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中奔跑，可追回遺失；在陽光中坐下，可為我們的往事和孤獨鍍金。那么，在風(fēng)中奔跑呢?

——作者題記

篤，篤，篤篤．我的外公騎著他的毛驢，悠閑地行走在某地回家的路上。驢蹄聲和著輕風(fēng)，清脆地在那空曠的馬路—卜飄蕩。風(fēng)從不同的方向吹拂到外公的臉上，外公一定瞇起了他的眼睛，愜意地呼吸著清風(fēng)摻雜的各種氣息——牛糞的清香，溫?zé)岬墓贩?，婦人的哭罵，還有外公身上散發(fā)的墨香。外公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和一手好文章。在這條路上，外公躊躇滿志地走了整整兩年。

作為某地的最高長官，在敬畏圈起來的空間中未曾迷失了回家的方向，這是每次想象我春風(fēng)得意的外公時我最自豪的地方。

兩年之后的某天，一場渾濁的大雨突然來到。在白茫茫的一片夢幻中暴漲起一股紅色風(fēng)暴，將外公的毛驢席卷而去。外公從惶恐的夢里拾起了一把凌空落下的鋤頭，卑微地接受著各種名為“牛鬼蛇神”的改造。紅色充斥了一切，一種名為“牛棚”的東西牢固無比——微風(fēng)吹不進，陽光照不到——外公大病了一場，國家亦大病了一場。

多年之后的一個早晨，另一場潔凈的雨終于從天而降。外公坐在欣喜的雨水中沖洗身上的污垢和鋤頭．上的泥土，但沖涮不掉滿臉的滄桑和鬢角的白發(fā)，撫慰不了滿心的傷疤及顫抖的雙手。

洗凈了的外公顫抖的雙手是我兒時最好的搖籃。他用抖索的手喂我飯，用抖索的手醮著墨汁為鄉(xiāng)親寫對聯(lián)一一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鄉(xiāng)親們就找外公寫字。外公總會不假思索一氣呵成。盡管由于手抖的緣故，毛筆抖抖索索地眼看就要紙上大開花，在挨近紙面的一剎那卻猛然一頓，一個個龍飛鳳舞的字便“飛”了出來。

我稍大一些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件好了不起的事情——我只要一抓住外公的手．外公的手就不會再抖!于是我時常兩只手抓著外公的兩只手，特認真地對他說，阿爺，我要一直抓著你的手．不要它們再抖。

外公聽了哈哈大笑，對我說，來，阿爺教你寫毛筆字。我歡呼雀躍，想著那些魔術(shù)般“變”出來的字，就纏著他快快教我。然而，三分鐘不到，我就后悔了，那管毛筆在我的手中猶如千斤重!我把筆一丟，嚷嚷著不寫了不寫了。外公眼一瞪，吼我：“接著寫!”我放聲人哭涕淚縱橫，抓起毛筆把自己的臉畫了個亂七八糟。聞聲而來的外婆慌不迭地為我洗臉，一邊哄我：“咱不寫了不寫了。”一邊嗔怪外公：“都一把年紀了還惹孩子!真是不知老!”外公一邊搖頭一邊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理智和愛的交換損失太慘重了!”(因為外公總愛說些文謅謅的話，所以上了初中后我經(jīng)常笑話他“滿嘴之乎者也”)

“不知老”是外婆對外公的評價。包含著“不知輕重”或“太好笑”的意思。長人后我才知道這評價的來源。鄰居有個大姐姐淡戀愛卻遭到男方父母的阻撓——因為男孩子讀了大學(xué)，而女孩子卻因為家貧的緣故輟學(xué)了。女孩子經(jīng)常以淚洗面——為那不可預(yù)見的未來。有一天，男孩子大學(xué)畢業(yè)了，回到故鄉(xiāng)就直奔女孩家求婚。得到消息的外公手提兩瓶好酒，未經(jīng)邀請就上了鄰居家。他倒了兩杯酒，說了一句：“胸懷坦蕩!干杯!”沒有更多的言語，兩雙手就握在了一起。一老一少兩個男人喝了個酩酊大醉。收拾殘局的外婆一邊心疼地為外公洗臉，一邊嗔怪他說：“真是不知老!”

外婆是中國婦女勤勞、善良、韌性的綜合。在她的地主老爹上吊、外公被抓的日子里，在大舅和小舅被拷打被欺凌的日子里，她總是極其溫和地為孩子們清洗傷口，極其溫和地告訴他們：“會過去的?！痹谀莻€動蕩的年代里，她是這個家庭的鎮(zhèn)靜劑。當(dāng)潔凈的雨水灑下之時，外婆在院子里種滿丁番石榴、荔枝、檳榔、椰子樹等果樹。以至于我從懂事起便擁有了一個鳥語花香的樂園。我要感謝外婆，是她哄我入眠的戲文讓我產(chǎn)生了對文學(xué)的興趣，是她的故事讓我很小就“接觸”到了四大名著。

不是外婆為我摘的石榴我不吃，不是外婆為我藏的番荔枝我不要，不是外婆為我開的椰子水我不喝。我在乎外婆對我的愛已到了近乎偏執(zhí)的地步。我曾經(jīng)恨過外婆好多年，就因為一次外婆手中的石榴第一個給的是小我6歲的小表妹而不是我。我的恨一如外婆為了接住從石榴樹上摔下來的我而壓折了的手，隱隱作痛了好多年。

外公和外婆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他們的死一如他們的生。外公臨終前的晚上如往常喝了兩杯小酒，還笑著叮囑我們：我要睡了，別打擾我。早上醒來，外公已靜靜地走遠了。他的一生，無疾而終。外公走后，外婆的身體每況愈下．不久病痛纏身，萬分痛苦地走完了她的一生?；蛟S是過去的痛苦和恐懼太多地壓抑于心，不敢在比自己還要脆弱的丈夫和孩子面前有絲毫泄露，才在將死的時候通通地發(fā)泄于身吧?……

忘憂草

謝絕了三月的請求／她不再開花／萬花從中再也找不到她／一雙露水的眼睛／重重地垂下

轉(zhuǎn)眼之間／她已隨風(fēng)遠嫁／／一朵花終變成一棵草一棵忘憂草／雙唇緊閉?雙乳紫脹／頭扭一旁?眼望他方奶著一只?跪地的羔羊／／沉默半響／她對我說／對不起／遠方的客人

我確實忘了／你渴丁嗎／正好有昨夜的雨水／你請自己沏茶

我相信那個姑娘走時一定有著淺淺淡淡的風(fēng)．一如她出現(xiàn)之時。她的出現(xiàn)使外公在我往后的回憶中重新意氣風(fēng)發(fā)起來。外公由一個滋愛我的老人，一個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稱呼還原為一位英俊威武的縣長，一名風(fēng)流倜儻的才子。

一個老掉牙的故事。那個美色被劫掠的年代，外公騎著毛驢的出現(xiàn)制止了一雙魔爪滑過姑娘冰清玉潔的肌膚。外公頭也不回的遠去使姑娘玉齒輕咬，珠淚盈盈。

所有的美貌女子都認為自己有能力也有必要改造男人。直到外公被風(fēng)暴席卷，美麗的姑娘風(fēng)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外婆的面前。我相信當(dāng)時清風(fēng)一定輕揚著姑娘的秀發(fā)。外婆沒有憤怒，有的只是疼惜，一種對女兒般的疼惜。她默默地為姑娘搬來了家里像樣的床單被褥。

我見過外婆保留下來的一張姑娘的玉照。她的直發(fā)是所有現(xiàn)代“拉直”技術(shù)都弄不出來的飄逸。她的眼睛摧毀了我作為女人的全部自信。

我可以想像到姑娘見到我外婆第一眼時對自己的懷疑。外婆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及因為善良、磨難而美麗無比的神韻不是一名未經(jīng)歲月沉淀的女子所能比擬的。

我甚至還可以聽得到姑娘跟著外婆見到我外公時，她所有的自信轟然倒塌的聲音。外公外婆四日相對，就彼此明了對方要說的話。外婆說，是個好姑娘。外公點頭又搖頭，讓她走吧。

姑娘離開時一定有著輕淡的風(fēng)。她的秀發(fā)飛揚。善解人意的風(fēng)吻掉了她的淚水。因此她可以微笑著轉(zhuǎn)過身來，在路口轉(zhuǎn)彎處給了外婆一個決絕的揮手。

有多少個朝代的女子唱著相同的歌?多少個朝代的女子在淌盡最后一滴淚后將自己變成了一株忘憂草?

這樣的想像令我疲憊無比．恍惚若干年以前，我曾經(jīng)在某個海灘的風(fēng)中遺失了我的三大本日記．這讓我迅速地長大、成熟并蒼老。我拼命地在風(fēng)中跑啊跑，柔柔的風(fēng)若我外婆溫?zé)岬氖终戚p掩我眼前洶涌的疼痛。我的表妹在我身后急急地追我，聲音顫顫地喚：“姐——姐一一”聽起來就像是外公篤篤的驢蹄聲。

我不知道這些是夢抑或非夢，可以肯定的是，至今我再也寫不出一個字的日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