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打破了上海一戶普通人家的平靜。懷孕3個月的張美萍做夢也不會想到，父親會在這個深夜揭開一個隱瞞了24年的秘密。

一

2006年3月20日晚上，已經(jīng)懷孕3個月的張美萍正準(zhǔn)備睡覺，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是父親張寶禮從老家泰州打來的。

張美萍的父母早年離婚，母親改嫁，父親去了武漢并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年前才回到泰州養(yǎng)病。張美萍和父親感情生疏，結(jié)婚后來往就更少了。

電話中，張寶禮的聲音很急：“美萍啊，你妹妹得白血病了?！?/p>

張美萍一頭霧水，她什么時候有了親妹妹?

張寶禮泣不成聲：“你出生后沒多久，我就帶著你媽出去做木工了。1983年，你媽在江西生了一個女孩，我那時候死封建，一直想要個兒子，就跟你媽商量再生一胎?；氐教┲?，我就把你妹妹送給江都一戶人家了。前幾天，那戶人家找到我，說你妹妹得了白血病?！?/p>

這個夜晚，張美萍思緒紛亂：她4歲時，父母分道揚鑣，她跟著祖父母長大；2000年，20歲的張美萍來到上海打工，認(rèn)識了上海人周賢斌，兩人結(jié)婚并剛剛懷上了小孩。

和父母的關(guān)系尚且疏遠(yuǎn)，張美萍對“天上掉下來的妹妹”更是無感情可言。但是一想到這個妹妹只有24歲，生命瀕臨絕境，她又有了幾分同情。

二

3月22日晚，張美萍鄭重地把妹妹的事情告訴了周賢斌，得到了丈夫的支持：“你去看望一下是應(yīng)該的。”次日一大早，張美萍坐上了前往蘇州的列車。

在蘇州大學(xué)附屬第一醫(yī)院附近的一家小旅館內(nèi)，張美萍見到了面相酷似父親的周小麗，當(dāng)周小麗甜甜地叫了一聲“姐”時，她的眼睛忍不住濕潤了。

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張美萍說。一家3口當(dāng)場就抱在了一起，分離了20多年的親人竟然在這種情景下相認(rèn)，她又是高興，又是心酸。

在周小麗養(yǎng)母的敘述中，張美萍得知了事情的經(jīng)過——一

3月17日，周小麗被確診為白血病，醫(yī)生說只有做骨髓移植手術(shù)才有可能得救。養(yǎng)父周宏保六神無主，不得不說出周小麗的身世，然后趕赴泰州市，通過當(dāng)年的中間人找到張寶禮。

張美萍驚嘆，父親去武漢后很多年沒回泰州了，這次要不是他回家休養(yǎng)，周宏?？隙ㄕ也坏剿?。

看著周小麗病態(tài)的臉，張美萍生出一絲愧疚，雖然當(dāng)年送走妹妹與她無關(guān)，但作為張家人她覺得虧欠妹妹。

離開蘇州時，張美萍向父親詢問妹妹的治療方案，并表示回去馬上籌錢幫妹妹治病。沒想到父親的一句話讓張美萍陷入了深思：“美萍，醫(yī)生說我的年紀(jì)太大了，不適于捐骨髓。現(xiàn)在能救她的人只有你了……”

三

當(dāng)晚，張美萍躺在床上，心中翻騰起多年的怨情：父親一直很少關(guān)心她，就連她懷了孕都不知道，原以為父親讓她去蘇州是想一家人團(tuán)聚，現(xiàn)在才知道父親是在打自己骨髓的主意，張美萍有些心寒。

張美萍雖然對父親懷有抵觸情緒，卻不忍心就此丟下妹妹不管。

3月25日，張美萍和丈夫一起前往蘇州。此時的周小麗正在醫(yī)院進(jìn)行化療，她的情緒極不穩(wěn)定。當(dāng)張美萍夫婦踏入病房時，坐在床上不肯服藥的周小麗突然躺下，用被子蒙住頭，大哭著讓他們走，說自己反正快死了，不想連累他們。張美萍的心疼起來，她揭開被子一把抱住妹妹：“別說這么喪氣的話啊，姐姐會想辦法救你的?！?/p>

張美萍夫婦哄周小麗吃午飯——周家養(yǎng)母熬的雞湯。周宏保夫婦互相看了一眼，悄悄出了門。透過病房玻璃窗，張美萍看見他們坐在樓道內(nèi)掏出兩個饅頭，就著開水啃了起來。這一幕讓張美萍淚流滿面：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周家人對妹妹尚且如此盡心盡力，自己和周小麗可是同胞姐妹啊。

懷著矛盾的心情，張美萍和丈夫回到了上海。第二天，張美萍便去醫(yī)院咨詢捐骨髓的事，但得到的回答又一次把她推向了兩難境地。

“做配型檢查及全身檢查時需要抽很多血，正式進(jìn)行移植手術(shù)前還要進(jìn)行放血，另外抽骨髓的時候失血也比較多，這對胎兒的生長非常不利。迄今為止，還沒有孕婦捐獻(xiàn)骨髓的先例，所以為了安全起見，建議你捐骨髓前放棄胎兒?！贬t(yī)生說。

“能不能等孩子生下來以后再捐?”

“從你妹妹的情況來看，她等不到那時候了?！?/p>

張美萍像是掉進(jìn)冰窖里，本來她已做好捐骨髓的準(zhǔn)備，卻又被迫在孩子和妹妹當(dāng)中作抉擇。

當(dāng)初得知妻子懷孕，周賢斌欣喜若狂，他天天設(shè)計著孩子的未來，這一來公司里的人全知道他要當(dāng)爸爸了，就連同事出差回來送給他的禮物都是嬰兒用品。

張美萍的妊娠反應(yīng)大，婆婆每天一大早就去菜市場買菜，變著花樣給她做可口飯菜，還早早給孩子打好了幾套毛衣；張美萍半夜突然想吃梅子，公公就騎自行車去近郊買；親朋好友都知道周家要添丁，都等著喝喜酒祝賀。

張美萍陷入煎熬中，她甚至不敢在吃飯時和公婆對視。3月26日上午，當(dāng)父親打電話追問捐骨髓的事時，她哭了：“爸，我有孩子了，這么多年你和媽沒有管過我，我好不容易有個幸福的家，你卻找來個白血病妹妹要我救，現(xiàn)在我要捐骨髓就得做掉孩子啊?！备赣H抽泣著，沒有再說話。

3月27日，蘇州傳來消息說周小麗情況好轉(zhuǎn)，張美萍提著營養(yǎng)品趕往蘇州。走進(jìn)病房，周小麗的眼神里并沒有哀怨，那天她和姐姐聊了許多小時候的事情。聊得越開心，張美萍就越難受，從妹妹的談吐中，她知道妹妹對親人相認(rèn)充滿了感激，即使她不捐骨髓，妹妹也沒有怨恨。

在回家的火車上，張美萍收到妹妹發(fā)來的短信：“姐，我不放心你一個人跑來跑去。安全到家后一定要告訴我?！?/p>

張美萍的眼淚奪眶而出。

四

3月28日，張美萍開始考慮墮胎的事情。中午，張美萍試探地問了公婆一句：“媽，要是孩子不小心掉了……”

公婆立即變了色，婆婆趕緊“呸呸呸”，說：“如果孩子掉了，那會要了我這條老命哦!”公公也附和說周家3代單傳，這次你愛吃酸梅，酸兒辣女，肯定是個男孩。

張美萍不敢再問下去，她退縮了，她痛下決心暫時不再去蘇州。周小麗發(fā)來短信說想姐姐，張美萍狠心回復(fù)說自己這兩天忙，沒空去看她……

3月29日，周小麗的養(yǎng)父打電話來，周小麗情況惡化。緊接著張美萍收到妹妹的短信：“姐，你真好，可惜咱們相處的日子不多了，下輩子，我還想當(dāng)你妹妹。”

張美萍忍不住號啕大哭，那一刻她決定，墮胎救妹妹。

張美萍鄭重地把這一決定告訴了周賢斌，周賢斌聽后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要捐也得等孩子生下來再捐。”

周賢斌打心眼里同情妻妹，如果不是妻子懷孕，他肯定會鼓勵妻子捐髓救妹，但他是獨生子。父母結(jié)婚又比較晚，看著年邁的父母等著抱孫子歡天喜地的樣子，周賢斌覺得，讓老人含飴弄孫是一種莫大的報恩?，F(xiàn)在，為了陌生的妻妹放棄自己的孩子，他舍不得。

張美萍拉著丈夫的手，慢慢道出心聲：自己童年的孤寂，多年來對親情的渴望；姐妹相認(rèn)，妹妹的可愛可憐……

經(jīng)歷兩天的“洗禮”，3月31日早上，周賢斌終于釋然：“我想通了，陪你去醫(yī)院?！?/p>

在醫(yī)院，曾給張美萍做檢查的醫(yī)生很不理解：“你們以前那么在意這個孩子，現(xiàn)在為什么不要了?”周賢斌笑了笑：“我們還年輕，暫時不想要?！贬t(yī)生搖著頭說：“真是的，一會兒說要，一會兒又說不要，以后別后悔啊!”

這句話像刀一樣扎在張美萍的心上，她身子一下子軟了，邁不出前往手術(shù)臺的腳步。這時，周賢斌反倒勸妻子：“我們還年輕，以后還會有孩子的。去吧，我不會怪你的，爸媽的工作我會做通的?！睆埫榔己鴾I感激地對丈夫點了點頭，走進(jìn)了手術(shù)室……

五

原本夫妻倆打算等骨髓移植成功后再告訴父母真相，但張美萍妊娠反應(yīng)的消失，讓精明的婆婆看出了端倪。

4月5日晚飯時，婆婆突然問兒媳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帶她去檢查一下。眼看紙包不住火，周賢斌向父母說明了一切。這一下周家翻了天，公婆無論如何也沒法接受這個事實。

從此，公婆天天都冷著臉，平時他們一直在一起吃飯，現(xiàn)在到了鐘點打電話只叫兒子不叫兒媳，有時在樓道碰上張美萍，二老就裝作沒看見兒媳。

墮胎后的憔悴和心靈的委屈讓張美萍經(jīng)常落淚，她覺得對不起公婆，他們平時把自己當(dāng)親女兒看，她卻傷了他們的心。

4月中旬，身體稍稍恢復(fù)的張美萍來到蘇州大學(xué)附屬第一醫(yī)院做配型檢查。不料醫(yī)生說“這種相合幾率在血源關(guān)系的兄弟姐妹中是1／4，你完全可以在做完配型檢查之后再決定是否墮胎?！边@就是說，如果張美萍和妹妹配型不成功，那她的孩子就白白做掉了。

“我只想早點救我妹妹，根本沒想這么多。我聽別人說年齡相差越小成功率越高，我和我妹妹只相差兩歲，我們肯定能配上的!”張美萍不后悔。

姐姐的大義親情感動了上天，周小麗是幸運的，張美萍和她HLA配型的6個點全對上了!

周小麗哭著對姐姐說：“我一定要報答你的恩情?！?/p>

張美萍輕輕拭去妹妹臉上的淚：“傻丫頭，姐是不要你報答的。你以后要報答，就報答養(yǎng)育你的好心人吧?！?/p>

7月中旬，張美萍成功地將骨髓移植給了妹妹，看到妹妹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她喜極而泣。

8月初，張寶禮滿面通紅地前來看望兩個曾被自己傷害過的女兒，他垂著頭說了一聲“對不起”，便哽咽住了。張美萍挽起妹妹的手，真誠地說：“爸，經(jīng)歷過這件事情后，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做人的幸福在于施愛，在于給予。在于感恩。過去，我抱怨您，沉溺于怨恨中，卻沒有一絲對您和媽媽的孝順，我錯了。我和妹妹商量了，以后我們一定要找到失散多年的媽媽。看看她過得好不好，看看我們?yōu)樗茏鲂┦裁?。我們要為你們養(yǎng)老，讓你們的晚年不再孤獨。”

編輯 魏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