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有了科舉制開始,“功名”便成為讀書人的頭等大事?!翱N紳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唐摭言》)中國人好面子,官當(dāng)?shù)迷俅?,學(xué)問再好,如果沒有個進士頭銜,總是一塊心病。晚清名人左宗棠,就因這塊心病,引起了一樁波折。
左宗棠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考中進士,只是個舉人出身(道光十二年中舉)。這就有點像今日的高級官員頭上沒有戴過博士帽一樣,總覺得是一種遺憾。當(dāng)然,舉人也可以當(dāng)官,然而,同進士出身相比,差別不啻天壤。從明代開始,舉人任職,只能在邊遠地區(qū)的窮山惡水;進士任職,則是緊要繁沖的肥庾膏壤。舉人政績再出眾,只能艱難地在仕途上跋涉;進士只要鍍點金,三跳兩跳就進了中樞。因此,舉人當(dāng)官,總感到氣短。
左宗棠才能出眾,以臥龍自比,恃才傲物,然而作為舉人,不可能直接當(dāng)上大官。特別是他的性格,與誰也不能共事,一頭典型的“湖南犟驢”。幸虧當(dāng)時的湖南巡撫駱秉章慧眼識英雄,將其聘為師爺。按照清代的規(guī)矩,官員對師爺都十分尊敬,待以賓禮。然而,師爺沒有任何官場身份,只能在幕主的身后策劃。不過,左宗棠不同于常人,豈能屈居于他人之下。駱秉章又十分信任他,對左宗棠言聽計從,把一切政務(wù)都交給他處理,自己樂得當(dāng)甩手掌柜。左宗棠也就當(dāng)仁不讓,頤指氣使,儼然成為不是巡撫的巡撫。甚至連左宗棠代擬的巡撫奏折,駱秉章連過目都不過目就直接發(fā)給朝廷。凡是巡撫手下大員向駱秉章請示匯報,駱秉章干脆讓他們直接詢問左師爺。
但左宗棠這種專橫跋扈,操持省政,很快遇到了麻煩。清代的規(guī)矩重文輕武,只要是文人都看不起武官。進士看不起舉人,舉人則看不起總爺。左宗棠以舉人出身,在進士面前覺得低三等,而在武官面前則覺得高一頭。據(jù)劉成禺《世載堂雜議》記載,咸豐九年,署理提督、永州鎮(zhèn)總兵樊燮有一次因事謁見駱秉章。駱秉章讓樊燮直接去見左宗棠。樊燮見了左宗棠并不請安,惹得左宗棠怒氣大發(fā):“武官見我,無論大小,皆要請安,汝何不然?快請安!”樊燮則以體制相抗,稱:“朝廷體制,未定武官見師爺請安之例。武官雖輕,我亦朝廷二三品官也。”左宗棠看到一個丘八竟然敢頂撞自己,越發(fā)急了,起身就要踢樊燮,一邊罵著:“忘八蛋,滾出去!”樊燮亦惱怒不堪,狼狽退出。不久,樊燮就被朝廷革職回了老家。
左宗棠過于張狂,本來就人緣不太好,辱罵樊燮恰好給人提供了口實,駱秉章因此遭到“一官兩印”的彈劾。朝廷令湖廣總督官文密查,并指令道:如彈劾情狀屬實,對左宗棠如此狂徒,必須嚴辦。執(zhí)掌軍機的肅順,把這一奇聞告訴了門客高心夔,高心夔又轉(zhuǎn)告了著名文士王闿運,王闿運再告于在南書房當(dāng)直的郭嵩濤。郭嵩濤與左宗棠相交甚深,豈可不救?就請王闿運在肅順那里想辦法。肅順示意找別的大臣保薦,他好借機說話。于是,郭嵩濤找了同在南書房當(dāng)直的潘祖蔭,由潘上疏力保左宗棠。疏中有“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之句,另外加上胡林翼、曾國藩為左宗棠說話,肅順順水推舟,稱“人才難得,自當(dāng)愛惜”。結(jié)果,左宗棠因禍得福,被任命為四品京堂候補,襄辦湖南軍務(wù)。自此,左宗棠開始飛黃騰達,很快成為封疆大吏。當(dāng)然,左宗棠不忘潘祖蔭的恩情,一直都以厚禮相送,僅僅每年冬天的“炭敬”一項,照例為一千兩。潘祖蔭是個金石家,左宗棠也就給他送文物古董。同治十二年,時任陜甘總督的左宗棠,還給受革職處分的潘祖蔭送了西周名器大盂鼎。
話分兩頭,樊燮被革職,忿忿不已。無端受左宗棠侮辱,無非是因為武官沒有科舉功名。自己沒有希望了,就靠子孫為自己揚眉吐氣。于是,他寫了個木牌,稱為洗辱牌,上面只有六個字——“忘八蛋滾出去”,供在祖宗牌位下。他不但讓兒子看著這個牌位,而且讓兒子穿上女裝?!翱贾行悴胚M學(xué),脫女外服;中舉人,脫女內(nèi)服,方與左宗棠功名相等。中進士,點翰林,則焚吾所樹之六字洗辱牌,告先人以無罪?!币源思顑鹤尤〉帽茸笞谔母蟮墓γ?。他的兒子樊增祥,果然沒有辜負他的一片苦心,光緒三年考中進士,館選為庶吉士,進了翰林院,外放后當(dāng)過陜西按察使、江寧布政使,一直到署理兩江總督。西北大學(xué)的前身陜西大學(xué)堂,就是樊增祥在陜西時主持興辦的。出身武官家庭卻成了一代文士,頗有詩名。辛亥以后,他作為名士,曾先后在湖北的督軍府等任過職。
星轉(zhuǎn)斗移,物是人非。當(dāng)年,無論是左宗棠還是樊燮,“學(xué)歷”問題都是一塊心病。據(jù)說左宗棠執(zhí)掌大政后,在他的手下特別重用舉人而百般刁難進士??磥?,“學(xué)歷”確實有用,不然,人們就不會為它耿耿于懷。然而,“學(xué)歷”和一個人的歷史貢獻并不一定成正比。僅僅過了一百多年,中國稍微有點文化的,幾乎很少有人不知道左宗棠,但是,除非是專門學(xué)者,很少有人還知道樊增祥。在我看來,“學(xué)歷”是對自己本人有用,而“才干”則是對歷史社會有用。弄清了這一點,有助于我們對學(xué)歷學(xué)位形成一個正確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