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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眼睛

        2007-01-01 00:00:00
        飛天 2007年1期

        弋舟,1972年生,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西安人,現(xiàn)居蘭州。有長中短篇小說60余萬字散見于《作家》《天涯》《飛天》等文學(xué)刊物,甘肅省文學(xué)院為其成立了“弋舟工作室”。

        那只雞一直藏在我家冰箱里。它被凍得硬邦邦的,爪子豎起來,脖子和頭筆直地昂著,二目圓睜,冰霜給它的眼珠蒙上了一層白翳。它翹首以盼的樣子,就像我一樣。我想,它要是在被宰殺之前,聰明地閉上眼睛,一定就不會是這副死不瞑目的難看樣子——那個賣雞的人手藝非常好,刀子一抹,就干掉了它。所以說,死并不會給它帶來痛苦,讓它魂飛魄散的。只是它的眼睛,它看到了刀子,看到了自己噴濺的血。而一只注定了要死的雞,是不該看到這些的,它看了不該看到的,就活該它痛苦。

        不是嗎,我要是懂得閉上眼睛,一切就不會是這樣的。

        可那時候,我并不懂得這個道理。

        下崗后我做了許多活計。我去超市做過送貨員,在街邊擺過舊書攤,還在自己家里辦過“小飯桌”,但做得都不成功。我所說的成功,當然不是指那種大富大貴的成功。我對成功的理解是:只要每月掙回來政府發(fā)給我的“最低保障”就行,那樣我就等于有了雙份的“最低保障”,我家的日子就會真的比較有保障了??墒俏易隽诉@么多活計,居然沒有一次掙到那個數(shù)目。后來政府照顧我,把我安置在街道的“綜治辦”里?!熬C治辦”里都是一些和我一樣的人,大家在進來之前都做過一些五花八門的活計,而且做得都不成功,所以就都有著一顆自卑的心。在“綜治辦”,我們穿上了統(tǒng)一的制服,袖子上繡著很威風的標志,每人還配發(fā)了警棍,你不仔細看,就會把我們當成公安。戴著袖標拎著警棍的我們一下子伸直了腰桿,覺得自己重新站立了起來,心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位置。而心若在,夢就在,有了夢,我們就生活得有滋味了。我們干得很歡實,風雨無阻地巡邏在大街小巷,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一切可疑分子。在我們的守望下,街道上的治安一下子大為改觀了,我們震懾了那些做壞事的人,為社會做出了貢獻。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們不但找回了自己存在的價值,而且每個月還有五百塊錢的工資可以領(lǐng)!

        這樣好的事情我當然是懂得珍惜的。我負責一個菜市場,說實話,那里真的是比較亂,有一群賊混在里面,他們把大鉗子伸在買菜人的口袋里,夾走錢包,夾走手機,有時候被發(fā)現(xiàn)了,就干脆公然搶劫。我家金蔓就被他們偷過。那天她提著一把芹菜回家,菜還沒放下就開始摸自己的口袋,她摸了摸左邊的口袋,又摸了摸右邊的口袋,來回摸了幾遍后就叫起來:完蛋了完蛋了,錢被夾走了,錢被夾走了。

        當她又摸了幾個來回,確定真的是被人把錢夾走了后,就詛咒說:這幫天殺的,要是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定掐碎他們的卵子!

        可我說:千萬不要,這幫人惡得很,郭婆的事你忘記啦?

        郭婆是我家鄰居,她在菜市場被人夾走了錢,發(fā)現(xiàn)后迅速追上去討要,結(jié)果被那個人的同伙用刀子捅在了屁股上。

        我這么說,當然是為了金蔓好。我怕她吃虧,真的被刀子捅了屁股或者其他地方,可怎么好?而且我也知道,金蔓被夾走的也不會是很多錢。金蔓口袋里的錢是不會超過二十塊的,我們夫妻倆的錢有時候加在一起,也不會超過二十塊。我是在心里算過賬的,我認為萬不得已的時候,損失掉那二十塊錢還是比較明智的。金蔓卻不理解我的苦心,她吃驚地看著我,眼睛里就有了火苗。

        金蔓說:那你說怎么辦?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的錢夾走?

        我說:也只能這樣吧。

        我教她:最好的辦法是你捂緊自己的口袋,讓他們夾不走。

        你說得容易!我一只手要提菜,一只手要付錢,難道還能再長出一只手來捂口袋?金蔓火了。

        我看出來了,她是把對于賊的憤怒轉(zhuǎn)移在了我的身上。

        我說:我這不是為你好嘛,最多就是丟掉二十塊錢,你和他們拼命,劃不來嘛。

        我還想說:難道你的命只值二十塊錢?

        但金蔓吼起來:二十塊錢!二十塊錢!你一個月掙幾個二十塊錢!

        她這么一說,我的腦袋就耷拉下去了。我想金蔓沒有錯,換了我,為了二十塊錢,說不定我也是會和人拼命的。

        所以,當我成為一名綜治員后,對于自己巡邏下的這個菜市場就格外負責。我知道那些賊偷走的不只是一些錢,有時候他們偷走的就是人的命。

        但那幫賊根本不拿我當回事,他們無視我的袖標和警棍。我在第一天就捉住了一個長頭發(fā)的賊。這個賊聚精會神地用鉗子夾一個女人的口袋,我在他身后拍了他一把,他不耐煩地掃過來一只手趕我走。我又拍了一下,他居然火了,回過頭來瞪著我。這太令我吃驚了。我的性子是有些懦弱,尤其在下崗后,做什么都不成功,就更是有些膽小怕事。所以當這個賊瞪住我時,我一下子真的有些不知所措。我被他瞪得發(fā)毛。我抬了抬自己的胳膊,為的是讓他能夠看清楚我胳膊上的袖標。他果然也看到了,兇巴巴的眼神和緩了不少。這就讓我長了志氣,我一把揪在他的領(lǐng)口上,想把他拖回“綜治辦”去。我手上一用力,就覺得這家伙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工人,力氣是一點也不缺乏的,我們工人有力量嘛。這個時候有人在身后拍我的肩膀。我也不耐煩地向后掃手。我的這只手里是拎著根警棍的,所以掃出去就很威風。但是我掃出去警棍后,依然是又被人拍了一下。我只有回過頭去了。我剛剛回過頭,眼睛上就被揍了一拳,直揍得我眼冒金星。然后就有人劈頭蓋臉地打我。我能感覺出來,圍著我打的不是一個人兩個人,是一群人,那些拳頭和腳像雨點一樣落在我身上。我被打懵掉了。即使懵掉了,我也沒有松開那個已經(jīng)被我揪住了的賊。我一直揪著他的領(lǐng)口,把他揪到我的懷里,抱著他的腦袋,讓他同我一道挨打。他的同伙看出來我是下了蠻力了,如果我不死,我就會一直抱著那個腦袋不放的。所以我就吃了一刀。

        那把刀捅進我的肚子,拔出來時我覺得自己身體里的氣都漏掉了。

        這件事情我一點也不后悔。

        因為我被送進了醫(yī)院,一切費用都是公家出的。我還得到了獎勵,“綜治辦”一下子就發(fā)給我三千塊錢的獎金!所以我雖然也挨了刀,但比起郭老太屁股上挨的那一刀,顯然要劃算得多。我挨的這一刀引起了相當?shù)闹匾?,公安采取了行動,當我重新回到菜市場時,這塊地方就干干凈凈的了。那群蟊賊蕩然無存,天知道他們躲到哪兒去了。我巡視在這塊自己流過血的地方,像一個國王一樣神氣。菜販們都對我很友好,有些經(jīng)常來買菜的婦女知道我的事跡,也對我刮目相看,態(tài)度都很親熱。

        那一天我依舊在市場里巡邏,就有一個婦女熱情地對我打招呼。

        當時她手里提著一只雞,她把這只雞舉在我眼前說:小徐,買只雞吧,這雞很好的,是真正的土雞。

        我笑著對她點點頭。我點頭本來是什么也不代表的,只是客氣一下。

        沒想到,她身邊那個賣雞的人立刻就說:好的,徐綜治員,我給你挑只精神的!

        然后他就動手替我捉住了那只雞。那只雞塞在籠子里,擠在一群雞當中,精神抖擻地伸著脖子。它這么神氣,當然就被捉了出來。賣雞的人手腳麻利,將它的頭和翅膀窩在一起,舉著那把尖刀就抹了過去。他的刀還沒落在實處,那只雞就瘋狂地掙扎起來。它一定是看到那把刀了,知道那是來要它命的。我都來不及說話,這只雞喉嚨上的血噴濺出來,“咯”了半聲,就死掉了。一會兒功夫它就被收拾成了另外的一副樣子:光禿禿的,就好像人脫了衣服一樣。賣雞的人抓著它的腳,在水桶里涮一涮,不由分說地塞給我。

        我說:我不要我不要!我連忙拒絕,舉著手里的警棍搖擺。

        但他堅持要塞給我,并且一再表示不要收我的錢。我就動心了。本來我的口袋里是沒有能夠買下一只雞的錢的,現(xiàn)在不用付錢就可以得到一只精神的土雞,實在是很誘人。

        隨后我就拎了這只雞回家。我總不能一手拎著警棍,一手拎著這只雞工作吧?回去的路上我還想,哪天我口袋里有足夠買一只雞的錢了,我就一定把賬付給人家。我是不會利用職務(wù)的便利去索取好處的,我不能對不起政府發(fā)給我的警棍和五百塊錢。

        那天我拎著一只雞回家,快走到自家樓下時,心里突然焦躁起來。我的心慌慌張張的,有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怎么來的,只是覺得煩悶。我上到樓上,用鑰匙捅自家的門鎖。我捅了幾下那門都沒有被捅開。我都覺得是自己找錯門了。我把那只雞放在腳邊,把警棍夾在胳膊里,繼續(xù)去捅。這樣捅了很長時間,門卻突然從里面打開了。

        我家金蔓站在門里,向我嘟噥說:你干什么回來了,你不好好巡邏,跑回來做什么?

        她一問我,就把我要問她的話憋回去了。本來我是要問她的,早上她明明出門去布料市場了,這會兒怎么卻躲在家里?我把腳下的雞拎起來讓她看。我原以為她會為這只雞吃驚的,我想她會是高興還是生氣呢?她多半是會先生氣吧,埋怨我居然會奢侈地買回來這么好的一只雞。不料她掃了那只雞一眼,就自顧自地扭頭進了屋。

        這個時候我就開始起了疑心,心里面說不出的別扭。

        我把那只雞放進冰箱里,準備重新回到菜市場去。走到門口了我又折回來。

        我問金蔓:你不去上班,跑回來做什么?

        金蔓坐在梳妝鏡前化妝,她說:我回來拿樣?xùn)|西。

        我說:你反鎖住門做什么?

        誰反鎖門了?誰反鎖門了?金蔓突然怒氣沖沖地嚷起來。

        我悶頭又回到屋里,坐在沙發(fā)里看她。我覺得胸口很難過,有些上不來氣。

        我說:金蔓你倒杯水給我喝。

        金蔓回頭疑心重重地看了我一眼,終于還是倒了杯水給我。

        我捧著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在喝水的過程中,我的眼睛也沒有閑著。我把我家的屋子看了個遍,隨后我就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我家那張大床前。我把家里看了個遍,覺得只有這里是個死角。我就像受到了老天的啟發(fā)一樣,毫不留情地掀開了那張床的床板。

        起初我以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因為我眼睛看到的,絕對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東西。事后我也想,要是當時我真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那該多好。我就會把床板放下去,繼續(xù)回到菜市場去巡邏,那樣一切就不會鬧到今天這樣的地步??僧敃r我卻揉了揉眼睛,定神去看我不愿意看到的東西。我以為那是一塊大海綿,它蜷在床板下面的柜體里,顏色也真的是和一塊海綿差不多。即使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也直到它動起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一個人。

        那個蜷在我家床下的男人坐了起來,他只穿了一條褲衩,所以我才把他身體的顏色當做了海綿。他一坐起來,反而將我嚇了一跳,我不由得就往后退了幾步。

        我家金蔓和我是一個廠子的,當年我們皮革廠是蘭城數(shù)得著的好單位。所以我們家也是過了一段好日子的??墒呛萌兆诱f完就完,就像一個人走在街上,毫無防備地就被卷進了車輪下面,一切都由不得你。

        日子不由分說地就變了樣,這件事情教育了我和金蔓,讓我們懂得了什么事情都要提前往壞處去想的這個道理。我們明白了道理,日子卻過得更加困難。我們變得不敢憧憬了,變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總是覺得還有更壞的日子在后面等著我們。有時候我為了給金蔓打氣,就違心地說只要我們努力奮斗,日子終究是會好起來的。每次我這樣說,金蔓都會冒火,她說這種話你自己信嗎,我們憑什么去奮斗?有一次她的心情格外不好,干脆就恨恨地說:倒是我,還有去做雞的機會!金蔓說出這種話,我當然難過死了。她都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我們的女兒青青也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她卻說出這種話。

        我心里面并不責怪金蔓,我理解她,她下崗后也和我一樣,也是做什么活計都不成功。她去別人家做過保姆,去商場做過保潔員,每一次都做不久,她看不得那些白眼,她的心氣比較高。

        所以我還是要經(jīng)常給金蔓打氣,說一些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因為我愛惜金蔓,如果連一些好聽的話都不能說給她了,我會更內(nèi)疚的。我也看出來了,雖然每次金蔓聽到我的空話都會發(fā)脾氣,其實她的心里也是需要聽到這些話的,她也需要借這個機會發(fā)泄出來,她也需要有個人總在她的耳朵邊說一些空話。

        我們都變了。以前是我的脾氣比較大,而金蔓是比較溫柔的。如今好日子過去了,我就要還上以前欠下她的了。

        我這樣不斷地給金蔓打氣,大概感動了冥冥中的什么,我們的日子就有了一些轉(zhuǎn)機。先是我被安排進了“綜治辦”,接著金蔓也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金蔓在一家布料批發(fā)市場替人賣布,這個工作比較適合她。有一次我去看她,恰好有人在她的攤位前扯布料。那人一口一個“老板”叫著金蔓,跟她討價還價,這讓金蔓很是受用。我看出來了,她也是把自己當做一個老板來看待了。我替金蔓感到高興,她既可以掙到錢,又可以享受做老板的滋味,當然是件好事情。

        而那個真正的老板,我也見過。他是個姓黃的南方人。在我的印象里,蘭城所有賣布的老板似乎都是南方人。黃老板的生意遍布蘭城的東南西北,所以他基本上是不守在攤子上的,我去看過金蔓許多次了,只遇到過他三兩面。他斯斯文文的,說話當然是南方的口音,而且還將我稱作“徐先生”。他用南方話叫我“徐先生”,還讓煙給我抽,我對他的印象就很好。

        后來有一次黃老板開著車子送金蔓。那天金蔓買了一袋米,還是他幫著提到了我們家。黃老板在我們家屁股還沒有坐熱就走了,金蔓下去送他,卻送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上來。我隱隱約約有些不高興,我對金蔓說以后不要讓人家送了,畢竟,人家是個老板。金蔓莫名其妙地又發(fā)火了。

        金蔓說:你也知道人家是個老板呀!

        這之前金蔓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對我發(fā)過火了,所以她答非所問的,我也就沒敢再吭聲。

        我說了,我對黃老板的印象很好,而且,人家畢竟是個老板,所以那天當他光著身子從我家床下爬出來時,我在一瞬間就有點兒不知所措。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竟然在這個人面前還有些卑躬屈膝。好一陣我才回過神,回過神來我第一個動作就是掄起了手里的警棍。那根警棍一直就拎在我手里,這時候就派上了用場。這時候要是我手里拎的是一把刀,我也是會掄起來的。因為我眼睛都紅了,殺人的心都有了。

        可是我家金蔓卻攔住了我。她擋在我面前,準備用她的頭迎接我的警棍。即使我都有了殺人的心,對金蔓我還是下不去手。可是我恨呀!我就換了另一只手上來,一巴掌摑在她臉上。我家金蔓的皮膚很白的,我的那一巴掌立刻給她的臉上留下幾根指頭印。她挨了打也沒有退縮,她寧死不屈地瞪著我,反倒是我軟了下來。我的眼淚忽地流了出來。

        我說:金蔓這都是為什么呀?

        金蔓不回答我。她能回答我什么呢?她做出了這樣的事情,她還能怎么回答我呢?她一言不發(fā)地橫在我面前,身上的香味我都能聞得到。我想這是我老婆呀,如今卻被別人搞了。金蔓身上的香味,她瞪著我的樣子,這些都讓我的心碎掉了。

        那個躲在金蔓身后的黃老板趁機穿上了他的衣服。他穿上了衣服后,就像一只死雞又插上了羽毛,一下子就變得神氣了。我們夫妻倆僵在那里,他卻坐到了沙發(fā)上,還點了一根煙抽起來。

        這個時候我殺人的心已經(jīng)沒有了。我渾身都變軟了,連舉起那根警棍的力氣都沒有了。我心里想的是:你們在哪里搞不好,黃老板那么有錢,你們可以去賓館,去更舒服的地方,為什么非要搞到我的家里呀?我都委屈死了,很想抱著金蔓大哭出來。我太需要她能給我個交代,如果她能軟下來,對我說些好話,我想我一定會感動的,說不定就原諒了她。可是金蔓一點也不軟,她身子里像是打上了鋼筋,硬硬地戳在那兒,倒好像是我做了虧心的事。

        我只有拖著哭腔向他們吼道:滾——

        我讓金蔓滾,她就滾了,再也不回來。

        我一下子垮了。以前過好日子的時候,我和金蔓也吵架。那時候我比較兇,可我讓金蔓滾她也是不肯滾的?,F(xiàn)在我的這個家少了金蔓,我才發(fā)現(xiàn)我有多離不開她。金蔓即使再不好,也撐著我們這個家的天,她知道給家里買米買菜,而米和菜,就是一個家的天啊。尤其是我們這樣的家,少了個女人,就更加承受不起。除了米和菜,有金蔓在,我就會覺得踏實,覺得日子還是兩個人在熬,如今只剩下我一個,就覺得自己很孤苦,日子真的是沒有了指望。

        沒有人安慰我。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給自己的女兒青青,她卻說:也怪你,你裝作看不到,不就沒事了嗎?

        我很吃驚,青青怎么能這樣說呢?難道她在學(xué)校就是這么學(xué)知識的嗎?她怎么連一點是非觀念都沒有呢?

        我說:我長了眼睛,怎么就能裝作看不見呢?

        青青說:你可以當自己沒長眼睛嘛,實在不行,就閉上眼睛。

        我愣在那兒,覺得自己的女兒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了。也許是我不好,我不該把這種事情說給女兒聽??墒俏姨珎牧?,除了自己的女兒,我心里的苦該去說給誰聽呢?我只有說一說,才會好受些。我覺得青青也是個大姑娘了,她的母親不翼而飛了,想瞞也是瞞不住的。我看青青,覺得她也真的是個大姑娘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jīng)長得都和我一樣高了,她還染了紅色的頭發(fā),就像街上的大姑娘一樣。尤其在她讓我“閉上眼睛”時,那副說話的神氣,就顯得更加成熟了,像一個十分老練的女人了。

        青青讓我閉上眼睛,我只好去找大桂,她是我們廠子以前的工會主席。那會兒我們廠子還興旺的時候,大桂就是我們工人的主心骨。她給我們爭取福利,發(fā)雞蛋,發(fā)菜油,多得我們吃都吃不完。我們心里有了疙瘩,也去找她,她是最會解疙瘩的人。大桂下崗后自己開了家小飯館,她看到我還像以前那么親熱。我以為她會給我出出主意,沒想到她給我出的主意也和青青差不多。

        大桂說:這種事情現(xiàn)在多得很,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我說:大桂怎么連你也這樣說呢?我不是個瞎子??!

        大桂說:我們這種人,還是做個瞎子的好,看不到煩惱的事情了,才能把日子扛下去。人家那些當官發(fā)財?shù)目梢孕拿餮哿?,你要心明眼亮做什么?有些事情,你看不到,就等于沒發(fā)生,金蔓還是你老婆,每天還會和你睡在一張床上,你非要去看,就只好倒霉了。

        我覺得大桂也變了,但是也覺得她的話有一些道理。我想“我們這種人”是哪種人呢?不就是一些讓政府發(fā)“最低保障”的人嗎?一個拿著“最低保障”的人,好像是不應(yīng)該有什么太高的要求吧。

        大桂即使變了,也依然比較會解疙瘩,她讓我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起碼還給我留了一只睜著的眼睛。

        大桂的話我聽進去了,我打算去把金蔓找回來。我現(xiàn)在真的愿意自己是個瞎子。我走出大桂的飯館后,呆呆地在大街上站了很久。本來明晃晃的天,在我眼里都變成灰灰的了。

        我向“綜治辦”請了假,一大早就去布料市場找金蔓。

        去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布料市場在十點鐘之前是沒人開業(yè)的。以前金蔓在家的時候,每天早上天不亮就會出門,現(xiàn)在想,她走那么早,當然是去會那個黃老板了。他們天天泡在一起,還要爭取多余的那幾個小時。想到這些,我的心里要多酸有多酸。

        我站在空蕩蕩的布料市場里,無比傷心地等待著。

        十點鐘以后,布料市場開始熱鬧起來。我的耳朵邊開始灌滿了嘰嘰咕咕的南方話。那些賣布的老板都是些南方人,他們一邊開自家攤位的卷簾門,一邊嘻嘻哈哈地開玩笑,讓人覺得他們的一天才是新的一天,是蒸蒸日上的一天。金蔓這時候也來了。她沒有看到我,自己低了頭也去開卷簾門。我一下子覺得這個女人和我遠了,她好像已經(jīng)成了一個和我無關(guān)的人,她正在開啟的,也是一個新的一天,而這樣的一天,是和我沒有關(guān)系的。

        當我站在她面前時,她也真的像一個陌生人似的看我。

        金蔓說:你不要在這里鬧,我要做生意的,你在這里鬧,還會有人買我的布嗎?

        金蔓以前來賣布是為了我們的家,可是現(xiàn)在,我覺得她賣布完全就是為她自己了,她把這當成了她的生意,在她眼里,這賣布的生意是比我重要許多的事情。

        我說:我不鬧,我是來找你回家的。

        金蔓說:我不回去。

        我說:你不回去你住哪兒呢?

        金蔓說:住哪兒用不著你管。

        我看到金蔓眼睛有些紅,心里也難過起來。我苦口婆心地說:金蔓你不要糊涂,你是有家的人呀,那個姓黃的是在騙你,他只是沾沾你的便宜,他不會娶你做老婆的。

        金蔓的臉色馬上沉下去了。她說:誰說我要做他老婆了?

        我說:你不做他老婆你和他睡!你這樣做,不是把自己當妓女了嗎?

        金蔓叫起來:我就是妓女!你走!

        她寧可承認自己是妓女也不肯和我回家。

        我說這種話,并沒有想把她惹怒,我是在勸她,是為了她好。

        而她一迭聲地趕我走:你走!你走!你走!

        我不走,但是也不敢繼續(xù)說下去了。我來這里,并不是想要和她鬧,我是想把她帶回去。她發(fā)起脾氣了,我就只好暫時先閉上嘴。

        我在金蔓的攤位前找了個坐的地方,那是個舊花盆,里面的花早死了,只留下一點點枯枝。我坐在這個舊花盆的沿上,等著金蔓的氣消下去。

        金蔓招呼著上門的生意,臉上盡是笑,讓我吃不準她是不是已經(jīng)不生氣了??吹剿纳夂?,我居然有些為她高興。在她做完幾筆生意后,我重新又站在她面前。沒想到她臉上的笑忽地又跑掉了。

        她揮著手說:你走!你走!

        我看她還是那么堅決,就只好又走回到那個花盆邊坐下去。

        中午的時候,那個黃老板來了。他手里捏著把車鑰匙,一甩一甩地進了自己的攤位。我看到金蔓在對他說話,隨后他就扭過頭來向我這邊望。

        我的心情很復(fù)雜,對這個人既有些恨,又有些怕。我恨他是當然的,可我怕他什么呢?這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他從攤位里走出來,我就不禁有點緊張。好在他并沒有走向我,而是和其他攤位的人聊起天來。一會兒工夫,他的身邊就聚起一堆人,都是些三十多歲的男人,一個個都面色紅潤。他們用自己的家鄉(xiāng)話說笑,聲音很大,我連一句都聽不懂。這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內(nèi)心里怕的是什么了。我是在這個布料市場里有了身在異鄉(xiāng)的感覺,我雖然還在蘭城,但是我一點沒有當家作主的感覺。我明白了,現(xiàn)在的世道,誰有錢,誰就是城市的主人。

        我一直坐在花盆上。這樣整整坐了一天。

        中午飯金蔓和黃老板叫了快餐,他們坐在布攤后面,當著我的面,明目張膽地一同吃。我什么也沒吃,我也吃不下。我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不是因為餓,是因為心里的苦。

        他們在下午四點鐘就早早地收了攤,然后雙雙從我眼前走過去。

        看到他們走掉了,從我的眼前消失,我居然有些如釋重負。我覺得這一天非常難熬,非常漫長。他們始終在我眼睛里,我的心就擰在一起,他們不在我眼睛里了,我的心才稍稍寬展些。

        第二天我依舊去了布料市場。和前一天一樣,金蔓看到我還是那兩個字:

        你走!

        我說:金蔓你不該這樣對我,你還是我老婆不?

        我這么一說,金蔓就不趕我走了。她把臉扭到一邊不看我。她不理我,我同樣難辦。我想和她說話,勸勸她,甚至去求她,但她不給我機會。我站在她的攤位前,又怕影響她的生意,所以只好又坐到那個花盆上去了。

        我坐在花盆上想,我不能就這樣一直坐下去,這樣坐怕是把金蔓坐不回去的。所以我又回到了金蔓面前。

        我說:金蔓你和我回家,我們回家好好說。

        金蔓并不理我。

        我說:你這樣總不是個辦法,我們終究還是夫妻。

        她依然不理我。

        我渾身顫起來,忍不住就動手去扯她的胳膊。她使了很大的力氣把我的手甩脫掉。我就又去扯她,她跺著腳說:你走!這時候我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了,聽她又說出這兩個字,我的血一下子就涌到頭上。我在手上使了勁,揪在她的衣領(lǐng)上,像捉一只小雞似的把她揪了起來。金蔓死命地掙,她越掙,我的蠻力就越大。我把她拖了出來,一下子圍上好多看熱鬧的人。金蔓哭號起來,伸手抱住了一捆布料,那樣子就是要垂死掙扎的意思。我悲憤到了極點,她這副樣子,好像就是我的敵人一樣,我拖她,是要把她拖回家,而她,好像是我要把她拖進地獄去一樣!

        我拖著金蔓。金蔓抱著一捆布料。我把金蔓和布料一起拖出好幾米。布料被抖開了,一部分抱在金蔓懷里,一部分踩在看熱鬧的人腳下面。

        這時候那個黃老板來了。他從人堆里擠出來擋住我的去路。

        他說:你們做什么?搞什么搞?這么糟蹋我的布料!

        我瞪著他,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他糟蹋了我的日子,卻訓(xùn)斥我糟蹋了他的布料。我一把就撥開了他,把他撥得一個趔趄。

        這就算是我先動了手。我根本沒有防備,我剛一動手,自己腦袋后面就挨了一拳頭。打我的是幾個南方人,他們都是黃老板的老鄉(xiāng),這個布料市場就是他們的,他們在這里囂張得很。這幾個南方人圍住我打,那架勢非常侮辱人。他們打得并不兇,看得出對于打人他們還不太熟練,但是他們又非常陰毒,其他幾個人限制住我的手腳后,就有一個脫下了腳上的拖鞋來抽我的臉。拖鞋抽在我臉上聲音非常大,啪地一聲就抽出我一嘴的血。我嘴里的血應(yīng)聲而出,這個效果鼓舞了他,他就大張旗鼓地用手里的拖鞋抽起我的臉來。

        我聽見金蔓嚎起來:你們不要打呀!

        但他們繼續(xù)打我。他們一邊打,一邊發(fā)出南方腔調(diào)的恐嚇。我的耳朵邊盡是那種嘰里呱啦的聒噪。

        這種聒噪在我耳朵邊響了很長時間,我的嘴里充滿了腥咸的血味,所以我覺得這種聒噪的腔調(diào)也有一種腥咸的味道了。

        后來終于響起兩嗓子我熟悉的蘭城話:散開!散開!

        來的是兩名保安。他們阻止住了對我的毆打,卻不由分說地把我拖進了市場的治安室里。起初我以為自己遇到了好人,畢竟我們都是蘭城人,而且我也是一名“綜治員”,在身份上和他們差不多。不料這兩名保安完全不把我當自己人看待。他們連事情的緣由都不問一問,一進保安室就讓我蹲下。不但讓我蹲下,他們還讓我把頭抱起來。

        這簡直把我委屈死了。我咬著牙問他們:你們什么意思呀?干什么這樣對我?

        他們說:你跑到市場里鬧事,這么對你還是輕的!

        我說:我沒有鬧事!

        我還想說下去,卻被他們一警棍戳在肚子上。

        我疼得窩下腰,剛抱住肚子,膝彎又被一警棍掃過來。看來這兩名保安打人打得是非常熟練的。這一下太狠了,我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然后那兩根警棍就沒頭沒臉地打過來,打得我滿地打滾。

        我被打怕了,叫著向他們告饒:別打了別打了,我會被你們打死的!

        他們說:打死你也是活該!誰讓你跑這兒來鬧事!

        我說:我不來了,我再也不來了還不行嗎?

        這樣他們才停手。我抬起臉,看一眼他們,瞞眼都是警棍!而那些警棍都是紅色的。我的眼睛都被他們打出血了。

        我被他們關(guān)到天黑才放出來。放我出來前,他們還給我做了份材料。他們叫來了黃老板,卻根本不問前因后果,只得出結(jié)論是我先動手打了人。他們抽著黃老板讓給他們的煙,命令我在那份材料上簽字。這明擺著是在冤枉我,可我也只能簽了那個字。

        我往回走,身上到處都是疼的。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嚇人,因為迎面過來的人都繞著我走。

        我想我這個樣子是不能夠回家的,我怕嚇著我家青青。我就繞道去了大桂的飯館。

        大桂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樣,她哇地叫了一聲,問我是不是被車撞了。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我一開口,喉嚨就被肚子里滾上來的傷心哽住。那時候我絕望透了。

        那會兒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大桂這家小飯館里卻一個客人也沒有??磥硭幕钣嬕膊怀晒Α4蠊鸾o我端來一臉盆水,我把頭悶在臉盆里,臉上那些傷被水一浸,就像被蜜蜂蟄了一樣。大桂用毛巾替我擦耳朵背后的血,我很想哭出來,但我強忍住了。我一個大男人,怎么好意思在女人面前哭呢?大桂的身上有一股油煙味,這一點和金蔓不同。金蔓的身上總是香的,她天天沖澡,即使給別人家做保姆的時候,她身上都是香的。可是一身油煙味的大桂如今在給我擦血,我就覺得她身上的味道才是香的。

        大桂替我擦了血,又用毛巾替我撣身上的土。她用的力氣并不大,但是一碰到我,我就咝咝地吸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見到了大桂,我就變得嬌氣了,身上的傷就格外地疼了。我現(xiàn)在非常孤苦,大桂這個曾經(jīng)的同事在我眼里就像親人一樣了。

        我把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了大桂。

        大桂說:告他們!

        可大桂馬上又嘆了口氣說:算了,告也告不贏,他們會說是你先打的人,他們是在維持秩序。

        在大桂面前,我的血氣就恢復(fù)了。我狠狠地說:他們欺人太甚,搞急了我會殺人的!

        大桂說:你,你千萬別干蠢事。

        我說:他們逼我,我也沒有辦法!

        大桂說:其實誰也沒逼你,怪來怪去,還是怪你家金蔓,她要是肯跟你回家,誰能攔得???

        她這么一說,我的氣就泄掉了。我說狠話,是因為怨恨,可是如果怨來怨去還得怨回自家人身上,那我還怨什么呢?金蔓再傷我心,我還是把她當自家人看的。

        我從大桂的飯館出來就急匆匆地往家趕。我怕回得遲了,我家青青會沒飯吃。

        走到我家樓下時,我看到兩個人抱在一起,在黑漆漆的樓道口親嘴。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已經(jīng)上了樓,又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頭。盡管我眼睛被打傷了,但是我還是覺得那個和人親嘴的女孩是我家青青。

        這回又是我的眼睛惹的禍。我又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他們都要求我閉上眼睛,可是我自己的女兒在和人親嘴,我也可以裝作看不到嗎?

        我跑下樓,在那兩個人身邊像狗一樣地轉(zhuǎn)著圈。光線很暗,這兩個人又抱得很緊,他們的頭翻來覆去的,所以我不好看清楚。直到那個女孩哼了一聲,我才確定下來,她真的是我家青青!

        我的頭皮一下子炸開了。

        我大吼了一聲:青青!

        他們被嚇得不淺,忽地就分開了。

        那個男孩像只兔子般的撒腿就跑。我家青青居然也想跟著跑。我一把拽住了她,她拼命地掙,那勁頭就同金蔓一模一樣。我一天來所有的積怨都升起來,全部跑到了我的一只手上。我用這只手重重地摑在青青的臉上。青青被我這一手的怨氣打得一頭栽出去,腳跟還沒站穩(wěn),就被我半提半拖地揪上了樓。

        進到家里,我打開燈,一下子就被嚇著了。我看到青青的鼻子和嘴角都掛著血。青青也看到了我的臉,她也被嚇著了。她一定在想,是什么把我搞成了這副鬼樣子?我們父女倆互相看著,都呆若木雞。許久,青青才哇地一聲哭出來。

        爸,你這是怎么了?青青對著我哭喊。

        我回過神,指著她的鼻子罵:你不要管我怎么了,你是怎么了!你還要不要臉!

        青青驚恐萬狀地看著我哭。我知道,她并不是怕我再打她,她是非常倔的孩子,我以前打她她從來都不哭。她是在心疼我,是我臉上的傷讓她害怕了。這么一想,我的心里就不是個滋味。

        但我還是硬起心腸,繼續(xù)罵她:你做這種不要臉的事情,也找個地方去做呀,你也不要讓我看到呀,你是存心要氣死我嗎?

        青青把嘴唇咬起來,她不吭聲,只是默默地流眼淚。

        我罵著罵著,自己的眼淚也流出來了。

        我的眼淚剛剛滾出來,青青就顫著聲音說:爸,你別哭,我再不了。

        青青對我說她再不了,是想安慰我,但是,她在這天晚上卻從家里跑掉了。

        這天晚上我做夢了。我夢到我和金蔓又回到皮革廠上班了,我們穿著膠鞋,在車間的污水中趟來趟去。但是我們都很快活,彌漫在空氣中的皮子臭味,都是那么溫暖和親切。我們像是在海灘邊無憂無慮地戲耍,腳下的污水都濺起一朵朵浪花一樣的水珠……

        我在半夜醒來,夢里的好情景蕩然無存。我除了一身的疼痛,還覺得胸口像被塞進了一把茅草。這種感覺讓我害怕,它就像那天我拎著雞回家一樣,心里平白無故地焦躁。我跳到床下,跑到青青的屋子里。她果然不在了。只有她的被子躺在她的小床上。

        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青青的學(xué)校。

        青青的老師姓呂,是個很年輕的小伙子。他問我青青會去什么地方呢?

        天哪,這本來是我想問他的話。我要知道青青會去什么地方,我就不會跑到學(xué)校來問他了。

        呂老師說:你們是怎么做家長的,一點也不關(guān)心孩子,只顧了去賺錢吧?

        他很有興趣地看著我的臉。我想他是故意這么問的。他看到了我的臉,就應(yīng)該知道我這副樣子不像一個能賺錢的人。

        我的臉腫成了一團,兩只眼窩都烏突突的,嘴唇也向外翻著。

        我說:我是關(guān)心我家青青的,所以我才打了她耳光。

        呂老師說:你這種方式不對,你這個做家長的,觀念太陳舊。

        我聽他這么說,心就揪在一起。我也很害怕是因為我的緣故,逼走了我家青青。

        呂老師說:遇到那種情況,你不應(yīng)該馬上采取措施,你應(yīng)該在事后教育青青。她也是個大姑娘了,會懂得要面子,你當著那個男孩的面打她耳光,她當然受不了,換了你你也受不了。

        我說:你是說,我當時應(yīng)該由著他們親下去?

        呂老師說:對,這是教育的藝術(shù),做家長的要學(xué)習這門藝術(shù)。當時那種情形,你看到了,最好也裝作沒看到,先閉著眼睛過去。尤其在你沒有能力解決那種事情的時候。

        我覺得我的頭皮麻了一大片。又是一個讓我閉上眼睛的。我想難道真的是我錯了?我的眼睛真的惹出了這么多禍?要是我真的什么也看不到,我家的日子就太平了?可是以前日子好的時候,我也不是個瞎子啊,非但不是瞎子,而且眼睛里還揉不得沙子,可那時候,日子也沒有亂成這樣啊。

        我在青青的學(xué)校一無所獲,只搞清楚了那個男孩的名字。

        呂老師告訴我:一定是馬格寶,除了他不會有別人。徐青青和他好,我早看出苗頭了!

        聽他這么說,我心里很生氣。我想早看出苗頭了你不教育他們,你也把眼睛閉上了嗎?這就是你的教育藝術(shù)嗎?但我沒有質(zhì)問他。我只是問他那個馬格寶家在哪兒,他卻說不知道。

        他說:我不知道,你自己找找吧。

        我就自己去找那個馬格寶。

        我走出校門,看到一個男人開著車送他的女兒來上學(xué)。那個女兒大概是因為遲到了,一直在對她的父親發(fā)火。她的父親臉上堆著笑,身子從車窗爬出來,摸出錢夾給她塞錢。先塞一張一百塊的,她還在跺腳,把腳跺得嗵嗵響。她的父親就又塞一張。她還跺腳,干脆搶過那只錢夾,自己從里面扯出一把來。然后她才滿意了,捏著一大把錢進學(xué)校了。她和我走了個迎面,看到我的模樣就倒吸了一口氣,說:噢!卡西莫多!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但我眼睛看到的這一幕,讓我的心里難過起來。我本來對青青有些怨恨的,認為她太不懂事,給我家千瘡百孔的日子火上加油,可是我現(xiàn)在看到了其他孩子是怎么過的,就覺得我家青青原來也很可憐。

        我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女兒。

        我自己去找那個馬格寶,但是我并不知道馬格寶家在哪里。

        這時候一個和青青差不多大的男孩走過來。他一邊走還一邊抽著煙,快到學(xué)校門口了,才把煙扔掉。

        我攔住他。我的臉大概把他嚇了一跳,他倒退一步,問我:你,你要做啥?

        我問他知道不知道馬格寶家住哪兒?他狐疑地看著我,想了半天說他不知道。我看出來了,他是知道馬格寶家的,但是他不愿意告訴我。我受到了剛才那一幕的啟發(fā),也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碎錢。我給了他一張五塊的,他接在手里,兩眼望天。我咬了咬牙,又給了他一張五塊的,他才開口了。

        他說:馬格寶家在廟灘子齒輪廠家屬院。

        我找到了馬格寶家。他家住的是平房。馬格寶的父母在自己搭的小廚房里蒸涼皮。他們蒸那么多涼皮,看來是做這個生意的。

        馬格寶的母親對我不耐煩地說:馬格寶?我們也不知道死哪兒去了,已經(jīng)三四天沒回家了。

        我說:他不回家你們也不找他?

        她說:找他做什么?他不在倒好,我們眼不見心不煩!

        我說:可是我女兒現(xiàn)在也跟著他跑了。

        她說:那是你的事。

        我說:你們這樣對孩子不負責。

        她說:我們能負了自己的責就不錯了,我們的責任就是賣涼皮!

        我說:涼皮能比孩子重要?

        她怒沖沖地說:你不懂就別瞎說!不賣涼皮我們吃什么?你哪里懂得我們下崗工人的難處!

        我本來想告訴她我也是個下崗工人,可是我轉(zhuǎn)過身就走了。我跟她說那些有什么用呢?

        我走到大街上了,馬格寶的父親卻追出來。

        他圍著一個藍色的粗布圍裙,手里還戴著一副橡膠手套。他讓了一根煙給我,對我說:你找你家女兒,順便也給我找找馬格寶吧,你要是能見到他,就讓他回家。你告訴他,就說是我說的,他要是不想上學(xué),就不上了,那樣也好,還能把學(xué)費省下來。他這樣交了學(xué)費卻不去上學(xué),不是很浪費嗎?

        這個做父親的可真省心,連找兒子都能讓人順便找。

        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呢?

        我在蘭城轉(zhuǎn)了一整天也沒有見到我家青青的影子。我只是在大街上看到許多和青青差不多大的孩子,他們穿著古怪的衣服,成群結(jié)隊地閑逛。我這才知道,原來有這么多的孩子都不是呆在學(xué)校里的。

        天黑的時候,我硬起頭皮找到了母親家。我想青青一定是不會跑到她奶奶家的,但我還是得去撞撞運氣。

        一般我是不去找母親的,因為我很怕父親。父親從小就對我冷冰冰的,我覺得他對我沒有父子之情,我在他眼睛里就是一團空氣。這種情形在我下崗前還好些,那時候我腰桿還比較直,但下崗后,我整個人都矮下去,就更不愿意見到父親。見到他,我就忍不住會變得意想不到的馴良,就像他腳下一條不受寵愛的癩皮狗。

        父親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我進了門,他照例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我把母親拉到其他的屋子去說話。

        我說:媽,青青來你這兒沒有?

        母親身體很差,患了二十多年的糖尿病,如今眼睛已經(jīng)差不多算是瞎掉了。所以她看不清我腫成了一團的臉。但是她從我的話里聽出了問題,她拽起我的一只手說:你家出事啦?

        母親一問我,我的眼淚嘩地就流出來了。這幾天我好不傷心,但是沒有一個人能分擔我的傷心,如今我見到了母親,被她一問,就把所有的委屈問了出來。我埋著頭,哭得連鼻涕都流在了嘴上。我一邊用手揩眼淚,一邊向母親訴我的苦。母親也哭起來,但她卻用手替我揩眼淚。母親的手又冰又滑,像一塊肥皂,不像我的,像一把銼刀。

        母親說:你干什么要去掀那張床板呢?你都不知道那下面藏著什么,你就去掀它!

        我說:我知道它下面藏著什么,老天告訴我了,我心里當時像亂麻一樣,根本由不得我。

        母親說:你不知道!

        母親告訴我:你家床板下面藏的并不是個男人,是你的日子。你的日子不揭開還好,揭開了就爛掉了,就像一道疤,你把它上面的痂揭開了,膿血就都流出來了。你不揭開它,你就看不到,可你為什么非要去看它呢?

        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軟了。我說:你是說我最好把眼睛閉起來嗎?根本就不要看我日子里的膿血,看到了也要裝作看不到嗎?

        母親說:對,就是要把眼睛閉起來才好。

        我賭氣說: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金蔓跑了,連青青也跑了,我現(xiàn)在不如死了算了。

        我這是在說任性的話。想一想我真是丟人,我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在母親面前故意說出任性的話。我是太需要得到一些安慰了,現(xiàn)在能給我安慰的,只有母親。

        母親嘶著嗓子罵我:你放屁的話,我還活著,你有臉去死嗎?

        我卻人來瘋似的耍起來。我說:我這就去殺了那姓黃的,然后就自己去死!

        說罷我轉(zhuǎn)身就沖了出去。

        那會兒我的身體里也真的是萌生了殺機。我本來是在跟母親無理取鬧,但是鬧著鬧著,我就真的想殺人了,想死了。母親驚慌失措地在身后追我,我們像一陣風似的從父親面前跑過去。父親卻紋絲不動,真的像只是一陣風從他眼前吹了過去。

        母親把我追到了樓下,她在身后一聲長一聲短地喊著我的小名,她的腳步聲在我身后響得亂七八糟。我擔心她會一頭從樓梯上滾下來,只好放慢了自己的步子。其實我知道,母親要是不追我,我反而沒這么蠻了。

        所以當母親一屁股坐在街邊哭號起來時,我就回過頭去扶她了。

        母親哭得地動山搖。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拍屁股兩側(cè)的馬路,把馬路上的土都拍了起來。那些土把母親包裹住,讓母親看起來像一個騰云駕霧的神仙一樣。

        我說:媽你別哭了,我不殺人,也不死了。

        母親傷心欲絕地嗚嗚大哭,她說:你蹲下,我告訴你一件事情。

        我就蹲在母親面前。

        母親斷斷續(xù)續(xù)地對我說出了一個秘密。

        母親說:你怎么這么沉不住氣?你為什么不能跟你爸學(xué)學(xué)?人窮就要志短,就要能吞得下事情。你知道不,你不是你爸的兒子,你爸早都知道,可是他一輩子從來沒有問過我,他把眼睛閉住了,這一輩子我們才太太平平地過到現(xiàn)在……

        我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終于明白父親為什么總對我冷冰冰的了。他可真沉得住氣?。?/p>

        我想父親也是一名普通工人,罪也是受了一輩子,但他好像從來沒被日子搞得灰頭土臉過,他紋絲不動,那是因為他懂得在日子面前閉上他的眼睛啊。而這個道理我卻不懂,我氣急敗壞,所以現(xiàn)在我鼻青臉腫。

        我渾身軟塌塌的,連自己的頭都支不起來了。我感覺到很累,一點激動的力氣也沒有了。我只想睡覺,把眼睛閉住,哪怕就讓我躺在馬路邊。

        第二天我和母親分頭去找。我繼續(xù)去找我家青青,而母親,親自去布料市場找我家金蔓。

        母親后來告訴我,金蔓看到她后顯得坐立不安的。

        她不知道該拿這個老太婆怎么辦。

        她聲音小小地說:媽,你干什么來這兒?

        母親從她的一聲“媽”里聽出了希望。母親想起碼她還叫我“媽”,這樣就好辦一些了。

        母親說:金蔓你回去吧,媽給你保證,你回去了什么事也不會有,你還是從前的你。

        金蔓頭埋下去,吸了口氣說:不可能的,連你都知道了,怎么會還和從前一樣。

        她說她不能相信一切還會像從前一樣。這一點,我恐怕也是不能相信的。

        母親說:本來我也想讓你過些日子再回去,可是現(xiàn)在你家青青也跑了,你的那個家不能沒有你。

        金蔓一聽就叫起來:青青跑哪兒了?

        她一叫,母親就又聽出些希望。母親說:不知道,青青他爸正滿世界找呢。

        金蔓突然又發(fā)起火,她恨恨地說:他找不回青青我會向他要女兒的!

        然后金蔓就對母親不怎么客氣了。她說:你走吧,我還要做生意。

        母親也不和她糾纏,也走到那只花盆邊坐下了。

        母親坐在那里,比我坐在那里有威力得多。

        母親有嚴重的糖尿病,這點金蔓也是知道的。母親隨身帶著她的注射筆,她坐在那個花盆上,把衣服撩起來,在自己肚皮上注射胰島素。

        母親自己帶了一只水杯,還帶了半個饅頭。中午的時候她坐在那個花盆上,一口一口地就著白水啃饅頭,啃完了依舊坐在那里不動。

        后來那個黃老板來了。他也注意到這個一直坐在他視線里的老太婆。母親猜出了他是誰,但母親并不對他橫眉立眼。母親反而在他看過來的時候,沖著他笑。

        這些都被金蔓看在眼里,所以她在攤位里就坐不住了。

        金蔓走到母親身邊說:媽,你先回去,我過些日子就回去……

        我在那一天也找到了我家青青。

        我等在學(xué)校門前,又擋住了那個抽煙的男孩。這一次我下了狠心,一次就扯出了五十塊錢給他。我讓他帶著我去找馬格寶,我想他一定知道馬格寶在哪兒。這個男孩一把搶了我的錢說:跟我走!我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就像跟著我的五十塊錢。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一段,他在路邊停下,摸出錢來買了一包“紅河”煙。這種煙要五塊錢一包的,我心疼起來,認為他是在用我的錢揮霍。

        我說:你不要亂花錢!

        他說:我花我的錢要你管?

        我就沒話可說了。

        沒想到他買了煙卻不肯走了。他把書包墊在屁股下面,坐在了馬路邊。

        我說:咦?你干什么不走了?

        他說:現(xiàn)在還早,他們哪會這么早起來?他們現(xiàn)在一定還睡在被窩里。

        這句話聽得我心如刀絞。我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我家青青和那個馬格寶睡在一起!可她只有十五歲?。∫院笤趺崔k呢?我連想都不敢想了。

        我說:馬格寶不在家,他們能睡在哪兒?

        他說:哪兒不能睡啊?網(wǎng)吧,浴室,哪兒不能睡?

        我說:那你還不快帶我去找!

        我實在是急了,好像早一點找到我家青青,她就會少和人睡一點。

        他看一眼我,搖著頭說:你這人怎么這么性急?你愿意看到他們光溜溜的樣子?

        他嘿嘿一笑說:其實我知道,你是徐青青的爸爸。

        我覺得這個孩子太老練了,一下子就說到了我的痛處。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瞪著他看。他遞給我一根煙,讓我也坐下來。我只好在他旁邊坐下和他一起抽煙。我沒想到我抽了一輩子的煙,卻被這口煙嗆得咳嗽起來。而那個男孩卻抽得悠然自得。

        他抽完一根煙后,向我建議:最好的辦法是,你坐在這兒等我,我去把他們給你找來。

        我擔心他是在對我耍滑頭,我更擔心我的五十塊錢打了水漂。他馬上就看出我的心思了。他說你是不是信不過我?說著就摸出我給他的錢,連同那包打開的“紅河”煙一同塞還給我。我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

        他又看出我的為難了,笑嘻嘻地站起來說:我把我的書包押在你這里,這樣你總放心了吧?說完他就轉(zhuǎn)身走了。

        我坐在馬路邊等,太陽很好地照著我,可是我卻一陣陣發(fā)冷。我知道,那是我的心冷。我等了很長的時間,長到后來我都忘記自己是在等了。我只是茫然地坐在馬路邊,不知道自己還有什么希望,還有什么期待。

        所以我家青青站在我面前時,我一下子想不出自己要做什么。

        兩天沒見,青青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她燙了頭發(fā),滿頭的頭發(fā)像被火燎過一樣,又干又毛,這個發(fā)型讓她的頭比以前大了好幾倍,而且我看著她的頭,總覺得有股煙從她的頭發(fā)里冒出來。她身上穿的衣服也變了,她穿著一件小背心。這件背心很緊,勒在青青身子上,讓她的胸部顯得格外地大。這件背心還很短,把青青的肚皮露出一截。我吃驚地看到,我女兒的肚臍眼上竟然穿著一只鐵環(huán)。這些都讓我不敢認她了。我想她真的是我家青青嗎?

        她當然是我家青青。

        她叫了我一聲“爸”,說:你別找我了,過些日子我會回家看你。

        我這才清醒過來,我想對她說些什么,但是我張張嘴,眼淚首先流了下來。

        她說:你別哭,你哭什么哭,你在大馬路上一哭我就也得跟著哭了,我這不是挺好的嗎?你不要為我擔心。

        我指著她說:你這副樣子叫挺好的嗎?我都要認不出你了。你只有呆在家里,只有呆在學(xué)校里,那樣才能叫好。

        她說:我不去上學(xué)了。你想開些,我就算呆在學(xué)校,也是學(xué)不好功課的,還不如不上,那樣還可以替你省下學(xué)費,你交了學(xué)費,我又學(xué)不好,不是浪費嗎?

        我聽這話有些耳熟。我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個馬格寶的父親對我說的話嗎?他讓我把這話帶給他兒子,可是現(xiàn)在我女兒又說給了我。我想難道真的是我糊涂了嗎?好像所有人都懂的道理,卻只有我一個人不懂。

        我說:可是你不上學(xué),你做什么呢?

        她說:我準備去打工,我已經(jīng)找到工作了。

        她說到找工作,我就不能不為她擔心。因為下崗后我自己就找過無數(shù)次工作,可是那都是些什么工作呀?我是知道的,這個世界能給我們的,都不會是什么好差事。

        我說:青青你還是和我回家吧,你在外面是要吃苦的。

        她說:爸,我在家也沒有享福呀。

        我啞口無言。她這句話說得我心頭一顫。

        她又說:就算吃苦,那也讓我吃一吃吧,吃不消了,我自然就回家了。

        我真的覺得青青是變了。她已經(jīng)不是我心里的那個女兒了。她像個成熟的女人一樣,而我在她面前,反而像個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我覺得她對世道要比我了解得清楚,說出的每句話,都像是在教育我一樣。

        我傻在那里,感覺自己對什么都無能為力。我不能像其他的父親一樣,扯出一張又一張的大錢給自己的女兒,一直扯到她肯歡天喜地地去讀書,反過來,我女兒卻可以用給我省學(xué)費來做理由不去讀書。這個世界我既不理解了,也毫無辦法了。我想,是不是我真的該閉上眼睛了,什么也不看,看到也要裝作看不到。

        我還在發(fā)愣,我家青青卻走了。她什么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這一回我真的是沒有看到,要是我看到了,我該多傷心難過??!我都不敢想:我眼睜睜地看著青青從我眼前走開,去吃一吃苦……

        那個抽煙的男孩回到我身邊。他是來要他書包的。

        他說:大叔,你也別難過了,我看他們挺好的,我找著他們的時候,他們還在網(wǎng)吧打游戲呢,快活得很。

        我當然希望他們快活。青青說她吃不消苦了就會回家,可我也是不愿意她去吃那個苦啊。

        那個男孩剛走,又跑來一個男孩。

        這個男孩長得白白凈凈的,頭發(fā)又軟又黃。他跑到我面前,鄭重其事地說:叔,你放心,我會照顧好青青的。

        說完他撒腿就跑了。

        我想這一定就是那個馬格寶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讓我放心,你說他是不是有毛病。

        一切都由不得我,我能做了主的,只有自己了。

        我重新回到“綜治辦”上班。

        讓我大吃一驚的是,那天我一去菜市場,就看到了以前的那群賊。他們蹲在一起,看到我還對我笑。我轉(zhuǎn)身就往回走,我想去多喊些幫手來。這一次我有經(jīng)驗了,知道憑自己一個人,是要吃大虧的。

        “綜治辦”里有好幾個隊員在,沒想到我把情況一說,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和我去。我還以為他們會摩拳擦掌地跟我去捉賊呢,沒想到他們也只是看著我笑。我想他們笑什么呢?這有什么好笑的?

        我們的隊長郭開把我拉到一旁說:老徐,以后你就由著他們?nèi)グ?,他們愿意給咱們上貢,這里面也有你的份。

        我想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明白后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他怎么能說出這種話呢?政府發(fā)給我們警棍,發(fā)給我們五百塊錢,我們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而且,這種話即使別人可以說,他郭開也不可以說啊。他不但是我們的隊長,而且他還是郭婆的兒子,難道他忘了自己的母親是被那群賊用刀子捅過屁股的嗎?

        我說:郭開,你媽可是被他們捅過屁股的呀。

        郭開說:捅都捅過了,還提它做什么?又不是眼前的事。

        我說:可是你要我由著他們在我眼前繼續(xù)捅別人屁股呀!

        郭開眼睛翻了翻說:也是啊,你要天天對著他們看,是不太好辦。

        我說:當然不好辦,我又不是個瞎子!

        郭開想都沒想就告訴我:那你干脆把自己當個瞎子好了!你就當沒看到他們,他們在你眼前轉(zhuǎn),你就給我把眼睛閉起來!

        又是一個要我把眼睛閉起來的!這些天幾乎人人都這么對我說。

        我的心就動了。

        我想,也許我按照他們說的那樣去做,日子就會是另外的日子了?我的眼睛看來看去的,看到的沒有一樣是讓我好受的事情,為什么我還要睜著它呢?

        郭開甩給我兩百塊錢,他說:這就是你的那一份,你看著辦吧,不要也可以。

        我思前想后,最后心一鐵,還是把這兩百塊錢裝在了口袋里。

        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的身體開始了變化。我的脖子好像變軟了,頭好像變重了,我總是勾著頭,眼睛里大部分時間看到的是自己的腳。我的眼皮也耷拉下去了,看什么都看不全,只看到很少的一部分。

        所以回到菜市場后,那群賊在我眼里就只是十幾條腿了。他們的腿在我眼皮下晃來晃去,我卻看不到他們的手在做什么。

        我的眼睛里盡是這個世界的下半截,我看到的是人腳,車輪,樹根,這樣一整天下來,我的頭就感覺很暈。因為整個世界在我眼睛里都變得飛快了。你完整地去看一個人,即使他是在跑,你也不會覺得有多快,可是你只看一個人的腳時,即使他在走,你也會覺得他是在飛。菜市場里有那么多腳在走,我當然是感到眼花繚亂了。

        我最愿意看到的是幾條狗,它們在我眼睛里跑來跑去,還是從前那種比較正常的樣子。所以當我頭暈的時候,我就去看看那幾條狗。

        我就這樣勾著頭在菜市場巡邏。

        一連幾天我和那群賊都相安無事。但是我的心卻不得安寧。

        那兩百塊錢一直放在我的口袋里。那天我勾著頭巡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就走到了那個賣雞的攤子前,摸出了其中的一百塊。

        我說:我買過你一只雞,現(xiàn)在把錢付給你。

        那個賣雞的人一愣,不冷不熱地回了我一句。

        他說:你現(xiàn)在有錢了啊。

        我也一愣,我說:我現(xiàn)在也沒有錢啊。

        他說:沒有錢?你怎么會沒有錢呢?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有錢嘛。

        我本來是勾著頭的,但是他的話說得我莫名其妙,我因此就抬頭看他了。

        我一看到他的臉,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臉上的那種表情再明白不過了,他像是看到了一堆狗屎那樣地看著我。他這樣看我當然有他的道理。我知道,現(xiàn)在這個菜市場里除了那群賊和那幾條狗,誰看我都會是這樣的一副表情。

        明白過來后,我的頭就勾得更低了。我扔下那一百塊錢就走。走出一截后,我才想起來他并沒有找錢給我,他是應(yīng)該找錢給我的。我都已經(jīng)轉(zhuǎn)頭回去了,卻又收住了自己的腳。我沒臉再去讓他給我找錢。我只有把那一百塊錢都給他了。這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以前一百塊錢對我絕對是個大數(shù)目,我輕易都不會去把一張一百塊的大錢破開,因為一百塊錢一破開,很快就會像水一樣地從手里流走,隨便買買什么,就沒有了??墒悄翘煳抑挥幸е腊岩徽麖堃话賶K錢給了那個賣雞的。我想我是買了一只天底下最貴的雞。

        這時候我看到眼前的腿都跑了起來,還有一個女人在聲嘶力竭地哭,我的耳朵讓我知道了,她的錢被夾走了,她哭喊著說那是她家一個月的飯錢。她哭得那個慘啊,聽得我心驚肉跳。最后她看到了我,就干脆跑到我跟前哭起來。她這么做當然也是有她的道理,因為我戴著袖標,拎著警棍。但我覺得她是把我當成一個賊了。我當然不敢看她,我只盯著她的腳。她大聲地哭,大聲地說。

        她說:你知道嗎,這些錢會要了我的命的,你們可能不覺得有啥了不起,但是這真的會要了我的命的!

        我相信她的話,她哭得這么兇,一定不會是裝出來的。

        可是我依然需要裝作看不到。我不看她的臉,但還是看到了她的眼淚。她的腳尖突然跌上去一大顆水珠,我看到了,知道那是她的眼淚。

        我的心受不了了。

        晚上我又去小飯館找大桂。我想聽聽她怎么講,她要是說我這樣做不對,我就再不這樣做了。

        大桂的小飯館里依然冷冷清清地沒有一個客人。她聽了我的話,半天沒有吭聲。

        我說:大桂我這樣做是不是喪良心?。?/p>

        大桂嘆了口氣說:你要我怎么說呢?你不做這個瞎子,別人也會做的。

        我說:別人是別人,我這樣做心里過不去。

        大桂說:那你除非不在“綜治辦”做了。

        她這么一說,我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熬C治辦”是我目前找到的最好的活計了,不在“綜治辦”做,我再去做什么呢?我到哪里才能掙來五百塊錢的工資呢?

        大桂看我心里矛盾,就拿了瓶酒陪我喝。

        她說:喝酒吧,還是喝點酒吧。

        她說:一個人不是只有眼睛看不到才算個真瞎子,他應(yīng)該心里也是瞎的,那樣才是個真瞎子。我們心里的眼睛還睜著,所以就還要傷心。

        我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可是怎么才能讓心也瞎掉呢?

        大桂陪著我喝酒,但她比我還喝得兇。我看出來了,她的心里也不好過。至于她為什么也不好過,我是問都不用去問的。那還用問嗎?她的好日子也和我的一樣過去了,她也不是當年的工會主席了,她的活計也不成功,她的心也沒有瞎……

        我們喝完了一瓶白酒,第二瓶也喝下去一多半。

        我的頭昏昏沉沉的。

        大桂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坐在我身邊,身子一歪就向下滑去。我用手拽她都拽不住。她坐到了桌子下面。我去扶她,用胳膊攬在她腰上,把她往起抱。她突然仰起臉,哼了一聲就親在我嘴上。我也很激動,也去親她,一邊親,一邊就把手伸在她的懷里摸個不停。我們倆都滾在地上,大桂也把手伸在我的褲子里摸我,她的手也和我的一樣,像銼刀。

        這個時候我偶爾抬了下頭,一抬頭,我的腦子就清醒了。

        我的眼睛又看到了一樣?xùn)|西。那是大桂這家小飯館的營業(yè)執(zhí)照。它上面法人代表的那一欄,又黑又粗地寫著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不是大桂,是他男人。

        大桂的男人也是我們的工友,以前是個非常結(jié)實的人,后來有一次游泳,一頭跳下水池卻崴斷了脖子,從此就成了一個癱瘓在床上的殘廢。他成為了殘廢,惟一的用處就是用自己的名字申請了這張可以減稅的營業(yè)執(zhí)照。

        我看到了他的名字,身體里的血就安穩(wěn)下去了。

        其實我是愿意和大桂搞在一起的,非常愿意。我那時候真的需要一個女人,我想大桂也是需要的,她也那么苦??晌也皇莻€瞎子,我的眼睛不瞎,我的心也不瞎。我想大桂當然也不瞎,要是那天我們倆搞了,她酒醒后會后悔的。

        我暈頭暈?zāi)X地從大桂的小飯館走出來。

        一走到街上,我就吐起來。我吐得那個兇啊,簡直要把腸子都吐出來了。吐過之后我好受多了,我把脖子仰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看見了天上的星星,它們那么多,那么亮,有的還一閃一閃,就好像是滿天的眼睛一樣。它們在看著我呢,看著這世上的一切。它們能看到人里面誰在享福,誰在受罪。我想,和它們比,人的眼睛算什么呢?即使這世上的人都是瞎子,都不去看,也都被這些天上的眼睛盯著。它們在天上向下看,世上的一切大概都和我眼里的那幾條狗一樣吧?

        我喝了太多的酒,睡得就很死。

        我在夢里被響亮的拍門聲吵醒。我爬起來一看,竟然已經(jīng)快到中午了。

        拍門的是郭開,他看到我就大叫道:你還在睡覺呀,你家青青出大事啦!

        郭開說他去公安局匯報工作,一進公安局的大門,就看到我家青青被戴著手銬押進了一間屋子。他向人打聽了一下,聽說是我家青青殺人了。

        其實殺人的并不是我家青青,是那個馬格寶,我是后來知道的。

        我家青青本來要和那個馬格寶去南方打工,他們都買好了火車票,但是青青說她還要做一件事,她只有把這件事做了,她才能沒有遺憾地離開蘭城。

        青青和馬格寶來到了布料市場。那個黃老板恰好在,他站在自己的攤位前和別人聊天。

        馬格寶看到了我家金蔓,當時他倆也站在那個花盆邊。

        馬格寶說:那個賣布的女人好像是你媽呀。

        青青說:不錯,就是我媽。

        馬格寶說:你是要跟你媽說一聲你要走嗎?

        青青說:不錯,我是要和她說一聲。

        然后青青指著黃老板說:那個男人你看到了嗎?

        馬格寶說:看到了。

        青青眼睛眨都不眨地說:你去放倒他!

        馬格寶愣了一下,隨后他二話沒說就走了過去。他走到了金蔓的布攤前,還向金蔓害羞地笑了一下,然后他就摸起了那把大剪刀。那把大剪刀就放在一匹展開的布料上,馬格寶摸起它,想都不想,轉(zhuǎn)身捅在了黃老板的腰上。馬格寶的力氣不足,而且那把剪刀合在一起就沒有鋒利的刀刃,所以他這一下捅得并不成功。這不成功的一捅,激怒了馬格寶,他把剪刀拔出來,手一甩,剪刀就張開了嘴,他只握了剪刀的一只把子,再次捅了過去。這一次,這把剪刀就變成了一把匕首,馬格寶沒覺得使了太大的勁,它就全部捅進了黃老板的身體。

        我臉都沒有顧上洗就和郭開跑去了公安局。

        我們敲開一間辦公室的門,去找一個郭開熟悉的公安打聽情況。

        那個公安姓范,他一弄清我的身份,臉就立刻變了。

        他說: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要找你。

        然后他聲音很硬地趕郭開:你先走你先走,把他留下。

        郭開很吃驚,搞不懂自己的熟人干什么會突然翻臉不認他了。我也很吃驚,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郭開被趕出去后,范公安就開始向我問話。他那不是隨便的問話,他拿出了紙和筆,一邊問,一邊做著記錄。他先問我姓名,性別,年齡,身份。我被這陣勢嚇住了,我想完蛋了完蛋了,我家青青真是殺人了。我卻搞不懂公安干什么這樣審我。

        但是他問著問著我就明白了。原來公安懷疑是我慫恿了那兩個孩子去殺人。

        他這樣懷疑好像也很有道理。

        他說:你老婆和那個受害人跑了是吧?

        我想了想,才把他說的“受害人”同黃老板聯(lián)系起來。我還是不太習慣黃老板的這個新身份。我想他怎么會是受害人呢?我覺得我才是受害人。

        我說:嗯。

        他說:你跑去過布料市場是吧?

        我說:嗯。

        他說:你在布料市場和受害人發(fā)生了沖突,你們打架了是吧?

        我說:我們不是打架,是他們打我。

        他說:那么你被打了以后,是怎么想的?

        我說:我很生氣,覺得不公平,覺得他們欺負人。

        他話鋒一轉(zhuǎn),突然問我:徐青青是你什么人?

        他這樣一問,我就算再傻,也猜出他的意思了。他當然知道徐青青是我什么人,不然他也不會這么審我。我是這樣想的:要是這殺人的責任歸到我的頭上,我家青青是不是就可以被他們放掉?

        所以我試探道:小孩子不懂事,他們即使做了壞事,也是我們做父母的責任。

        范公安停下筆抬頭看我。他說:你還是很懂道理的呀。

        他繼續(xù)問了我一些問題,意思越來越明顯。

        他說:說吧,是不是你指使他們做的?

        這個問題很關(guān)鍵,我雖然很愿意把我家青青救出去,但對于這個問題我也不敢輕易回答出來。

        我一邊用手揩眼角的眼屎,一邊說:你讓我想一想。

        他說:可以,你可以想一想。

        說完他就站起來向門外走。他出門的時候我叫住了他。

        我說:那個受害人死了嗎?

        他回頭看了我一陣。我覺得他看我看得太久了,他的那種目光讓我恐懼。

        我聽他說:這個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你好好考慮自己的問題,等下我回來,你就要如實回答我。

        然后他就走了。我聽到他用鑰匙在外面把門反鎖住了。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出汗了。我的脊梁骨上好像流淌著一條小溪,它歪歪斜斜地流過我的后背,冷嗖嗖的。

        我一個人呆在這間屋子里。我向外望,看到這間屋子的窗戶上都是焊著鐵條的。

        我閉上自己的眼睛。一閉上眼睛,我腦子里看到的就是我家青青。我看到了她小時候的模樣,看到她小時候的模樣,我就也看到了金蔓。她們母女倆開心地對我笑著,那時候的人穿得都很土,但顯得都很美……

        我突然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哭聲。她剛一哭,我就聽出來是金蔓了。

        我趴在窗戶上向外望,看到果然是金蔓。

        金蔓站在公安局的大院子里,放聲大哭。

        她一邊哭一邊叫:你們放了我家青青吧,要抓你們把我抓起來吧,你們殺了我的頭吧,是我做的孽呀……

        有幾個公安過去趕她走。她當然不肯走,和人家撕扯起來。

        她坐在了地上。人家扯著她的兩條胳膊她也不肯起來。她就那么死命地沉著身子,被拖得在地上來去。她的衣服都被拖得卷了起來,明晃晃地露出一圈雪白的肉。她的頭發(fā)也披散了,亂糟糟地蓋在臉上。我才知道,金蔓的蠻力會有這么大。她橫下心了,幾條大漢都是收拾不住的。她被他們拖出一截又掙回來,拖出一截又掙回來。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土,她露出的肉很快也都是土了。后來她抓住了一輛警車車頭前的保險杠,整個身子就都趴在了地上,被人三扯四扯,干脆就鉆在了車輪下面。

        她哭著,叫著,奮不顧身地要用自己把青青換出去。

        公安們終于忍無可忍了。他們用了捉拿壞人的手法把她的胳膊扭轉(zhuǎn)過去,她的勁就使不出了,被人從車下拽出來,一路拖著扔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我看到被拖在地上的金蔓突然不哭不鬧了。她居然笑起來。她笑得那個開心啊,歡天喜地的,咯咯咯的聲音像一連串的銀鈴聲。

        我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我想我家金蔓是瘋掉了。

        我的眼淚嘩地流出來。

        我覺得我和金蔓又是一家人了。我們都愿意用自己去救青青,我們都在受罪,我們又成了親人。

        所以范公安回來后再次問我:說吧,是不是你指使他們做的?

        我就說:嗯,是的。

        我做出這個回答后,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我覺得我的家又成為了以前的那個家,我們一家人心貼著心,肉貼著肉。我們貼著心貼著肉,就不覺得孤苦了,就可以把日子扛下去了。

        晚上的時候我被轉(zhuǎn)移到了另外一間屋子。

        這是一間專門用來關(guān)押壞人的屋子,外面掛著“滯留室”三個字。它沒有門,有的只是一排胳膊粗細的鐵柵欄。我被關(guān)在了里面。郭開來看我了,他好心地買了幾個包子給我吃。他還想和我說說話,但是又被人像趕蒼蠅一樣地趕走了。我慢慢地把那幾個包子都吃了。我的心里并不覺得難過,反而感覺到踏實。我只是在聽到隱隱約約的哭笑聲時,心里才一陣陣地揪緊。那聲音是從墻外的大街上傳來的,我知道那是我家金蔓在開懷地哭和笑。

        那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趴在鐵柵欄里,臉緊緊地貼在鐵條上。我閉上自己的眼睛,想像著我家金蔓現(xiàn)在的樣子。

        當我張開眼睛時,就看到了滿天的星星。

        它們依然那么多,那么亮。它們在天上眨著眼睛,看著下面的世界。它們當然看到了誰在享福,誰在受罪。當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它們依然會凝望著我,它們像凝望著一條微不足道的狗一樣地凝望著我。我覺得我的一切都被這些天上的眼睛看著,我就有了寄托,就不再是孤苦無告的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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