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孫新尚真正的故鄉(xiāng)已經(jīng)不復記憶了,她是跟著逃荒的流民流落到我的故鄉(xiāng)——冀中平原沙河旁邊的一個小村莊的。母親嫁給年長她很多歲的父親做續(xù)弦,但是母親對父親很尊重,從沒嫌嫁了個老頭,為了縮小兩個人的年齡差距,母親經(jīng)常往臉上抹點灰,長年穿舊衣服。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父親年事已高,已不能下地勞動,全靠母親支撐這個家。家里的母雞每天只下一個蛋,母親總是留給父親吃,父親問我:“丑閨女(我的乳名),你吃了嗎?”我按照母親教給我的回答吃了。站在父親背后的母親聽到我懂事的回答,露出安慰的笑容。
假如抗日戰(zhàn)爭沒有爆發(fā),母親以弱小的身軀和如柴的雙手,整天為全家人的吃飯穿衣精打細算,為困苦的事情費盡心思,將是母親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戰(zhàn)火里命運被改變
1940年,日本鬼子“大掃蕩”到我們那里。我們附近的村子被鬼子一把火燒成一片火海。鄉(xiāng)親們到處躲避。當時,母親拉上父親和兩個姐姐就往外跑。但是一雙小腳、一個老人、兩個孩子哪能跑得快?在村頭的河畔遇上了鬼子,鬼子一拳把瘦小的媽媽打到了溝里,也正是這一次,我母親第一次看到了真實的殺人場面,看到兇殘日軍的野獸暴行。
也正是這一次血的經(jīng)歷,震撼著媽媽那顆慈軟的心,她秘密地把年僅16歲的大姐送去參加了八路軍。從此,大姐整天不著家,白天鉆青紗帳,晚上鉆地道宣傳抗日,尋找時機與日本鬼子打游擊。這情況,在那封建社會的落后農(nóng)村,招來許多流言蜚語、難聽的議論。我母親毫不在乎地說:“我閨女出去沒干什么壞事?!?其實,大姐隨時都有犧牲的危險,有一次她和4名抗日干部與據(jù)點的日本鬼子遭遇,3人犧牲了,大姐滿臉是血、混身是泥地跑回家來。但是母親沒有被孩子的鮮血嚇倒,她不但頂住流言蜚語,而且自己也投身到抗日活動中。
我家是個比較封閉的四合院,大姐參加革命以后,我家就成了八路軍的堡壘戶、交通站。房下的地道可容納十幾個人在里面隱蔽開會。八路軍干部到我家開會,母親最忙,除燒水做飯、招待吃喝外,還要負責他們的安全、蓋洞口,在門外拿著針線活站崗放哨,有時還要負責傳遞消息當交通員。
1942年,母親正懷著我,領(lǐng)導派母親緊急送信。小腳的母親接過任務二話沒說就上路了。她過沙河時陷入了漩渦,被水沖出去兩尺多遠,喝了一肚子水,她掙扎著爬上岸,勝利完成了任務。那年日本鬼子進村掃蕩,進我們院就用棍子在西房屋里敲打地面,發(fā)現(xiàn)聲音不對,就命令偽軍用鐵鍬挖,鬼子軍官抽出戰(zhàn)刀架在母親的脖子上,母親仍然面不改色。當時我們家地道里隱藏著七八個八路軍干部,正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村口響起了槍聲,八路軍打了過來,日偽軍慌忙逃跑了。冬天,日本鬼子掃蕩最緊的時候,家里來了幾位八路軍干部,母親把他們隱蔽在地洞里,突然腹部疼痛臨產(chǎn),哪能去找接生婆?大姐求助于藏在地洞里的八路軍干部靳幸國,可是她也不會接生,大家忙作一團,險些兩次死于腹中的我,剛出生就被緊緊地捂上嘴巴,不讓啼哭。多年后我在北京遇到靳幸國大姐,一見面她就說:“孩子,你今年60歲了吧,生你的時候,我正在你們家地道里藏著呢!”追憶往事,我們姐倆都哭了。雖然我們不是親姐弟,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那是母親用生命掩護八路軍干部,換來的真誠的戰(zhàn)友之情、生死之交。
坎坷中留住家的根
解放了,大姐和姐夫打著腰鼓回來了,我們也忙于參加歡迎活動。最顯著的變化還是母親,她對于自身解放的體會比我們這一代要深得多。她像飛出籠的鳥,一步就邁進了社會主義大家庭。她不知疲倦地工作,覺得兒女都出去工作有了收入,還可以供養(yǎng)她,比起她帶著兒女吃了今天愁明天的沉重日子,已經(jīng)感到輕松極了。母親進京后一直負擔大姐一家人的生活,負責買菜、做飯、看孩子,大姐的三個孩子都是母親帶大的,母親只知為這個家無私地奉獻。
浩劫開始時,大姐和姐夫成為受沖擊的對象,被貼大字報、被批斗成了家常便飯。一旦大姐和姐夫被“造反派”揪走批斗時,母親總是呆在家里默默守候,不論多晚都要等大姐和姐夫平安回來才去睡覺,為大姐、姐夫分擔痛苦,并鼓勵他們堅持下來,不能自暴自棄,不能走自絕于人民的路。對于母親來說,以鮮血和生命實踐了的民族氣節(jié)與愛國思想培育出來的兒女,竟然都是“走資派”,對于她來說,從來也沒有這樣痛苦過。然而她并沒有被嚇倒,而是默默地維系著這個家庭。
由于母親留在北京,四處流散的我們又重新團聚了。我再見到已經(jīng)76歲的母親時,她還是那么神采奕奕,聲音宏亮,談笑風生,只是添了不少白發(fā)。國事家事,喜事重重。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更加積極,督促第三代孫兒們的學習,補上十年荒廢的學業(yè)。母親不識字,但記憶力很好。她很關(guān)心國家大事,大姐給母親買的小收音機是她的至寶。母親70多歲時還能清楚記得斯大林、毛主席、周總理逝世的日子。
故鄉(xiāng)誰到了北京都要去看她,誰有了困難都要去找她,她每天接待客人,還常愿意自己做菜留人吃飯,忙得團團轉(zhuǎn)。到了晚年走路都困難,身體也衰弱了,但精神旺盛,脾氣更固執(zhí),誰要勸她多休息少管閑事就要吵架。她和許多老年人一樣有固執(zhí)的脾氣,在年輕人看來毫無道理的小事,她要堅持。她對自己的吃穿節(jié)約到非常巧妙的地步,但當了解到別人有困難時,她總是悄悄地使那人不感到為難地接受她財物的饋贈。
在我的心中,母親含辛茹苦地把我們養(yǎng)大,引領(lǐng)走上人生正道。在家庭遇到暫時困難時,又默默地守候這個支離破碎的家,給我們以精神的寄托,回顧母親的一生,可謂普普通通,沒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也沒有任何可值得記載的歷史。然而,在兒子的眼里,盛滿的卻是母親的偉大。
責編/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