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陣天崩地裂般的雷霆后，銀月抖顫地抱住丈夫韓錦元問道：“雷州是多雷嗎?”

韓錦元看天生麗質，穿著白色間綴小黃花連衣裙，一身素潔的銀月，說了聲“日赤月白”后，講起雷陰陽薄動，雷雨生物。雷又比喻迅疾，千里雷馳，重馬輕車。但雷州不是訓：多雷。唐朝設雷州于?？悼h，其境內有雷、擎二水，雷是水名”。

銀月說：“雷州的雷也的確多，今天就打了13個。”韓錦元說：“鼓元氣而雷域中，騰百川而雨天下。瓊州也要解放了。那里缺醫(yī)多巫婆，我們回去辦醫(yī)院。”

韓錦元沉醉于故鄉(xiāng)解放時，軍管人員進來把他捉走了。

廣州戰(zhàn)役一結束，?？惦S即清剿土匪、特務，雷州又雷霆震怒。

丈夫被帶走，30歲的銀月腆著懷第八個孩子的大肚子，焦急又恐懼地往外窺看。這段時間，天天有大卡車拉人到海邊槍斃。

那時他們的七個兒女，大的才日歲，小的還待乳。懂話廠的撕心裂肺地喊要爸爸。

韓錦元為表達對妻子的恩愛和對“大陰之精”中嫦娥的敬佩，給兒子起名保闕、護闕、愛闕、惜闕，女兒起名闕色、闕影、闕韻。他說，鐘鼎文像上下弦之形，日像圓形，故月像闕形。月者，闕之。

又有大卡車呼嘯而過，行人指著車上被綁的人說：“大壞蛋，在古代要斬成八大塊，槍斃是給他們留全尸?！?/p>

銀月沖到窗口看，大兒子保闕問道：“媽，爸不會也在車上吧?”“不會，你爸是愛國知識分子，怎么會在車上?！?/p>

兒子所問正是銀月最擔心的。她癡看著彎月和撒落的月光，想起丈夫經常念的李白“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詩句，陷入深思。

韓錦元家在瓊州鋪前，那里是海南最北端的一個角，山岬矮蜒大海，像龜頭。其弟子“遙從海外望中原”，人才輩出。鋪前有七星嶺、七星塔、七星廟，七斗星被烏云遮住時，附近的“急水門”必風高浪急。

韓錦元家勒緊褲帶支持他北上風云聚會，他從同濟大學畢業(yè)后留學德國，成了當過三所大學校長的陳序經后海南又一個博士。

韓錦元和銀月是大學同學，她敬慕他才氣橫溢。她父親是廣州如雷貫耳的“周百萬”，妻妾有六七個。

銀月是時代新女姓，她不顧父親斷絕父女關系的警告，同韓錦元結婚后，到與瓊州一海峽相隔的雷州，說是不偏不倚，擇中間而取之。雷州靠近廣州，又離瓊州不遠。從燈樓角坐半天船就可到達瓊州。

他們在雷州開診所。廣州戰(zhàn)役中，一些國民黨傷兵強行要他給治傷。一些他給治愈的官兵在診所貼上“不許打攪”的警示。解放軍占領雷州后，韓錦元給他們看病治傷。有一名營長的腸、胃被扎穿日個孔，鮮血、糞便堆滿腹腔。從額頭、鼻梁、鄂部到胸腹，有—條長近一米的刀痕。那是他一連打死3個敵人后，一個倒下未死的敵人拔出匕首從上往下向他扎來，他昏倒過去，胸上腹上被扎了十幾刀。營長的士兵了解到韓錦元是扁鵲再吐，把他抬來。接腸補胃是韓錦元的強項，營長被治好醒過來，還沒來得及道謝，他又搶救別的傷員去，只有穿著白大褂，素潔得像圣女的銀月站在旁邊。

翌日銀月得知，昨夜槍斃300多個人中有她丈夫，天旋地轉后倒下，布兒女的嚎嗥聲中醒來，瘋了般奔向海邊，后面跟著保闕和7歲的二兒子擴闕、6歲大女兒闕色。

海邊野性十足的仙人掌旁，有十幾個人坑履上新土地，成群野狗，伸長血紅的舌頭扒新土、嗅污血。她一把一把地扒挖新土，兒女們跟著扒挖。她們手指上流出了血，滴入新士。

她又發(fā)瘋般奔向軍管會，問為什么殺了他的丈夫。軍管會的人回答說：“你丈夫給國民黨兵看病?！碧彀。煞蛞簿然盍藥资夥跑姽俦?回答她的是再給共產黨看病應該，但給國民黨看病是犯罪。

有時道理是圓形的，向哪推，向那滾，誰有權，誰就是推手，“指鹿為馬”是佐證。所謂秀才見到兵，有理說刁；清……銀月雖然不再說什么，但她知道她的丈夫是個好人，救死扶傷是醫(yī)生天職!

這時被她丈夫救活的營長走宋，他聽了軍管會的人反映后，大聲說：“明刀好擋，暗箭難防，殺幾千個壞人不多?！?/p>

銀月在回家的路上，看到3歲的惜闕、2歲的闕韻，在淚水、鼻涕滿臉地爬向海邊。

雷無目標，又不可抵擋。人屈服于雷，何況手無寸鐵的弱者。

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銀月攜兒帶女回丈夫老家鋪前。她們從海康登上順路回海南的帆船。

帆船在瓊州海峽里顛簸，到了“虎喉”的一下字浪水域，突然狂風怒號，像一條巨大的黑灰色蝎子尾巴，舞著雷電，鉆入大網(wǎng)，把海天攪得渾濁浪滔天后撲向漁船?！靶訑囁?”船公喊道。蝎子攪水是旋風現(xiàn)象。迅即，船頭被高高地卷起后重重落下，銀月拉住要掉入海里的闕韻時，慘兮兮地跌倒在滑黏的船板上。她肚子一陣劇痛，好像腹中有兩只小腳在踢她，鮮血從下耳涌出，在晃動的船板上流。銀月早產了。船板滑，血也滑，又一個大浪掀起船頭，她滑到了船尾網(wǎng)堆旁。她是學接生的，船上有個阿婆，阿婆把她安頓好，按她的吩咐，抓起一把殺魚刀，割斷臍帶，接生出細身小頭的嬰兒后，她的血流得更多了。阿婆提來小木盆接血，血盛了滿滿一木盆，腥味彌漫，船上的人嚇得急喊叫，阿婆也被嚇壞了。船沾上女人血不吉利，船公走來，把血倒進海里。海水一片殷紅，被浪濤打散；

一會兒，海里在“噼噼啦啦”聲中游來幾只虎鯊，咧著尖利的牙齒，不斷地撞打帆船，正當船公世晾慌失措時，后面開來一艘鐵殼船，船頭站著一個高大粗獷的漢子。迷迷糊糊中的銀月想，他們是丈夫講的瓊州人來雷州搶老婆的嗎?過去，海南有些男人找不到老婆，經常開船到海北(?？?宋搶。她看著旁邊的魚叉，伸手要拿但沒有力氣。

那漢子開槍打死了3只虎鯊。銀月看到，他臉上有長長的——條傷疤。那不是她丈夫救過的營長嗎?漢子說“老鄉(xiāng)，走好”后開船走了。

保闕問阿婆：“媽生我們都流血-嗎?”阿婆說：“血潤身養(yǎng)神，你們泡在血漿里，媽生出你們都流血?！?/p>

生出的是個男孩，銀月違背了丈夫的意愿，給兒子起名思元。

銀月丈夫家遠離墟鎮(zhèn)，不利兒女讀書，她搬出來，在林梧墟旁租一間破房子住。村民善待這個不懂海南話的媳婦。村里來了個穿旗袍，還留有胭脂痕跡的女人，民兵把她當作不速之客。剛解放，有國民黨長官的妻妾逃回，還有說去廠臺灣的國民黨特務頭子鄭介民，派人潛回文昌把他姐姐帶到臺灣去。他們對銀月眼睛瞪得比牛瞳人，有些還起了邪念，村民們都為她扎緊籬笆。她生活艱苦，村民經常提來半筐番薯、蘿卜或幾條小魚蝦。

銀月開個小診所，還接生。她以精湛的技術，當年就順利地將十幾個嬰兒接生下來。女人生產，要吃小雞和黑豆煮糖水“補肚”，有些產婦沒有錢，銀月為她們買回來，給她們墩燴。她賣了帶回軟細貴重，連父親給她的保佑她的玉如意也賣了。

靠村民幫忙，靠漫山遍野長的番薯和椰子，銀月有幸度過了難關。

1953年，銀月返回雷州，進入人民醫(yī)院，從事藥劑工作。

兒女都步入了少年時代，他們長得天真可愛，男的腦殼后都有文昌人的象征，平平的。女的像媚月，充滿靈氣。但他們的臉白里透黃，他們經常講，蹲下站起來頭昏，眼前有一團黑暈。銀月意識到，女兒們缺營養(yǎng)。

把兒女養(yǎng)活是一道門檻，他們要上學要讀書，擺在銀月面前的是更高的門檻。不但每天三餐，每人做一套衣服也是九套，衣服都是大孩子穿了二孩子穿，輪到最小的已成了“百納衣”。

有人勸銀月，生活艱難，給大兒子上學就行。女兒們也說，讓哥哥弟弟們上學。但銀月想，兒女都是心頭肉，他們都想讀書，我有責任把他們培養(yǎng)成才。丈夫的祖上就是賣了幾十棵椰子樹供他讀完大學的。

她生孩子的密度可能是全國之最，保闕上學，闕色翌年也上了學。開始只是菜從二盤減到一盤，兒女八雙筷子齊刷刷伸向菜，幾分鐘就風掃殘云。后來她學鋪前漁家自己腌魚醬?？粗鴥鹤佑媚钢赴愦?，漚爛得只有二個綠眼珠的小魚頭，就著番薯飯大口大口地扒，銀月心頭一陣苦澀。

銀月去的菜市場，多是食店的廢菜堆，撿食店丟掉的老菜葉和爛魚頭。店里有人問她“你撿老菜葉做什么?”她說：“家里養(yǎng)兔?！薄巴靡渤贼~頭嗎?”她忙說：“還養(yǎng)了貓。”

兒女們吃完飯，銀月才在他們的讀書聲中，扒一口飯，用舌頭舔一下魚醬盤，最后用水洗盤當湯喝。家里終于揭不開鍋，學校又要開學了。銀月想起向醫(yī)院財務借。財務科長說公家錢不能借給她，要她到他家寫借條取錢。銀月去了一次后，想起科長那貪婪發(fā)紅的眼光，不再去，而由保月去。財務科長不同意，堅持一定要銀月來，借錢的路因而斷了。

由于窮，災難接踵而至。有一次，鄰居一條魚被貓叼走，指責為闕偷了，登門罵他是反革命嵬子，還告到學校。為闕幼小的心靈受到無情打擊，從此患了神經衰弱病，不能再上學。

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吧。一天，她看到幾個男人走出醫(yī)院的輸血室后，拿單子到財務室領了幾元錢。她知道，他們在賣血。她問輸血的護士，知道他們各賣了1OOCC血，得5元，于是，她決定賣血。為了兒女，別說賣血，賣筋賣髓，乃至賣命她也心甘情愿。兒女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天地合一，父精母血!

賣血哺養(yǎng)兒女，雖然是一種偉大的母愛，但在世俗的目光中它又是那樣的低賤，那樣的無能。“蔫血歆神”。夫死者，如死血。人的身子、魂靈，都靠血來潤滑及供養(yǎng)，血輸送養(yǎng)分激素給體內組織，收集廢物給各排泄器官，調節(jié)體溫和抵御細菌。血就是生命。

銀月找輸血的魏護士，批錢領導及給錢的出納，叫他們?yōu)樗Ｃ埽瑑号吘挂€讀書、作人，她還要在醫(yī)院工作。

1956年6月30日，是銀月刻骨銘心的一天，這一天，她開始賣血。她是0型血，和幾種類型血都能溶為一體，不會出現(xiàn)敗血。

早晨，血是最充沛，最新鮮和最純潔的。銀月穿著一套陳舊，洗刷得潔白的衣服，渾身素潔。她怕同事們認出，心跳怦怦地走進輸血室。魏護士用酒精在她要扎針的手腕上消毒后，用橡皮筋綁住她的手臂，她感到麻木，隨即，血液似是向手腕處涌來，血管暴裸，透過嫩白的皮膚，似要沖出來親吻她或向她怒斥，責問她為什么要出賣它們。

生活所迫去賣血，銀月起初畏澀，她低著頭，不說不笑。魏護士安慰她：“不用怕，只像螞蟻叮蟄一下。”銀月轉念一想，賣血支付兒女們上學，不是偷，不是搶，也不是搞剝削，有什么丟臉呢?于是她換了另一種心態(tài)，從容了起來，抬頭朝魏護士說：“輸吧。”說完閉上眼，咬緊牙。

而魏護士還在和她嘮家常，一會—聲“好了”，已把針頭撥出。隨即，裝著iOOCC血的針筒對準血瓶灌了進去，銀月抬頭看到自己輸出的血，先是看到自己臉黃肌瘦，后成了一個骷髏，像學校里上醫(yī)學課用的標本。接著，血里又出現(xiàn)了韓錦元，韓錦元指責她，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去賣身體之本。她淚水淋漓。而抹干淚水，她又看到血漿突然變成了飯菜，變成書本，兒女們香噴噴地吃飯后，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上學。她對著血瓶笑起來。

護士給了銀月一份單子，她到財務那里領到了5元錢。回到家，她全身似麻木，腦袋像醬糊，癱坐在椅子上，除了是安慰，更多的是凄切：幾人的生活雖然基本有著落了，但這是她身上的血漿換來的。

第二次賣血后，銀月坦然了。柴鹽油米錢，兒女，卜學錢都有一些來源了。從此，銀月一沒錢，或者兒女報名上學，要買學習用品和新書，她都走進輸血室。然而，這些對養(yǎng)全家九口人及保障兒女，上學，畢竟只是杯水車薪，治好為闕的病，更需要錢，銀月除了更頻繁地走進輸血．室外，還在晚上到醫(yī)院的垃圾堆里翻瓶子和紗布，洗干凈了賣。

銀月驟瘦了下去，臉色臘黃，眼圈有黑灰暈圈遮住。有一次打水暈倒，險些栽進水井里，臉被碰破，有了傷痕。

銀月的異常逃不過領導的目光，領導找她談話，說有困難可以幫忙。銀月只說兒女多，辛苦拖累。領導拿出她的輸血單，她哇哇地哭起來。她哭得很凄楚，幾個護士這時也偷偷抹淚。

魏護士不再給銀月輸血，也勸她不讓小孩上學了，但她含著淚水挽起衣袖，魏護士無奈又把針頭扎進她的血管。

有一天，一名姓張的輸血團的壯午對她說：“輸血前要喝濃鹽水，鹽水長血?！边€告訴她，輸血后要吃當歸、黑膠和豬肝補身子。他輸1OOCC血，吃半斤豬肝、半兩當歸。要不，長期輸血頂不住。

這些銀月知道，血注入鹽水有化學反應，起血泡，輸出的血沉淀后，血減少。咱不能做那些缺德事，要賣就賣真血，賣優(yōu)質血。

銀月賣血是為了供兒女讀書，賣1OOCC血才得七八元錢，買營養(yǎng)品吃她舍不得。但為了能長期輸16L·F去，她還是想買豬肝和當歸，黑膠貴，也買不到。把小兒子思元養(yǎng)到18歲，還要13年啊，不管怎么樣身體刁；能垮掉。還要堅持賣血，這是供兒女上學的唯一辦法。

一天，銀月在菜市場問豬肝價，4角錢——斤。自己沒錢，沒有肉票。每月一斤肉票，買了豬肝就不能買“抹鍋肉”了。猶豫中，她看到一個菜籃里半掩遮著幾塊豬肉，那豬肉骨頭峋嶙。她判斷是病豬或死豬。又仔細——看，看到一塊豬肝。她如看到了元寶，問價，比豬肉案上的少一半錢，還不要票，她買了半斤。

銀月回到家，思元翻菜籃看到了他從來沒見過的豬肝，問道：“這是什么瓜啊?”他們家?guī)缀跏穷D頓“呱呱”叫，少買魚、肉，兒子因而把豬肝當作瓜了?！斑@是豬肝，不是菜?！薄柏i肝好吃嗎?”“好吃，等會兒媽媽煮給你們吃?！彼荚吲d極了，告訴了哥哥和姐姐。

銀月有悔難言，豬肝本想買回補她身子，雖是病豬，但也不能使孩子們失望。她端出豬肝，孩子們一人吃著手指般大的’塊豬肝，足足吃了半天，他們是用舌頭舔豬肝的。晚上銀門身體不舒，頭痛腦脹，她知道死豬有毒，毒多蘊在肝里，幸虧她和兒子們吃得少，沒有中劇毒。

醫(yī)院領導知道銀月困難，有的悄悄地遞給她一二元錢，醫(yī)院雖然也有對困難職工救濟，但誰敢拍板去救濟一名反革命家屬呢?更多的是，職工們這個一條魚，那個半碗米，或送給她小孩舊衣服。有時她的菜籃里，還發(fā)現(xiàn)有一根當歸或一小塊黑膠。輸血團的漢子有時拿到“工錢”，塞給她一元或幾角。世間自有真情在!

然而，也有人看到銀月好欺負，委屈了她。一名藥劑員撿錯藥發(fā)生了醫(yī)療事故，推給銀月，有些護士為銀月打抱不平，但她逆來順受，接受了。她除了挨批斗，還賠了錢，銀月又多幾次走進輸血室。

銀月賣血還是讓兒女們知道了。有一天，闕色看到她的手腕上長滿了針疤，問她是什么?她說是長痱子。闕色不相信，到醫(yī)院問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回來抱著母親哭了一個晚上，堅決不止母親去賣血。而不賣血又吃什么，怎樣供兒女，上學呢?闕色將情況告訴了哥哥弟弟們，大家集體“罷課”，迫著銀月同意他們的要求。翌日，他們還到醫(yī)院，一起抽廠200CC血，硬輸給母親才上學。

銀月雖然答應兒女們也不再賣血了，但她卻轉移到另一個醫(yī)院賣血，輸血點也轉到了大腿。

為了兒女，銀月輸血8年，一萬多CC，計有兩三桶血。

三

生活有時處處幫忙人，有時卻又在作弄人。

一天，雷州行署衛(wèi)生局楊副局長來醫(yī)院視察。楊副局長和銀月握手時，他們都愣了一下。銀月似在哪個地方見到他，他從額頭到臉顎部有傷痕。楊副局長一看到渾身素白的銀月，似眼睛也睜大了一倍。

巡看病房時，楊副局長各個科室都只待幾分鐘，在藥劑房卻待了一個小時，他同銀月交談。臨走時說：“我們在那里見過?！便y月也覺得仿佛在哪里見過他。

兩天后，楊副局長又來到醫(yī)院，還到藥劑房坐一小時。銀月終了從他臉上的傷疤，想起他丈夫救過的營長。

千醫(yī)生丈夫在衛(wèi)生局工作，她對銀月說：“楊副局長的老婆去世了?！便y月感覺到什么，匆匆地離開了。

幾天后王醫(yī)生到銀月家，帶來楊副局長捎的一筐香蕉。王醫(yī)生表達了楊副局長的意思。楊副局長愛人去世，他還未再娶。王醫(yī)生說：“夫貴妻榮子尊。嫁給大局長，你兒女的上學和工作就全解決了。”

銀月沒有回答同意，但接受了禮物，這是兒女們長身體所急需的啁。王醫(yī)生走后，她看到兒女們狼吞虎咽吃香蕉，心里是另一種滋味。保闕把剝了皮的香蕉送到她嘴邊，她已十幾年沒有吃香蕉，不禁咽了口水，但她說：“媽吃過了?！苯舆^塞進了思元的嘴里。兒女們都睡去后，銀月拾起香蕉皮，猛啃著里面的瓤。

銀月沒有同楊副局長結婚?！叭龔乃牡隆苯~著她，海南農村不乏七八十歲的老處女，那是結婚的當天，丈夫就漂洋過海到南洋去了。嫁給他對不起錦元及兒女。

銀月沒有改嫁，她仍然繼續(xù)賣血供養(yǎng)兒女上學……

幾年后，保闕、闕色面臨高考，但他們是反革命子女，誰敢錄取他們呢?銀月想要使兒女有前途，必須糾正丈夫的冤案錯案。

她壯著起膽子去找楊副局長。楊副局長自從見到銀月，神魂顛倒，禁不住伸手摸她的秀臉。為了兒女的前途，銀月不愿做得太絕情，說了聲“晚了，我回去吧”。告辭，楊副局長看著她一身素白的身影，隱在淡淡的月光中，囁嚅“真是銀清月白，一輪圣潔。”

銀月回到家，好像感到丈夫、兒女還有故鄉(xiāng)里的人，都指責她去楊副局長家。她不再到楊副局長家，只給他寫了一封信。

楊副局長看了銀月的信，回憶起往事。他當時是被一名醫(yī)學博士救的，肅反時，一批反革命也是他押去槍斃。雖然知道銀月丈夫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下令槍斃的。當時，有人向他提出韓錦元為解放軍看過傷，他雖然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命令開了槍。

天啊命令槍斃自己丈夫的人，竟是丈夫救過命的人!還是向她求愛的人!銀月激動、悔恨，想咬打這個“思將仇報”的人，但她最終原諒了他。

楊副局長幫助，韓錦元的案情重新審理。而什么事都有當時的特殊環(huán)境，有關部門只同意不把他當作反革命，但只進檔案，并不公開宣布。

從此，銀月家猶撥開烏云見晴天，大兒子、大女兒雖然失去高考的機會，但護闕、惜闕、為闕、闕影、闕韻和思元，都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重點大學，惜闕、闕影和闕韻，還出國留學，成了新中國的博士。

文化大革命中，雷州又雷霆震怒。造反派以包庇反革命，向反革命家屬求家批斗楊副局長，他被打斷幾根勒骨，吐了血。楊副局長被送醫(yī)院后，誰都不敢給他輸血。銀月趕來，毫不猶豫地伸出自己的手。300CC血流入了楊副局長的身體，他得救了，但銀月昏倒了過去。

冤假錯案子反中，韓錦元徹底平反了，組織給發(fā)證書，還發(fā)了兩千元撫恤金。有人說，一頭豬也值兩千元。銀月不說什么，她只求歷史對丈夫的肯定。

銀月不再賣血廠，但她仍一身素潔地走進輸血室要獻血，她的年紀人了，醫(yī)生不同意。她便經常上街到獻血車旁，動員人們獻血，她為此獲得了獻血功臣稱號。

兒女們都有了稱心的工作，子孫滿堂了，誰都動員母親去同他們生活，但銀月不去，她仍住在醫(yī)院分給她的房子里， 自己生活。她需要清靜，她不愿回頭往事。

銀月和丈夫救過共產黨人，卻一度被推向深淵，但她無怨無悔，仍然熱愛祖國。自由化那——陣子，有人動員她去游行，她唱起：“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銀月至今沒找到丈夫尸骨，當年的刑場今天成了開發(fā)區(qū)，挖出不少尸骨。她沒給丈夫搞無尸衣冠冢，但每年清明節(jié)都到海邊招魂：“錦元咧，錦元叼”地喊，無盡悲切。

銀月什么事都同兒女們講起，唯獨不講她賣血的事。她想讓他們多感受花香，而不嗅到血腥。人生有血腥，更有鮮花香。只要人心向善，悲傷、艱苦過去，必有鮮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