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傳統(tǒng)詩論,是尊唐抑宋的。北宋范仲淹就說過:“本朝#8943;#8943;三百年間,雖人各有集,集各有詩,詩各自為體:或尚理致,或負才力,或逞博弁,要皆文之有韻者爾,非古人之詩也?!秉S庭堅也說:“詩者人之性情也,非諫諍于庭,怨詈于道,怒伶罵坐之所為也?!?引自宋黃%《溪詩話》卷十)
上述范仲淹、黃庭堅的論點,都源自他們關(guān)于詩的性質(zhì)是“只關(guān)性情,不涉理路”,因而也不可以議論入詩的理解。他們奉為圭臬的,主要指唐詩。但,唐詩真的只任情感抒發(fā),不參與理智活動,從而無論是非,混合善惡,不辨美丑么? 不是的。我們披引幾首詠史詩,就可以證明:
一、詠秦始皇
《焚書坑》
章碣
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
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途經(jīng)秦始皇墓》
許渾
龍盤虎踞樹層層,勢入浮云亦是崩。
一種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漢文陵。
上引第一首詩,是詩人經(jīng)過秦始皇焚書坑遺址有感而作的。詩人說:隨著焚書坑的煙銷火滅,秦始皇妄想萬世永昌的帝業(yè),也跟著完蛋了。他明白自己“偶語棄市”的苛法,雖能鉗住悠悠之口,卻鉗不住儒生們的森森之筆。于是,他就來了個自認為是釜底抽薪的良策———焚書坑儒。他沒料到,曾幾何時,連坑灰都不及冷卻,關(guān)東諸侯、布衣豪雄就紛紛起義了。其中給秦王朝以毀滅性打擊的劉邦、項羽,原來都是根本不讀書的人??梢姡@個僅維持了十三年的秦王朝的短命,既不關(guān)讀書人,更不關(guān)書籍本身。其原因,我們可以從披引的第二首許渾的詩中,得到索解。
詩人路過始皇墓,看到了層層綠樹圍繞的巍巍崇陵,這景象流露出墓主生前的萬丈氣焰。不過,后世的過路人,僅向附近簡樸的漢文帝陵致敬。這說明人民景仰的是精兵簡政、與民休息的“仁君”,不是不恤民力,好大喜功的暴君。
二、詠漢高祖
《漢興歌風臺》
張安道
落魄劉郎作帝歸,樽前一曲《大風》詞。才如信越猶菹醢,安用思他猛士為?劉邦稱帝,衣錦還鄉(xiāng),在鄉(xiāng)人的歡迎宴會上,吟誦了一首《大風》辭道:“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首辭千百年來受到許多文人的稱贊,說它表現(xiàn)了開國英主的胸襟氣魄。張安道卻聽出了其中矜功伐威、患得患失的意味。他譏諷道:像韓信、彭越那樣有才能的人,都被你殘殺了,還假惺惺地說什么“安得猛士”,真是葉公好龍!
三、詠隋煬帝
對比我們上面提及的行了苛政,有過失政的秦始皇、漢高祖來說,隋煬帝楊廣是別具一格的昏庸之君。李商隱諷喻他的《隋宮》寫道:
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
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yīng)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
地下若逢陳后主,豈宜重問《后庭花》!
做為親自誅滅前朝昏君陳后主的隋煬帝,自己主政后,行的卻是諸如放螢取樂、開河遠游等勞民傷財?shù)膩y政。以至斷送了他自己的帝業(yè)和生命。詩人譏諷道:楊廣呀! 在地下你若碰見那個被你自詡為以有道誅無道的陳后主時,你還好意思對人家說:“你干嗎整天沉溺在靡靡之音《后庭花》之中呀!”你不是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嗎?
四、詠唐玄宗
《過華清宮》
杜牧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從長安眺望驪山,只見千門萬戶,錦裝繡裹,好一片豪華世界! 首聯(lián)已點明唐明皇的奢靡失政了。下面寫道:群眾看見驛馬飛馳入宮,都擔心邊關(guān)出了大事,只有楊貴妃不驚卻喜,因為她明白,這是給自己送可口的荔枝來了。
這首詩雖涉及楊貴妃的恃寵而驕,矛頭還是指向唐玄宗的。正是出于他的嚴旨,要求在荔枝色、香、味不變的三天里,從其產(chǎn)地四川運到長安。這要累殘多少良馬,踏壞多少莊稼,踩傷多少盲叟稚童啊!
《馬嵬坡》
鄭畋
玄宗回馬楊妃死,云雨難忘日月新。
終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從開元盛世到安史亂后的藩鎮(zhèn)割據(jù),民不聊生,詩人鄭畋是目睹身受的。他當然明白,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如何造成的。但無論從“溫柔敦厚”的詩教,或本朝宮員與其先帝的關(guān)系來講,他都不能直說?!敖K是圣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這是為尊者諱,還是使用曲筆呢? 讀者如果追問一句,究竟他怎樣算得圣明呢? 原來將其同那個與貴妃張麗華一起,在國破家亡時投井自沉的亡國之君陳后主的下場相比,才可以這樣說。其中諷刺的味道,是大大濃重于歌頌味道的。
從上面所披引的,我們可以看到唐代詠史詩,處理題材的態(tài)度是嚴肅的。德國18 世紀美學(xué)家萊辛在《漢堡劇評》中說:“歷史事件,只要和詩人的意圖聯(lián)系在一起就行了,用不著照顧歷史的真實。”綜觀我們所引的詠史詩,盡管詩人是以諷喻的口吻,揭露了秦始皇的殘暴,漢高祖的虛偽,隋煬帝的奢靡和唐玄宗的荒佚,這些都是于史有據(jù)的。
其次,從上引詩作的作者對失政者的殘殺功臣良將,或?qū)σ勖瘛⑴懊癖┱挠懛?,都是議論。清代詩論家紀昀說過:“古人為詩,不廢議論,只是不著色相。”所謂“不著色相”,就是不用直率的語言,不用抽象化、概念化的語言,而以形象集中、意境鮮明的語言來表達;清代另一詩論家吳喬,在其《圍爐詩話》中也說:“古人詠史,但敘事而不出己意,則史也,非詩也;出己意,發(fā)議論而斧鑿錚錚,又落宋人之病?!薄坝靡怆[然,最為得體?!鄙弦娮魇欠蠀菃烫岢龅脑伿吩姷乃枷胄耘c藝術(shù)性統(tǒng)一的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