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被我們從醫(yī)院抱回家來的時候，才剛出生十一天。她不是吃就是睡，基本上沒睜過眼。她長長的發(fā)尖兒，白白的小臉兒，熟睡中的小紅嘴兒還一嘬一嘬地“吃奶”。

我一臉幸福，趴在她身邊研究半天，然后神神秘秘地問老婆：“你說，咱家姑娘的那個小丈夫，現在在哪里呢？”

老婆剖腹產的刀口正疼著，“噗”一笑，奶水射出老遠。

孩子一天天大起來，像水里的藕棒、土里的青蘿卜一樣噌噌往上長，跟在我屁股后頭“爸爸、爸爸”地叫。我用胡碴扎孩子的小嫩腳，扎得她咯咯地笑。

但是，女兒越大越奇怪，猴吃麻花，擰著來?！把狙?，睡覺去。”“不！”“丫丫，來吃飯。”“不！”牛氣沖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一百二十個不含糊。

老婆脾氣上來，沖著她屁股掄起了巴掌，啪！啪！孩子就跑到我懷里“避難”。老婆大喊：“你放開她！”

我說：“唉呀，至于嘛？你大她小，讓她一下?！焙⒆拥靡饬耍仄鹨恢谎劬?，瞅著媽媽勝利地笑了。

老婆十分不高興：“你怎么回事？孩子被你慣得不成人樣了，你還護著？你就不能替我管管？”

我無奈地說：“要是個小子，不用你說，我早管得她服服帖帖。她一個小姑娘，我這當爸爸的天天沖她吹胡子瞪眼，不合適。”老婆氣哼哼地白了我一眼。

果然，從此以后，我的任務十分明確，就是當一個慈愛的父親。她學習我也不管，調皮搗蛋也不問，孩子不聽話，老師叫家長，也是把她媽媽拎過去挨訓。我縮在被窩里照樣和孩子玩撲克牌、打游戲，一大一小都蹺著二郎腿談心。

十來年過去了，姑娘今年都十二歲了，我還是這副好好先生的德性，如啞似聾。

那天，我這個好好先生當不成了。女兒的本事就是大，能把啞巴逼得說了話。事情是這樣的，她以前不過是不愛學習而已，后來學會了亂住姥姥家。

放假的時候，她收拾一個小包袱就走了，一住就是十天，呼朋引伴，嘯聚山林，書也不讀，作業(yè)也不管，我們電話都打爆了，十二道金牌也催不回這個小神仙。

好不容易盼得開了學，我們想她該收心務正了吧。結果，她又開始住在同城的奶奶家，不是橫躺就是豎坐，電視機是她最親密的伙伴。

我媽媽是位小學老師，看她這不務正業(yè)的樣子，就不厭其煩地勸她。女兒要么充耳不聞，要么就狠狠剜她奶奶一眼：“煩！”

我媽媽氣得心臟病都要犯了，沖我們夫妻倆嘮嘮叨叨地告狀。我一聽就急了，立刻對女兒說：“你回不回家？”女兒不吭聲了。

“我再問一句，你回不回家？”女兒還是不理。

這時，老婆在一邊嘟囔：“你一個大男人，一只手就能把她拎上走人，干什么要在這里費唾沫星？”遇到這種情況，當媽媽的一般是這樣的：來軟的不行，咱就硬上。

我的出牌方式和常人不一樣，拎起孩子的書包出了門：沒有書包，你就寫不了作業(yè)；完不成作業(yè)，你就得挨訓。老師那里，你自己慢慢交代去吧！

我們兩口子前腳到家，孩子后腳就把電話打過來了，繼續(xù)威風凜凜地發(fā)飆：“把書包還我！”

我一昂頭：“不給！有本事你就過來！”女兒不服氣，在那邊扯著喉嚨大叫：“奶奶——爺爺——我爸把我書包拿跑啦——”

這下麻煩了，父母異口同聲地讓我把書包送回去。爸爸說：“你不送，我過去拿！”那是個土地爺，怎么敢勞他駕，他一來，我還能有好果子吃？踹兩腳都是輕的。

我平時挺孝順的，父母說一不二，我十分聽從。沒想到這一刻犯了牛脾氣，我不但不給，而且告誡女兒：“限你十五分鐘到家，你敢讓爺爺送你，或者讓他過來拿書包，我就把你的書全燒掉！”

這下，孩子害怕了，哭哭啼啼回來了。她從來沒有折過威風，這下子面子傷得不輕，我給她開門，她橫掃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就進了臥室，“咚！”一聲，她把門給關上了。

我急了：“你摔誰？??？你老爹天天累死累活，拼命工作，我為了哪個?。磕汩L本事了，會摔打你爸了，等我老了，你還不得把我揍趴下？”

老婆在這邊屋里沒出去，豎著耳朵聽動靜。她想，孩子太盛，的確需要壓一壓?？墒?，她不明白，自己的男人怎么了？這個人一向溫和，嘻嘻哈哈，從來沒有不講道理地刮旋風。這陣脾氣使的，厲害！女兒要是懂事，她就該乖乖閉嘴。結果她占上風占慣了，這回還想往回扳一局：“我又沒摔你！我也沒摔門！我不過是力氣使大了點兒?！?/p>

我像頭怒羊，一頭頂了過去，孩子正抽抽嗒嗒地邊哭邊做作業(yè)呢。我一把將作業(yè)本拽了，書摔一地，書包“嗖”一下扔到窗外。

女兒大哭，我瘋了一樣大叫：“我也沒摔你！我也沒摔你的書包，我不過是力氣使大了點兒！”

一會兒，女兒蹭到老婆房間來了，眼睛又紅又腫：“媽，爸爸把我書包扔了，書也搶走了，我做不成作業(yè)了，嗚嗚……”

老婆偷著心疼：“誰讓你不聽話了。去給你爸道個歉，說爸爸我錯了?！?/p>

真沒想到，到這地步，女兒還旗幟不倒：“我不！我又沒錯！”

老婆氣得一甩手：“不管你！”常言道好漢不吃眼前虧，雞蛋不跟石頭碰。你一個小姑娘，真犟！同時她暗暗埋怨：男人也是，到這一地步了，你還不收手？

一會兒，我捂著肚子問老婆：“你知道什么叫肝疼嗎？”

老婆滿心同情：“廢話，她是你的小心肝，她不聽話，你當然疼?！边@時，她才意識到，看這樣，不定是哪個欺負了哪個呢。一直到現在，我嗓門震得崖洼洼響，硬沒捅孩子一手指頭，只是一個勁地亂嚷亂蹦。

老婆和了稀泥，把我推進廚房，把孩子推進書房，各歸其位，心里祈禱：讓這場風波快快過去吧。

飯菜上桌，蒜苗炒雞蛋，菠菜炒粉條，咸菜炒肉絲，全是女兒愛吃的菜。老婆叫她：“丫丫，吃飯。”

女兒嘴一撇：“不吃！”

我手里正拿一個摻了野蒜的窩頭，啃得津津有味。一聽這話，我“嗖”一下扔了過去，窩頭打了兩個滾，沾滿了灰。

我過去邊拾邊叫：“你吃飯不吃飯？你不吃飯？好，我吃！”

女兒沒干的眼淚又斷線珠子一般往下掉，我大吼一聲：“出去，吃飯！”

孩子是個小胖墩，平時胃口非常好，一頓能吃一大碗米飯，如今卻沖著小半碗米粒發(fā)呆，撥拉過來，撥拉過去。一粒一粒往下咽，可真是玉粒金莼噎滿喉，要多難受有多難受。老婆看著她，愛莫能助。

看來，我們這個小家庭面臨著權力蛋糕的重新分配。女人始終占著較大的一塊，孩子的蛋糕小一些，我的最小。老婆一瞪眼，孩子就害怕。爸爸哪怕把眼睛瞪成火眼金睛也沒用。現在，估計孩子的蛋糕要移交了。這個過程是女人不能干涉的：若是站在孩子一邊，譴責夫君，他就會尊嚴掃地；若是站在老公一邊，譴責孩子，小姑娘才十來歲，沒有多大的承受能力，一氣之下離家出走，那就糟了！

老婆吃完了飯，我也吃完了，只有女兒吃不完，不過那盤子小咸菜倒是給她揀吃了個干凈。

老婆說：“你乖乖在家寫作業(yè)啊，我和你爸出去遛遛彎。”她乖乖點頭，不犟了。

我們出去亂逛，到處是人影，天上有月，地上有花。老婆說：“你聞聞，好香?！蔽衣唤浶模骸班拧！?/p>

老婆又說：“你今天怎么了？這么兇？”我還是一副神游天外的德性：“嗯?！?/p>

老婆往東，想循著老路線暴走一圈，回頭一看，我沒跟來，正一個人埋頭往西走。她跟著我進了超市，餅干、蛋糕、方便面、綠箭口香糖，我看也不看，拎一袋筍絲出了門。

路上，我對老婆說：“我再怎么兇、橫，行為失控，也不曾碰孩子一手指頭，倒把自己氣得肝疼胃疼牙疼，看著女兒眼淚汪汪，我又心疼。家里的格局看來變不了啦，我再發(fā)怒也變不成獅子，還是女兒面前一頭老山羊。這小小的女兒啊，永遠永遠是我的寶貝小心肝?！?/p>

老婆背轉身，悄悄紅了眼睛。

欄目管理／曹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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