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良

說一說二，不如看看腳印兒。

在黑山，張姓是大戶，但真正走出的人物，只有張光良一人。這點是村里人認(rèn)可了的，沒什么異議。然而，胡家順的三閨女翠翠說：張光良算啥人物？他能寫字嗎？我爹年年春節(jié)給人寫對聯(lián)，他會嗎？吳勝德是村里會計，寫字打算盤，樣樣都行，算不算人物？

鄉(xiāng)下人，什么事都得爭個理，見翠翠的話過于狂，覺得這小女子不懂人事，不看風(fēng)向，夸自家爹干啥呢？又何必去夸吳勝德？于是，自然有人指責(zé)翠翠：你這女子不懂世事，哪里知道世上事情？回去問問你爹，是寫字厲害，還是做官厲害？也去問問吳會計，是打算盤的厲害，還是公社干部厲害？

翠翠的話走了風(fēng)，傳到張光良耳間，惹他生氣了，說：胡家順有多大能耐？那幾個字是從地主老財那里學(xué)來的，我們搞革命的人用不上！他有本事怎么不進(jìn)公社當(dāng)干部？他家現(xiàn)在劃的富農(nóng)成分，我看劃錯了，是漏了網(wǎng)的魚，應(yīng)該劃個地主成分才對。

從言語中聽得分明，張光良和胡家順家結(jié)了暗仇，全是翠翠惹的禍。

有人給胡家順點撥了一下，讓他找找張光良，冤仇宜解不宜結(jié)，好比一同走獨木橋，你讓讓他就可以了。文化人，便可稱為聰明人，當(dāng)即找上門，用卑躬的態(tài)度求了情：光良叔，子不教，父之過，算我在姑娘面前陰放陽收，慣壞她了，您是一山一洼的大人，也是公社的干部，大人不記小人過，請您原諒小女一回，再出惱您之事，我抽她筋，剝她皮。

話說得如脂如膏，滋潤著心田，張光良把話聽進(jìn)了耳，饒了胡家順這一次，也算大恩。

做官，在黑山人眼里，是個不容易的事。據(jù)人講，村里幾百戶人家，不管解放前，還是解放后，數(shù)十年來，都眠在泥土中，藏在山旮旯里，終日臉朝黃土背朝天，生生息息，繁衍不止，代代是種地把式，官門不朝這里開。屈指數(shù)算起來，山灣里出過染匠，出過石匠，出過劁豬佬，出過生意人，只見山中多新墳，不見官人來現(xiàn)世。是黑山俗風(fēng)不正，還是地僻人鈍，也便無人考證。老輩都私下講談，黑山屬荒蠻之所，喜運(yùn)之氣被擋，吹不進(jìn)山，陽光難得朗照，村舍難見明媚，這是久不出官人的道理。

張光良是借助土改發(fā)跡，政治幫了他的忙，用洋話說，算得時代弄潮兒。說來也是怪得很，那年，老財主胡瑞恩家，種了一地黃瓜，黑山窮人眾多，見了碩大一片黃瓜，都眼饞嘴饞，找了機(jī)會就去偷摘幾根，后被胡瑞恩家的人發(fā)現(xiàn)，便開始用狗來防。狗眼尖銳，又不認(rèn)人，終日伏在黃瓜地邊，只要膽敢做賊，它就鐵面無私。

一個明月夜，星星在天上閃，蛐蛐在地上叫，黃瓜地里燦爛如畫，美麗如詩，做賊也優(yōu)雅。張光良壯了一顆膽，去了黃瓜地，雖然躡手躡腳，還是被狗發(fā)現(xiàn)。正當(dāng)他動手的一瞬，惡狗縱身撲來，不咬腿，不咬手，不咬前胸和后背，卻對他胯間下了毒口，咬了陽根，幸好有褲子遮著，沒有咬掉。說來也屬有福之人，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傷愈之后，這陽根竟然完好無損，自己掂著玩耍，試它功能，照樣能勃能舉，說明往后不會斷子絕孫。

雖為狗咬，卻結(jié)了人仇。轉(zhuǎn)眼到了土改，改朝更代，換了人間，窮苦人苦到了盡頭，陰霾散去，陽光一片，天下到處斗地主、懲富人，運(yùn)動進(jìn)入白熱化。胡瑞恩是黑山首戶，有田地，多家財，黃瓜長得水靈，竟不分給人吃，反倒用狗照看。運(yùn)動到來，村里人把情況一講，工作組給眾人劃了三個等次，好的中的和壞的。胡瑞恩日子過得最富貴，長得最白嫩，家中有妻妾，理應(yīng)首當(dāng)其沖被斗。黑山人敦厚樸拙，講情講理，祖祖輩輩在此生活，住在同一個山灣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相處得又和諧，見老財主被五花大綁，雖有昔日的憎惡，但也有些許同情，不好意思擁到土臺上批斗。這種局面，使土改運(yùn)動凝滯了，猶如水輪車，沒有水沖，不能自轉(zhuǎn)。十天過去了，半月又過去了，黑山寧靜如初，見不到土改熱潮。工作組著急，運(yùn)動搞不到位，烏紗帽丟了，飯碗也等于給了人。就在這關(guān)鍵時刻，是張光良最先覺醒，他想到陽根被咬，差點讓他絕后，自然義憤填膺，便對工作組要求，他要革命，要斗地主老財胡瑞恩。

運(yùn)動的僵局打開了，像日頭罩云，霧只要散去，亮朗的太陽就放光。果然，張光良有膽量，當(dāng)胡瑞恩被押上臺時，他壯壯膽，雖有見人就想尿的習(xí)慣，但忍住了，沒尿，第一個登了上去，對著臺下眾人，解了腰帶，呼地把褲子滑到腳踝，讓大家看陽根上的狗齒印。大家圍上去看，果真很險，再咬偏點重點，也就形似女性，終身寂寞。眾人見他這樣，哄然大笑，使嚴(yán)肅氣氛摻進(jìn)幽默。工作組的人很有能力，幫張光良把褲子拎起來，開始現(xiàn)場說法，現(xiàn)場鼓動，調(diào)動群憤，要為張光良雪恥解恨。這情緒上來，張光良傷心地哭了，上去就踢了胡瑞恩一腳，打了兩記耳光，咬牙切齒罵了三句：你這狗娘養(yǎng)的不該養(yǎng)狗！黃瓜你吃得我也吃得！我摘黃瓜你狗咬我手都行，不該咬我下邊！

張光良的膽量，如一盞油燈，照亮了前程，當(dāng)土改還處在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就參加了革命，在公社當(dāng)了伙夫。窮人家的娃兒，身蠻手拙，干起事來缺靈巧，加上大鍋飯不好做，鏟子如鐵鍬，使得重點，就擂破了鍋子。不久時間，兩口大鍋毀在他手下。壞事成好事，領(lǐng)導(dǎo)沒讓他再做飯，分他在辦公室，天天干雜事。后來，公社需要干部駐村，張光良是干部，就到了村上，成了名副其實的工作隊員，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搞生產(chǎn)。

在革命的陣營里，也有規(guī)律，三十年媳婦熬成婆，張光良做了公社副主任，身上有了銜，頭上戴了帽，人叫張主任。黑山這里，陽光在融融地朗照，照的是張光良；春風(fēng)在徐徐吹拂，撫摸的是張主任。人們在猜，莫非祖墳地氣旺盛，后人必強(qiáng)？黑山人都有求榮心理，老人告辭時，擇陰地勘陰宅，全指向張光良葬祖的地方。當(dāng)然，也有人善辨面部骨骼，發(fā)現(xiàn)張光良雖然形貌平常，無天寬地闊之福泰，但氣色尚佳。俗言有論，骨骼管一生之榮枯，氣色定行年之休咎。他常常滿面紅光，一臉傲顏，回到村里，邁著與早先不同的步伐，手挽在背后，眼睛有意不看村人，等著人叫他之后方抬頭看人。

黑山人以他為榮，只要他回村來，見到的人都想與他有個答理，交了言，好像有榮耀。其實，有些話說出來等于沒說，屬于閑言，但人活著，還得有些閑言碎語才行。

光良叔，今天回來了？

張光良就將頭點了點，鼻孔里吭一下，以示回應(yīng)。

光良叔天天忙政事，要能力啊！

自然又是點頭，一副傲態(tài)。

光良爺，我爹說了，等您有時間了，就接您到我們家坐坐。

張光良看看，誰家小孩也這般客氣，就抬頭看，是胡家順的閨女翠翠。當(dāng)即，便生出不少反感情緒，一言不發(fā)，頭也不點，鼻孔閉得很緊，給了翠翠一個仇視的目光。

胡家順指點過女兒，讓她見了張光良，就搭個言，說句客氣話，舌頭打個滾，不費(fèi)多少本，話挑明了，氣也就散了，免得日后遭罪。翠翠年歲尚嫩，需要點撥，也就依了爹的話做，然而，卻引來張光良一雙白眼，一臉陰毒。

翠翠心里說：又有多大本事呢？扁擔(dān)大個一字不會認(rèn)，能和我爹比嗎？

黑山被群峰圈著，一代又一代，難見讀書人，盡管翠翠爹識文斷字，又有多少人看在眼里呢？文化對于鄉(xiāng)下人，不如糞土，大家用不上文化。大家佩服的是張光良，雖不認(rèn)得字，照樣能干政事，照樣能簽文批件，主張著大事情。

每當(dāng)張光良在村路上走，總有人乞求他：光良叔，有件事想求您，但不好意思開口。

求者雖沒把事情說明白，可張光良心中明鏡般清楚，公社管著供銷社，供銷社里有物資，只要他愿簽批，就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買到東西，這幾年大家沾過不少便宜。黑山人敬他，多數(shù)為這點。張光良在求者面前，心傲面傲，偏著頭問：又有啥事？說吧。

求者在張光良面前，都謙卑得厲害，腰彎成括號，臉笑成彌勒佛，說：娃病多時了，嘴里沒味，想吃點糖，我們跑了四次稱不到，您開個恩，簽三兩半斤都是大恩大德。

張光良不多說一句話，果真開恩，慢吞吞掏了兜里筆，拿出備好的紙，站在路上立馬簽，算得現(xiàn)場辦公。只要回到村，求他的人不少，自然有求必應(yīng)，手中就這點權(quán)，用來幫幫村里人，也是正常的事，所以筆紙常常揣在兜中，用起來方便。他不認(rèn)得字，自個名也不會寫，曾經(jīng)嘗試過，但看來看去，一來一去的筆畫找不到譜，后來也就不嘗試了，有人找到頭上，就畫形，給供銷社營業(yè)員說清楚，見了他的簽批就猜形。求者想吃點糖，他就畫個圓，那圓算作碗，碗可沖糖水，圓中畫一豎，就是一兩糖，如果畫二豎，就是二兩糖，營業(yè)員習(xí)慣了，如數(shù)給黑山人供應(yīng)。不過，黑山人不光請他批糖，也有請批煤油的，天天晚上點燈，離不得煤油。他簽批時有特殊符號，要煤油，他就畫燈盞，為了不讓營業(yè)員把燈盞看成碗，就在圓燈盞邊上，添加一豆燈光，這樣可與買糖的區(qū)別開來。比如說，求他批塊肥皂，或買幾尺布，這些東西他提筆就畫得溜熟。有時，怕求者偷加數(shù)量，每次批給誰的東西，他都留了存根，隔得幾日，就去供銷社對賬，自己畫的自己清楚，誰個也鉆不了空子。黑山人老實且憨誠，不改他的筆跡，話說白了，也不敢改?。≡诤谏?，他的筆跡就是圣旨，人們知道輕重。

人只要風(fēng)光了，就想在大眾面前耀示，出出風(fēng)頭，是身價的體現(xiàn)。張光良經(jīng)?；丶遥嬲诩业臅r間，卻分外的少，每次喜歡在村路上走，手挽在身后，搖蕩搖蕩，走的全是鴨步，這是做官人的風(fēng)度。黑山是長長的一個山灣，灣里人戶住得分散，他就從灣口走到村末端，有人招呼，就應(yīng)答三五句話，沒人叫，就傲然地把頭垂著，悠閑地走。

翠翠對張光良無好感，覺得經(jīng)常在村路上逛，沒多大意義，就對人玩笑說，給他取個逛子諢名。翠翠賊膽，竟將諢名取到張光良頭上了，不是自找苦頭，自尋煩惱？村里人嘴尖毛長，把這事露了出去，讓張光良親耳聽到了。聽到了就該給點顏色看看，不然，富農(nóng)家的女子就翻天了，能成體統(tǒng)嗎？

這天晚上，月亮星星都在天上呈現(xiàn)，田里蛤蟆叫，地里蟋蟀叫，村里有婦人為孩娃招魂：谷娃，快回來吧！谷娃，快回來吧！這婦人的聲音沙啞，喉管里像堵了水，叫得雖不尖厲，倒還有幾分嚇人。對面村莊里，有狗起哄，汪汪一陣叫，山灣有些恐怖氣氛。張光良到了胡家順家，這突如其來地上門，讓胡家順有些慌張，首先望臉色，滿面陰喪，嚴(yán)肅如黑煞神。胡家順把雙手在胸前搓著，試探著問了一句：光良叔咋舍得上寒門走走？

張光良沒有坐，就那么直直站著，給了一句不冷不熱的話：胡家順，我來沒別的事，只想給你說一下，以后，別再叫我光良叔了，你家翠翠也別叫我光良爺。

胡家順一驚，像聽到頭上有劈雷的響聲：光良叔，那我以后就改口，叫您張主任。

張光良的頭擺了擺，接著又把手搖了搖：啥都不叫，我今天就為這事來的。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再望眼前這張面孔，像有暴雨傾瀉：光良叔，您說該咋叫我就咋叫，是不是我家有不敬的地方？您直說，我立馬就改掉。

張光良沒有明著發(fā)怒，只是陰喪著一張臉，扭轉(zhuǎn)身要告辭，走到門口回了一句：以后那就改口吧，叫我逛子就行了。

胡家順覺得大事不好，其中必有原因，便深究一句：光良叔，您真會開玩笑，逛子是懶閑的人，您是公社大干部，天天忙著公家的政事，誰個不知天高地厚，敢這樣叫您？

沒有爽爽回他，只有一臉氣憤，遂自己開了門，邁步出去了，不陰不陽遞來一句：別問得太細(xì)，你家翠翠全都知道，問她去吧！

事情已經(jīng)真相大白了，問題出在翠翠身上，這個找罪受的孽女！張光良剛一離開，胡家順氣來得陡，覺得女兒太不該，惹張三，惹李四，哪敢惹到張光良頭上？他出著粗氣，在門后摸出一個棒槌，這是槌衣用的，竟掂在手中要揍人。問翠翠：你說，咋回事？翠翠說：你讓我叫他，我就叫了，他不理我，我就給他取了諢名。胡家順沒言聲，像啞吧在揍人，第一槌打在翠翠膀臂上，第二槌打在屁股上，第三槌打到了腿子上。不知哪一槌如此的重，翠翠倒下了，發(fā)出慘慘叫聲，好像有忍不住的疼痛。平素，胡家順寵著女兒，不曾下過毒手，陡地打得慘慘叫，心如刀割，丟下棒槌查看，腿子傷了。胡家順一下子后悔起來，扶起女兒靠在椅上，一臉慚愧，眼中泛潮：爹本來不想打你，但在氣頭上，就打重了。翠，你要明白，土改后我們成了賤人，得罪不起張光良，平時見禍就躲，哪能惹火燒身呢？

翠翠見爹這般愧疚，咬牙忍住疼，不再哭叫，以慰爹心。

結(jié)了冰要融化，結(jié)了仇要化解，讓日子中多點生存空間。這晚，明月如鏡，星星似銀，山灣里開始安靜了，胡家順背著翠翠，踩踏著玉玉的光，來到張光良家，求他饒恕。

張光良坐在椅上，一臉盛氣，不言不語。胡家順面上掛滿笑容，求道：光良叔，大人不記小人過，以后我家賤女再也不敢放肆了。

便有一只手朝胡家順這邊揮過來：你走吧，別磨蹭，很簡單的事，以后叫我逛子就是了。

胡家順說：您是干部，是黑山的大人，原諒我一次，我們也是知恩知德的。今天我叫你一聲光良叔，您不應(yīng)，我不會走的。

胡家順言罷，跪下了，脆脆朗朗叫了一聲：光良叔！

沒有回音，只有一張陰臉擺在眼前。

接著又叫一聲：光良叔！

終于迎來了霧開日朗的一刻，張光良在鼻孔里吭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說：跪著干啥呢？

胡家順起來了，有掩飾不住的喜悅，接著讓翠翠跪下，給張光良賠罪，叫一聲光良爺。然而，翠翠的雙腿哪里彎屈得下去，剛一動，就尖叫開了，聲音慘得怕人。張光良揮揮手說：夜深了，回去吧！

禍從翠翠口中惹出，解鈴還需系鈴人，待把腿傷治好后，再找機(jī)會去叫。

吳黑娃

說七說八，不如看這孩娃。

學(xué)校是祠堂改建的，天井上方為檐樓，木樓木雕都在，宮女圖栩栩如生，樓臺亭閣，小橋流水，花木蟲草，豬牛狗羊，構(gòu)成一幅《清明上河圖》，給人萬千美感。

就在那些畫卷的上面，有一片劇烈的響聲，震得人耳朵發(fā)麻。

吳黑娃正在上課，老師教的毛主席詩詞，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大家一首首重復(fù)學(xué)，背得久了，自然犯乏，眼目打野，心也神馳到了野外。這時，聽得檐樓一片響，眼睛都移開課本，探頭從窗上往外看，竟有人在樓上走動，大班學(xué)生好像都上去了，揮舞著石塊，打砸那些木雕，咚咚咣咣，震耳欲聾，好像要拆了這祠堂，不要大家上學(xué)了。

老師說：這課上不成了，下課吧！孩娃們一聽，似籠中鳥兒放飛，轟地?fù)沓鼋淌?，只見檐樓上木屑翻飛，宮女粉身碎骨了，樓臺亭閣像遭到了地震，變成一片廢墟，美麗的畫卷頃刻間不見了。老師從檐樓下走過，低頭看腳下的木塊，禁不住有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

有人在樓上叫吳黑娃，讓他上去砸。吳黑娃問：這是干啥？樓上人說：破四舊。

孩娃們都稚氣，天性貪奇，聽說破四舊，雖不清楚四舊為何物，但這種嬉鬧可提興趣，便如潮水般涌上樓，開始錘砸起來。當(dāng)檐樓上砸完之后，大家開始四處找四舊，突然，有人發(fā)現(xiàn)樓角處，碼了很多書，厚厚的灰塵覆蓋在上面，用腳踢踢，書便露了出來，有《石頭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登徒子好色賦》，也有手抄本《莊子秋水》、《項羽本紀(jì)》、《孔雀東南飛》。這碩大一堆，顏色褐黃，大都是毛邊，盡是線裝。翻開看內(nèi)頁，全是豎行，都是繁體，既無標(biāo)點，也不斷句。這是什么破書，怎的看不出名堂？由于不是連環(huán)畫，都覺得沒看頭，用腳到處踢，紛紛往樓下翻飛，一會工夫，天井里散落了一地殘本。這時，大家下了樓，吳黑娃見殘書扎眼，找來火柴，點燃燒了。熊熊火焰跳著舞蹈，圍著一圈小人，把張張瘦臉照得泛紅，像召開了一次盛大的篝火晚會，逗得孩娃很幸福。

突然，有人在大門口吆喝開了：走吧，到公社找領(lǐng)導(dǎo)去，要紅衛(wèi)兵袖章。

這一提醒，大家好像突然明白過來，是的，光光的膀臂上，沒有袖章，很有些不氣派。擠在火邊的孩娃來了興趣，潮水一樣涌出大門，不要老師帶隊，自己浩浩蕩蕩向公社進(jìn)發(fā)。近一段時間，都看見了，村里龍方鋒當(dāng)了司令，改了裝束，穿的黃衣服，戴著紅袖章，天天帶著村里一幫年輕人，在村路上游行，邊走邊呼口號：打倒走資派！打倒地富反壞右！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捍衛(wèi)到底！龍方鋒經(jīng)常背著胳膊，與往日不同了，多很多威風(fēng)，喜歡在地富反壞右門前走，臉上陰暗，橫眉冷對，讓人怯懼。這種氣派都映在孩娃眼中，令他們饞得很，若是也有袖章，天天不坐教室，不讀語錄，跟在大人后面游行，那該多好?，F(xiàn)在有人點撥，大家激情上來，一會兒就跑到公社，堵得大門水泄不通，高嚷著要紅衛(wèi)兵袖章，不給不走。

正巧，這天張光良值班，他走到大門口，一看是黑山的崽們，也便不好吵罵，但是，聽了大家要求，卻也滿足不了，呆站著，為難很久才說：如果是二兩糖，半塊肥皂，或是幾寸鞋面布，我簽畫一下就解決了；現(xiàn)在，你們要這么多人做袖章的紅布，我沒辦法，非得找公社革委會劉主任才行。

學(xué)生娃都嚷叫起來：那我們就找劉主任！

張光良說：劉主任出去開批斗會了，你們回去吧，改日再來。

孩娃們固執(zhí)，你看我，我望你，就是沒人挪動一步。站得久了，吳黑娃靈機(jī)一動，仿著龍方鋒的模樣，突然舉起臂膀高呼起來：打倒走資派！打倒地富反壞右！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捍衛(wèi)到底！

由于人多勢眾，吼聲震天，張光良有些慌，又說服不了糊涂孩娃，也擔(dān)心他們擁進(jìn)辦公室了。想了想，只得讓大家等等，他進(jìn)辦公室，將電話機(jī)的拐子不停地?fù)u著，嗚嗚嗚地叫，連續(xù)搖了四次，才把劉主任找到，對方指示說，給供銷社傳話，發(fā)兩匹紅布給學(xué)生。

孩娃們鬧騰一陣，終于如愿以償，大家很快就可以戴上紅袖章了。

學(xué)生娃們從中悟出道理，造反有理，造反有功。吳黑娃太興奮了，從這天開始，他學(xué)著龍方鋒的模樣，手背在后面走路。平時哄著爹娘，懶得再去學(xué)校，天天邀幾個娃，在上上下下村院里找四舊，砸東西。黑山是窮鄉(xiāng)僻壤，文化不多，四舊自然也少，找來找去，發(fā)現(xiàn)張光良家的房子不一般。這不是他自家建的，是土改那年，老地主胡瑞恩鎮(zhèn)壓之后，田地和財產(chǎn)分給窮人，張光良就有了這片瓦屋。多少日子滑過來，年年歷經(jīng)四季，他家仍沒翻新。不過，這房遠(yuǎn)比土房好看，青磚褐瓦，鳳檐龍脊，雕梁畫棟，古門古窗，門前立著兩根大柱，柱下壓著兩個石龜，看上去，雄壯且氣派。

吳黑娃一見，認(rèn)定張光良家，滿眼是四舊，與學(xué)校檐樓上沒多大區(qū)別！于是，幾個孩娃啥也不顧，開始向房頂扔石頭，毀那鳳檐龍脊，砸花格門窗，雨點般的石頭，一會兒就把好端端的一座房子，毀得滿目瘡痍。張光良老婆哭著找到公社，把張光良喊回家?？吹竭@慘痛的一幕，張光良心如刀割，憤怒地找到吳黑娃家，站在門外大叫起來：吳勝德在家嗎？

吳勝德是吳黑娃爹，當(dāng)著村里會計，平時對張光良有些敬畏。聽得叫喚，立馬出來迎接，見到的是一副陰暗的臉，聽到的是刺耳的話：吳勝德，你這會計白當(dāng)了，養(yǎng)子不教子，等于沒養(yǎng)子！你去看看，我那房子被你黑娃子毀成啥樣了！

吳勝德隨張光良去看了，那房頂上散落著一片石塊，門窗砸得不成樣子，實在有些心疼。

不少人圍著吳勝德，都幫張光良說話：都是養(yǎng)孩的人，不能把孩子慣壞了，這房子惹了你學(xué)生娃？從小就這么壞，長大了難道不挨槍子？才蘿卜大一把，乳牙剛脫，就瘋了癲了一樣，日后豈不要學(xué)日本人，燒殺奸搶，無惡不作？

張光良老婆也罵：這房子戳了誰的腦髓？闖了誰的先祖墳頭？黑山從沒出過這樣的壞人！

吳勝德被罵得無地自容，怒怒地跑回家，將兒子打得遍體鱗傷。然后，到各家各戶尋訪，有被兒子遭害的地方，就答應(yīng)出錢修補(bǔ)。

吳黑娃被爹軟禁了起來，找了幾本書，讓他在家細(xì)讀細(xì)寫。家里，讓孩娃委實犯急犯躁，天長得像河流，總也不見日頭落。屋里空間狹窄，雖捧著書，滿眼是字，認(rèn)得的不多，看得索然寡味。吳黑娃在滿屋尋找好玩的東西，打發(fā)漫長的日子。他看到爹的賬柜里，有賬本，有算盤，還有三樣不曾見過的東西。賬本算盤不稀奇，另三樣卻引起了他的好奇。一樣是陶人，不足半尺高，手中拿著一把琴，全身黑不溜秋，身上糊得極臟；另一樣是石人，坐在蓮花狀的石凳上，低頭想問題，掂在手里，分量很沉；再一樣是缺了頭部的泥人，像從垃圾堆里刨出來的，很古很舊，滿身斑塊。吳黑娃把三樣?xùn)|西搬到爹的賬桌上，細(xì)細(xì)觀看，想不明白，爹怎么把這種破貨放在柜子里。再細(xì)想，覺得這是泥老爺，算得四舊之類，與學(xué)校檐樓上一類貨色。他拿著錘子，一件件砸了起來，三下五去二，泥人石人便成了碎塊。

吳勝德回家一看，不禁大驚，好像砸到了自己的心上，這三件寶，是他土改時在胡瑞恩家偷來的。當(dāng)時，村里人擁到胡家，有的扛米袋，有的抬糧囤，有的搬桌凳，有的搶碗筷。他見神龕上放著這三樣?xùn)|西，卻沒人看中，心下歡喜，將其全拿上了。后來四處了解，又從書本上得知，這三件都屬寶物，應(yīng)該說，胡瑞恩識貨，當(dāng)作了傳家寶。這陶人是漢代墓俑，被稱為說唱撫琴俑，是墓主人生前的侍奉者，主人身價顯赫，進(jìn)入陰府，也要服務(wù)者，便制做了這種隨葬品，算得稀世珍寶。另一個石人，大概是周朝的石雕，民間常說的觀音菩薩，古人雕得好，坐姿逼真，神態(tài)生動，衣飾簡潔，線條明快，是民間少見的東西。還有一件斷頭陶俑，是唐代泥塑，簡直像繪畫中的濃墨寫意，氣息生動，體面分明，上下不見刀痕，讓人賞心悅目?？上母锏絹頃r，龍方鋒派人四處查找四舊，吳勝德怕人發(fā)現(xiàn)，就藏到賬柜里。那次不小心，摔壞了一個泥俑，頭被折斷。為這事，他幾天不能安心，茶不思，飯不想，像死了兒子般心疼。現(xiàn)在，這些寶貝全都被毀，好比剜心割筋。他拾起碎塊，傷心地哭了，又將兒子打得死去活來，差點毀了這條小命。不過，這小孽畜挨了打，反而自由了，爹再不敢將他關(guān)在家里。

這天下午，龍方鋒領(lǐng)著人游行，長長一隊人馬，都戴著紅袖章，邊走邊呼口號，隊列中不停地有人扔傳單，上面刻印著口號：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

吳黑娃站在路旁觀看，見紅衛(wèi)兵們散發(fā)著傳單，每當(dāng)一張紙拋出，立即撲上一群小孩撕搶，他覺得神氣且威風(fēng)，心里羨慕不已。然而，自己也想學(xué)了大人，也摔幾張出去，手里卻沒有傳單，很是遺憾，只得呆呆站著看熱鬧。突然，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爹的柜中不是有賬本嘛，都是紙做的，擲到空中飄飛，不照樣是傳單嘛！于是，他悄悄閃進(jìn)屋，趁爹不在，偷了一摞，追上游行隊伍，尾隨在后，開始撕著賬本，耀武揚(yáng)威地一張張扔，孩娃們圍著他爭搶，讓他很開心。

責(zé)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