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出生在1995年秋。
那一年我所居住的小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災。穿城而過的河流一改往日的溫順,越過河床,挾裹著泥沙、石塊,在僅有的幾條街道上泛濫成災,全城停電、停水,食品供不應求。好不容易等到水退了,小城已是溝渠縱橫、滿目瘡痍。
晚飯后散步,我在街上臨時用來墊腳的石塊上跳來蹦去,避開地上大大小小的水洼。雖然碩大的肚子讓我步履維艱,但腹中小生命的滋生與萌動并沒有引起我特別的在意,我常常無意間忘記了將為人母這樣一個事實。
女兒提早二十一天到了人世,在時間上剛好被列入早產兒的行列。
產后第二天看到女兒。她正酣睡著:微微上翹的眼角,乖巧的小鼻頭,緊抿的嘴唇,紅潤的面龐。
一絲陌生感在心頭隱隱掠過?!褪悄莻€曾和我共為一體的孩子嗎?
隨著女兒的出世,我的負重由單純的身體轉移到了日常生活中。喂奶、洗燙尿布,我?guī)缀鯖]有了閑暇,也沒有了完整的睡眠。甚至有時在夢里,我也在為她奔忙。
那時我尚不知道,還有那么多接二連三的病痛等在后面。
起初是嬰兒濕疹。生下來沒幾天,一個接一個的皮疹和水皰在她的額頭、面頰、頸部層出不窮地涌現(xiàn)出來,奇癢讓她整日整夜哭鬧不止。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哭聲顯得格外響亮,像是要把夜的帷幕撕開一道口子。到醫(yī)院去,醫(yī)生怕留下疤痕,不敢輕易用藥。換吃中藥泄火,我吃藥、她吃奶,結果卻是我一趟趟地跑衛(wèi)生間,不停地給她洗換尿布,折騰得虛弱不堪,那些皮疹、水皰卻一個也沒見減少。
她不能安靜入睡,我也無法輕松合眼。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疲倦之極的女兒好不容易安靜下來,進入了短暫的淺睡。我抱著她,透過窗戶往外望去,恍然不覺間,已是初冬時節(jié)。外面陽光雖好卻并無暖意,光禿禿的樹枝在秋風中狂舞亂顫,四周除了打著唿哨、撞擊著窗欞的風聲,一片寂靜,靜得直讓我淚流滿面……
女兒遭遇的第二場大病是秋季腹瀉。整整一個晚上的上吐下瀉。那時,她已經會說簡單的句子了。她虛弱地睜開眼,說一句:媽媽,我不想吐了。剛說完,污物就從嘴里噴灑出來。到天亮的時候,她的小臉變得像紙一樣白,閉著眼睛躺在我懷里。租車從鄉(xiāng)下奶奶家趕到醫(yī)院時,她已經是中度脫水了。輸液的針頭扎進了她的額頭,足足三十六個小時,才拔出針頭。
禍不單行,輸液過程中,女兒又經歷了液源感染。出院的時候,原本胖乎乎的孩子足足瘦了好幾圈,胃口變得很差,體質單薄了許多。每一次的流行感冒,她都首當其沖,不能幸免。醫(yī)院成了我和她頻繁光顧的地方。
病中的女兒總是很聽話,輸液、打針從來不哭。好幾次,她趴在我身上打完針,在我扳過她的身子為她整理衣服時,才發(fā)現(xiàn)她的一張小臉上早已滿是淚水。病痛讓她在小小年紀就懂得了忍耐和承受。她不會明白,其實那些掛在她臉上的眼淚一滴滴都淌進了我心里。
有人說生命的延續(xù)如同一棵樹,父母是根,子女是枝。觸到枝,根哪有不疼的。而這樣的疼,讓我更多地看到了生之脆弱與無奈。
女兒六歲的時候,因患水痘,高燒不退,住進了醫(yī)院,恰逢孩子她爹在外地學習。夜里,空蕩蕩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女兒。
安頓好熟睡中的女兒,為驅趕濃濃的倦意,我走出了病房。走廊另一頭的一間病房,燈火通明,門大開著,所有的醫(yī)生護士正忙著搶救一名新生兒。樓梯上,幾個男人在往二樓搬一罐氧氣,說是二樓有一位老人生命垂危。這些醫(yī)院里見慣不驚的場面一下讓我清醒了許多。
我重新回到病房,依偎著孩子躺下來。銀白色的月光透過質地輕薄的窗簾斑駁地灑在窗欞上,窗下,河水嘩嘩,晝夜不停地奔向遠方。我在黑暗中大睜著雙眼,一次次把手指放在女兒的鼻翼下,證實她在睡夢中的輕微呼吸。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壓抑的悲愴的低泣飄進了我耳里,聲音尖細銳利得像是從地縫里冒出來的。緊接著,樓梯上響起了凌亂的腳步聲。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一個生命永久地告別了人世……
這一夜,我醒著,直到天亮。
許多的朋友、同事給我出主意,有的讓我給女兒輸丙種球蛋白,有的說胎盤洗凈曬干磨成粉,每天服用,能增加身體抵抗力。這些方法最終還是陰差陽錯地未能嘗試。在頻繁的病痛中,女兒漸漸長大了。就像埋在地下的一棵小草,即使春寒料峭,也無法阻擋它沖破凍土的腳步。
而我依舊深陷在母愛的泥沼里,對女兒的一個噴嚏、一聲咳嗽都無法釋懷。就像她還在我肚子里一樣,我試圖在冰冷的現(xiàn)實世界為她搭建一個溫暖、安全、應有盡有的天地。然而,一次不大不小的手術讓我明白了這樣的想法其實有多么狹隘。
那是女兒7歲時經歷的斜視矯正手術。沒有任何準備,僅僅是例行的眼科檢查。我們被告知她必須盡快接受手術。手術前的簽字內容讓我憂心忡忡,女兒雖然不知道手術的具體涵義,但從我愁云遍布的臉上似乎看出了什么,變得十分聽話,順從地接受所有例行檢查。因為臨時停電,手術從早晨8點推延到了晚上,突然空出來的幾個小時的等待變得前所未有的漫長難耐。我和孩子她爹帶著她在醫(yī)院附近的花園里漫無目的地散步。
此時,已是初春時節(jié)。暖意彌漫了這座南方城市。柳葉低垂,細長的葉片上覆蓋著一層灰蒙蒙的綠。我們坐在空蕩蕩的小水池旁邊,有年幼的孩子沿著微陡的斜坡興奮地歡叫著沖下去,又爬上來,一遍又一遍??粗@簡單的游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媽媽”,身旁的孩子輕聲喚道,我轉過臉去。“做手術是不是這樣?!彼饍芍皇郑谘劬叡葎澲??!班拧!蔽液鷣y地點著頭,心里像墜了塊鉛石一般沉重。
夜幕低垂的時候,電終于來了。女兒被年輕的小護士帶進了手術室,隔著手術室寬大的玻璃門,我看見護士為她套上了手術衣帽,徑直隨護士進到了里面。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整個過程中,她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的不情愿,甚至始終沒有看過我一眼。那種和她年齡極不相稱的鎮(zhèn)靜和無所畏懼,一下拉開我和她之間的距離。那一刻,我開始意識到,那個曾經脫胎于我身體,離不開我照料的孩子正在以她自己篷勃的生命力迎向屬于她的命運,而我所能做的僅僅是旁觀與守候。
兩個多小時忐忑不安的等待,手術順利完成。她又站到了玻璃門前,雙眼被紗布蒙著,小小的身體完全被汗水浸透了。年過半百的主刀醫(yī)生告訴我,她是他職業(yè)生涯中年齡最小的采用局部麻醉完成的成功手術。他還用一口純正的普通話叮囑我一定要好好培養(yǎng)她,她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
培養(yǎng)意味著什么呢?——施肥、松土、捉蟲,像對待一棵小樹的成長。在我的觀念里,我認為一個人能像一棵樹一樣順著季節(jié)慢慢成長,是一樁幸運的事情。有一段話是這樣說的:幾乎每一個孩子身上都有閃耀的東西,就如同藏在體內的鉆石,大人們需要的是巨大的耐心和控制力,不要去早期開發(fā),也不要藉教育之口把自己固有的或是期許的人生觀、價值觀、行為方式,強行灌輸?shù)胶⒆由砩希瑧撟屢磺许樒渥匀?,個性發(fā)展的自然、情緒培養(yǎng)的自然、周遭環(huán)境的自然。讓他慢慢地長,我們在一邊靜靜地細細地看。這樣的慢、靜和細,會有一種水一樣的柔和,也會有一種水一樣的力量,對孩子和家長來說都是一種浸潤的過程。在諸多的教育理念中,我選擇、接受了這一種,我相信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個不斷成長的過程,女兒的成長也是我的成長。
選自《貢嘎山》2006年第6期
本欄目責任編輯 牛 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