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師！李老師！匯款！匯款！美國來的！美國來的！”門衛(wèi)大聲喊道，語氣里全是驚喜。郵差剛剛來過，門衛(wèi)立刻就在第一時間把喜訊通過他粗獷的喉嚨傳遞到我們小區(qū)的每個角落。這樣的事，每隔十天半月就會有一次，只是每次喊的內(nèi)容略有一些不同。前幾天，他喊的是：“李老師！李老師！匯款！匯款！英國來的！英國來的！”

每當這時，小區(qū)鱗次櫛比的窗戶里便露出無數(shù)顆羨慕的腦袋，眼睛全盯在通往門衛(wèi)室的道路上，表情全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羨慕和欽佩。就有父母開始教育孩子說，如果你家伙能夠像李老師家孩子的一個小指頭，老子再苦再累當牛做馬都心甘情愿！

每當這時，從我住著的那幢高樓里就會上氣不接下氣、步履蹣跚地跑出一個矮瘦矮瘦、彎腰駝背的小老頭。很快，又會上氣不接下氣、步履蹣跚地跑出一個矮瘦矮瘦、彎腰駝背的小老太。他們住在三樓，三樓已經(jīng)足夠他們氣喘吁吁了。顯然，小老太沒能跟上小老頭的腳步。為此，她一邊緊緊地跟著一邊不停地嘀咕一些誰也聽不清楚的責怪。但小老頭并沒有放慢腳步的意思，也許，美國那邊傳過來的訊息，比起小老太的責怪，要重要得多。

小老頭是我們小區(qū)大名鼎鼎的李老師，小老太是我們小區(qū)大名鼎鼎的趙老師。李老師趙老師只是我們縣中學的退休教師。說他們大名鼎鼎，是因為他們有一個非常出息的兒子一個非常出息的女兒。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李老師的兒子考上了清華，女兒考上了北大。那是一個多么激動人心的重大事件??！長著翅膀的喜訊在我們縣城風傳，著實鬧了一陣地震。后來，李老師的女兒去了英國，兒子去了美國，讀碩士、博士?，F(xiàn)在，李老師的兒子在美國的什么科研基地研究出了數(shù)十項成果，是名副其實的科學家；女兒嫁給了一位富翁的兒子，現(xiàn)正執(zhí)掌著富翁的財團。

于是，隔三岔五，門衛(wèi)就會喊：“李老師！你女兒給你送的鮮花！”趙老師，你兒子給你送的水果！”李老師，你兒子給你送的生日蛋糕！”趙老師，你女兒給你送的春節(jié)禮包！”他們的女兒兒子遠在英美，哪里能夠遠涉重洋回來送一些鮮花水果生日蛋糕春節(jié)禮包？當然是用美元英鎊通過郵政禮儀公司送的。這樣，我們小區(qū)就有不少家長（自然包括我），做著望子望女也像李老師他們兒女那樣出息的美夢，期望著有朝一日自己的孩子也像李老師他們的孩子一樣從遙遠的英美那邊寄回來多得數(shù)不清的美元英鎊，當然也包括郵政禮儀公司送來的那些生日蛋糕鮮花水果春節(jié)禮包。

李老師趙老師到達門衛(wèi)室的時候，我剛剛帶著兒子從公園回來。我拉了兒子的衣袖快速地向李老師趙老師靠近，為的是抓住機遇好好求教。

李老師和趙老師正在嘀咕。他們不是嘀咕匯款單上美元的多寡，而是在抱怨兒子女兒怎么不在留言欄里寫上片言只語。真的忙得來連寫上幾個字的時間都沒有了？為此，他們甚至懷疑兒子女兒是不是讓手下人完成的匯款任務(wù)。趙老師進一步抱怨說，他們已經(jīng)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打來電話。李老師立刻回應(yīng)說，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得打電話問問。

我恭立在路口。其時，已經(jīng)有幾個孩子包圍了李老師趙老師。每次，兩位老人領(lǐng)完匯款包裹，那些孩子就像準時飛來啄食的小鳥一樣飛到他們的身旁，嘰嘰喳喳地叫，爺爺，我要吃棒棒糖！奶奶，我要吃桃片酥！李老師趙老師一臉的慈祥，摸摸孩子們的小腦袋，捏捏孩子們的小耳朵，然后一邊掏錢，一邊往旁邊的超市走，說，爺爺買！奶奶買！孩子們旋風般地搶奪著趙老師李老師手里剛剛從超市買來的食物，嘴里不住地說著謝謝爺爺謝謝奶奶的好聽話！李老師趙老師滿臉愛憐地喊，慢點！小心！多拿點！多拿點！樂呵呵的笑意涂了他們滿臉，顫抖的腳步聲也似乎要濺灑出不少的高興。當然，孩子中也有我飛奔上去的兒子。

等孩童們風云般散去，我對還沉浸在喜悅中的兩位老人說，想到他們家中坐坐。他們一臉的歡迎，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把我往家中請。

當我直白地表達出希望自己的兒子像他們的兒女那樣出息的美好愿望并真誠地盼望能夠得到他們的指教時，他們的臉陡然間由晴轉(zhuǎn)陰。毫不遲疑地，兩人同時伸出一只枯萎的老手，搖擺著，異口同聲地告訴我說，不好！不好！

我有些莫名其妙，都是樓上樓下的鄰居，說說礙多大的事呢？

他們見我有些不高興，趕忙問我，你是要兒女還是要出息?。开?/p>

這有什么矛盾呢？我不懂！兒女和出息兩者我都想要。

他們說，你不知道，我們的兒女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兒女了。然后，他們便垂著腦袋重重地嘆息。

怎么不是他們的兒女呢？這老兩口，糊涂了？門衛(wèi)高喊的那些從美國英國寄來的美元英鎊，難道是假的？

事實上，李老師的女兒兒子寄回了多少美元英鎊一直是小區(qū)人猜測不倦的話題。門衛(wèi)自然是大家探詢的最佳人選，但門衛(wèi)懂什么美元英鎊？

門衛(wèi)只是一個勁地說：“多得很！多得很！”大家羨慕得差一點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我卻不太相信李老師他們家有堆積如山的美元英鎊。李老師趙老師穿的衣服都很普通，冬天幾件舊外套，夏天幾件舊襯衣，和我從工廠退休的父母親沒有什么兩樣。吃的也是和我們在同一個菜市場上購買的差不多的蔬菜肉食，一樣的青菜蘿卜，一樣的回鍋肉瘦肉絲；一樣和我們一起擠公共汽車，就是雨雪天打一次的士也是偶爾奢侈。

有兩次，我工作忙，沒時間帶孩子回家看父母。我父母親耐不住，就氣喘吁吁地跑來我家看孫子。坐在小區(qū)的石凳上，他們竟和李老師趙老師擺起了龍門陣。我搞不懂，父母親是高中都沒有讀過的退休工人，李老師趙老師和他們有什么龍門陣可擺？父母親回來后自鳴得意地告訴我，說李老師老兩口很羨慕他們。我沒好氣地潑了他們一瓢冷水，我說你知道人家的女兒在哪里？兒子在哪里？干什么？等我告訴他們后，兩老立馬驚詫得羨慕得大驚失色，說，乖乖！不得了！剛才那點得意，頃刻間蕩然無存。

那以后，父母親和李老師他們有了接觸。一次，我老婆在我母親生日那天陪老人家去商場買了一件外套，買來后直接穿上就到我家來了。路上，遇到趙老師。趙老師見了，接連說好看，直夸我老婆孝順。過后，還要我母親陪著她，也去買了一件。其實，那外套就80塊錢，比起她的女兒兒子從遙遙的大洋彼岸寄過來的生日禮物，我老婆那點心意，算得了什么？父母親和李老師他們的接觸讓我看到了機會。在望孫成龍上，父母親和我高度一致。我把想法一說，那段時間，父母親總往我家跑，目標，當然是樓下的李老師家。幾個來回下來，父母親卻帶給我失望。李老師趙老師還是那句老話，你們是要出息還是要兒女??？然后不住地搖頭，說，我們的兒女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兒女了！等于什么都沒說。我不由對李老師趙老師平添了一些怨氣，干嗎那么矯情做作？倒是父母親被他們說得云里霧里，說，李老師他們說的也有道理。我問，道理在哪里？父母親啞然，說不出一個子丑寅卯。李老師趙老師不傳授秘訣，父母親也大不高興。好長時間，竟不來我這里。一次來了，打李老師門口過，也賊似的跑過。

一天，小區(qū)突然沸騰了：來了一大群記者，扛了大堆攝像機，像省長市長要來視察的陣勢。記者后面跟著一串孩子，大的二十來歲，小的比大的矮半個人頭，八九歲。原來記者從蛛絲馬跡中尋到了李老師趙老師通過希望工程供孩子上學。記者神通廣大，把李老師他們扶助的孩子聯(lián)系來一大半，有的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有的還在讀小學，搞一個大型見面會。主持的記者，很會煽情。那些孩子，接受李老師他們的資助，三五年六七年不等，恨不得掏出心窩子以表達感激。李老師老兩口，熱淚盈盈，摸摸這個的腦袋，拍拍那個的肩膀，很有些手忙腳亂。記者很善于發(fā)現(xiàn)新聞，李老師書房一骨腦兒地全貼著兒子女兒從小學到高中的獎狀，乖娃娃?。?yōu)秀少先隊員??！優(yōu)秀學生干部??！三好生?。∈裁锤傎愂裁椽劙?！全都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那里。有破損的，也一絲不茍地修補完好。李老師趙老師說，天天都要看好幾次，看著看著，就像看見兒子女兒站在面前了。記者扛著攝像機貪婪地拍個不停。書桌上，記者發(fā)現(xiàn)了李老師趙老師兒子女兒的成長日記，從出生時候的體重、相貌到呀呀學語到蹣跚學步的每一次變化到念高中大學時候的書信往來，全一絲不茍地排列在那里。李老師趙老師說，天天都要看好幾次，看著看著，就仿佛兒子女兒回來了。李老師趙老師的兒女是何等的出息??！記者覺得發(fā)現(xiàn)了金礦，要采訪。李老師趙老師不同意。任那個鐵嘴一樣的主持人纏磨，李老師趙老師始終不開口。末了，李老師趙老師滿臉沉重地沖著那個反復(fù)纏磨的鐵嘴主持人說，你不明白，我們的兒女已經(jīng)不是我們的兒女了。弄得手執(zhí)采訪器的鐵嘴主持人，一頭霧水。

最讓小區(qū)熱鬧沸騰的是李老師趙老師的兒女要從大洋彼岸飛回來過春節(jié)了。毫不夸張地說，因為李老師兒女的回國，我們小區(qū)的春節(jié)喜氣至少提前了一個月。我們小區(qū)人，似乎也快把李老師的兒女當自己的兒女了，大家也隨同李老師老兩口激動起來。那段時間的天氣，陰雨綿綿的，但老兩口和我們小區(qū)人卻全是一臉的陽光燦爛。大家站在院子里，圍著李老師老兩口，問這問那，他們回來還用不用筷子？英國美國有沒有米飯吃？霉豆腐有沒有？泡咸菜有沒有？李老師老兩口立在院子中間，笑呵呵地聽著，不答，除了笑，還是笑。大家逼問得急了，就說，到時候，你們問他們就是！李老師老兩口還特意發(fā)出邀請，到時候，去他們家，喝茶，嗑瓜子，擺龍門陣。李老師怕到時屋子坐不下，還提前預(yù)訂了小區(qū)的茶樓。

那段時間，小區(qū)人見到李老師趙老師蹣蹣跚跚匆匆忙忙地邁動著碎米一樣的步履，上氣不接下氣地弓著腰，循環(huán)往復(fù)地出現(xiàn)在我們小區(qū)的道路上。那段時間，老兩口見人就打招呼，說，女兒兒子要回來，得買點東西！不自然間，就樂呵呵地笑起來，露一嘴開始陸續(xù)脫落的牙齒。他們?nèi)埣业贽r(nóng)貿(mào)市場買芝麻，據(jù)說那里的芝麻最正宗。李老師的兒子小時候最喜歡吃母親做的夾沙肉，做夾沙肉的一種重要原料就是芝麻。老兩口從一路車轉(zhuǎn)到五路車，折騰來折騰去，就是大半天。盡管累得大汗淋漓喘氣連連，天上還飄著雪花，風冷颼颼地鞭打著他們，老兩口卻是一臉春光明媚。趙老師很快從買回來的芝麻中發(fā)現(xiàn)了小石頭，那怎么行呢？老兩口急急忙忙原路跑回，重新選購。哪曉得第二次拿回家，竟發(fā)現(xiàn)一粒老鼠屎，盡管那粒老鼠屎細小得和芝麻差不多，顏色也很近似，還是被趙老師揪了出來。跑到第三次，弄夾沙肉的芝麻，才算順利通過。李老師趙老師需要購買的東西還多。他們的女兒，小時候喜歡吃鄧氏桂圓干，他們得去市里鄧氏桂圓的老店，事先預(yù)訂。熬臘八粥的花生、蓮子、臘肉，得精挑細選。正月初一早上吃的長壽面，面條得是古藺張家的手工制作，做佐料的姜蔥大蒜花椒肉末，一點兒也馬虎不得。為此，我母親有兩次也義務(wù)地充當了趙老師的采購員。母親采購回來，顯然受了感染，要求我對兒子努力教育，然后抒發(fā)感慨，說，有朝一日，她的孫子有人家趙老師兒女的一小半出息，就已經(jīng)是菩薩顯靈了！ 

據(jù)趙老師發(fā)布的消息，他們的兒女，臘月二十七飛成都，然后乘車回家與父母共進晚餐。臘月二十七的夜晚，我出去買煙，在小區(qū)的大門口，我看見李老師老兩口站在那里。天上飄著雪花，下著小雨，要不是煙癮發(fā)作，我斷不會離開熱熱和和的空調(diào)去外面的超市。街上已經(jīng)斷了行人，就是那些貪玩的孩子，也躲進房屋取暖，只是偶爾，忍不住，才從窗戶里，甩出幾個鞭炮來玩玩。我問李老師他們，還在等兒子女兒？老兩口說，明天才回來了，一下飛機，就被成都的人接走了。也難怪，李老師的兒子女兒，在省城成都，有多少朋友同學校友領(lǐng)導(dǎo)和關(guān)系正密切地聯(lián)系著他們啊！況且，他們女兒執(zhí)掌的財團，目前，正謀劃著投資走向，該有多少官員企業(yè)家需要和她協(xié)調(diào)溝通交流磋商?。∥移婀值氖?，那么冷的天，站在這里干嗎??！老兩口說，在這里站站，看看，心頭踏實！

第二天，是舊年的最后一天。到中午，李老師他們的兒女還沒有回來。據(jù)李老師講，是市長請他們?nèi)チ?，得晚上才回來。天上繼續(xù)飄飛著雪花，李老師老兩口孤零零地站立在小區(qū)的大門口，看著通向市里的公路。小區(qū)窗戶里一浪一浪地飄蕩出數(shù)不清的歡歌笑語，是萬家團圓一家子吃團圓飯的日子了。我父母、兄弟姐妹，外加孩子，在我家，熱熱鬧鬧地圍了兩大桌，就連一向不喝酒的父親，也叫嚷著，喝點酒！喝點酒！過年了！過年了！

下午五點，李老師他們的兒子女兒回來了，六臺小車駛進我們小區(qū)。小區(qū)的窗戶里，全探出羨慕的腦袋。后來才聽說，小車里鉆出來的有副市長、縣長、好幾家大企業(yè)的老總。李老師的兒女在家坐了一個小時。我們小區(qū)的鄰居，自然沒能享受到同他們嗑瓜子喝茶擺龍門陣的待遇。就是李老師老兩口忙碌了一個多月準備的諸如夾沙肉、鄧氏桂圓干、臘八粥之類的物件，也沒有機會拿出來讓兒女享用。那場景確實熱鬧壯觀，李老師老兩口剛剛和兒子女兒說上兩句話，隨行的領(lǐng)導(dǎo)們、老板董事長總經(jīng)理們就接過話茬問寒問暖關(guān)心起李老師趙老師的身體健康幸福晚年來。一共來了十多個陪同，一人拉上三兩句，很快就把李老師趙老師和兒子女兒的時間擠得滿滿的，鬧得李老師老兩口很有些云里霧里。

時間很快到了六點，李老師的兒女在非常的禮節(jié)禮貌中被強行請上轎車。晚上，縣上領(lǐng)導(dǎo)和企業(yè)界的精英們，要在縣城最豪華的賓館宴請李老師他們的兒女。李老師老兩口也被縣上領(lǐng)導(dǎo)很恭敬地強行請上轎車。李老師的兒女本來準備晚飯后回家陪李老師他們住上一宿，但縣上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不容置疑地在賓館替他們安排了套房，還安排了官員、企業(yè)家、朋友陸續(xù)前來拜會。李老師老兩口則在晚宴后被縣上領(lǐng)導(dǎo)的轎車十分禮貌地送回。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們一家老小起得特早，我們要去給祖父祖母上墳。在小區(qū)大門口，凜冽的寒風中，我們遇到了在那里招的士的李老師老兩口。他們已經(jīng)等了好些時候，哪曉得大年初一，的士司機也要闔家歡樂，街上竟很難看見的士的影子。李老師老兩口滿臉焦急，他們相依相偎地等在那里，兩頭白發(fā)，被寒風抓扯得非常凌亂。

他們是去賓館看他們的兒女。下午，他們的兒女就要去成都，晚上飛回美國英國。兒女的事情太多，時間很緊。趙老師抱怨說，遲了，和兒子女兒說話的機會又沒有了。

天氣太冷，老兩口蜷縮著身子，不停地跺著腳，嘴里吐著一道道的白氣，間或竄出一個個響亮的噴嚏。我真擔心他們患上感冒。病了，可怎辦??？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