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春天,我第一次來到上海,為收集我父親蔣牧良的舊作,以備出版社重新出版之用。在南京路的上海圖書館,我逐頁查閱一摞摞被歲月塵封的雜志報紙,忙不迭招呼每一篇父親署名的大小文章,呵,原來你在這兒呢。父親已經(jīng)在十年前作古,他的著作和手稿也都在文革中失散,對我而言,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人,正日漸一日抽象成一個符號,從我生命中淡出??墒?,隨著那些發(fā)黃發(fā)脆的紙片在我眼前展開,父親逐漸在他的舊作里復(fù)活??梢哉f,我對父親精神與文學(xué)的了解概始于斯。
那些天的南京路是漫長的,那些天的圖書館是沉郁的。傍晚時間,閉館的鈴聲響過,我走出那間地板有些搖晃的閱覽室,聽守庫的老先生,咔達一聲將兩扇厚重的門鎖上,就仿佛又經(jīng)歷了一次與父親的生離死別——我從那個世界里走了出來,把他留在黑暗和寂靜里。我走到了大街上。初春的街樹剛剛長出小小的嫩芽,濕潤的風徐徐吹來,昏昏沉沉的額頭,像被搽了清涼油一樣爽然。歸家的上海人,個個心無旁騖,朝著將為自己開啟的門,將為自己亮起的燈步履匆匆。只有我,漫無目標地游走在外灘高樓的夾縫里和淮海路里弄的屋檐下。夕陽的光線像源自一盞漸漸暗去的燈,短去了鋒芒,我用腳步丈量的每一寸景象,都那樣的結(jié)實和陳舊,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五十年前父親的目光觸摸過它們。
1936年,父親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小說集《銻砂》,作為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文學(xué)叢刊”之一種出版刊行。主編巴金先生在叢刊的前言中說,我們的叢書,“作者既非金字招牌的名家,編者也不是文壇上的聞人。不過我們可以給讀者擔保的,就是這個叢刊里沒有一本使讀者讀了一遍就不要再讀的書。而且在定價方面我們也力求低廉,使貧寒的讀者都可以購買。我們不談文化,我們也不想賺錢?!蓖ㄟ^短短的幾句話,我們已經(jīng)可以窺見這個同盟的面容,年輕而自信,忠實于文學(xué),不屑于商利,并且關(guān)懷著社會的底層。魯迅、巴金、茅盾、張?zhí)煲?、歐陽山、吳組緗、艾蕪、沙汀、蕭軍、靳以、曹禺、鄭振鐸、李健吾、荒煤、蘆焚、何其芳、麗尼……這些曾經(jīng)照亮了我們眼睛的名字排列在一起,撐起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的半壁江山。我完全可以想象出,一個在文壇上出道不久的寫作者,被這樣朝氣蓬勃的陣營所接納,會給他的創(chuàng)作帶來怎樣難得的動力,況且還有敬如父兄的魯迅先生,在青年人圍坐一旁的時候,劃上一根火柴點燃了煙卷,同時也點燃了他們心中那個叫做方向的東西。這個方向即使在先生故去之后,還被父親和朋友們堅定地信賴著。父親與歐陽山先生執(zhí)掌著“魯迅先生殯儀”的橫額,走在為先生送靈隊伍前列,他們留在照片上那前行的姿態(tài)告訴了我。然而,事實上,“八·一三”事變的硝煙,很快黯淡了那個悲痛的行列中殘存的希望,上海淪陷了,大伙風流云散,父親也在日寇占領(lǐng)當局的通緝之下,逃離去了大后方。當他與張?zhí)煲硪黄穑嶔さ钠破囄餍械臅r候,他的長篇處女作在上海的某個印刷所的排字間,被戰(zhàn)火化為了灰燼,連一個字也沒留下,而他自己也再未回到上海來。
在我的履歷表上,1983年是我開始從事文學(xué)寫作的第一年,想來與這次搜集父親舊作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不過那時候,我并不曾料想,上海將是我們父女兩代人共同的文學(xué)驛站,甚至于起點。父親一生重要的作品,幾乎都集中在上海發(fā)表,迄今為止,我自己重要的作品《黑顏色》、《左手》、《桑煙為誰升起》也都發(fā)表在這兒。更要緊的是,我也曾跟父親一樣,在出道之際感受過被一個文學(xué)陣營接納的鼓舞。這個陣營同樣年輕而自信,忠實于文學(xué),執(zhí)著于藝術(shù)的追求和探索,不屑于商業(yè)炒作的利益。記得那幾年在長沙熱鬧的文學(xué)聚會上,上海來的人,上海來的信,上海來的雜志和報刊,都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名篇與喝彩共生,實驗與批評共榮,這個地方總是吸引著全國有志作為的文學(xué)青年,總是捧出文學(xué)最新的思考和成果,在某種意義上,重現(xiàn)著五十年前的輝煌。對那個時期的寫作者來說,上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也是貼近和親切的。每個寫累了的晚上,站到窗前望上一望,總覺得在看不見什么的地方,有一片燈光為文學(xué)亮著,那有可能就是上海。
在我的印象里,被法國梧桐濃蔭遮蔽的建國西路看上去樸素而僻靜,秋風一吹,五角形落葉就鋪滿了人行道。上海文藝出版社招待所的存在,賦予了這條路特別的意義和潛在的能量。再普通不過的一座民宅,清靜整潔的一間間小屋子,每天都在迎候全國各地的作家。兩位恪盡職守的老師傅,全天候坐在門房里,聽這些人上上下下的腳步敲打木質(zhì)樓梯,便可以知道他們愉悅或者沮喪的心情,而那心情所牽系的東西,多半在一頁頁稿紙之上。我曾經(jīng)多次出入于那座小樓,寒流襲來的下午,從外邊蒙頭蒙腦跑回來,會看到傳達室老師傅貼在房門上的留言,告訴你今天有誰來過電話,可能是《收獲》的肖元敏或者《上海文學(xué)》的楊曉敏,也可能是《文匯月刊》的肖關(guān)鴻或者《小說界》的魏心宏,而門的下方,正有一瓶剛剛沖好的開水,等著你拎進去暖暖和和地喝。
隔開多年再去上海,所聞所見與最初的感受自然是大不相同了。高樓、工地、熱氣騰騰的商戰(zhàn)和引領(lǐng)時尚的消費,是這座萬家燈火的大都市最富特征的布景和當仁不讓的主角。我在一片陌生里漫步街頭時,想起一些些文學(xué)的陳年舊事,也只關(guān)乎我和我的同輩們。第一次來上海拜訪過的前輩,如王西彥、趙家璧、錢君勻等先生早已辭世而去,巴金老人在病榻上纏綿多年的套終于解脫,而我已經(jīng)不會再去什么地方找父親的足跡,甚至連一種尋找的心情業(yè)已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