臘統(tǒng)治者還將米諾斯線文A改造為線文B用以書寫自己的希臘語。自此克里特文明可被視為一種米諾斯-邁錫尼文明。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的宗教既相聯系,又相區(qū)別,既有很多相似性,又有很多不同點。人們通常將兩者放在一起進行研究,合稱為“米諾斯-邁錫尼宗教”。米諾斯-邁錫尼宗教不同于希臘宗教,但其中的很多傳統(tǒng)都為希臘宗教所繼承,從而也構成了希臘宗教的源頭之一。
王宮構成米諾斯宗教的主要儀式中心之一。王宮中通常有幾座崇拜建筑群,而且中央庭院邊上肯定要修筑建筑群。其他的崇拜場所有洞穴圣所、山巔圣所、樹木圣所、家宅圣所、神廟和墓葬。在各種宗教象征物中最重要的是“雙頭斧”。一般認為“迷宮”之名labyrinthos(線文B中da-pu2-ri-to-jo被認為是該詞的早期形式)與呂底亞語labrys (“雙頭斧”)和卡里亞語Labraundos(卡里亞某地宙斯崇拜中宙斯的稱號,其神廟則稱為Labraunda/Labranda)兩詞有詞源上的關聯。 動物在米諾斯宗教中也具有很重要的功能。在崇拜儀式當中,它們可能被用來表現某種神秘力量的來臨,或象征再生、冥界和保護性的力量。其中公牛的角色顯得非常突出。藝術品表現了驚險的“公牛舞”場面。公牛角(bucrania)也是一種圣物,它用于標明放置其中間的物品的神圣性質,伊文思稱之為“祭獻角”。 宗教建筑上一般也都裝飾著一對或一排成對具有程式化表現風格的公牛角。但沒有確切的證據能夠表明存在公牛崇拜和公牛神崇拜。在動物中只有蛇和鳥被證實具有神靈的地位。
米諾斯宗教中是否存在邁錫尼宗教和后來的希臘宗教中那種恒定的人形神仍未最終得到確證。在克諾索斯(Knossos)王宮“神廟儲藏窖”中發(fā)現的幾尊通常被認為是“蛇女神”的持蛇婦女小雕像也被某些人懷疑為女祭司或女崇拜者。從對神靈形象的表現來看,女神比男神占有更顯要的地位。伊文思最先提出,米諾斯宗教中在本質上只存在一個單一的“大女神”或“大母神”,她由一個作為其配偶或兒子的年輕男性伴侶陪伴,在不同的場合被以不同的形態(tài)加以崇拜:如她可以顯靈為主管地界的“蛇女神”、主管天界的“鴿女神”、主宰動物和野性力量的“女獸主”、作為植物豐產化身的“樹女神”以及各種動物形象;等等。但另一些學者則認為米諾斯宗教也像同時代的近東宗教、邁錫尼宗教和以后的希臘宗教一樣是典型的多神教。 這一問題仍在討論之中。雖然線文A尚未釋讀成功,但已經釋讀成功的線文B希臘語泥板文書和希臘神話可以幫助人們間接地了解米諾斯宗教的一些情況。根據荷馬在《奧德賽》(19. 188)中描述的情況和克諾索斯線文B泥板的記載,可以確定在阿姆尼索斯(Amnisos)洞穴圣所中被崇拜的是分娩女神,她的希臘語名字是埃蕾提婭(Eileithyia)。神話傳說中克里特的一些女英雄或寧芙女仙的名字可能是崇拜者在呼喚女神時對她們(或她)的稱號,例如Pasiphae(“全見者”或“照亮一切者”)、Ariadne(“至圣者”或“引人注目者”)、Phaidra(“光明者”)、Europa(“遠見者”)、Diktynna(“Dikte山的女性”)、Britomartis(不是希臘語,據希臘語法學家,它在克里特語言中的意思是“好的”或“甜美的少女”),此外還有Potnia(“女主人”,在克諾索斯出土的線文B泥板上寫作Po-ti-ni-ja)。
從藝術品上所表現的畫面來看,米諾斯宗教的很多儀式都與后來的希臘宗教很相似,如祈禱、祭壇獻祭、焚燒犧牲、宗教游行和舞蹈等在兩種宗教中都廣泛存在。但考古發(fā)掘披露了米諾斯宗教中有人祭現象。米諾斯宗教中女祭司要比男祭司占有更為顯要的地位。宗教儀式由女祭司主持,男祭司僅扮演從屬角色。這一點已獲得學者們的公認。伊文思最早提出米諾斯文明中國王是集神權和政權于一身的“祭司王”的理論也因女祭司在宗教中的主導地位而受到質疑。但學者們一般還都堅持米諾斯文明中國王為男性擔任的基本立場。
邁錫尼文明宗教生活的最早證據是公元前16世紀的邁錫尼的豎井墓,墓中出土的造型藝術品上描繪的崇拜儀式在形式上與米諾斯宗教相同。并且,像米諾斯文明一樣,宮殿也構成邁錫尼文明的宗教中心。不過,米諾斯宗教對邁錫尼宗教觀念的影響可能僅具次要意義。同時,邁錫尼宗教還具有很多自己的特點。構成米諾斯宗教特色的洞穴圣所、山巔圣所和凈化池等宗教場所,在邁錫尼宗教當中則是缺乏的。邁錫尼王宮在建筑的若干方面模仿米諾斯樣式,但在整體布局上卻不同于以中央庭院為中心的米諾斯宮殿,它以“大殿”(megaron)為中心,其宗教崇拜活動也只局限于“大殿”。邁錫尼人控制克里特后,其宗教反過來又影響了米諾斯宗教,克諾索斯和下西米(Kato Symi)的鄉(xiāng)村圣所均顯露出兩種宗教傳統(tǒng)融合的跡象??死锾孛字Z斯時代的一些圣所也一直沿用至希臘文明的歷史時期,有些洞穴圣所在邁錫尼時代末經歷了復興之后甚至在基督教時代都在使用,成為基督徒朝圣的地方。
邁錫尼宗教是一種典型的人形神崇拜,它也為以后的希臘宗教留下了人形神傳統(tǒng)。其出土神像較大且較多,這與米諾斯宗教長時間內神像少而小的情形明顯不同。后來在希臘宗教中占主導地位的奧林波斯諸神中絕大部分神的名稱都在線文B泥板文書當中直接被提到或者能夠被泥板文書證實存在于邁錫尼宗教中。 他們是宙斯(di-we = Diwei, Zeus)、赫拉(e-ra, Hera)、波塞東(po-si-da-o, Poseidon)、阿瑞斯(a-re, Ares)、赫耳墨斯(e-ma-a2 = Hermāāi, Hermes)、雅典娜(一例以a-ta-na po-ti-ni-ja的形式出現,= Athanāi Potniāi;另一例殘,文特里斯將之恢復為[a]-ta-na, Athena)、阿耳忒彌斯(a-te-mi-to = Artemitos, a-te-mi-te = Artemitei, Artemis)、狄奧尼索斯(di-wo-nu-so-jo, Dionysos)、赫法伊斯托斯(人名a-pa-i-ti-jo = Hāphaistios或Hāphaistiōn, Hephaistos)、德墨特耳(da-ma-te, Demeter ?)。阿波羅(Apollon)的名稱不見于泥板,但是后來作為阿波羅稱號之一及其贊美詩名稱的“派安”(pa-ja-wo- = Paiawōn-, pa-ja-ni-jo = Paianiōi, Paian)卻在克諾索斯的泥板上被提到。在邁錫尼人統(tǒng)治的克諾索斯他作為一個獨立的神受到崇拜。泥板上還有“埃努阿利奧斯”(e-nu-wa-ri-jo, e-nwa-ri-jo, Enyalios)一名。在后來的希臘宗教中“埃努阿利奧斯”有時作為戰(zhàn)神阿瑞斯的一個稱號出現,有時則作為另一個獨立的戰(zhàn)神而被崇拜。埃蕾提婭(e-re-u-ti-ji-a = Eleuthia, Eileithyia)、厄里逆斯(e-ri-nu, Erinys)的名字也出現在了泥板文書當中,她們在有史時期依然被人們崇拜。
令人感到有些驚異的是,泥板文書里還存在與“宙斯”和“波塞東”二名相對應的陰性形式,即兩個女神的名字“宙婭”(di-u-ja/di-wi-ja = Diwja/Diwia)和“波塞達埃婭”(po-si-da-e-ja = Posidāeia)。除龐菲利亞(Pamphylia)的一篇銘文上出現了“宙婭”(Diwia)一名外,后來希臘宗教中找不到有關她的其他證據。邁錫尼時期的宙婭不能被等同于赫拉。在后來希臘宗教中身為宙斯配偶的赫拉在泥板上已與宙斯成對出現。波塞達埃婭的崇拜也是與波塞東的崇拜分開的,而且在歷史時期不復存在。
泥板上還直接或間接提到其他一些神祇,這些神祇大多已不為歷史時期的希臘人所知,如di-ri-mi-jo di-wo(Drimios Diwos,“宙斯之子德里米奧斯”)、ma-na-sa(“馬那薩”)、i-pe-me-de-ja(Iphimedeia,“伊佩美狄婭”?)、Pere-*82(Peleia,“鴿女神”?)、ma-te-re te-i-ja(“神母”)、po-ti-ni-ja a-si-wi-ja(Potnia Aswia,“亞細亞女主”)、 ne-wo-pe-o po-ti-ni-ja(ne-wo-pe-o為地名屬格,po-ti-ni-ja意即“女主”)、u-po-jo po-ti-ni-ja(u-po-jo為地名屬格,意義或為此地的女主;或“冥界女主”;或“女織造主”;或“圣柱女主”?)、 pa-ki-ja-ne的po-ti-ni-ja(pa-ki-ja-ne為圣所地名)、e-re-wi-jo po-ti-ni-ja(e-re-wi-jo為地名屬格)、po-ti-]a-ke-si po-ti-ni-ja(po-ti-]a-ke-si為地名po-ti-[j]a-ke-e的位格)、da-pu2-ri-to-jo po-ti-ni-ja (Labyrinthoio Potnia,“雙頭斧宮[迷宮]女主”)、po-ti-ni-ja i-qe-ja(“女馬主”)、si-to-po-ti-ni-ja(“女谷物主”)、a-ne-mo(Anemoi,“風神”)等??酥Z索斯泥板文書中提到的“雙頭斧宮[迷宮]女主”顯然是邁錫尼宗教從米諾斯宗教那里繼承來的神祇,這顯示了兩種宗教在克里特的合流?!皝喖殎喤鳌笔莵碜园布{托利亞的神祇,其崇拜透露了近東宗教因素對邁錫尼宗教的貢獻。
泥板對祭司有i-je-re-u(hiereus,“祭司”)、i-je-re-ja(hiereia,“女祭司”)、i-je-ro-wo-ko(hieroworgos,“做圣事者”)、ka-ra-wi-po-ro(klāwiphoros,“執(zhí)鑰人”)、ki-ri-te-wi-ja(“撒大麥者”?)、pu-ko-wo(purkawoi,“點火人”)等通稱或專稱。爭議較多的是te-re-ta(telestai),有學者認為他們也是一種祭司,或兼負宗教職責。 此外,泥板中還出現了te-o-jo do-e-ro(theoio doelos,“神之男奴”)和te-o-jo do-e-ra(theoio doelā,“神之女奴”)的名稱,但其具體地位和功能還不很清楚。
線文B泥板文書提供的宗教資料當中依然有很多人們尚未搞清的東西,這一情況也反映了米諾斯-邁錫尼宗教的復雜性。可以肯定的是,在崇拜管理、祭祀儀式、圣物禮器、歷法節(jié)慶等諸多方面,米諾斯-邁錫尼宗教的很多傳統(tǒng)都一直留傳到歷史時期的希臘。但希臘宗教當中新、舊因素的確切比例仍是一個無從理清的問題。
三、希臘宗教的形成
大約公元前1200前后的幾十年中,邁錫尼文明遭受毀滅性的打擊而覆亡。傳統(tǒng)認為,這是多里斯人的入侵結果。之后,希臘進入所謂的“黑暗時代”。希臘宗教正是在黑暗時代和古風時代初希臘社會所經歷的深刻變革當中形成的。在這一歷史時刻,前希臘宗教、印歐宗教、米諾斯-邁錫尼宗教和近東宗教多種宗教源頭、傳統(tǒng)和因素最終融會在一起,很多全新的宗教元素也被創(chuàng)造出來,新老宗教成分又在新的條件和需求下被加以革新性重組和重構;到公元前8世紀,人們已經能夠看到成型的希臘宗教。
希臘宗教的很多要素都可以在邁錫尼宗教中找到根源。這意味著黑暗時代宗教發(fā)展上的連續(xù)性。首要的和最明顯的是構成希臘宗教重要特征的人形神崇拜和奧林波斯神族中絕大部分神的名稱都是邁錫尼宗教的遺產。同時,宗教上的斷裂也是嚴重的。古風時代德爾菲、提洛島(Delos)、艾琉西斯(Eleusis)和阿穆克萊的神廟都建立在邁錫尼時代的圣所的遺址之上,但考古發(fā)掘的結果顯示它們與后者之間存在著斷層,這表明它們是全新的宗教設施。 很多線文B文獻中的神的名字消失了。另外,很多新舊宗教的因素還發(fā)生了復雜的重組。歷史時期的阿波羅崇拜至少由三種因素融合而成。一種因素來自多里斯-西北希臘人的年度部落集會(apellai)制度,這種部落集會的一項重要活動就是男青年的成丁禮,阿波羅作為男青年保護神的崇拜內容即來源于此。阿波羅的名字Apollon在多里斯方言中作Apellon,多里斯各城邦歷法中還有一個月份的名字叫做Apellaios,這些也暗示了Apollon的詞源應為apellai。作為醫(yī)神的阿波羅是與其稱號之一暨贊美詩的名稱——“派安”(Paian)聯系在一起的,這一醫(yī)神職能和醫(yī)療贊美詩的宗教傳統(tǒng)源于克里特,克諾索斯線文B文獻中記錄的派安崇拜被并入阿波羅崇拜。另外,阿波羅崇拜中還吸收了很多閃米特和赫梯宗教的因素。
在黑暗時代和古風時代初期宗教發(fā)生新變化和希臘宗教形成的過程中,近東宗教的影響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在宗教領域,希臘在各個時期內都受到近東的重大影響。赫西俄德詩作中保存的創(chuàng)世神話、繼承神話及諸神譜系與近東的阿卡德、胡里安、赫梯和腓尼基的同類神話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而近東的這些神話可能最初都源于蘇美爾神話。 “黑暗時代”和古風時代初期,大量近東宗教的因素,主要是來自小亞細亞的宗教因素進入希臘,并且對于希臘宗教的最終成型起了重大的作用。在奧林波斯諸神當中,阿佛羅蒂忒(Aphrodite)的名字不見于線文B泥板,她是從西閃米特人那里引入的神靈,其原型是阿什塔爾特(Astarte),該神在東閃米特人那里稱伊什塔爾(Ishtar)。 阿波羅、阿耳忒彌斯、赫法伊斯托斯等諸神崇拜的若干要素都可以在近東宗教中找到根源或聯系。在崇拜習俗方面,希臘幾何陶時期以前似乎沒有受到近東的影響。設有崇拜偶像的巨大神廟建筑是從幾何陶時期開始出現的,這可能更多地是受近東,尤其是西閃米特文化影響的結果,而非青銅時代本土宗教建筑傳統(tǒng)的延續(xù)。古典形態(tài)的獻祭儀式的某些要素,特別是殺牲燔祭也是后邁錫尼時期學習近東宗教的成果。
希臘宗教的最終形成是隨社會變化特別是城邦形成這一巨大變革宗教內部革新的結果。邁錫尼文明的衰亡也宣告了以王宮為中心的宗教崇拜活動方式已經不合時宜。在邁錫尼時代末期,就開始出現了建立在王宮范圍之外并日益取而代之的公共圣所。從“黑暗時代”開始,在公共圣所中進行的崇拜逐步成為希臘人最主要的宗教活動?!皫缀翁諘r代”(公元前900至前700年),人口增長所造成的多方面的壓力因素匯集在一起,對一種革新性社會的出現提出了要求,而這種社會正是通過以日益公開的方式組織起來的集體性圣所和崇拜儀式獲得自我意識的,重組后的宗教崇拜將分散的個人和群體整合為一種新的更為鞏固和積極的城邦共同體。 我們完全可以說,希臘宗教的形成與希臘城邦的形成是同一歷史進程中的兩種糾纏在一起的變革。在這一進程當中,社會財富的增長也為宗教領域中的更大投資提供了可能。與東方貿易和交往的恢復和擴大又使希臘人可以從東方宗教中獲取能夠服務于他們宗教革新的資源。
在這場宗教革新當中,一個引入注目的現象就是英雄崇拜這種新的崇拜類型的出現。大約公元前750年,各地的希臘人突然對大量的古墓表現出了濃厚的宗教興趣。這些古墓大多屬邁錫尼時代,在整個黑暗時代一直倍受冷落。不知名的古墓主人被當作某位知名的英雄而受到奉祀。公元前8世紀晚期又出現了位于古墓所在地之外完全新建的英雄祠。英雄崇拜的突然出現和城邦的建立之間存在著聯系。建城英雄能夠帶給城邦一個光榮的過去。在城邦邊界建立英雄祠標志了城邦對于其疆域的控制。英雄崇拜賦予了城邦以歷史和地理的合法性。
英雄崇拜戲劇性出現的時刻,也正是荷馬和赫西奧德在自己的詩作中講述神祇和英雄神話的時刻。這兩位具有泛希臘影響的詩人所講述的具有泛希臘意義的神話對希臘宗教起到了最終定型的作用。希羅多德恰切地描述了這一點:“每個神從哪里誕生,他們是否全都一直存在,他們的形象什么樣,可以說直到不久以前希臘人才知道。因為我想赫西奧德和荷馬在年代上比我早不過四百年,而正是他們?yōu)橄ED人創(chuàng)作了神的譜系,給諸神命名,為他們分配尊榮和神通,指明了他們的形象。” 荷馬和赫西奧德確立了希臘宗教神祇的基本傳統(tǒng)和奧林波斯神崇拜中心地位的傳統(tǒng)。荷馬筆下的神祇雖然比人類強大而又不死,卻有著人一樣的形象、心理和行為方式,甚至缺點。荷馬史詩所表述的這種“人形神”觀念一直延續(xù)至古代的終結之日。赫西奧德第一次為希臘人撰寫了一部系統(tǒng)的諸神譜系。其《神譜》講述了諸神的起源、世系和神祇世界中的權力嬗變,突出了神界斗爭的最終結局是宙斯成為眾神之王及奧林波斯神統(tǒng)治地位的確立。赫西奧德將希臘人原有宗教傳統(tǒng)中秩序混亂的神祇群體系統(tǒng)化地安置進了東方的神學框架,同時又以自己的創(chuàng)造力將這個神學體系充分地希臘化。希臘宗教沒有不容懷疑的經書和教義,但這不意味著它沒有自己的神學話語元典。荷馬和赫西奧德提供的也正是這種元典。盡管,希臘人不時創(chuàng)造出的新的神話、神學和崇拜與荷馬和赫西奧德的神話和神學不盡一致并存在相沖突的地方,希臘人當中也不乏批評和反對荷馬和赫西奧德的神話和神學的人士,但希臘宗教始終沒有超越兩位詩人所提供的宗教觀念框架和話語方式。
四、希臘宗教的內容和特點
希臘宗教是多神教。其崇拜對象大致可分為神祇、英雄和死者幾類。神(theos)被認為是“不死者”(athanatoi),而與“會死者”(thnetoi, brotoi, 包括凡人和英雄)區(qū)別開來。但是希臘的神靈又普遍具有人的形象,希臘人用anthropomorphos或anthropoeides(“人形的”)這樣的形容詞來描述他們。希臘神話和造型藝術中所表現的神靈大都具有人的形象、性格和行為方式?!叭诵紊瘛庇^念曾被視為希臘宗教區(qū)別于很多古代宗教的一大特色,目前學者則普遍認為它實際上并非為希臘宗教所特有。少數神被表現為人與動物結合的形象,例如阿卡狄亞的菲伽雷亞(Phigaleia)的“黑衣”德墨特耳(Demeter Melaina)長著一個馬頭。
希臘人共同崇拜的泛希臘神祇大體上是相同的,某一位泛希臘神祇在泛希臘范圍內具有相同的名稱和大體相同的神性、權能和崇拜,但同時在各地、各城邦、各部落、各共同體當中又或多或少地表現出自己的地方性、獨特性、選擇性和例外性。例如,雅典娜一般以處女形象出現,但她在埃利斯卻有“母親雅典娜”(Athena Meter)的身份。 人們在阿卡狄亞地區(qū)沒有發(fā)現對赫法伊斯托斯的崇拜。地方的神發(fā)展成為泛希臘的神的情況也存在。例如,阿卡狄亞的牧神潘(Pan)的崇拜逐漸向外傳播,在公元前4世紀達到了泛希臘范圍。 希臘神祇體系的復雜性還可以從一個神往往擁有大量的崇拜稱號這種現象當中見到。大多數稱號都是直接指稱神靈主管的領域或保護的對象,如宙斯有“閃電神”、“城邦的”、“議事會的”、“泛希臘人的”等等稱號。有的稱號得自崇拜圣所的地名,如“阿哥斯的赫拉”。有的稱號是不同神因崇拜合并而在名稱上合并的結果,如“波塞東·埃瑞克透斯(Erekhtheus)”。同一種稱號給予不同神的情況也存在,如“冥界的”德墨忒耳、“冥界的”赫耳墨斯,等等。
奧林波斯諸神是希臘宗教中最重要的神祇,構成官方正統(tǒng)崇拜中占主導地位的崇拜對象。他們被認為居住在奧林波斯(Olympos)山上,奧林波斯山有時甚至被等同于天, 奧林波斯神在希臘宗教觀念中即天神。公元前5世紀,出現了奧林波斯“十二神”(Dodekatheon)的說法。但這種說法并非完全固定,若干城邦的“十二神”名單略有不同。在公元前4世紀確定下來并為羅馬人所采用的“十二神”名單是:宙斯、赫拉、波塞東、德墨忒耳、阿波羅、阿耳忒彌斯、阿瑞斯、阿佛羅蒂忒、赫耳墨斯、雅典娜、赫法伊斯托斯和赫斯提婭(Hestia)。 在著名的雅典帕忒儂神廟(Parthenon)中楣上的“十二神”浮雕中則出現了狄奧尼索斯而沒有赫斯提婭。 主管冥界的哈得斯(Aides或Haides),又稱普路同(Plouton),也常被包括在“十二神”行列當中,但其住所實際上并未被認定在奧林波斯山上。
在希臘人的宗教觀念中,與奧林波斯神即天神構成根本對立的另一類神祇被稱為“地神”(theoi khthonioi),即冥界神、下界神。被當作冥界神崇拜的重要神靈有哈得斯/普路同、柏耳塞佛涅(Persephone)、德墨忒耳、赫卡泰(Hekate)、狄奧尼索斯、赫耳墨斯、宙斯等。而這些神靈當中很多同時也是奧林波斯神。對于這種看似自相矛盾的現象,我們既可以理解為同一個神靈在多個領域內擁有權能,也可以理解為同一神名掩蓋了多種不同內容的神靈崇拜??傊?,這一點也體現了希臘宗教對神靈分類的復雜性和靈活性。
地位次于奧林波斯“十二神”的大量神祇在崇拜上呈現出了多種多樣的特點。例如,埃蕾提婭、赫卡泰、埃努阿利奧斯、勒托(Leto)和潘等都是受到較多崇拜的神。土地、太陽、風、河流等繁多的自然神靈通常被人格化。“正義”、“勝利”、“靈魂”等大量的抽象理念也成為人格化的神靈。多種多樣的被稱為“寧芙”(nymphai)的女仙是地位很低的小神祇。她們的崇拜通常只具有地方性意義。希臘宗教作為多神教的多樣性也意味著它對外族宗教具有一定的接納和同化能力。例如,對色雷斯女神本狄絲(Bendis)的官方崇拜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期間被引進雅典。 希臘人習慣于認為,不同民族崇拜同樣的神,只不過對之以不同的名字來稱呼。在這種觀念之下,他們經常將在神性、權能或崇拜上相似或相同的某位外族神與希臘的某位神等同起來,如將埃及的阿蒙(Ammon)等同于宙斯。
英雄(heros)也被稱為“半神”(hemitheos),是地位介于神與人之間的崇拜對象。英雄跟神的區(qū)別在于他們是“會死者”,但他們被視為具有某種神靈能力的死者。英雄所介入的領域幾乎象神祇一樣多樣。他們是共同體的保護者和救助者,能夠為個人治病和救難,發(fā)布預言,也能對人施行懲罰。英雄崇拜的中心是在所謂的英雄墓(有的墓中實際上并無尸體)所在地修建的英雄祠。其崇拜儀式兼具死者祭祀和神祇崇拜兩種儀式的很多特點。一般的英雄崇拜只具有地方意義,其榮譽和聲名不超過城邦、部落或村社的地域范圍。某些英雄在整個希臘世界享有英名。赫拉克勒斯(Herakles)和阿斯克萊皮奧斯(Asklepios)這兩位泛希臘大英雄實際上同時還享有神的地位。品達曾明確地將赫拉克勒斯稱為“英雄神”(heros theos)。 構成阿斯克萊皮奧斯崇拜中心的并非其墳墓,而是其神廟。作為醫(yī)神,阿斯克萊皮奧斯的崇拜與其父阿波羅的崇拜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希臘宗教沒有固定的教義和教條,其宗教行為由一系列崇拜儀式和習俗構成。但這并不是說希臘宗教就沒有宗教思想和信仰,希臘神話當中對此就有豐富的表述。 某些神話是用來解釋儀式的起源或功能的。宗教場所和設施有圣所、神地、神廟、神諭所、祭壇、雕像及各種圣物,等等。這些場所和設施以多種不同的方式彼此統(tǒng)屬或組合起來,構成各種類型的公共空間。主要的儀式和習俗有凈化、祈禱、奠灑、獻祭、還愿、歷法、節(jié)日、游行、競賽、預言、感神和秘儀,等等。這些及其他儀式和習俗往往以種種復雜的方式彼此組合和統(tǒng)屬起來。使用動物作為祭品的犧牲獻祭是占據最顯著地位的儀式。節(jié)日是最重要的儀式復合體。除了犧牲獻祭外,游行、體育、文藝或戲劇等各類競賽、歌舞等儀式也是節(jié)日的重要內容。官方歷法對各個節(jié)日的具體日期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
希臘宗教在主體上是一種共同體的公民宗教。官方組織的一系列公共崇拜儀式在為各種政治、軍事、經濟和社會生活等各種目的處理人與神之間互惠關系的同時,也具有對村社、城邦、部落乃至于整個希臘民族等各層次共同體的成員在一定場合下的身份及社會關系加以確認和加強共同體認同的功能。雖然一定的儀式程序可能對儀式的施行者和參加者的身份有著某種規(guī)定限制,但在總體上希臘宗教是對每個男女公民,乃至于外邦人和奴隸開放的。希臘宗教中雖有各種祭司,卻不存在壟斷宗教事務和擁有特權地位的一個祭司階層。城邦的行政首腦和某些行政官員就負有主持宗教活動的責任。城邦任命公民擔任的負責一定宗教事務的祭司職務也如同一種行政官職。所有的圣所都有祭司,他們通過各種不同的程序選出,但一般的祭司無須常住圣所,而僅僅在規(guī)定的必要時間內前往履行職責即可。很多祭司職務的確都由很古老的家族世襲,某些神廟的祭司承擔著更為專業(yè)化的宗教職能,但其地位也更多地是榮譽性的。在必須的情況下,獻祭活動沒有祭司在場也是可以的。
與公民共同體的各種公共崇拜不同的是,古代希臘宗教中還存在著某些具有可選擇性的的個人宗教形式。其中很普遍一種可稱為“還愿宗教”。其基本做法是,個人或為祛病消災,或為得福致富,祈求神靈時對之許愿,而后再答謝還愿。這是一種很講求實際目的的崇拜。也正是在這種為了滿足個人生前死后各種希求的宗教背景下,希臘宗教當中還存在著一種特殊的個人秘密集會的崇拜形式——秘儀(mysteria)。 秘儀參加者需要經受加入儀式,并且必須對其在秘儀中的所見、所聞、所感保持秘而不宣。秘儀中包含了狂歡、激情和與神靈直接溝通的感受等強烈的情緒性和非理性因素。人們參加秘儀的目的是為了從中獲得某種特殊的福祉和保佑,而且常常是為了來世得到賜福。大多數秘儀都是家族性或地方性的。少數秘儀則在希臘世界獲得了較大的聲譽,例如萊姆諾斯(Lemnos)和忒拜等地的卡貝羅伊(Kabeiroi)秘儀、薩摩色雷斯(Samothraike)秘儀、艾琉西斯(Eleusis)秘儀、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os Bakkeios)秘儀、奧耳甫斯(Orpheus)秘儀。各種秘儀在崇拜儀式、宗教觀念和與官方崇拜距離方面存在著或大或小的差別。例如,艾琉西斯秘儀已被正式納入官方崇拜體系。而接受奧耳甫斯秘儀者(Orpheotelestai)同畢達哥拉斯主義者(Pythagoristai)一樣都是最為偏離城邦宗教的邊緣化的秘密宗教群體。畢達哥拉斯主義除了哲學的一面外,還有宗教的一面。它和奧耳甫斯秘儀有某些相同和相似的主張,如兩者都相信靈魂轉世和死后得救,提倡禁欲主義的宗教生活方式等。 希臘哲學家們對于官方宗教某些方面的各種各樣的批判和對于神靈及宗教的各種各樣的獨特理解和論述也是個人性和邊緣性的,并不意味著他們放棄了參加公共崇拜活動,也沒有損害和顛覆公民宗教體系。
五、希臘宗教在希臘化——羅馬時代
在希臘化-羅馬時代,一直到基督教獲得統(tǒng)治地位之前,希臘宗教既保持了其在古風和古典時代的主體和框架,又在內容上發(fā)生了一些局部性變化。這主要是宗教本身固有的傳統(tǒng)性和穩(wěn)定性、希臘化王國和羅馬的控制或統(tǒng)治所帶來的政治、社會和心理的變化、希臘人與非希臘人的接觸等因素交互作用的結果。
以奧林波斯神崇拜為中心的城邦官方宗教依然居于正統(tǒng)地位,并在傳統(tǒng)框架內依照其自身邏輯增添著新內容。例如,包含各種祭獻儀式和競技會等耗資巨大的眾多新宗教節(jié)日在各地城市中廣為創(chuàng)立。希臘化各王室也將奧林波斯神崇拜置于官方宗教的中心地位。馬其頓的安提柯王朝自認為是赫拉克勒斯的后裔;塞琉古王朝則將阿波羅奉為祖先;托勒密王朝熱衷于崇奉狄奧尼索斯。 以前地位并不顯著的“和平”(Eirene)、“和睦”(Homonoia)、“民主”(Demokratia)、“運氣”(Tykhe)等抽象理念的人格化神崇拜的重要性大大增加。尤其是“運氣”在希臘化世界受到廣為崇拜。最有名的是安條克的運氣女神,她也是安條克的城市女神。其雕像成為亞洲眾多城市的運氣女神雕像的范本。
統(tǒng)治者崇拜在希臘化和羅馬時代發(fā)展成為一種普遍的崇拜。這首先是希臘人希望獲得切實保護的宗教心理及政治需要。在古典時代希臘人就有崇拜個人的個別現象。亞歷山大的“繼承者”當中有很多人都分別受到不同城邦的崇拜。他們往往被賦予“救主”、“恩主”、“神”等稱號。出于同樣的原因,希臘城邦還會創(chuàng)立對某些幫助過本邦的人士的崇拜,即恩主崇拜。在希臘城邦形成了統(tǒng)治者崇拜風氣之后,托勒密和塞琉古兩王國國王也對之加以利用,先后建立了王國官方的國王崇拜和王室成員崇拜。馬其頓和帕伽馬兩國王室則未建立自身的國王崇拜。 希臘城邦對某些羅馬人個人、羅馬人集體和女神“羅馬”的崇拜也屬于恩主崇拜和統(tǒng)治者崇拜范疇。羅馬時期皇帝崇拜的確立也包含希臘城市對于皇帝的主動崇拜和皇帝允許和鼓勵這種崇拜兩種因素。
對于在城邦精神實質日益喪失的世界中生活的人們而言,個人對得到某些特殊保佑以及來世得救的愿望更為強烈,希臘宗教當中處于邊緣的具有非理性、情緒性、神秘性和個人性的一面在希臘化羅馬時代地位凸顯。各種秘儀極為盛行,并獲得進一步發(fā)展。以強調與神靈溝通和神秘主義為主要特點的形形色色的東方宗教也廣為流行。它們有的在希臘化時代之前就已傳入。東方崇拜或在形式上已希臘化,或與希臘宗教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融合。埃及的伊西斯(Isis)和奧西里斯(Osiris)、安那托利亞的庫柏勒(Kybele)、曼(Men)和薩巴吉奧斯(Sabazios)等很多東方神祇在希臘世界都受到了很狂熱的崇拜。薩拉庇斯(Sarapis)崇拜是埃及的一種綜合崇拜的希臘化形式,由奧西里斯和神牛阿庇斯的崇拜合并形成(Sarapis一名來自Osiris和Apis兩名的合成)。該崇拜在埃及當地并不普遍,在希臘羅馬世界卻極為風行。
六、基督教化與希臘宗教的消亡
從公元1世紀開始,基督教在希臘化世界中逐步發(fā)展起來。它雖然是在猶太教和希臘化互動的文化背景中形成的,但卻與希臘人的傳統(tǒng)宗教和文化之間存在著沖突和論戰(zhàn)。不過另一方面,基督教徒又利用和吸收希臘傳統(tǒng)文化的若干要素來支持和闡釋自己的教義。奧爾甫斯的宗教權威性和古老性為某些猶太人而后為基督教徒借用以論證其信仰的正確。在公元1、2世紀,某些基督教徒認為參加希臘宗教的獻祭儀式是可以接受的?;浇躺駥W家們也將希臘哲學作為建構基督教神學體系的重要證據和素材。
羅馬帝國官方對基督教徒也進行過多次迫害。公元312年皇帝君士坦丁皈依基督教標志著對基督教徒迫害的結束和羅馬帝國基督教化的開始,這也是希臘宗教注定走向死亡的開端。到公元4世紀末,皇帝們的基督教化政策達到壓制和攻擊被基督教視為“異教”的整個希臘傳統(tǒng)宗教的地步。禁止獻祭、破壞異教神像、祭壇、圣所和神廟的一系列法令不斷出臺。從公元4世紀開始,基督教徒也相應地對希臘傳統(tǒng)宗教展開攻勢。除了促使更多的人改宗基督教外,他們對傳統(tǒng)宗教圣所和神廟的破壞自公元5世紀以來也呈現出愈演愈烈之勢。德爾菲圣所阿波羅神廟的禁室遭到有計劃的破壞,其他一些重要建筑物被涂劃上十字架。神廟上坡方向的臺地上建造起了一座巨大的基督教教堂。雅典的帕忒儂神廟、埃瑞克透斯神廟(Erekhtheion)和赫法伊斯托斯神廟(Hephaisteion)都被改作教堂。更多的神廟則改作世俗之用,或被視為惡魔的寓所而廢棄。
人們普遍認為,“異教的死亡”發(fā)生在為時一個世紀的短時期內,而在羅馬帝國中多神教的終結是經過長期充分準備后的“一神教的勝利”的“自然”結果。有學者已經指出這種看法是基督教自身對公元4世紀歷史敘事的現代“還俗”版。 事實上,自君士坦丁以來的基督教反異教行動并沒有導致希臘傳統(tǒng)宗教在短時間內迅速消亡,傳統(tǒng)多神教的信奉者對基督教的攻勢也給予了抵制。公元5世紀,雖然作為傳統(tǒng)宗教主要儀式的獻祭屬非法,但是其他某些傳統(tǒng)儀式依然延續(xù)如前。泛雅典娜節(jié)游行和奧林匹亞以外的一些地方的奧林匹亞競技會仍在舉行。敘利亞的安條克城的奧林匹亞運動會一直到公元520年才終止。公元5世紀后半期仍有人前往雅典衛(wèi)城山坡上的醫(yī)神阿斯克萊皮奧斯圣所接受傳統(tǒng)的“托夢”療法。公元6世紀某些知識分子在其言論中仍舊表達著他們對古代神祇的信奉。某些傳統(tǒng)崇拜一直延續(xù)至基督教傳教士強行干涉時為止。 多神教公開對抗基督教進攻的行動也不是沒有。公元5世紀晚期在亞歷山大里亞就曾發(fā)生過多神教徒抗議一個基督教演說家在葬禮演說中攻擊傳統(tǒng)神祇的事件。
主教等神職人員稟承皇帝旨意,在農村地區(qū)建立很多教堂和修道院,取代當地原來的“異教”圣所和神廟的宗教權威,強令居民改信基督教。公元6世紀,基督教化的帝國大體形成。但在希臘的某些地區(qū),大規(guī)模的改宗到公元9世紀才完成。 傳統(tǒng)的希臘宗教的某些習俗依然存留,不過不再作為與基督教對立的獨立體系而存在,而是被視作構成因素為希臘東正教所吸納。
“長時段”的考察揭示了古代希臘宗教的穩(wěn)定性,這種穩(wěn)定性暗示了希臘宗教賴以存在的希臘社會基礎的“長時段”的穩(wěn)定性。希臘宗教是伴隨著希臘城邦的形成而形成的,是希臘城邦自身認同建構的一個組成部分。事實上,一個希臘城邦就是一個社會-政治-宗教共同體。相對于古風-古典時代而言,在希臘化和前基督教羅馬時代,城邦對外的政治獨立雖然被日益削弱乃至最終喪失,淪為帝國統(tǒng)治下的自治城市,但它對內作為社會-政治-宗教共同體的基本功能并沒有失去,作為其自身認同建構組分的希臘宗教的根本屬性也自然得以保持。羅馬帝國官方的強行基督教化政策恰恰使基督教會日益侵占著自治城市/城邦的精神、社會和政治領域,排擠和侵蝕著后者的社會-政治-宗教共同體功能,最終導致了希臘宗教的社會基礎的瓦解,希臘宗教為基督教所取代。然而,基督教取代希臘宗教并非一蹴而就,而是遭遇到來自希臘宗教的抵抗,希臘宗教的若干因素最終也得以保留并為基督教所吸收,所有這一切都證實了希臘宗教的頑強的生命力,一種“長時段”的生命力。
[作者徐曉旭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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