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一個夏天像2003年的夏天那么多雨、多風而涼爽。

生態(tài)學家告訴我們，亞馬遜熱帶雨林一棵樹的燃燒，會改變巴黎的空氣品質(zhì)；尤加坦一只蝴蝶扇動翅膀，會影響到赫布里德斯蕨類的生命，而2003年這個夏天，又將如何影響我的未來呢？

這一年我15歲，初中畢業(yè)。

1

這是一個沒有作業(yè)的假期，整整兩個多月的空檔，真爽啊！

如此美好的日子在人生中是不會多次重復的，所以這個假期對我具有非凡的意義，是對我初中三年超負荷運轉(zhuǎn)的一次補償，我祈禱假期永遠不要有句號，就像永遠長不大的彼德·番，一生都生活在永無島。

我以為自己會在床上呆上三天三夜，看來高估了生理需要。事實上只睡了12個小時，我就睡意全無，腦子如同水洗過一樣清醒、透徹。不過我心靈的窗戶并沒有睜開——眼屎如同假冒偽劣的拉鏈，把上下兩岸的睫毛，封鎖得難分難解。

瞳孔在眼皮背面凸轉(zhuǎn)了幾圈，山門未開，便又滑到眼窩深處稍息去了。早上的人和狗一樣，對聲波的傳導是最敏感的。頭頂天花板上，不時傳來“嘣咚——嘣咚——”重物觸地時的悶響，像《鐵皮鼓》中奧斯卡手上的鼓槌，一下一下地悶響在我瘦弱的鼓膜上——那是老爸又在樓頂花園里搬移花盆。

“討厭！”我嘀咕道。不明白老爸為什么長年樂此不疲，今天搬到左邊，明天又挪到右邊，后天終點又回到起點。如同西緒福斯把巨石不斷地推上山頂，石頭因自身的重量又從山頂滾落下來。西緒福斯可是受了神的懲罰，爸爸所為何來？純粹是吃飽了撐的！且還影響了我的睡眠。也不知道幾點了，我試著打開眼簾，但眼屎如同502強力膠阻力不小。不過，透過照在眼瞼上陽光的角度和亮度，可以得出大致時辰——因為夏日上午十點左右的陽光穿透力極強，穿過了窗簾的纖維孔，把滿屋刷得雪亮。

睡了12個小時，疲憊不見了。在晨光中伸伸腿、活動活動關(guān)節(jié)是件很愜意的事。于是一條腿很快地鉆出了白色的毛巾被，沒有性別地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這種pose保持了不到兩分鐘，又覺得舒服度不夠，要知道，人醒著時總是比睡眠狀態(tài)的欲望更多。于是夾著毛巾被，又做了一個180度的左側(cè)翻，被壓迫了一個晚上的屁股，終于驕傲地占據(jù)了制高點。一切調(diào)度停當，便進入下一個程序——揚眉吐氣。

在4.2米長、粗粗細細、彎彎曲曲的腸道里，早就聚集了一整夜的五谷雜氣?，F(xiàn)在山門一開，便如猛虎下山，陰陽怪氣地尖叫著，一路狂奔。突破肛門擴約肌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之后，便匯入了茫茫大千世界之中。我下意識地擴張著鼻翼，貪婪甚至幾分享受地嗅著那源自自己體內(nèi)深處的異味，追憶著一天前眾生蝶化前的形象。我是不是不正常？對自己的一切，哪怕是很糗很丑的東西，都有一種天生的認同和親切。而對別的個體的諸如此類的東西，卻有一種天生的排它性。

釋放完430克廢舊氣體，內(nèi)存增加了不少。但另一個意識同時浮出氣面——就在剛才翻身、右臂自由落體運動時，憑著手臂落在身體左則的被子上的空洞感，突然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媽媽和爸爸又做愛了。

2

爸爸是昨天下午從美國回來的。

從得知爸爸回來的消息，我就像一次喝了十杯雀巢咖啡，處于高度興奮狀態(tài)，走路都在跳，仿佛鞋底安裝了彈簧。眼睛只睜不閉，那副排列并不整齊的牙齒一直失控在嘴唇之外。有什么比親人毫發(fā)無損、平安到家更重要的事呢？

“爸爸，你坐！”我從涼臺上搬來小木凳，放在爸爸果凍般豐滿而富有彈力的屁股下面，作為他脫離地心引力的支點。爸爸很是受用，那溢于言表的驕傲灑滿了他走過的所有路線。大學畢業(yè)后，在城市工作了二十多年，他仍然不習慣說謝謝，就像他不愿放棄饅頭，喜歡面包一樣固執(zhí)。

每次出國，爸爸就像當年馬可波羅到中國一樣，大包小包帶回了不少禮物。盡管回家前越洋電話中，禮品清單早就如數(shù)向媽媽做了稟報，媽媽又在第一時間傳達給了我，現(xiàn)在只需開箱驗貨即是。但守在爸爸身邊，看著他慢慢地、一樣一樣地從拖箱里往外拿東西，那感覺就像看魔術(shù)師空手套白狼一樣驚喜。更何況，有幾樣小禮品是爸爸電話中遺漏了的。

爸爸一手穩(wěn)住重心，側(cè)著身子，在箱里海底撈月。當他的手重新浮出海面，手里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個方形的白色塑料瓶子，上面全是English。爸爸并沒有馬上交給媽媽，而是舉著瓶子，得意洋洋地，揚在我和媽媽的四只眼睛前，牽著我們的目光游走了20秒才打住，得意揚揚地開口提問：“看，這是什么？”

我伸長脖子，努力想以初中三年的英文水準將貼在瓶子上的商標譯成漢語。但爸爸的耐心，和我的英文水平差不多：“告訴你們吧，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偉哥！”

“我知道偉哥?！蔽覔屧趮寢屩懊摽诙觥？稍捯粷L出齒門，就意識到犯忌了。因為爸爸和媽媽怔了一下。是啊，一個15歲的女孩怎么能知道“偉哥”呢？還是他們心目中的天使嗎！

政治課上，老師讓同學們總結(jié)20世紀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一個男生馬上接口說偉哥。如同點燃了引線，教室里立馬爆開了鍋，全班哄堂大笑。坐在教室后面的男生還用手掌拍打著桌子，伴以尖銳的口哨。一時間，教室里一片混響。男同學個個喜形于色，搖頭晃腦，女生個個淑女一樣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裝著波瀾不興的樣子，翻看或做筆記什么的。其實全班81位同學個個都心知肚明，知道偉哥那顛覆世界的力量。只是尷尬了那位還一臉稚氣的政治老師。經(jīng)驗也是一種資格。一些重要經(jīng)驗的缺失，就像天空缺少了月亮，世界缺少了海洋。比如初戀，最好在未成年時發(fā)生才有意義。如果錯過了，也就永遠地錯過了。

作為父母，對子女的性知識啟蒙負有責任。但我此刻讓他們感覺有點不自然，15歲，在他們看來還太幼稚，還沒到可以公開討論性話題的年齡。事實上，父母永遠不愿和子女討論性，不論子女長到多大的年齡。

〖BJ(，，，〗〖BJ)〗

媽媽責怪爸爸道：“你買這做什么？”語氣卻分明有一種只有女人才聽得懂的那種對男人寵愛的嬌嗔。

有些問題是不需要回答的，當媽媽這樣問爸爸時，爸爸就只是像彌勒菩薩一般深不可測地笑而不答。

“這藥片做工倒?jié)M精致的嘛?！眿寢屌e起小瓶子，對著明晃晃的吊燈看了看瓶子里面的內(nèi)容，避重就輕轉(zhuǎn)移主題，“這一瓶花了多少錢？”

爸爸裝著沒聽到，又埋頭海底撈月去了。

要知道爸爸雖然很愛我們，但他同時也是節(jié)儉的。每一次進商場，爸爸總像戴著面具，一副嫉惡如仇的黑臉包公造型。好像每一個柜臺后面，都潛伏著手拿匕首的加勒比海盜。他實在不能理解小小一個胸罩居然要賣三百多元，對媽媽抱怨道：“干嘛買那么貴的胸罩？你又沒什么東西，可以放在里面?！?

媽媽的情緒突降到冰點，以牙還牙：“哼！我愿意。那你不是沒什么東西也穿內(nèi)褲嗎？”

哈哈……這就是我爸，上帝在設置他時安了密碼，基因里和商家有仇，他希望我和媽媽進商場，最好就像進野生動物園。待在全封閉的直通車里，完完整整的進去，分毫不差地出來。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沒有誰比爸爸體會更深刻了。因為在商場里多呆一分鐘，就意味著爸爸的錢包扁平的可能性上升一分。所以，只要一見我們有在某個柜臺前滯留的意向，他便像預測到地震的四肢動物，變得煩躁不安起來，一個勁地催促大家轉(zhuǎn)移到安全地帶。唉！別提我爸有多可愛了。

但花錢真的是件很快樂的事。后來，我和媽媽經(jīng)常采取單邊行動。而且從商場回家前像消滅罪證一樣把所有的價格標簽統(tǒng)統(tǒng)撕掉，到家迅速把大包大包的東西，化整化零地隱匿起來，同時讓臉上的快樂也盡快消失，一大一小兩張臉上，盡可能地表現(xiàn)出一無所獲又虛度光陰的失意狀。要知道爸爸的眼睛可厲害啦，他能將我們臉上洋溢著的笑迅速折合成人民幣。

3

第一次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做愛是什么時候呢？

應該是我4歲還在上學前班的時候吧？一次爸爸也是出差從外面回來。我和媽媽圍在爸爸身邊等待禮物。在我咽了無數(shù)次口水，脖子都快望斷之時，爸爸才終于從一大堆衣物中，拖出一個黑布和松緊帶做的東西，揚在手上，慷慨地拋給我，同時定性道：“雪兒，這個送給你?！豹?/p>

我誠惶誠恐地接過爸爸的飛來之物。用食指和拇指小心地拎在眉前，左看看，右瞧瞧，這玩意可是從未見過，有點類似迷你黑色胸罩。期望和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大大地折扣了我等候多時的喜悅，我以沮喪的語氣質(zhì)疑道“這是什么東西？” 

“這是飛機夜間飛行時，乘客戴在眼睛上睡覺的眼罩?！卑职峙μ崞鹞业呐d趣，并又遞給我兩個橡膠小東西，“給你，還有耳塞?！豹?/p>

倒挺新鮮，我趕緊戴上試試。

“哇噻——”馬上眼前一片漆黑，聽力一片模糊，像隆冬的子夜。突然間，我失明、失聰了，變成了盲人和聾子，睜著眼，什么也看不見，也聽不見。我條件反射地伸出雙手，觸摸著我周圍的世界，就像小時候捉迷藏那樣好玩。這下可好了，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把白天變成晚上，想什么時候睡覺都可以，不用擔心光線和噪音的問題了，寢室里的窗簾也可以取消。

還有一件小東西也很奇特。是一支圓珠筆，一支可以跳脫衣舞的圓珠筆。當筆豎起時，上面的金發(fā)美女身上穿的三點式便開始慢慢地脫衣服，先是胸罩，然后是三角內(nèi)褲，直到變成身上一根紗都沒有的裸體。當筆身倒過來時，美女身上的三點式又一點一點地回來，有點色情，但很好玩。

媽媽把筆倒過來、倒過去不斷地給美女穿衣、脫衣，一邊感嘆道：“這外國人也真是，這樣的小東西也充滿創(chuàng)新意識。”

“是??！人家這一點尤其值得我們國人學習呀！”爸爸贊同道。

“我也要玩玩嘛！”我嘟著小嘴提出申請?？蓩寢屢粋€側(cè)轉(zhuǎn)身，說少兒不宜！后來，看我傷心得快掉眼淚了，媽媽要我保證不帶到學校去，同意借給我玩兩天。

爸爸送給我的另一個禮物，是一本精裝本的英文版的《圣經(jīng)》。我接過來翻了翻，書很精致。我不明白爸爸為什么送我這個，我還在讀學前班??！ “我看不懂吶！”我翻著《圣經(jīng)》，語氣中表露出不滿。

爸爸說：“沒關(guān)系，長大了慢慢看，可以幫助學英語，反正不要錢，是在機場候機室免費贈閱的。”

天??！原來如此呀！爸爸真是這么偏心眼。送媽媽的全是很貴很貴的香水，大罐小瓶的，而送我的全是免費贈品。欺負我是弱勢群體呀！畢竟我還是個小女生，還不需要香水，爸爸送我的禮物盡管不值錢，但數(shù)量很多，很新奇，花花綠綠一大堆，全成了我的新寶貝，夠我玩幾天的。 

這時媽媽側(cè)眼看了看客廳里掛在墻上的石英鐘，發(fā)話了：“雪兒，九點了，該睡覺了。”

“還差兩分鐘才到九點呢?！边@么久沒見爸爸了，我多想今晚不睡覺明天不上課，把快樂的感覺一直延續(xù)下去！

“聽話?？烊グ?！明天還要上學啦?！卑职职锏臇|西只剩下?lián)Q洗衣服了，也沒什么好看的了，但爸爸總是附和媽媽的口氣讓人受不了，爸爸從來不幫我說話，總是他們多數(shù)，我少數(shù)。

“還磨蹭什么？快一點！”媽媽的聲音像仙人掌毛刺刺的，那是脾氣即將發(fā)作的預告。她起身到衛(wèi)生間里，一眨眼功夫，嘩嘩地洗臉池一下子就放滿了熱水。我的漱口杯里盛滿了水，牙刷上也擠好了牙膏。掙扎已沒了意義，我只好嘟著嘴，十二分地不情愿地離開爸爸攤了一地的大包小包。

“我要和你一起睡嘛！媽——” 我拖長了尾音，如同藤類植物又生出一根柔軟的根須搭在了媽媽身上，要知道和媽媽睡覺是我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權(quán)利不時被爸爸侵占，尤其是每次爸爸出差回來后，媽媽如同鐵屑，一下子就被爸爸這塊大磁鐵吸過去了。被人遺忘的感覺一點也不好，現(xiàn)在媽媽又想把我支開，我也得學會討價還價。

“怎么還不動呀？水都快涼了。”媽媽的聲音從打開的衛(wèi)生間的門里傳出，充滿了恨不能馬上完成一件工作的焦急。

“我要和你一起睡嘛！”我重申條件，“你要不洗，我也不洗?！蔽沂钩隽藲⑹诛担驗槲矣械氖菚r間，而他們最需要的就是時間，哪怕早一分，哪怕多一秒。

“好了好了，快點吧！我的小祖宗?！眿寢尳K于做出了讓步。

聽媽媽這么一說，我一下子高興得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這表示媽媽所有權(quán)歸我了。要知道從我在媽媽肚子里開始，我就把爸爸從媽媽的床上趕走了，我出生后，更成了媽媽的跟屁蟲，除了上班，她到哪兒我跟到哪兒，我嫉妒爸爸媽媽睡在一起，他們睡在一起的話，我就莫名地氣憤，媽媽是屬于我的！只要我一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想丟開我睡，我就會十二分委曲地大哭大鬧一場，我保護自己權(quán)利唯一的手段也是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哭，撕聲裂肺地大聲地哭，不達到目的決不罷休。據(jù)我觀察，爸爸心腸最硬，他是學醫(yī)的，認為哭可以鍛煉小孩的肺活量，不一定是壞事。真是氣死我也。好在媽媽心比較軟，我的小眼睛只要一紅，眼淚還沒滾落，媽媽就難受得不得了，把我抱在懷里又是吻又是哄，什么甜言蜜語都會批發(fā)給我，并當場簽下一大疊保證書。所以，我要哭的話，一般要選擇有媽媽在場的場合。

我坐在床沿上，任媽媽替我脫去套在腳上的紅拖鞋，把我的雙腿抬起來平放在床單上，我特意戴上了爸爸送的眼罩。成人的黑色眼罩在我的小臉上占據(jù)了主要空間，媽媽看了看我的造型笑了，說我活像蝙蝠俠。其實，臉上突然多了一件設備，我有點不習慣，但我喜歡這種不一樣的感覺。在這種不一樣很特別的感覺中，聽媽媽接著念前一晚沒講完的《魯賓遜飄流記》，感到身心都暖暖的，心情特別開朗，后來長大點了我才知道，那種感覺叫幸福。后來我就漸漸聽不清了……但有一點我記得，為防止她半夜跑到爸爸那邊去睡覺，我一只手始終拉著媽媽的睡衣的一角。要知道我和媽媽是簽了協(xié)議的，她答應我半夜不跑到爸爸那邊睡，而我答應她是安心睡覺。閉上眼睛前，我們還各出一根小手指發(fā)了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能變，變了是小豬。

但媽媽那天晚上變成了小豬。

媽媽騙了我。她半夜跑到爸爸那里睡覺，而且一直到早上也沒回來。一想到被人欺騙，而且是被最親愛的人欺騙，我小小的心臟就像插了把尖刀，每跳動一次就鉆心地疼痛一次。原以為爸爸回來我會得到更多的愛，沒想到一夜之間，我什么都沒有了。想到這里，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

4

媽媽還在對著客廳的枝形吊燈，端詳著瓶中的生猛藥片，想象著偉哥的不同凡響，她不明白爸爸為什么要買這玩意，他們還不到四十歲，根本就還沒到需要藥物幫助的年齡。 “嘿，我問你，”媽媽用手撞了一下爸爸的身子，“這一瓶偉哥到底花了多少錢？”

“不貴，也就370元?！卑职趾俸俚刭r著笑，做了技術(shù)處理。

媽媽當然明察秋毫，決不停止追問：“370元？美金？還是人民幣？” 

“當然是美金啰！”爸爸打著哈哈，步步退守。

“370美元折合為人民幣是多少呢？”媽媽在數(shù)學方面沒有天賦，她對數(shù)字仿佛是對甲古文一樣不敏感，數(shù)學還沒我學得好。轉(zhuǎn)頭對我吩咐道，“雪兒，幫幫忙。”

“按日前人民幣和美元的兌換率825計算，應為30525元整?！蔽颐摽诙?。要知道我的心算功夫是班上一流的，四位數(shù)以內(nèi)，加減乘除只要報數(shù)據(jù)就可以了，比計算器還快。

“那每一顆多少人民幣？”媽媽繼續(xù)求助于我。

“一瓶100顆，每一顆即為3052元，你好笨啊，媽媽。”還是大學生，這么簡單的數(shù)字問題也要問我，也不知她當年是如何通過高考的。

媽媽深吸一口氣，嘴張成了O型：“天?。　庇悬c夸張地暫停了一秒鐘的呼吸，把偉哥扔還給了爸爸，那斷然放棄的動作顯然帶有責備。他們做一次愛還需要額外付出三十多元的，完全是浪費現(xiàn)有資源。

爸爸趕緊接著：“你要看性價比嘛?！睘榱俗C明物有所值，爸爸繪聲繪色地描繪其威力的強大，說你要不信取一片碾成粉末，撒一點在面條里，碗里的面條都會一根根站立了起來。

媽媽終于忍不住按著肚子，咯咯地笑開了。

我不能表現(xiàn)太明白事理，畢竟我才15歲，父母以為這個年齡什么都不懂的，只能讓他們看到我咬著嘴唇、很有分寸的笑。

但我心里在想，這小藥片真的具有如此大的威力嗎？怎么才能試試呢？我這個年齡就是這樣，無知無畏，懷疑權(quán)威，對間接經(jīng)驗總是缺少信任，喜歡什么事情都親自試試。這種好奇心與生俱來，與身同長。小時候我是媽媽寸步不離的小跟屁蟲，一次守在衛(wèi)生間門口等她，看到媽媽往內(nèi)褲里面更換衛(wèi)生紙，頓時覺得很新奇。媽媽說我今后長大后每個月也會這樣做的，可我等不及長大，當時就想體會一下，迫不及待地問：“媽媽，我可以試一試嗎？”

蹲在便池上媽媽的黑腦袋不動了，一會兒才抬起左邊的臉，忍俊不禁地說：“當然！”

媽媽居然沒有拒絕！我開始關(guān)在房間里冥思苦想媽媽身上那個奇妙小東西的構(gòu)成，那是由布和帶子兩部分構(gòu)成的專用設備，我在自己有限的表面積上，左比右量了兩個小時。最后決定，既然只是嘗試一下，我可以省略不重要的細節(jié)而直奔主題。

我爬上椅子，果斷地將媽媽書桌上的空白稿簽紙，嘩的一聲，撕下三張，疊成媽媽常用的那種衛(wèi)生紙大小的長方形，再認真而莊嚴地墊在我的小內(nèi)褲橫襠里面。

當我重新穿好墊了有特別內(nèi)容的小內(nèi)褲時，盡管接觸面硬硬的冰冰涼涼的，但感覺很新奇，仿佛有神物附體。接下來我發(fā)現(xiàn)行動有所不便，為了保證試驗順利進行，我以靜坐為主，減少不必要的行走。實在要走動，我的步態(tài)也做了相應調(diào)整，因為襠部要求擴展空間，我不得不把兩條腿叉開一點。這樣一來，我一走路就成了外八字。

不明就里的爸爸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正常，他長時間盯著我的背影不放，10分鐘后，終于忍不住了，用肘關(guān)節(jié)撞了一下身邊看《新聞聯(lián)播》的媽媽：“嘿，雪兒的腿今天怎么了，走路像唐老鴨似的？”

媽媽氣定神閑地說：“別管她！”

爸爸更是糊涂，直接向我核實：“雪兒，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一臉的平安無事。

“沒事就好。”爸爸繼續(xù)關(guān)心他的每晚7點38分的《焦點訪談》去了。

怎么會沒事呢？事實上，我的試驗進行了不到24小時就必須結(jié)束。一點不好玩，稿簽紙上除了接到幾滴檸檬黃的尿液，什么也沒發(fā)生！而且太不舒服了，我的大腿根兩側(cè)都擦破皮了！我把實驗結(jié)果告訴媽媽，她只是笑笑什么也沒說。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把內(nèi)褲脫了，盤腿坐在床上，用鏡子一照，天啊，外陰部兩側(cè)紅紅的，像長出了兩支紅色的臘筆，輕輕一摸疼痛無比——這就是好奇的代價吧。

5

一個人如果睡醒了還久賴在床上，一點意思也沒有。我決定起來了， “媽——”我扯開嗓子叫，我知道媽媽準在家里的某個地方等我發(fā)出信號。果然，伴著一串加重的腳步聲，媽媽推門而入。

“醒了？”媽媽的嗓音里充滿了快樂和甜美，不知道是不是與昨晚她和爸爸做愛有關(guān)。

媽媽側(cè)身在我床沿坐下，一只手輕拍著我睡得發(fā)燙的臉頰，“baby，睡得好不好？”我還是沒睜開眼睛，只是使勁地點點頭。媽媽的手擱淺在了我那丘陵一樣凹凸不平的額頭上：“你看你，痘痘又出來了不是？你總是記不住不吃辣椒。”

我咧嘴抱歉地笑了笑，火鍋是我的最愛，每一次滿足胃口的欲望，都要付出粒粒在目的代價。第二天站在鏡子面前，多半后悔莫及。可一旦丘陵變成平原，渴望又浮出水面，欲罷不能?。—?/p>

媽媽鼻孔里呼出的熱氣掃在我的臉上，接著我左邊的臉頰的一部分重重地凹陷了下去，那是媽媽隔了一夜的親吻，“早上好！baby?！豹?/p>

“早上好，媽媽！”我伸出玉臂，像一條溫熱的皮毛環(huán)圍著媽媽的脖子，把當天的第一個吻回贈給她。 

“快起來吧！”放下我的手臂，媽媽直起身來，拉開窗簾，久候在室外的陽光像打開校門的學生，轟地一下子就沖了進來，整個房間立即變成了聚光燈下的舞臺，我條件反射地瞇起了一半的眼。

“今天穿什么？”媽媽拉開衣柜，側(cè)頭問我。

穿什么衣服是每天都要遇到的頭痛的問題，其實媽媽給我買了不少漂亮的衣服。可再漂亮的衣服也有時效性，第一回穿時很興奮，第二回穿時感覺就打折了，第三次就基本上沒感覺了，變成了舊衣服。所以嘛女人的衣柜里再多的衣服總好像還是缺少一件，這一點我也免不了俗。

與爸爸不同，媽媽總希望我穿得漂亮一點，說美養(yǎng)眼。還告訴我，清朝有一位名叫張船山的詩人，專門撰寫了一篇《美人篇》，號召大家戒色不戒美。但請不要以為我們家很富裕，也不要以為我是美女。說來慚愧，我最大的煩惱是不漂亮并且海拔不夠。外貌平凡得像花園里的草，遠遠沒有媽媽當年的清秀。最氣不過的是，爸爸和媽媽都是雙眼皮，在我身上卻變成了單眼皮。這孟德爾的遺傳學，為什么到了我這里，就如此不科學呢？媽媽也想不通，她說她當年和爸爸結(jié)婚時，孟德爾的遺傳學讓她堅信，生出一個雙眼皮的孩子應是鐵板釘釘?shù)氖?，真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媽媽被幾百年前的孟德爾給騙了。木已成舟，媽媽痛定思痛，安慰我說這是隔代遺傳，今后我的孩子和孫子是顯性遺傳。走在媽媽身邊，常有好事的同事向媽媽確認，這是你女兒？在得到肯定后，對方多半會張著嘴倒吸著氣，發(fā)出呵呵的聲音。不只是我們這個時代才這么勢利，任何時代，任何國家，美女都是稀缺資源。盡管爸爸時常鼓勵我說，濃縮的才是精華，可畢竟那是寬慰我的話。當然，身材矮小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比如買服裝總買小號，初三還可以穿米琪的童裝，冒充活潑可愛的小學生形象，還有集合或看演出總是被老師特別關(guān)照而名列前茅。總之想通了，條條大路通羅馬，外秀不行，咱走內(nèi)秀路線不就行了。 

“不知道穿什么才好。你說呢？”我把球踢給媽媽。衣著方面媽媽是權(quán)威，她知道我的膚色和年齡最適合穿什么樣的衣服，在這一點上，我可以說對媽媽是心悅誠服。在班上我的服裝不是最貴的，但卻是最有品位的，這讓我贏得了不少羨慕的目光，大大提高了回頭率，也增加了我的自信心。

“那就穿你爸從北京給你買回來的那件紅T恤，配白色網(wǎng)球裙怎么樣？”媽媽建議道。

我腦子里立馬像電腦一樣組合成了一張扎著馬尾巴、上紅下白的青春美少女形象：“哼，不錯。就是它。”我說。

媽媽從衣柜里，把紅T恤和白網(wǎng)球裙找了出來，然后，協(xié)助我逐一穿好。那場景，好像我是弱智兒童一樣。爸爸多次給媽媽強烈抗議，說這樣溺愛會害了我一輩子的。其實爸爸不懂，與其說是我剝削媽媽，不如說是享受母愛。媽媽替我服務這個過程，是我們在共享親情的溫馨，15年來，這種溫馨如茂盛的花朵，開滿了我生命的花園，成為我生命和生活中最甜美的部分。

早餐很簡單，牛奶、雞蛋和餅干。爸爸媽媽他們早就吃過了，飯廳的玻璃餐桌上，只剩下我的那一份了。

吃完早餐來到樓頂花園，爸爸已在那里忙乎了好一陣了，身邊放著一大堆修枝下來的花枝，和需要換盆的花。我反背著手，邁著方步，檢閱著爸爸的勞動成果：“哇噻！又開了一朵，好香！”

“考慮好了沒有？”爸爸沒有主語地問道，頭都沒抬一下，仍埋頭除著花盆里的草。他這種單刀直入的語言方式我已經(jīng)習慣了，爸爸是問我高中在哪兒讀的事，這是初三畢業(yè)考試以來我們家經(jīng)常談論的話題。現(xiàn)在我面臨兩種選擇，一是就在本市讀尖子班，另一種是到省城讀民辦寄宿高中。我上個月一個人去參加了入學考試，成績還沒下來。說實話，我很想換換環(huán)境，整整15年了，我還沒有離開過家，離開過這座城市呢。省城新的學校、新的環(huán)境顯然對我有更大的挑戰(zhàn)性和吸引力。青春猶如一只美麗的鳥，再溫暖的巢也不能兌換飛翔的渴望。它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張開翅膀，每一片羽翼灑滿自由的光芒。

“那么貴的學費，你們定，我聽你們的?！边@種時候我總是表現(xiàn)得極為乖巧，在很多關(guān)鍵時刻我都會以這種溫和可愛的形式把自己的意愿變成父母的決定。

媽媽看出了我內(nèi)心的愿望：“孩子想去就讓她去唄！”

爸爸仍埋頭清理著永遠也沒個完的花土：“民辦學校是新生事物，學費也是公立學校的幾倍，可不是筆小數(shù)目呀！”作為當家人，爸爸總是更實際。

我的興致不在錢上，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對我來說，錢只是個數(shù)字概念，“你們慢慢商量，我看電視去了?！蔽也挪灰^程，只要結(jié)果就行。

雖然人離開了，但我知道父母的談話會這樣繼續(xù)下去。

爸爸說：“不一定非要到省城去，讀市上的尖子班也行。農(nóng)村中學還培養(yǎng)了清華大學的學生，有些事情不是絕對的，關(guān)鍵在自己?！卑职肿约壕褪窃诶霞业泥l(xiāng)中學讀的書，一樣考進了大學。二十多年來，一步一步從基層做起，先是當住院醫(yī)生，然后是住院總，再到主治醫(yī)師、副主任醫(yī)師，因業(yè)務能力和理論水平突出，早已破格晉升為主任醫(yī)師，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但潛意識里，他還是希望，我能比他小時候，有更好的成長環(huán)境，將來比他有更大的出息。

“擇校其實古已有之，孟母不是也三遷嗎。不過，為了穩(wěn)妥起見，我看市上這邊名還是給她報上，萬一沒考上就讀市上的重點高中，今年他們學校高考還不錯，有兩名考上北大和清華?！眿寢屨f。

“在本地讀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經(jīng)常了解子女的情況，缺什么可以請老師補。送出去的話就手長袖子短了，一切全靠她自己了?！卑职址治鲋壳暗男蝿?。

“現(xiàn)在讀個大學還不容易，只要給錢就行。按女兒現(xiàn)在的成績考個重點大學沒什么問題，可要考國內(nèi)一流的大學如清華、北大就很困難了?！眿寢尶紤]得更為長遠。

其實媽媽也跟我談過，“雪兒，你到底怎樣想的？”

“我也不知道?！蔽覍嵤虑笫堑卣f。留在本地讀，一切都是熟悉的，天下都是我們幾個同學的，有什么好事，老師和學校肯定首先都會考慮到我們，而在新環(huán)境就不一定了，全省的優(yōu)秀學生都在那兒，我很可能是班上倒數(shù)第一名，壓力大呀！

這矛盾的心情媽媽懂，她決定給我更多的時間考慮，媽媽最大的優(yōu)點是她從來不會勉強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作為母親她認為不過是為孩子的成長創(chuàng)造多種選擇的條件，而選擇者是孩子不是父母，愛就意味著尊重。

“不急，你再考慮考慮，不論你做怎樣的選擇，我和你爸都會尊重你的。”媽媽說。

“謝謝你，媽媽。”我仰頭把感激印在了媽媽的臉上。有這樣理解自己的父母，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運。

6

天空如同我的心情，說變就變。前一天還好好的，第二天卻是烏云密布，風使勁地吹著，地上枯葉不時被卷起又拋下，天邊的云跑得很快，迅速地趕到集聚的地方，不時傳來雷聲?！翱煜掠炅?！”媽媽推開鋁合金窗子，望望天空。然后忙著把涼臺上晾的衣服收了，我身邊的沙發(fā)上收回來洗好的衣物馬上堆起了小山。

“不知你爸早上出門時，有沒有帶雨傘?！眿寢寭陌职窒掳嗷貋頃r路上淋雨，“雪兒，給你爸送把傘去！”媽媽安排道。

我側(cè)過頭瞟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11:30，還有半個小時爸爸才下班。心里有幾分不情愿，我從音像出租店里租回的韓劇《藍色生死戀》劇情正進入讓人撕心裂肺的情感高潮，“這是雷陣雨，一會就會自己停的?！豹?/p>

“不會的，你快去吧?！睕]辦法，我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客廳，去更衣和梳頭。

媽媽將燉好的湯從廚房端出來，見我還在鏡子前磨磨蹭蹭，有點不高興了：“動作怎么這樣慢呀？就幾步路，用得著這么打扮？”

我嗤之以鼻。繼續(xù)給頭發(fā)噴摩絲，既然要出門，一切都得按程序辦，即使出去一分鐘也不能馬虎啊。如果灰姑娘不穿漂亮的水晶鞋，會遇到愛她的王子嗎？

就在我蹲在門邊系鞋帶時，樓梯上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

“糟了！”我驚呼一聲，顧不得鞋帶，我折轉(zhuǎn)身子沖回客廳，抓起遙控板，對準方向，啪的一聲關(guān)上電視。幾乎同時，鎖孔里“咔嗒”的聲響了，爸爸的將軍肚像一只彈性很足的氣球擋在了我和他之間。

“爸，回來了？我正準備給你送雨傘呢！”我堆起了一臉的偽熱情。

“哼！等你送傘，下輩子吧！”爸爸的話總是硬硬的，像石頭，讓人無法消化。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我心虛地探究著爸爸面部的表情，角落里的空調(diào)葉片還“嗡嗡”地轉(zhuǎn)著，掃著空無一人的客廳。慘了，怎么就忘記了關(guān)空調(diào)呢，真是！

爸爸的臉一下子進入了冰川，冷得讓人害怕。他不是心痛空調(diào)，是心痛電費。我常聽爸爸說爺爺奶奶太節(jié)儉，太嘮叨，太落伍，太跟不上形勢，其實在我看來，他自己還不是接過了上一輩人的接力棒?？磥?，每一代人對他的上一代都會有不滿，也都會有繼承。

我當然不能宣布自己的這一理論，我沖著廚房方向給媽媽通報：“爸爸回來了！”

“準備吃飯吧！”媽媽在廚房里指揮道，接著傳來菜下油鍋火爆的聲音。 

“上午又在看電視吧？”爸爸拍打了幾下肩頭的水珠，終于忍不住還是問了。我看沒看書是這個假期他每天最關(guān)心的問題。要知道這是我這么多年唯一沒有作業(yè)的假期啊，我需要放松放松自己啊。

“今天有青椒肉絲、白油素菜、蕃茄紫菜湯，全是女兒喜歡的?！焙迷趮寢審膹N房出來，一臉快樂地報著菜譜，把爸爸的問題岔開了。

“這個假期一完，你就是高中生了。不能每天都看電視，高考不考連續(xù)劇，只看分數(shù)?！辈妥郎习职诌€是繼續(xù)了剛才的話題。煩不煩??！別影響胃口??！

“我——知——道！”我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地強調(diào)。咽下一口飯，我又補充道，“上午我在聽《走遍美國》，你不信問媽媽嘛！”

媽媽作證。見我的碗里的飯吃完了，用勺子又給我碗里舀了兩勺子湯：“來，再喝一點湯，有營養(yǎng)，也好再長高一點。”他們兩個分工倒明確，一個盯我的學習，一個管我的身體。

“媽，長不高不能怪我呀，要怪爸爸的基因有問題，不然我也不會長這么矮，害得我從學前班開始就坐第一排?！豹?/p>

“坐第一排怎么了？距離老師近，黑板也看得清。別人坐第一排還要開后門呢?！卑职挚傆兴睦碛?。

“可爸你知道我們班多少人嗎，81個?。〉谝慌啪o貼講臺，這些年我為你的基因吃了多少粉筆灰，你知道嗎？再說我承受了多少視覺歧視，你要對我進行精神賠償！”

“那誰來賠償我呢？”爸爸停住筷子問我。

“你找你媽呀！”我說。

“你婆會說，誰叫你跑到我肚子里來的！家里已經(jīng)有五個孩子了，鍋都快揭不開了，你還跑來添什么亂呀你！我還沒找你精神賠償呢，你倒算計起我來了！你小子是欠挨了?！卑职謱W著婆婆說話的樣子，聲情并茂。

餐桌空氣總算輕松了，我和媽媽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色，呵呵地笑了。

“嘿，李姨什么時候回來？”爸爸放下筷子，一邊用勺子給自己碗里舀了一些湯和紫菜，這是他吃飯的最后一道程序。

李姨是我們家的保姆，半年前熟人介紹來的。包吃包住，月薪300元。當時她迫不及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沒，沒意見，只要有一個地方住就行，”并一再強調(diào)，“錢多錢少都沒關(guān)系，真的沒關(guān)系?！痹趺磿]關(guān)系呢，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不就是為了掙點錢嗎。這李姨有點反常，給人一種饑不擇食的感覺。

李姨第一次洗碗，我那個漂亮的水杯就粉身碎骨了。她不愧是農(nóng)村田間地頭來的，挽袖扎褲，抹桌子都絲毫不吝嗇力氣。只見她上半身傾斜在桌面上，全身的力氣都運在手臂上。媽媽擔心博物架上那些玻璃工藝品經(jīng)受不了如此的暴力，委婉道，“李姨，清潔每天都在做，只需輕輕用毛巾擦拭一下上面的灰塵就可以了?！崩钜痰哪橊R上燒到了三十九度，耳根都紅透了，低頭小心解釋道：“我怕沒擦干凈?！豹?/p>

第二天她拖地時，我倚在門邊發(fā)現(xiàn)拖把是干的。這是哪門子方法？我看了一會兒，好奇地問：“阿姨，拖把不打濕水怎么能拖地呢？”

她好像夢中醒來：“是嗎？”原來這是她人生第一次使用拖把這種勞動工具。她居然從未拖過地！我莫名驚詫。跑去告訴媽媽，爸爸說我大驚小怪，在農(nóng)村，只用掃帚掃地就行了，地面還要像抹桌子一樣用拖布擦是城里人的規(guī)矩。

媽媽降低聲音告訴爸爸：“我才知道，李姨剛離了婚。”

“為什么離婚？”爸爸問。

我覺得爸爸好幼稚，插嘴道：“結(jié)婚是因為愛，離婚當然是不愛了唄！”

“你小孩子懂什么！我就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離婚在農(nóng)村絕對是件傷筋動骨的大事，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離婚的。”

“很簡單，兩個原因，”媽媽舉著食指，“第一，不能生育，結(jié)婚多年李姨肚子沒大過一次，這一點男方心里始終有結(jié)；”

我馬上補充信息：“我聽李姨說，他們有一個養(yǎng)女，和我一樣大，今年也是15歲，在讀中專?！豹?/p>

“第二，男人另有新歡。而接替李姨位置的人，竟是她的親妹妹！” 

“不可能吧？”我大聲抗議，“古人曰：君子不能奪人之愛，更何況是自己的親姐姐呢！”

“你別亂鬧，聽你媽說。”

原來，李妻的丈夫是獸醫(yī)，夫妻倆經(jīng)過十多年的艱苦奮斗，蓋起一幢兩層樓的水泥磚瓦房，這在當?shù)匾呀?jīng)是中上的生活水平了。自己的生活好了，李姨決定幫幫還在農(nóng)村的唯一的妹妹。她為妹妹聯(lián)系到一家縫紉店跟師學徒，并讓妹妹免費吃住在自己家里。

沒想到妹妹的肚子就在她的眼皮下一天天大了起來，而且要命的是妹妹心甘情愿！也就是說，不僅丈夫背叛了她，自己的親妹妹也同時背叛了她。這么些年來，她付出的所有心血就這樣被這種雙重的背叛在一夜之間被注銷了！

“既然不是她的過錯，她就不應該這樣急著搬出來，這在財產(chǎn)分割上對她極為不利?！卑职挚偸呛墁F(xiàn)實，“離婚可以，但不能沒有安身立命之地??！在農(nóng)村，住房就是家里全部的財產(chǎn)。離開了，就意味著上無片瓦，就意味著赤手空拳。對一個不再年輕、又沒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來說，未來的路更難走?。　豹?/p>

“可做人要有尊嚴??！”媽媽抗議道。

“就是嘛！”我聲援媽媽。

“尊嚴能當飯吃嗎？今后李姨怎么辦？她還有一個正在讀中專的養(yǎng)女又怎么辦？農(nóng)民是沒有社保和醫(yī)保的，千萬不能生病或出什么意外，他們的生活脆弱得就像一張薄得透光的紙，輕輕一碰就會破碎??！”

這時媽媽卻宣布了一個令我們驚訝不已的消息：“李姨有可能不回來了，有人給介紹了一個對象，她趕回鄉(xiāng)下相親去了?！豹?/p>

真是沒有想到！她辦完離婚手續(xù)畢竟才一個多月啊。但另一方面，我們又為她能有一個歸宿感到高興。“李姨她會幸福嗎？”我這樣問。

爸爸和媽媽對視一眼，然后由爸爸回答我：“幸福是什么？就是生活中不必時時有恐懼。早晨醒來時，不必為一天的生計發(fā)愁；天冷的時候有衣穿；生病的時候不必擔心錢夠不夠；對于落水的人，能夠救命的漂浮物就是幸福?！豹?/p>

這是爸爸認為的幸福，不是我心里想象的幸福。我的幸福要比爸爸的幸福要幸福得多。但到底什么是我的幸福，一時我又說不出來。

7

入學通知書一周后寄來了。

“雪兒，拿給我看看。”爸爸一屁股坐進沙發(fā)里，呷了一口茶，發(fā)號施令。

我哼著周杰倫的《十一月的蕭邦》，跑進自己的房間，驕傲地拿來通知書交到爸爸手里。他開始一行一字地認真地領(lǐng)會著上面合同條款的內(nèi)容。

“這每學年一萬六千的學費是不是太高了一點？”爸爸第一眼總是看到數(shù)字。媽媽一邊給爸爸泡茶，一邊回頭道：“人家是民辦學校，自然不能和公立學校相比。硬件沒說的，塑膠跑道，體育場、游泳池、圖書館、藝術(shù)中心、多媒體，小班教學。師資也是全國一流的。有國家特級老師，國務院津貼獲得者，最差的也是從各地市州中學挖去的尖子，把孩子放在這樣的學校，家長放心啊。被肅穆而高大的橡樹圍繞度過一生的人，一定與被稀疏的樺樹圍繞的人是不一樣的，同志?！豹?/p>

爸爸呷了口茶，將喝進嘴中的茶葉吐了出來，放下水杯分析道：“以女兒的成績在本市讀尖子班是不會收高價的，只交書本費幾百元就行?！睂鹊美姘职挚偸巧岵坏梅攀帧＊?/p>

“可那邊的師資和硬件太吸引人了。擴大孩子認知世界的能力，實際上就是擴大孩子的心胸?！眿寢屵M一步上升到精神高度。

“如果再加上每個月至少300元的伙食費，三年下來，要多花費四五萬元人民幣。換句話說，平均我每個月得支出一千五左右，比你這個公務員的月薪還高出一兩百多元??！”爸爸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到錢媽媽就底氣不足了，爸爸是外科醫(yī)生，又是主任醫(yī)師，每月工資加上獎金，以及一些莫明其妙的收入，他的收入是媽媽的幾倍。媽媽的情緒馬上回落到地平線以下?！翱蛇@關(guān)系到孩子的一生??！”媽媽語氣中顯得有點不耐煩了。

爸爸和媽媽是兩個極端，媽媽的天性里更多的是浪漫主義元素，而爸爸的骨子里更多的是實用主義。當他們倆面對同一件古代瓷器，媽媽第一反應肯定是美學意義，而爸爸則關(guān)心它的市場價值。

“你的意見呢？”爸爸見形勢不妙，趕緊另起爐灶，扭過頭頸問趴在他肩上的我。

“18歲前由你們做主，18歲后我自己做主?！蔽夜郧傻玫嗡宦?。

“你呀，人小鬼大，”爸爸用指頭戳著我的腦門，“把皮球又給我踢了回來?！豹?/p>

“女兒想去就讓她去吧，就這么一個孩子，銀行里存再多的錢今后也是她的?！眿寢寣⑾骱玫奶O果切成小瓣，插上牙簽遞給爸爸和我，“不是有幾萬塊嗎？準備裝修房子？房子就暫不裝修了，將就用幾年，家具也不換了。雪兒走了就不再請保姆了，每月保姆費300塊不就可以給雪兒當生活費了嗎？我們再節(jié)約一點應該是沒問題。你看呢？”

媽媽真是說得入情入理，讓爸爸沒了退路。可重大決策，爸爸總是不輕易表態(tài)?！拔疫€需要考慮考慮。”爸爸說。

我怕爸爸改變主意，忐忑不安地看著媽媽，我知道爸爸最后會聽媽媽的，媽媽拍拍我的肩，我知道那是讓我放心的表示。媽媽吻了我一下說：“女兒，我們愛你。”

“媽媽，我也愛你們?！豹?/p>

8

當一家人統(tǒng)一意見決定送我到省城寄宿學校讀高中時，意味著我要離開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也要離開我了。

人一生要斷兩次乳。第一次是生理斷乳，第二次是心理斷乳?？晌矣X得這第二次斷乳，父母的反應比我還嚴重。再加上立秋后的冷風斜雨，讓離別更添了一層涼意。

自從決定送我到外地讀書后，每天每時每刻，都有一個句子隨時跳入媽媽的腦子，切斷她的任何思維，那就是“雪兒要離開了”，她唯一的女兒從此將走出她伸手就可觸摸、可以聞到氣味、可以擁入懷中的距離。從此，我會離她越來越遠。有一句話不假：杰出的孩子是為國家培養(yǎng)的，平庸的孩子才是自己的。可媽媽既想我做杰出的人，同時又舍不得我離開，愛總是這樣具體而貪心。

新學校地處省城城郊，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去考察過，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不是本地的學生，要月末放兩天半的大假時，才能回家。媽媽建議我將長發(fā)剪短，這樣好收拾一些。 

“我不！”當時我正站在落地鏡前，雙肘彎成四十五度，手扶在脖子后面，十指插入發(fā)根，態(tài)度很堅決地拒絕了媽媽的建議?！拔揖拖矚g這個發(fā)型！”我堅持道。要知道女人失去長發(fā)，如同葡萄酒失去軟木塞。而一瓶失去軟木塞的葡萄酒，也就同時失去了一種值得尊重的神秘。為了這個長度，我用了近半年的耐心才修成正果，而且還背著媽媽，花了兩百多元，在發(fā)廊做了離子燙，怎么能說剪就剪呢？

“雪兒，你現(xiàn)在是去過集體生活，不能再像家里這樣磨磨蹭蹭的了，短發(fā)好收拾，用梳子梳理幾下就行了，洗頭也很方便，不用費很多時間。”媽媽還在苦口婆心地嘮叨，她怎么就不明白，頭發(fā)是一個女孩子美麗的重要因素，披肩長發(fā)，文靜而優(yōu)雅，女人味十足。我已經(jīng)15歲了，一旦下決心做某事，是不能輕易改變的，也不用說出更核心的理由——我清楚地意識到，一種渴望被異性注目和欣賞的欲望，已經(jīng)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頭。

媽媽的臉就像感染病毒的電腦，界面上所有與滿意、常識、高興等有關(guān)的表情刪除得一干二凈，她還不習慣我的桀驁不馴，那是對她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

這是我第一次公開頂撞媽媽，很不給媽媽面子，一定很傷媽媽的心?？筛改冈趺淳筒幻靼?，每一代人，都不是靠道理成長，而是靠體驗成長的。頂撞媽媽當時，自己心里也不是沒有猶豫，也在問自己這樣做是否有點過分，甚至有幾分內(nèi)疚和自責。但另一個自我大聲地警告說，不行，堅決不要心軟，這是原則問題。我不愿意失去自己原來的樣子而扭曲成父母喜歡的形象。如果放棄反抗，就意味著屈服，意味著永遠失去獨立的個體，意味著一輩子都在父母的影子里生活！意味著我無法按自己的想法長大，意味著失去快樂，即使我長大成人也不是我自己??！后果真的是不堪設想??！我的意思這些爺爺奶奶不明白，爸爸媽媽也不明白，我所說的語言，是來自我的那個年輕的世界。其實，那個世界也曾是長輩們所親歷過的，只是年歲太久，變得陌生了。

見我梗著脖子，全不把長輩放在眼里、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媽媽氣憤地瞪著我，我也毫不示弱地回瞪著她。是的，是她給了我生命，我很感謝她，但她沒有權(quán)利因此要求我不生長自己的思想，而只裝她的思想??！盡管我還暫時在物質(zhì)上依賴她，在精神層面我們的地位是平等的啊。我有按自己樂意的方式采取行為的權(quán)利！

第一次驚詫地發(fā)現(xiàn)，從我和媽媽互相瞪著的眼中，居然是——恨，真的，我們好像互相仇視著對方。那一刻，我十分震驚，要知道我一直很愛媽媽，而媽媽也一直很愛我?。∥覀冊趺磿泻?？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見媽媽獨自一人，在一個山頂上雙手掩面哭得很傷心，看著那因悲傷在寒風中抽動的肩胛骨，心底頓生憐惜之情，我伸出雙臂，想走近媽媽，給她以安慰。

“不！”她歇斯底里地吼道，不準我靠近一步，媽媽因為太用力，氣流穿過聲帶變得尖銳而刺耳，一改往日的溫柔細語?！澳銤L吧，我沒生過你，你不是我的女兒，你是我的敵人??！因為你，我忍受了十月懷胎的痛苦；因為你，我臉上色素沉著；因為你，我的乳房不再堅挺；因為你，我失去了青春！還因為你，我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可以改變婚姻的男人，失去了許多晉升提拔的機會！你一切快樂和幸福的增長都是以損耗我的快樂和幸福為代價的，我為你付出了一切，你居然全忘了，全忘了，我要殺了你！”

我踉蹌著后退了幾步，身后是懸崖萬丈，嚇出了一身冷汗。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好孤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理解我，即使是口口聲聲愛自己的父母！我們是如此的陌生，如同兩棵獨立生長的樹。我的胸中充滿了怨恨，怒目而視，冰冷地回敬道：“你這個又老又自私的女人！你為什么要擋在我和我的自由之間！你做夢都想讓我的生命重復你自己的命運！沒門，你早點去死吧！”說完我一個人頭也不回地下山了。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天已放亮。躺在床上，我想起來好后怕。我知道以佛洛依德的理論解釋，人類的心理活動有著嚴格的因果關(guān)系，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夢也不例外。在睡眠時，超我的檢查松懈，潛意識中的欲望繞過抵抗，以偽裝的方式闖入意識而形成夢，可見夢是對清醒時，被壓抑到潛意識中的欲望的一種委婉表達。夢是通向潛意識的一條秘密通道。通過對夢的分析可以窺見人的內(nèi)部心理，探究其潛意識中的欲望和沖突。我不敢相信，夢中的那個我是真實的我。紀伯倫說他有七個自我，我發(fā)現(xiàn)，我也不止一個自我，可到底有幾個呢，一時也還不清楚，只知道每一個自我都同樣是真實的我。這一次我是以憎恨來自衛(wèi)，因為我還不夠強大，憎恨是我唯一的武器，如同小的時候，哭是我唯一的武器。

9

接下來的幾天，我必須為自己的叛逆承擔后果。

因為發(fā)型問題而引起的家庭冷暴力，讓我吃盡苦頭。媽媽下班后，不再主動與我說話；吃飯時她的兩眼，也只盯著自己眼前的飯碗；睡前也不會來我寢室和我吻別了。知識分子的涵養(yǎng)使她只能用沉默無語來表達她的不滿，但這比打我一頓還讓我難受。我整天膽戰(zhàn)心驚地密切注視著媽媽面部表情的變化。

其實，媽媽也很矛盾，考慮到還有幾天我就要走了，從此以后一個月才能見上一面，她一定不希望我不開心地離開家。所以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但她又不能接受我對她的第一次公然頂撞，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她在看我，當我立刻朝她看時，她卻轉(zhuǎn)身了，剎那間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中有淚光。我心里一軟，上前抱住了她。

雖然我和媽媽僵持的局面暫時緩和了，但媽媽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想裝得高興都不成。她會莫明其妙地為一些小事發(fā)火，而我們都不知道火源在哪里，恐怕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她近來的情緒變化很不可思議，經(jīng)常只好是睜著不理解的眼睛，莫明其妙地看著她，重重地把自己的寢室門關(guān)上，然后把彈簧鎖從里面壓下。我還不能體會孩子的離開對一個母親意味著什么。可媽媽又不能說，那樣會顯得當母親的不夠堅強。她可能在心里反復告誡自己，這是女兒在家的最后一個月，讓一家人愉快地度過，給女兒更多的愛?？稍趯嶋H生活中，她卻本能地疏遠我，拒絕我，觀察我，試探我，這是變態(tài)，但她無法控制自己。

父母和子女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奇特關(guān)系？母親的反常讓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實事求是地說，我來到這個家庭純屬偶然。

我的前生只是一個沒有性別的圓形單細胞，普通得沒有任何標志性特點，是媽媽卵巢庫中的百萬分之一。生理學證明，女性在出生時兩側(cè)卵巢有70萬至200萬個原始卵泡，青春期約有4萬個。從青春期開始，卵巢在垂體周期性分泌的促性腺激素的影響下，每隔28天左右有1個卵泡發(fā)育成熟并排出一個卵子。女人一生可排卵四百余個，其余卵泡均于不同年齡退化為閉鎖卵泡。更年期結(jié)束后，所有卵泡均已封閉，女性不再排卵，也就沒有了生育能力。也就是說不計劃生育的話，理論上一個女性一生可以有四百多個子女。

一個卵泡，這就是我在母親身體上的原始狀態(tài)。

在一對夫婦一生可以做無數(shù)次愛，但只生一個孩子的前提下，一個卵泡要想修成正果，如同小行星撞擊地球的概率一樣的小。而包裹我的那個卵泡破裂后，如果不發(fā)生奇跡的話，也將如我的數(shù)百萬兄弟姐妹一樣，默默無聞地終結(jié)在抽水馬桶的下水道?？善趯儆谖业哪莻€時間段，我遇上了爸爸的百萬雄師般的精子隊伍。雖然爸爸的本意并不是這樣。

是的，我來到這個家庭不僅純屬偶然，還純屬誤會。因為父母一心想要的并不是我，至少爸爸一直都想要個男孩。像所有的男人一樣，他試圖建立一個使用自己姓氏的而永存的家族王國。如同地球的不毀滅，生物鏈永垂的不朽。他挑燈夜讀了不少生殖醫(yī)學以及了解各種有關(guān)生男育女的旁門歪道，在紅筆勾出最佳受孕時間和時辰的日歷上，全方位實踐道家的房中之術(shù)。然后，輔以據(jù)說可以提高生男孩概率的大量酸性食物，和媽媽全力打造，整整合作半年之久。我才千呼萬喚始出來。

我剛在子宮壁上安家落戶，媽媽就像正常航行的船突然遭遇了驚濤駭浪，船身搖晃得昏天黑地。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要吐。那兩個月，媽媽連床都下不了。聽過來人介紹，反應越大，生男孩的可能性也就越大，爸爸便暗自竊喜，耐心地等我在媽媽的子宮里長成人形。

為了先睹為快，爸爸曾不厭其煩四次陪媽媽去醫(yī)院做B超檢查，以鑒別出我的性別。第一次因為只有兩個月，我還只是一團細胞，醫(yī)生只能確診媽媽確實懷上了。第二次是我三個月的時候，我的一些關(guān)鍵部位還沒發(fā)育清楚，只好作罷。第三次是四五個月吧，那時我已經(jīng)長得有頭有臉的，可我在整體檢查過程中，始終雙手抱膝保持蜷曲的姿勢，拒絕透露隱私。他們瞎忙碌一陣，我始終守身如玉秘而不宣，爸爸只有掃興而歸。

最后一次，是我七個多月時，那時，我的物理組織和器官已經(jīng)基本成熟了，可在B超的顯示屏上，還是沒看到“帶把”，一絲不祥之感像蚯蚓爬上了爸爸的心臟，爸爸堅持讓醫(yī)生再看一遍，作為同事，那位醫(yī)生叔叔對爸爸表示十二萬分的同情，非常理解一個男人斷子絕孫的不幸。安慰道，B超也不是絕對100%的準確，建議以瓜熟蒂落為準。

沒有按照爸爸的愿望完成變性過程，這應是我第一次違背父母的意愿吧。要知道那時我還沒有丁點意識，更別說15年后的現(xiàn)在，我早已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我有我自己的意志和愿望。

無論父母怎樣愛我，我怎么愛他們，這一點卻是不可更改的。

10

行前的那個晚上，爸爸幫我收拾行李，語重心長地對我叮囑：“女兒，我們這一代人沒實現(xiàn)的理想現(xiàn)在全靠你了?！豹?/p>

“你沒搞錯吧？”我眨著那雙雖然不大聚光卻很好看的“丹”鳳眼，“老爸，你的理想是你的，我有我的理想，為什么要我去實現(xiàn)你的理想？”自從對爸爸、媽媽和我的關(guān)系作了深刻的思索之后，我的自我意識凸顯在任何問題上。

面對我的搶白，爸爸張開的嘴驚詫地暫時停在半空中，那表情像突然中風的病人。肚子里庫存的成百上千的理由如同電影院散場的觀眾，對室外強烈的光線一時對不準焦。

緩過氣來的爸爸作了如此說明：“因為我們已經(jīng)這把年齡了?！痹捳Z中透出幾分傷感?？床坏阶约旱奈磥硎且环N痛苦，看清了自己的未來同樣是一種痛苦。

我笑了：“老爸，你又錯了，你才四十多歲，人生才一半呀！”我堅持不接招。人生如同馬拉松，剛開始跑到前面的人，不一定是最后的贏家。在這場長達七八十年的長跑中，比的不是學歷、不是家庭、甚至不是個人智商的高低，比的是堅持不懈永不放棄的決心和毅力。人和人最大的差別在于如何利用好八小時之外的時間。

可你是我的孩子呀！傳宗接代，天經(jīng)地義。爸爸一定想說這句話，但沒有說出口，可我從他的眼睛里目光的轉(zhuǎn)折與變化中讀了出來。我意識到我這樣張揚自我的態(tài)度讓爸爸很沒面子，要知道爸爸在家里既是戶主又是家長，相當于董事長兼CEO的職務。再加上我不愿意在我快離開家之前的幾天里，頂撞媽媽以后又去得罪爸爸。第二天臨走前，我在爸爸書房的桌子上給爸爸留了一張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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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F〗爸爸媽媽，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離開你們的身邊，在另一座城市開始嶄新的生活了。

爸爸媽媽，15年來，這是我頭一次給你們寫信，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也許有此語無倫次。但是，爸爸，我必須把心里的話對你們說出來，不然，我會被悶死的。

我愛你們，爸爸媽媽，這一點我從未懷疑。

還記得昨晚你對我說的話嗎？你說你們老了。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很久，我感到壓力好大，因為你們把自己沒有實現(xiàn)的理想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全靠我去實現(xiàn)——這如同一座大山向我弱小的身體壓過來。

作為你們的女兒，我非常理解父母的心愿。你們只有我一個女兒，你們別無選擇。

可是爸爸媽媽，對不起，我可能并不會完全聽你們的。爸爸，你一定忘了，你15歲的時候，你不是也沒聽父母要你留在身邊的勸告，堅持到縣城讀高中，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嗎？對婆婆爺爺來說，他們的理想就是要你能接替他們，在鎮(zhèn)供銷社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然后結(jié)婚生子，四代同堂，盡享天倫之樂?？赡憔芙^了，因為婆婆爺爺給予你的是他們想要的，但卻并不是你內(nèi)心真正想要的，你想過屬于你的生活。

通過幾十年的努力，爸爸，你做到了，你不僅考入了大學，還娶回了年輕漂亮的媽媽，憑個人的努力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事業(yè)，獲得了國務院的專家津貼，并得到了社會的認可。在所有人的眼里，你無疑是成功者。爸爸，你正過著你的父輩們想都沒想過的幸福生活。這種生活我也分享了15年，爸爸，在這15年里，我真的感覺到，做你的女兒是一件很榮幸，很驕傲也很幸福的事。

爸爸，我非常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你想我考進國內(nèi)一流的重點大學，你想我留學海外，你想我學貫中西，你想我成為比爾·蓋次式的在更大范圍享有更高知名度的大人物，你不惜用自己的雙肩托起我，讓我站在更高的起點。作為生命的個體來說，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理想。事實上，每一天我們都走在實現(xiàn)理想的路途之中。可機會有限，人生有限，絕大多數(shù)的人注定無法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達到預定的終點。于是，許多人失望了，放棄了，在耗費生命的殘值的過程中怨天尤人。而心有不甘的人，則想到將理想進行接力，以前赴后繼的精神，將后來者送入自己理想的軌道。父母無疑會首選自己的孩子來接力，如同皇帝總是堅持把皇位傳給皇子一樣天經(jīng)地義。

可是啊，爸爸媽媽，這是你們的理想，不是我的。

我們的道路并不一致，盡管我們是一家人；你的理想非我所愛，我們畢竟是兩代，你出身在大躍進時代，我出身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為什么一定要讓下一代去實現(xiàn)上一代人的理想？ 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給予我的愛，終生難忘。人生只有一次，我多么希望能按自己的愿望快樂地活一次，至少希望能有一方屬于自己的天空，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一個屬于自己的夢想。哪怕它是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我也決不后悔，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爸爸媽媽，讓我選擇一條屬于自己的路，行嗎？

今天，我們這一代人已經(jīng)長大，當我們鼓足勇氣對父母說不的時候，所有的父母都會感到極不舒服，甚至難以接受?？蛇@是沒辦法的事，爸爸，最明智的選擇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寬容和理解。正如紀伯倫所言，父母生養(yǎng)了子女，但孩子并不屬于父母，孩子不過是借父母的身體來到了這個世界。

我知道爸爸媽媽有多么的不舍，可爸爸媽媽，如果你們真的愛我，請松開手，讓我自己走。好嗎？

永遠愛你們的女兒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