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拜訪北京外國語大學年逾九旬的加拿大籍老教授伊莎貝·柯魯克,承蒙她相贈15張寶貴的歷史照片——1948年初春,伊沙貝和丈夫柯魯克由英國共產(chǎn)黨中央介紹,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晉冀魯豫解放區(qū),采訪那里的土地改革。恰好一支由《人民日報》工作人員組成的土改工作隊,來到河北武安縣十里店村幫助土改,柯魯克夫婦參加其中,拍攝了大量照片——這些照片無疑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
她是投身革命的老前輩
在伊莎貝教授相贈的照片中,我看到一位年輕的女編輯卞仲耘——當時《人民日報》僅有的幾位女編輯之一。毫無疑問,我應當稱她為“老前輩”。隨后我知道,她和丈夫王晶堯,都是我父親在燕京大學的同學。進而我又知道,卞仲耘是1938年投身抗戰(zhàn)的老革命,她輾轉(zhuǎn)于戰(zhàn)場,在最艱苦的日子里加入共產(chǎn)黨。她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6年奔赴解放區(qū),親身參與了晉冀魯豫《人民日報》及后來的黨中央機關(guān)報《人民日報》的創(chuàng)建。
再了解下去,我吃驚了,卞仲耘還是“文革”中北京“紅衛(wèi)兵運動”的第一個殉難者——1966年8月5日,身為北京師大女附中黨總支書記、副校長的卞仲耘被自己的學生活活打死!當時她只有50歲,留下了4個孩子,一男三女。其中的一位女兒,今天是我朝夕相處的同事!這使我難以抑制一個新聞記者的職業(yè)精神,我要探詢,從《人民日報》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到“文革”的最初殉難者,卞仲耘的生命軌跡怎樣逶迤而來,又突然地被“文革”所阻斷?
北京師大女附中,如今的北師大附屬實驗中學,是京城“超一流”重點中學,名師如云,重點大學錄取率非常高。我的妹妹曾在這里求學,如今我的外甥也在這里上高中,已是高三學生,再過幾個月,他將加入高考的行列。我問他,知道卞仲耘這個名字嗎?知道40年前的“文革”發(fā)軔之時你們學校發(fā)生的故事嗎?
外甥搖搖頭,一無所知。這使人感到面對著我們厚重的歷史,遺忘是一種多么酷烈的病癥,它使人在認識現(xiàn)實的時候產(chǎn)生缺失和偏差,在判斷未來的時候出現(xiàn)迷茫。一個心理強健的民族是不能忘記歷史的,歷史的光榮和有過的病態(tài)都應該永志不忘!因為光榮使人自信,挫折使人聰慧。我投入了一番采訪,然后告訴妹妹和外甥——
她是棄文從教的中學校長
卞仲耘,我的前輩,曾是你們中學的教師,安徽無為縣人,生于1916年,在抗日戰(zhàn)爭民族危亡之際投身革命,1941年加入中共地下黨,是《人民日報》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
大學時代的卞仲耘,喜歡讀書,愛好歌詠,充滿革命理想不惜為之獻身。當教師,是卞仲耘少女時代的理想,她曾三次短暫地當過教師。新中國成立時百業(yè)待興,卞仲耘認為自己很喜歡當一名教師,于是接受戰(zhàn)友邀請,毅然離開新聞工作崗位,來到師大女附中這所京城名校。她教過語文,后來升任教導主任、校黨總支書記和副校長。當年,她的行政級別是12級。
師大女附中創(chuàng)建于1917年,是北京歷史最悠久的著名中學之一。新中國成立后,許多高級領(lǐng)導的女兒進入這所中學,校長通常由老資格革命家擔任。到1966年“文革”前夕,校長暫缺,總支書記、副校長卞仲耘就是學校的最高領(lǐng)導了。
卞仲耘是一位溫柔的女性,喜愛文學,喜愛音樂,喜歡在她眼前蓬勃長大的花季少女們。我在卞仲耘的丈夫王晶堯叔叔那里,看到了他們夫妻之間在戰(zhàn)爭歲月里短暫離別期間留下的幾十封信件,談相思談兒女談未來,對生活充滿美好的希望。
她慘死在自己學生的毒手下
是萬惡的“文革”打碎了卞仲耘的教育夢。
1966年6月,“文革”狂飆涌起,師大女附中領(lǐng)導全部“靠邊站”。教師的尊嚴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學生可以當面對老師直呼其名,學校里很快貼滿了攻擊學校負責人和教師的大字報。師大女附中的學生全是少女,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她們的大字報語言粗鄙低俗,充滿謾罵,而且這種粗俗野蠻僅僅是更大罪惡的開端。
6月23日,女附中召開“批判揭發(fā)”大會,卞仲耘被推上批斗臺。上臺發(fā)言的女學生呈義憤填膺狀,不時揮拳呼喊口號。批判者發(fā)言時,突然有學生手持軍事訓練用的刺殺木槍上臺,幾下將卞仲耘捅倒在地。她剛剛倒地,又有人拽著頭發(fā)將她拖起來。當時情形已非常殘忍,但無人制止。
心情沉重的卞仲耘于7月3日向中央領(lǐng)導寫了一封請求保護的緊急申訴信。她寫道:自己擁護“文革”,但請求不要對她使用暴力。她在信中說:“在群情激憤之下,我被拷打和折磨了整整四五個小時,戴高帽子,低頭(實際上是將上身彎到和下肢呈90度),罰跪,拳打,腳踢,手掐,用繩索反捆雙手,用兩支民兵訓練用的步槍捅脊梁,用地上的污泥往嘴里塞,往臉上抹,往滿臉滿身吐唾沫?!?1938年即投身革命的卞仲耘從未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在充滿了恐怖的日子里,王晶堯主張妻子立即離開北京,回安徽老家暫避。卞仲耘不同意,認為天南地北都是中國,天羅地網(wǎng)無處躲避。更重要的是,她認定自己是清白的,如果逃走,反而會被認為有問題。卞仲耘外柔內(nèi)剛的性格此時顯現(xiàn)得格外鮮明,她最后對丈夫說:“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p>
第二天,8月5日早晨,忠于職守的卞仲耘還是走向了學校——那是她的崗位。
就在這天下午,一群女紅衛(wèi)兵舉行批斗會,兇殘地折磨卞仲耘等多名學校領(lǐng)導。折磨很快發(fā)展為毒打,卞仲耘遭受無休止的毒打后心臟停止跳動,臨終沒有說一句話。
我難以想象,在卞仲耘身后,她的子女蒙受了多么大的煎熬。經(jīng)歷了“文革”十年的苦難,我簡直不忍心就此詢問卞仲耘的女兒,也不忍心詢問王晶堯叔叔。慶幸的是“文革”終于成為過去,但是我還有擔憂,因為我沒有看見當年哪一位參加了對卞仲耘圍攻毆打的女士站出來說一聲“對不起!”我還擔心,卞仲耘的悲劇故事,今天在師大實驗中學上學的孩子們都普遍不知道,萬一“文革”思維再度冒頭,他們怎能及時鑒別呢?所謂殷鑒未遠者,不就是這樣的指謂嗎?!
我把卞仲耘的故事簡短地告訴外甥,告訴他“文革”之后,卞仲耘已經(jīng)平反昭雪,再說一遍這個故事,是為了讓他加深認識,那就是黨在歷史決議中寫明的,40年前發(fā)端的“文革”是完全荒謬錯誤的,必須完全否定。
(責編:辛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