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劇百歲之年,演事頻繁。金靜、丁小蛙主演的《血手印》以個人和劇院共同出資、分擔經(jīng)濟風險的項目制方式運作,具有體制機制改革的意義,與眾不同。此外,上海越劇院引進戚、畢兩個“邊緣”流派公演《血手印》,有藝術(shù)鉤沉之心,也是百年紀念的題中應有之義。
戚雅仙和畢春芳的組合,是越劇舞臺一道獨特的風景。從上世紀中葉的合作越劇團,到八十年代的靜安越劇團,佳構(gòu)疊出。戚雅仙哀哀切切,畢春芳質(zhì)樸憨厚,相得益彰,相映成趣。八十年代初戚、畢復出,在瑞金劇場演出《血手印》,戲迷滿坑滿谷,時而彩聲連天學唱流行段子,時而鴉雀無聲一掬同情之淚。戚畢藝術(shù)在平民觀眾中的感召力,可見一斑。
可惜的是,戚畢傳人不多。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接力棒傳到金靜和丁小蛙手里。時尚潮流洶涌沖擊戲曲,加上體制原因,靜安越劇團在競爭中處于劣勢,同另外兩個區(qū)級越劇團(虹口、盧灣)一樣,后來都名存實亡了。金靜遠嫁日本后,丁小蛙孤掌難鳴,改投上海越劇院。三年前,戚雅仙故世,戚畢藝術(shù)更有大廈將傾之感。很巧,在上海話里“戚畢”與“吃癟”同音,于是有老觀眾嘆道:“戚畢呀,吃癟哉?!?/p>
作為戚畢藝術(shù)的傳人,金靜和丁小蛙是不甘心的。不久前,金靜隨日本丈夫回中國發(fā)展,她重操舊業(yè),找到了搭檔丁小蛙?!堆钟 吩跍銉傻剡B續(xù)演出,老觀眾紛至沓來,人們紛說:“戚畢終于再生了?!?/p>
《血手印》是劇作家傅駿根據(jù)傳統(tǒng)老戲整理改編的,故事適應市井婦女的口味——林、王兩家指腹為婚,后因林家敗落,王家賴婚。王千金違抗父命,堅持要嫁林家公子林招得。王千金遣婢女贈金,遭歹徒謀財害命,王父以為是林招得實施報復而告官,致使林招得下獄問斬。王千金配合包公查清冤獄,救出林招得,夫妻團圓。這出戲里,頗有諸如“花園贈金”、“法場祭夫”、“包公斷案”、“公堂團圓”等觀眾熟悉的戲劇場面,若以文學角度看,或許會感到該劇是一個“俗套”。然而,正如王元化在《京劇與傳統(tǒng)文化》一文所言,傳統(tǒng)的文化精神和道德倫理,就是通過這類通俗文藝的渠道深入民間乃至窮鄉(xiāng)僻壤,這就是大眾文化和高層文化的互動關(guān)系。我們今天看《血手印》,當然不會對“指腹為婚”之類的事情產(chǎn)生敬意,但褒貶王千金的忠貞機智和王父的嫌貧愛富,依然會引起觀眾的共鳴。《血手印》所表現(xiàn)的封建制度下的家庭倫理和社會道德精神,對于今天的觀眾來說仍有一定的認識價值。
此番金靜和丁小蛙的演出本,又經(jīng)傅駿做了一些修改?;▓@相會時,王千金同林招得初次見面就互相吸引。丫鬟雪春遇害之后,不知禍事的王千金出場時增加了一大段唱,表達了她的不安。這兩個環(huán)節(jié),對全劇都是很關(guān)鍵的。因為指腹為婚的王千金和林招得之間,如果沒有深厚感情,就不能襯托出王父賴婚之舉的荒謬失德。此番修改,使作品的褒貶指向更為合理。原劇后部,把許多筆墨放在包公察訪斷案上,此番有所簡化,還刪卻了其他一些枝節(jié),使王、林的愛情主線得到了強化。雖然劇情在邏輯上仍有欠合理處,但金靜和丁小蛙成功地保留了原作的最大特點——在倫理劇中融進公案戲因素,使這部才子佳人戲充滿懸念,別開生面,引人入勝。
金靜的主要優(yōu)點,在于嗓音堅實有力,樂感好,對戚派的風格掌握得比較到位。戚派是由袁派派生而來,使袁派朝著遒勁、深沉的方向發(fā)展。如果把袁派比做書法中的正楷,那么戚派仿佛去掉了筆畫中的豹頭蠶尾,如同刀刻,筆筆一般粗細,平實而入木三分,質(zhì)樸而富有韻味。金靜的演唱就讓人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
“法場祭夫”是全劇的重頭戲。王千金一上場,面對的是林招得的誤解,此時此刻,她必須耐心說明情由。隨著一聲激越的“叫頭”——“林郎啊”,樂隊奏出滾滾翻騰的快節(jié)奏過門后,金靜以“慢清板”唱“你不問情由將我罵”的名段,表現(xiàn)王千金向林招得訴之以理,動之以情,娓娓道來。金靜表現(xiàn)出戚派“以少勝多”的大氣,唱腔里很少裝飾音,十分簡練。聲音中傳導著感情,哀切的哭腔中帶著“云遮月”的韻味。后來節(jié)奏加快,表現(xiàn)出王千金越說越激動。凡是好的唱工演員,對唱段的起承轉(zhuǎn)合、抑揚頓挫都能很好地駕馭,金靜也不例外。在該劇另一個名段“三杯酒”中,金靜也都有一種“大局觀”,完整體現(xiàn)了賀孝忠所設計唱腔的韻律美和結(jié)構(gòu)美。
在包公的策劃下,王千金深夜假扮雪春,到出事地點試探歹徒,這個情節(jié)很像京劇《夜審潘洪》,裝神弄鬼,使真相大白。此刻金靜的角色由小姐變成了丫頭,性格差別很大。她一改戚派的哀哀切切,反以呂派花俏空靈、婀娜多姿的面目出現(xiàn),嗓音也由“云遮月”而變得明亮起來,唱得跳躍、閃爍,并在丫頭的青春氣息中注入“鬼”氣,令人耳目一新。
當年,畢春芳從范派、尹派脫胎而出,另辟蹊徑,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憨厚、樸實的小生風格。老觀眾說,畢派的角色往往有點“戇答答”,戇中含噱。作為目前上海唯一的畢派傳人,丁小蛙的性格率真爽朗,很適合扮演畢派角色。
劇中的林招得本是一個挑水伙夫,但出場時卻是書生裝束。原來,他特意穿上了這套未婚妻王千金相贈的行頭。以丁小蛙高挑的身材和清秀的扮相,穿這身行頭顯得儒雅漂亮而有書卷氣,同后來的臺詞相呼應,交待了角色書香門第的前史,也增加了觀眾對王千金如此深愛林招得的可信度。
在林招得被屈打成招、無奈畫押時,丁小蛙有一段精彩的演唱。此刻,林招得手中的筆有千斤重,可憐他一個社會底層的破落子弟,無力抗擊邪惡官場的重重黑幕。丁小蛙唱得怒潮翻滾,呼天搶地,十分動人。她的嗓音,高亢挺拔,游刃有余,恰能表現(xiàn)畢派小生音域?qū)?、彈性足、跌宕多姿的形式特征。一般演員在宣泄感情時,容易被真情實感和劇場效果所左右,導致過火,而丁小蛙能兼顧音色的圓潤,在以情馭聲的同時,處處注意傳達唱腔藝術(shù)本身的美,這是難能可貴的。
畢派《血手印》里的“三托”唱段也是膾炙人口的。面對王千金的法場哭祭,林招得反過來安慰未婚妻,托她在自己死后承諾三件事,第一件是買一副棺木將我盛殮,第二件是要照顧好我的白發(fā)老娘,第三件是希望你再找一個好郎君。尤其是第三“托”,充分表現(xiàn)了林招得的善良本質(zhì)。此刻,丁小蛙唱得十分委婉,揭示了角色內(nèi)心的復雜情感。從藝術(shù)風格角度講,丁小蛙的畢派,剛里有柔,具有一種獨特的“中性美”。
越劇流派是個寶,是聯(lián)系戲迷的紐帶,當某一個流派成為“瀕危物種”時,理應去搶救,毋使消亡。不過,過分強調(diào)流派,以鄰為壑,也是不足取的。在一部分越劇演員和觀眾中,有把流派認作宗派的傾向。前兩年,有一位陸派小生從美國回來,想在匯演中露一段徐派戲,竟引起了軒然大波,陸派圈子認為她有“叛變”之嫌,徐派觀眾則說這是我們的領(lǐng)地,你陸派進來干嗎?結(jié)果,這出戲就硬是沒有演成。這種無謂的爭端,是部分越劇圈里特有的弊病,無助于藝術(shù)的發(fā)展。
演員在舞臺上的首要任務,是創(chuàng)造角色,流派唱腔和表演技巧僅是手段。筆者肯定金靜在《血手印》的后部改唱呂派,即緣于這個想法。丁小蛙演的徐派戲,也發(fā)揮了她嗓音高亮的長處,也很不錯。作為演員,不可泯滅自己的天性去削足適履。
保護流派和發(fā)展流派是相輔相成的??隙ń痨o、丁小蛙的《血手印》,鼓勵演員鉤沉“稀有物種”,并不是要把流派凝固化。如果越劇演員在新角色的塑造中突破自己原先的流派格局,有所借鑒和創(chuàng)造,那么同樣應該予以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