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 年,俄羅斯圣彼得堡大學東方系教授、漢學家王西里在世界首部中國文學通史———《中國文學史綱要》中,對中國儒學典籍《詩經》給予了特別的重視,他在研讀大量原文史料的基礎上提出了獨到的見解,至今仍不失其意義。
《詩經》之發(fā)源關于《詩經》的年代,古代中國學者通常認為各個部分不一而足,如最早的“風”、“周頌”和“大雅”的多數作品為西周初期所作, “小雅”中既有西周時期的作品,也有春秋時期的作品, 而“魯頌”和“商頌”等明顯為春秋時期的作品。這些散佚在各諸侯國的民間歌謠被孔子收集后加以編輯整理,后得名《詩經》。
王西里并不贊同中國學者的觀點,通過閱讀《詩經》全文,他發(fā)現了許多時間、地理環(huán)境上的矛盾之處。例如在“國風”中已經出現了長江的名稱,但實際上周朝至幽王的時候中國人才第一次來到長江地區(qū)。又如“大雅”和“小雅”中赫然出現了后人命名的地方,甚至還提到了周朝的滅亡。這說明《詩經》的全本至少應當是漢代人編纂而成, 也不排除是后人托古偽作的可能。
在王西里看來, 《詩經》是遠古時期的中國人民生活勞作中積累的歌謠,真正的編者是包括孔子在內的諸多儒學者,因為他們是唯一掌握文字技能的人。從“風”、“雅”、“頌”不同的語言風格來看,“雅”很可能是儒學者得到民間歌謠后仿照它們編寫出來, 因為“雅”的語言比另兩部分更為清晰連貫。
王西里對孔子的評價有所保留,認為他只是游歷列國、謀求仕途的知識分子之一,其最大貢獻在于普及了教育,使文字不再是限于少數史官掌握的專利,以及用語言評價歷史人物的方法。
《詩經》之訓釋
流傳于現世的《詩經》版本,一直存在著古文經派與今文經派的爭論。王西里認為這些版本其實全部經過了漢朝儒學者的篡改,《論語》、《春秋》都沒有逃脫這一厄運。另外,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古今文字的轉換過程也造成了《詩經》原典的不可復原性。因此,被中國人篤信為孔子親自修訂的《詩經》其實早已面目全非,它是在天災人禍和統(tǒng)治者意志的支配下流傳下來的。
王西里對《詩經》的訓釋史做了深刻的批判。他以《采葛》和《丘中有麻》為例,指出明明是情人之間的相思愛慕之情,卻被試圖教化人民的統(tǒng)治者解釋為人民對國家的熱愛,將其與忠君的倫理綱常聯系起來,強行賦予詩歌道德說教色彩;而儒學者好借古喻今,引用《詩經》針砭時弊,認為這間接體現了懷才不遇者對暴政的痛訴。王西里反對一切將《詩經》內容復雜化的做法,他認為《詩經》只是描寫古代人民勞動和生活風俗、富有地方色彩的作品,它們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氣,記錄了禮儀制度的變遷,因而具有史料的價值?;谥袊鴤鹘y(tǒng)注疏的不可靠性,王西里向俄羅斯?jié)h學家提出,要從全新角度對《詩經》加以解釋。這種角度要符合整體性、時代性和邏輯性的要求,不能為了少數者的利益對原作進行穿鑿附會式的理解。
《詩經》之價值
王西里非??隙ǖ刂赋觯?《詩經》是中國文學的源頭。他將《詩經》視為與歐洲《荷馬史詩》并列的作品,認為它是中國習俗和禮儀的見證,體現了中國人民毫不遜色于歐洲民族的智慧力量和藝術才華,其鮮活生動的記載對于歷史學、人類學和社會學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对娊洝肥侨鍖W思想本原的體現,儒學是中國文學乃至全部精神生活的基礎,因此《詩經》被王西里認為具有獨一無二的文化價值。
王西里認為, 《詩經》不僅樹立了詩歌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也為近至明代出現的戲曲、小說奠定了語言基礎, 《詩經》的浪漫主義手法、簡潔含蓄的用詞成為后代作家學習的對象,即使清代《紅樓夢》等民間小說中的詩詞也帶有《詩經》的印跡。
王西里以“國風”中的相似情節(jié)和語言說明,古代各個諸侯國有著共同的祖先,他們從一個共同民族向四方遷居,逐漸形成了各自的風俗,但依然保持著文化上的聯系。因此,王西里認為《詩經》是證明中國遠古時期存在統(tǒng)一民族的文物之一,它見證了民族之間的文化交往。
雖然王西里對《詩經》的方方面面進行了詳盡的研究,但是他認為這只是俄羅斯學者認識《詩經》的第一步,還有很多空白點需要后來者填補。除了對《詩經》的作者、注釋和內容需要進一步考證,它與中國政治經濟生活的關系、對國民性格的影響以及對社會進步潛移默化的作用,都是俄羅斯學者必須關注的問題。
中國文學是廣博的,外國學者窮其畢生所能掌握的也只是很小一部分,因此王西里指出漢學家的任務就是要通過代表性的著作把握中國文學的深刻內涵,而《詩經》無疑就是最能體現中國文學精神的作品之一。
《詩經》之翻譯
為了使俄羅斯讀者親身體驗《詩經》的魅力, 王西里親自動手翻譯了《詩經》的部分篇章,現選取其中一例。
鄭風·有女同車(原文)
有女同車, 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 佩玉瓊琚。
彼美孟姜, 洵美且都。
鄭風·有女同車(俄譯)
我和一位女子坐在同一輛車上,
她的美貌象舜花一樣。
她輕輕地回頭凝望,
我看到了她佩戴的玉石———瓊和琚。
這個美人就是姜家的姑娘,
真是美麗又大方!
從王西里的譯文中不難發(fā)現這樣一些特點。首先,譯文最大程度地謹遵原意,基本沒有譯者自行編輯的痕跡,在某些專有名詞上采用了音譯與意譯結合的方式;第二,采用自由詩歌體,因此沒有保留漢語的諧音和押韻;第三,忽略了原作“風”、“雅”、“頌”的自然分類和中國學者向來注重的賦、比、興的手法,代之以婚姻、愛情、諷刺、公務等類別的劃分,這樣可以使外國讀者更加直觀地掌握《詩經》的內容。
與俄羅斯?jié)h學前輩比丘林相比,王西里的翻譯并不是最出色的。但他的長處是能夠選擇最重要文學作品的最精彩部分加以譯介。從王西里選擇的《詩經》片段來看,他比較傾向于那些描寫人物外貌和內心活動的段落,原因大概是可以引起讀者的共鳴吧。1851 年,王西里在喀山大學開設了中國文學課程,這是中國文學第一次走進歐洲的大學課堂。由于缺少學習鮮活中國語言的環(huán)境,《詩經》、《論語》、《春秋》等典籍就成為俄羅斯大學生學習漢語閱讀、口語和寫作的唯一教材。《詩經》以其凝練的語言和生動的情節(jié)激發(fā)了學生的極大興趣,王西里的嫡傳弟子伊萬諾夫斯基、格奧爾吉耶夫斯基等人多次回憶起老師講授《詩經》的情景,從此開始了研究中華文化的生涯。
王西里對《詩經》的研究帶有鮮明的19世紀實證主義史學特點。他脫離了狹隘的“歐洲中心論”思想,以中西對比的方式凸顯《詩經》巨大的藝術價值,將《詩經》納入了人類思想文化寶庫。他不迷信任何權威結論,而是依靠史料之間的聯系發(fā)現這些結論的疑點,提出全新的意見供后人參考。王西里對《詩經》的看法深刻地影響了俄羅斯人對中華文明的認識,成為俄羅斯當代漢學家研究儒學典籍的起點之一。
(作者單位:北京市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