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丁開花
潮濕的地頭、場院,先是冷不丁地冒出一星星綠意。轉(zhuǎn)眼只幾天工夫,這綠的星點就站直了,變成兩三瓣細尖條的葉,這就是農(nóng)家最常見的地丁,像鄉(xiāng)村里的女人似的對來路上的陌生客怯怯地放眼打量,抖落的是一身的清純和一世的淳樸。
接下來就有女人提著小籮握著短刀來挑了。短刀一般是割稻收麥子的彎鐮——在秋收時沒留神被誰用力過猛的手折斷,只剩一截和一個光滑的短柄。女人們再次在早春時節(jié)趁著清明谷雨的夢和陽雀子的嬌啼出得門來。她們要借這早春的空閑趕緊打些豬菜。地丁首當(dāng)其沖變得搶手了。雖然也有尖刀杪、癩痢頭、黃花菜這些野菜,可它們非澀即苦,不是最好的下食野菜,即使將米皮糠拌了,加些稀飯,或再加撮鹽都不能增加多少豬的食欲。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是富不丟豬。沒有看豬的女人是懶婆娘要遭人白眼的,何況一個家有孩子的吵鬧聲,有牛的哞鳴聲,如果沒有豬那吃飽了撐的甜蜜陶醉的哼哼聲,就是金家銀家也總覺得還缺點兒什么。眼見一頭頭肥溜溜的豬仔變成了肥豬,放倒在殺豬佬的桶里,渾身刮得白凈,吹得像年畫里那鼓囊囊的有些夸張變形,但是人們還是愛看這場景。女人在灶下用慢火煮豬血,指定師傅切下尾椎一塊活肉來燒,然后看著男人、孩子和殺豬佬大功告成后品酒猜拳。過不了幾天,沖洗得干凈的豬欄里又有了一頭活蹦亂跳的小豬仔了。女人又腰間系著圍裙,肚子腆著食盆進豬欄。一切都是一個段落?;貞浤切腋S譁剀暗募毠?jié),是人生一幸。女人總是睡得最晚、睡得最安靜。若說家是一艘船,女人則心甘情愿去當(dāng)這個船的大副。
門前的地丁開花了,花期不算短。這是有些老了的地丁,桿子有些硬,人就不方便吃了。否則,那嫩嫩的地丁,洗凈,用涼水沖透,切碎,放鍋里煲湯或以菜油清炒,都是極品的鄉(xiāng)野佳蔬,不僅降火、降壓,且能安神益氣,舌尖上軟軟的鮮透了,從唇際漫向心田,那是城里人難有的口福。只有鄉(xiāng)下的女人才舍得花時間有情趣替她的丈夫、孩子們在鄉(xiāng)村田埂上低頭尋找地丁苗條裊娜的身姿。有土地真是好哇!無須種子、化肥、農(nóng)藥,只要日月星辰雨水的滋養(yǎng),地丁就會重現(xiàn)在田間地頭甚至院落墻根,不擇地勢,更無需照料,自然生長,生生不息。它的那種柔韌的生命力道,只有耐心的人才能領(lǐng)悟到。雨后的彩虹從山腳下飛出,一聲春雷向天邊滾去,遠村的牧童吹響短笛,村寨在山雀子的吵鬧中醒來……地上的雨水、流泉、露珠、蚯蚓和蟬殼,一切又浮起早春的薄霧輕紗的迷幻色澤時,我被驚呆了。
山歌在地丁的葉尖上流韻,女人們挽著篾籮走出村口,在河堤和田畈里低頭尋覓,她們蹲下來,小心而快速地鏟起一棵棵。地丁花正開著,抬頭望去,裊裊的炊煙正在屋頂升起,那些雞鴨成群結(jié)隊高歌著撲向柴垛或池塘去了。
地丁練就了女人一雙雙靈巧的手,純良的心,樸素的品格。她們牢牢地扎根在鄉(xiāng)村土寨里,與泥巴滾打一輩子,生兒育女,洗衣做飯,收打年成。她們被曬得黑黑的,有時甚至衣著不整,但她們是愛笑的地丁,癡情地專注著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土灶,自己的家人。
洋槐花
喲,槐樹掛出花兒來啦。一夜東風(fēng)浩蕩,田野里暖流回升,一場微冷的春雨里槐花開得綿密,從這棵樹到那棵樹,眼瞳觸及的樹身子,一夜間就成了白雪公主,整個村落就是一個童話的王國。好迷人啦!
空氣里飽和了這種淡雅的甜蜜的氣息,洋洋灑灑的槐林從崗子上剎那間就制造出一場歡天喜地的雪來。孩子們睜開眼,先是一陣驚奇,繼而一陣狂喜,一個個拿了竹竿向那高挑的槐樹梢撲去。地下立即就白了,從樹尖到地上,那細小的槐花粒,像一只只翩然停在麥梢夾緊了純潔翅翼的蝴蝶,突然懂得了飛翔之后的處子的羞澀,全部墜落到那林地的空隙里,鋪成一層絨絨潔白的地毯了。
這是撲打不盡的花,它以多著稱,強烈地挑戰(zhàn)著孩子們的好奇心和頑皮勁。孩子們呢,也不放過這個機會,揀起一掛掛長長的花串,掛在自己的耳朵上當(dāng)做飾品,風(fēng)中就仿佛響起銀耳環(huán)的脆亮的顫音。那是一種虛幻的聲音。可是在這猛烈的春氣里,很快地被孩子們的笑聲灌醉了的人們,趔趔趄趄地就去平地畦,撒禾苗去了。他們還燒起了土煙。被草秸燒過的土又香噴噴地沾滿了豐收的欲望。
接下來,漢子們開始修剪籬笆了??沉艘桓蹦緲叮饢艡诘慕z網(wǎng)。那豬牛的圈門,院子的柵欄,一截截粗細不一的柱子直立著,如一排忠誠的衛(wèi)士,一只只土狗護衛(wèi)著院落。槐樹短樁護衛(wèi)田園,保證著春天的青枝綠葉,操持著秋天的累累果實。這時,槐花都謝去了,但槐花的香經(jīng)久彌漫不息,從村莊的這頭充斥到另一頭。再過些時候,槐樹開始結(jié)莢了。那細長的扁莢一天天長大,到秋天就在風(fēng)中的枝頭翻轉(zhuǎn),或者飄落,尋找萌芽的土地。這時,辛勤的蜜蜂開起慶功會,它們的辛勞釀出最純正最優(yōu)質(zhì)的本色蜜汁。然后,放蜂人的大車從潔白的花海里呼隆隆經(jīng)過,從馬路和叢林的山脊的一面消失了。熟悉的人都知道,明年將有另一輛大車從花期的前邊開過來,把這些小村落永遠掛念在懷中。
割蜜的養(yǎng)蜂人戴著氈帽,操著江西口音,臉上還掛一面薄紗。一箱箱蜂籠就順溜擺在田壟間。他住在臨時搭起的小帆布屋里,喝著酒,數(shù)著票子,對陌生的人講著蜂的知識。他們就這樣在天地間游走。只有村落依然,日升月落,秋去冬來。那些在天空飛舞的嗡嗡亂叫的小生靈,翅膀共振的聲音是那么大,那么迷人。偶有一只蜇了人,立即起一個紅腫的肉包包,麻麻的疼。那疼十分新鮮,能叫人永遠記住這鄉(xiāng)村的花海、槐林、帆布帳篷和制蜜人那精明而善良的臉。
這三角形的純白的槐花朵,一收攏翅膀,就像白色的銀飾,富有飽滿的質(zhì)感,又像被月光澆過,有種綿軟的快慰。它是那樣精致,似隨時都會飛起,還魂于一場雪,一個潔凈的世界。
不知什么時候,一碗調(diào)了香油、蔥花的干槐花就被放到了飯桌上。巧手的農(nóng)婦的另一個身份是慈祥的母親,還有妻子。這可是一年里難尋的好菜肴,全家人的胃口立馬就了提上來。香噴噴的生活,甜潤潤的美意,簡單、樸素、單純,非常純粹,接近于人的某種簡樸的理想。如果做一回外來客,能這樣分享一回這槐花的美味,可算是人生的一大幸。
勤勞的農(nóng)婦是懂得精心收藏的。從日歷上采下任意一個節(jié)令,一個細節(jié),一個場景,都可寄予她們對生活的深情厚誼。她們的心靈,潔白淳樸得就像這土地上的樹,樹洋溢而出的花朵。她們心甘情愿地支付自己的青春,她們的香持久地在日子里飄蕩。
秋 天
棉桃炸裂了,吐出長長的絨絮,站立在正午晶亮的秋陽里,遠遠看去,路的沿途鑲著一片白,那云朵一塊接一塊,浮在大地之上,像一種等待已久的飛翔。
一彎彎田壟上,那入夏點種的豆棵已在涼露里收攏了自身,矮矮的稈子排列成整齊的豆莢,那尖尖的鼓凸著的帶著弧度的完美的豆莢已經(jīng)懂得了沉睡的美妙,它們已在風(fēng)雷激蕩的歲月里回歸到豐收的寧靜中來,喜悅原來也需要用心悄悄收藏。
田野里放倒了一層層稻稈。星夜之后,稻把被人捆起,捆起之后的田塊就像靜靜的產(chǎn)房,唯有田野里偶爾的幾棵紅高粱還在守護新生兒的啼哭,唯有那干干的牛糞仍在山坡上冒著淡淡的紫煙。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螞蟻在忙著筑洞,田鼠在歡快地搬家。唯有那吐著沫沫的牛,臥在村頭的槐樹下,細嚼慢咽,把那香噴噴的稻秸嚼成美味佳肴的晚餐。
廚房的屋頂上裊裊升起晚唱:公雞站在草垛的高處高傲地打鳴,它們扒著草堆里的谷子,豆秸里的青蟲;紅紅的冠子金色的羽翎抖出霸氣;瓷器輕輕碰響,那是兩只酒杯與醇釀的交匯;火苗在灶口閃爍溫馨的光芒,那暗暗的芒刺,扎得后背發(fā)熱,也把偶爾的豆粒燒得炸響;幾只肥碩的鴨子踏著楓葉的步子,扁扁的嘴突然夾住黃昏中蚱蜢的香體。
靜靜的水塘,突然被一只摘菜的手激活。這雙手空空的,突然往水中一放,漣漪就散漫開來,夕陽就碎成了一塘的金子,在水波上鍍上一層銀亮的光。這金子浮出池塘,碰響叮當(dāng)?shù)你y飾,一把青菜綠瑩瑩地淋漓著水意,肥白的蘿卜、飽滿的紅薯、彎彎的月亮菜……池塘里浮起的都是農(nóng)婦的愛,她們把薄暮的池塘寫意為一墨山水。
風(fēng)吹落了槐樹的葉子,柿樹的葉子。遠遠的,它們構(gòu)成了村莊的標(biāo)記。一個離家很久,離農(nóng)業(yè)很久,離豐收和秋色很遠的人走回來,踏著那寒露濡濕的枯草,那被野草侵入的逼仄的羊腸小徑,熟悉的每一條溝,每一個坎,每一道崗和梁。轉(zhuǎn)過來或向前張望,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仿佛一只流浪很久的鴿子,終于找到了歸家的屋梁。
門前有一道彎彎的籬笆,那是圍在村莊脖子上的藍圍巾。小花狗出來迎接陌生的客人,一陣忠誠的狂吠,讓人聽出秋天的靜穆里,鄉(xiāng)村仍是如此樸素如此目光明亮。
被大水沖刷或卷走過的地方,糧倉依舊高筑在游子的眼前。那靜靜地掛起的犁,已走過多少倦怠和泥濘中的沉寂?那一眼千瘡百孔的篩子,把多少秕谷漏去,又選取多少燦爛的細節(jié)貯存在來年的期待里。生活,一堵無字的墻,不用敲,另一面的容顏在秋風(fēng)中剝落,但又被勤勞的手和智慧的農(nóng)夫涂上信念的金漆。我的回眸,僅僅是那一堆油料在榨機上對幸福源泉的還原罷了。我的走近,只是帶著那一汪溪水的清新活潑向那光潔的石頭快樂地奔走。秋天的一個意義叫作停留。它需要人在這時候坐下來小憩一次,回看來路,遠望那風(fēng)起云涌的歲月。它知道如何讓躁動不安的心安靜下來,守住米粒和種子,知道珍藏與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