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人:謝大光 張慶國
時 間:2006年4月
地 點:昆明某賓館
錄音整理:于佳川
張慶國(以下簡稱張):請您談談現(xiàn)代中國散文的總體情況和大概面貌?
謝大光(以下簡稱謝):這個題目比較大,就我而言談此問題有些力不從心,只是這種探討很有價值,我也非常有興趣。我認為當前的散文處在一個轉折期,散文和人的聯(lián)系最密切,與小說、詩歌比較,散文與人內心的聯(lián)系最直接,無須中介。詩歌要通過韻腳,節(jié)奏等詩歌規(guī)律來介入內心,您寫小說肯定知道,小說也要通過一系列技巧、規(guī)范進入人的內心。散文除了語言,無須中介,可以直接進入內心,我覺得這是散文的特點。既然如此,當人的觀念、環(huán)境發(fā)生轉折,文體本身也要發(fā)生變化。人的觀念在今天這個時代面臨變革和轉換,我們的散文也處在變革轉換階段。這是一個新舊并存的時代,過去傳統(tǒng)寫法還在繼續(xù),新的寫法已經上場。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舊的尚未退去,新的已在生長,或“你方唱罷我登場”。我認為散文正處在這樣一個階段。在變革和轉折期,散文的文體特點決定它不是“急轉彎”,速度緩慢。比較而言,從傳統(tǒng)新詩到現(xiàn)代詩,幾乎一兩年之間就完成了,散文轉折期要長,它不是從文言到白話的問題,涉及到很多觀念的轉變,包括人的解放問題,文言文對人有一些束縛,正如舊體詩到新體詩一樣。“五四”后文體的解放,散文比小說、詩歌都要慢,從新詩角度說,新詩以很快的速度——從胡適開始,新詩很快將舊詩壓倒。小說方面,從魯迅《狂人日記》起,白話小說風行天下,對于現(xiàn)代散文家來說,經歷了從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整整十多年時間,白話散文才確立了他的地位,雖然速度慢,但最后,散文在現(xiàn)代文學中的成就卻是最大的。今天的轉折更多是在觀念上,我感覺從文言文到白話文,是一次大的革命,今天我們從傳統(tǒng)散文到現(xiàn)代散文,可能也是一次大的革命,這次變革如果比較成功的話,會影響到我們的精神世界。
張:實際上您是散文領域的專家。
謝:這個談不上,只是個人之見。
張:您提到傳統(tǒng)散文和新散文,您怎么看待所謂“傳統(tǒng)散文”?
謝:傳統(tǒng)散文比較規(guī)范,講究章法。古文的“文章”與散文是一個概念,文章文章,講究章法,章法本身是一種文體規(guī)范,如果沒有這種規(guī)范,文體本身就失去了特點,但規(guī)范又限制了作家的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性。傳統(tǒng)散文有其長處:以小見大,或者說在較短的文字中容納很多東西,容量大。但是在語言要求上太規(guī)范了,自由創(chuàng)造的東西受到約束,我們現(xiàn)在對于新散文的期望就是在傳統(tǒng)的約束之外,應該更自由一些,要適當打破語言成規(guī),形成新的語言。與傳統(tǒng)詩相比,新詩完全是另一套語言系統(tǒng),散文也需要新的語言系統(tǒng),包括許多過去不認為是標準散文的文體,都應該進人散文領域。比如絮語式或斷語式,羅蘭·巴特的散文就是斷語式的典型代表,不像我們傳統(tǒng)散文是一個完整的東西,講究起承轉合,用詩歌的語言叫賦比興,這是一套規(guī)則,新的散文規(guī)則要更少一些。傳統(tǒng)散文的一個重要特點在于語言非常講究,語言意識比較強,我認為這個傳統(tǒng)應該把它延續(xù)下來。作為散文家來說,語言意識應該超越其他藝術家。情節(jié)意識、人物意識、事件意識對作家都很重要,但語言意識對散文家來說應該更重要,新散文要繼承傳統(tǒng)散文語言方面的優(yōu)勢,除此之外的一些規(guī)范,我們要適當打破,尋找新的表現(xiàn)形式,更隨意、自由、人格化一些。因為散文本身是人格的一種外化,是內心的直接表述,無需通過完整情節(jié)或人物。散文在某種意義上應該是最自由的文體,但是這種話是理論上的,實際上在散文寫作中有許多框框,以前是楊朔模式,現(xiàn)在也有種種模式,比如余秋雨或哪個名家模式,但模式本身使散文減少了難度,但對人都有局限。從理論上來講,應該一個散文作家的作品本身就是一種模式,不應該我寫東西按照別人的模式,那就缺少創(chuàng)造性了。我覺得散文發(fā)展本身要強調個人語言、個性化語言、自己的語言,不同于余秋雨、史鐵生,不同于賈平凹,也不同于其他作家,語言意識對散文家非常重要。如果說,一個作品讀起來沒有作家個人語言,對小說來說,也可能還有情節(jié)、人物做支撐,而語言是散文的唯一支撐,失去了語言就失去了一切。所以散文作家也好,愛好散文寫作的人也好,最重要的就是錘煉自己的語言,語言有了個性,就散文而言,其他的問題就好解決了。
張:剛才說散文的轉變可能比較緩慢,為什么?
謝:因為散文的傳統(tǒng)比較深厚,這既是優(yōu)勢又是劣勢。中國散文幾千年,我們現(xiàn)在耳熟能詳?shù)脑S多古文,影響著我們的意識,比如說我也很想能夠擺脫一些東西,但一拿起筆來,首先想到是一些名篇。
張:哪些經典散文?
謝:比如《醉翁亭記》、《愛蓮說》、《陋室銘》等等。這些東西從小說讀,沒有辦法,是進入到了血液中的傳統(tǒng)。
張:這些傳統(tǒng)太強大了。
謝:是的!散文本身負載的觀念比散文本身還要頑強,所以中國散文的變革會緩慢一些,跟詩歌小說相比,要有一個較長的過程,但過程長一點也有好處,對作家本身也是一個檢驗,有些人過程一長就不耐煩了,我干脆不寫了,而真正有志于散文創(chuàng)作的人,會慢慢走過這個過程,一步步地把散文帶入新境地,所以我覺得時間長一點,難度大一點,對散文作者是一個考驗,對不對?
張:是的,而且藝術有時會忽然有一個突破,但優(yōu)秀的藝術家要有耐心,需要等待,有些人雖然很有才華但沒有耐心,結果可想而知。
謝:而且任何創(chuàng)新都是在繼承傳統(tǒng)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一個散文家要打破舊東西,要在散文領域有所創(chuàng)新,前提之一必須要對傳統(tǒng)散文非常熟悉,這樣你才有可能創(chuàng)新。如果對傳統(tǒng)的東西完全不了解,你的創(chuàng)新就是空中樓閣,不結實,就像有些人寫的時尚散文,看起來新鮮卻缺乏根基。所以我覺得慢慢寫散文的人才有前途,才可能創(chuàng)新,一時創(chuàng)新是不可靠的。我做編輯工作時間較長,接觸很多作品,看起來形式新鮮,內容卻十分空洞。說到底散文的創(chuàng)新不完全是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如果一個作家他的意識、觀念、語言沒有創(chuàng)新,筆下的散文就不會體現(xiàn)出非常扎實的創(chuàng)新意識。
張:散文創(chuàng)新雖然有難度,但是近幾年散文確實非常流行,您如何看待“散文熱”這一現(xiàn)象?
謝: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到本世紀初這段時間,散文確實非常流行。原因有很多,我認為一是散文比較隨便,幾乎有一定文字能力的人都能寫散文,另外散文讀者也比其他文體形式的讀者更廣泛。所以這幾年的很多作家,包括小說家、詩人都轉向散文寫作,他們認為散文這個領域讀者廣泛,不局限于單純的文學界,很多一般讀者都喜歡散文,從這個角度說散文占了點便宜。另外就是世紀之交我們面臨社會變革、人的價值觀念的變革,有點無所適從,無所適從的心理需要有些東西平衡,最好的閱讀就是散文,散文能讓人的心靜下來。
張:小說比較戲劇化,詩歌比較情緒化。
謝:對,而散文最容易讓人內心平靜下來,你比如說一個人面臨激烈競爭,做生意也好,研究學問也好,官場也好,競爭非常激烈。如果他喜歡散文,他就能夠通過散文找到平靜的心態(tài),散文熱本身不是文學現(xiàn)象,而是社會現(xiàn)象。
張:社會現(xiàn)象怎么解釋?
謝:是這樣,人不能總處在浮躁的狀態(tài),總還要求沉靜的境界,什么能讓人靜下來?散文,當然還有音樂,是最好的形式,我認為散文與音樂更相通,有同質性。
張:好像回家一樣?
謝:對,散文熱的根本原因在這里。
張:前幾年有一個概念,叫“文化大散文”,您怎么看?
謝:是這樣,大散文的概念并不嚴格,我在某種程度上同意這個概念是因為它意味著散文的形式可以多樣、寬泛一些。但我并不完全贊同這個觀念,散文給人一種錯覺:人人可寫,人人都可以用這種形式來表現(xiàn)思想,但是真正的、能打動人的散文,還是要純粹一些,不能太泛化。文化散文在一定程度上負載了比較表象的文化元素,在一段時間內較熱,但它不能取代純散文。我說的純粹的散文傾向于非功利性,只是在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并不企圖通過這種散文來得到什么實惠。比如說有人讀散文,要求知,要在散文中得到知識。
張:從散文中獲得文化知識,而不是情感的撫慰和心靈的溝通,不是獲得藝術的享受,這種生活的功利性,與文學關系不大,也就對文學不利。
謝:對,包括歷史、文化方面的知識,比如說我們喝茶,關于茶寫成散文也很好,我看過有些人專門寫飲茶方面的散文、有些散文則專門寫收藏,等等,這樣的散文很多。但這些散文說到底不能僅停留在實用的層面,不能替代人與人內心交流的散文。有了小說詩歌之外,為什么人們還需要散文?散文存在的道理就在于它有小說詩歌不能替代的因素。讀好的散文時,覺得像兩個人在一起談心,沒有第三者,我有時閱讀小說往往覺得有第三者在場。第三者就是作者,除了我和小說中的人物之外還有作者在場。
張:小說作者設計圈套,引誘讀者進入。
謝:是的。而散文不存在這個問題,是作者和讀者的直接交流,沒有第三者介入。這種特性決定散文會長期發(fā)展,不會被其他文學樣式取代。
張:最近幾年,中國還出版了很多外國散文。
謝:我們百花文藝出版社出得最多。
張:您認為外國散文與中國散文有何不同?
謝:我簡單談一下我對外國散文愛好的過程。我從1982年起,在《世界文學》、《外國文藝》等雜志上較多接觸外國散文,覺得外國散文寫得非常好,當時的《世界文學》主編是高莽,畫家、翻譯家,同時寫散文?!妒澜缥膶W》上刊登了好的外國散文作品時他會向我推薦,1983年我專門把《世界文學》上歷年刊發(fā)的外國散文編成《外國優(yōu)秀散文選》出版。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主編過三套叢書《外國名家散文叢書》、《世界經典散文新編》、《外國散文名著叢書》,這三套叢書100多種,2000多萬字,是這么多年來我覺得自己做的有意義的一件事。
外國散文的觀念更寬泛一些。法國散文從蒙田開始,蒙田將散文視為他的自畫像,從他開始歐洲散文才進入了新階段,以前散文大多是古羅馬、希臘式的散文,多數(shù)是對眾人說話,帶有演講辯論性質。從蒙田開始散文有了個人性質,對個人說話,就像剛才我說的兩個人之間的交流,不是面對一群人的交流。從蒙田開始到英國的培根,散文發(fā)展脈絡就慢慢清晰了。英國小品文最興盛時在18、19世紀,那時小品文作為英國文學時尚,當時報紙、刊物都以刊登小品文為特色。英國小品文在中國30年代白話文運動中起了很大作用,當時魯迅、徐志摩、梁遇春、周作人都翻譯過外國小品文,對中國現(xiàn)代散文小品發(fā)展功不可沒。所以有人說,中國現(xiàn)代散文兩個源流,第一是明人小品,第二是英國散文。但外國散文比我們觀念寬泛,比如傳記、記游、特寫都包括在散文之內。美國專門有一個散文作家叫特克爾,他用什么方式寫散文?就是談話,像今天你與我的對話,他回去把對話整理出來,就是一篇散文,在中國,我們今天的談話就可能當作訪問記或紀實文學。
這種對話傳統(tǒng)源自于古希臘羅馬,當時在古希臘羅馬有一種時尚:辯論!辯論變成文字就形成了當時的散文,哪個人最雄辯,就受到崇拜,成為偶像,比如以雄辯著稱的西塞羅,在文學史上有他的一筆。隨著文藝復興,人本主義興起,國外散文越來越接近人的本身。最初是對眾人的宣講,是觀念的傳播,就是我剛才說的開始是面對大家的演說、宣講,包括法庭的辯護詞,都是散文,發(fā)展到后來,變成個人之間的交流,帶有私密性,散文發(fā)展越來越個性化。其實中國散文也在走這條路,白話文剛開始從雜感起步,以魯迅那些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的雜感為代表,到30年代變成小品文,不再面對群體,而是面對個人,這就是中國小品文最興盛的時代。我覺得我們今天也在走這條路,應該說,楊朔那一代文人包括秦牧、吳伯簫等等,他們的文章面對的是整個集體,不帶有私密性。我們今天的散文漸漸的更多面向個體,不太適合宣講,更適合閱讀。舉個簡單例子,五六十年代散文在電臺播講,影響非常大。
張:是的,中央電視臺就有散文朗誦的節(jié)目。某些散文可以在大庭廣眾中朗誦,某些散文就不合適。比如豐子愷的散文,寫幾只蚊子,又比如法國作家杜拉的散文,內心活動很多,拿出來公開朗誦,有人會覺得無聊。相反,某些閱讀時感覺不太好的散文,卻可以公開朗誦。
謝:沒錯,散文越來越向個人化角度發(fā)展,面對的對象不是群體而是個體。今天仍有大量面對群體的散文,就像你說的文化大散文,余秋雨散文為什么發(fā)行量那么高?他面對的就是群體。而有一些小品文面對的是個體,不追求讀者多少,追求讀者能夠理解他,了解他的內心。有時候讀一個人的散文,一下子覺得找到一個朋友,這就是這種私密性散文的優(yōu)點。讀那些面對群體的散文,很少有這種感受,最多是感覺找到一個老師,而不是朋友。老師面對大家,朋友單獨約會,兩種散文其實可以并存。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現(xiàn)在更喜歡面對個人的散文。我年輕時喜歡面對群體的大家的散文,覺得讀起來有征服人的力量,很有感染力。年紀大一點,我開始發(fā)現(xiàn)個人之間的交流最珍貴,它并不想干涉你,影響你,占有你,只是與你平等地交流。朋友不在多,在知心,散文也不在多,在于走進讀者內心去。
張:外國散文,你覺得有哪些優(yōu)秀作品?
謝:國外散文如深不可測的大海,我們接觸的只是一個角落,畢竟存在著語言轉換障礙,必須通過翻譯。但我覺得人與人之間,國別障礙、語言障礙不是絕對的,有很多國外散文能直接走人我們內心。比如說杜拉的散文,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內心世界表露出來:她對性的認識,她的酗酒等等,寫得非常生動、直爽,她坦率地寫她那種知道不該酗酒而又不得不喝酒的經歷,非常感人,這樣的散文能進入我的內心。作者面對一個雖不了解他,但可以成為朋友的讀者,坦白地告訴你,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愛喜歡不喜歡!我覺得這樣的散文就非常好。法、英、美、日當代散文都有優(yōu)秀之作,比如英國最后一個小品文大家普里斯特利,二十世紀初是他寫作的活躍期,他的散文在繼承英國18世紀小品文傳統(tǒng)的同時,又有所開拓,具有現(xiàn)代性。他的著作《英國記游》,非常關注英國一般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這在當時的英國非常難得,英國小品講究紳士味,紳士與平民間有距離,但普里斯特利走遍英國,最關心的卻是普通百姓的生活,這點很可貴。
張:有一段時間,《瓦爾登湖》這本書在中國文壇一度流行。您覺得這本書怎么樣?
謝:應該說寫得很好,《瓦爾登湖》是一種生活的實驗,作者梭羅就是想嘗試一個人離開家到完全自然的環(huán)境,能不能生活得更好,能不能更接近本心?梭羅很有意思,包括經濟開支都寫在文章里面。他受愛默生影響最大,希望人恢復自然本性,遠離塵囂,追求生活的原本。
張:實際上,從純粹文學的角度理解,我認為這本書不是寫得很好。但是,當時中國有很多人在傳誦這本書,是什么原因?
謝:跟我剛才說的一樣,人浮躁之后,想追求一種寧靜,梭羅的東西雖然在一百多年前,但他追求寧靜這一點跟現(xiàn)在相通,想在梭羅的文字中找到我們今天的歸宿,這是這本書流行的原因。實際梭羅代表著一種生活方式,用當下的語言來講,叫簡單生活,他認為簡單生活是最大的享受。今天我們仔細想想,最困難的不是時尚,而是用最簡單樸素的方式安排自己的生活。簡單生活對現(xiàn)代人來說很不容易,越是困難的東西越向往,梭羅作品熱正源于此。實際上我們今天更應該尋找自己的瓦爾登湖,對不對?今天從云南一路走來,很多地方都是瓦爾登湖,都可以讓我的內心沉寂下來。不完全在于環(huán)境,還在于一種氣氛。比如麗江,現(xiàn)在很熱鬧,游人多,商店多,但我認為麗江仍有一種不可改變的沉寂之氣。雖說人來人往,店鋪林立,我仍能感受到那個地方的沉寂,不管商店看得多么眼花繚亂,只要你低頭看一下那雪山上流下來的水,馬上就會靜下來,麗江就是我的瓦爾登湖。人不一定要離開人群才能進入自己的境界,我覺得在于一種氣氛。所以,我在麗江很有感觸。每當我抬頭看見雪山,低頭看到雪山上流下來的水,石板路等等,我就覺得心里很踏實。將來如果能有機會到麗江住一段時間,我會覺得自己很幸福。
張:前段時間我讀到英國作家奈保爾的散文《印度三部曲》,您讀過嗎?
謝:還沒有。
張:我覺得不太好,寫得匆忙和雜亂。
謝:他的小說我還讀過一些,散文不太熟悉。
張:好吧,我們就談別的,最新的外國散文有什么特點?
謝:英國散文在走下坡路,人的生活環(huán)境不同,寫出的文章也不太一樣,沒有二十世紀初的那種味道,文章中有一種嘈雜感。我比較喜歡法國散文,像羅蘭·巴特、杜拉的散文等。從世界范圍來說,散文轉了一個圈,從法國開始,又回到法國結束,法國散文融理性、浪漫為一體,我喜歡這種感覺,完全理性的有些刻板,完全浪漫的又不符合我們的性格,把理性浪漫融為一體的散文比較能讓我接受。
張:中國現(xiàn)在有許多年輕作家在創(chuàng)作比較新的散文,您怎么看?
謝:這三四年有一批青年作家追求新的寫法,比如江蘇的黑陶、武漢的沉河、云南的雷平陽等等,他們都追求新散文的寫法。新的散文和我們原來的散文有區(qū)別,從形式上來講是片斷式的,不求完整,追求片斷的真實,在這樣一個片斷里表達內心最充分的感受。比如寫江南小鎮(zhèn),不寫小鎮(zhèn)的全貌,只寫小鎮(zhèn)的一個小吃店的一角,某一個顧客的形貌、神態(tài)。這種寫法與傳統(tǒng)不大一樣,傳統(tǒng)散文如寫小鎮(zhèn),都要總體把握,依次寫來。
張:要寫出整體上的來龍去脈。
謝:對,要寫出小鎮(zhèn)的特點、風情?,F(xiàn)在的年輕人更注重細節(jié),局部的東西,用局部反映內心感受最深的這一點。這不是寫作方式的問題,里面有堅持,有求索。真正的個人的記憶,往往是片斷式的,進入集體記憶才化為完整,完整的總是包括虛偽。以片斷的個人記憶來修正和補充完整的強大的集體記憶,是十分困難的。
就此來看,散文還是往前走了,不靠面,靠“點”,靠情緒最集中最真實的那一“點”。我們過去的散文往往忽略了這一“點”,把它鋪得太開,用過程代替感受最深的那一“點”,過程中往往夾雜著虛浮。這就像咖啡,很濃的咖啡兌了水就淡了。我覺得目前這些寫散文的年輕人更關注“點”,是他們的過人之處,但就這一“點”來論還是不夠的,要把你所有的生活積累都貫注到這一“點”上,這樣的話,散文本身才有力度,是不是?如果說就一點寫一點,那只是很細微,但你寫到這一“點”,你生活的全部積累都在起作用,你的散文就有可靠的依托,讀者也會感到并不是只講這一“點”,你還有更廣闊的東西。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談話一樣,可能很散漫,不著邊際,對于聽者來說,如果我們的一句話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那就是一個世界了。對于這些作家來說,應該努力讓視野要更開闊,生活積累更豐富,那他們筆下的這一“點”,就能更豐富,更感人。也就是所說的“所見者大,取材者微”。
張:我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在理論研究方面,小說和詩歌的研究較多,散文在理論研究方面不太夠,這個問題您怎么看?
謝:您說得很對,嚴格講散文不太具備理論上的東西,如果說它有理論,那就是做人的理論,這話聽上去有點玄,做人和散文怎么能相提并論?但的確如此,中國古典散文,講做人做文的一致性,當你這個人到了一定境界,你的文字也就到了一定境界。散文理論之所以缺乏,正因為我們對人與文之間的關系缺乏進一步探討,過多局限于怎么寫文章,這樣的東西有一點隔靴搔癢。古人說:文無定法,我認為這話說了一半,我補一句話叫人有個性,“文無定法,人有個性”,這樣才完整。泛泛地講散文沒有規(guī)范,但具體到一個作家身上,規(guī)范就有了,因為一個人的散文與他的個性聯(lián)系在一起,不是和規(guī)范連在一起,他是怎樣一個人,他就會寫出怎樣的文章,這個規(guī)律很明顯。所以說文無定法,人有個性,看起來沒有約束,實際上是約束了。這個約束不在于方法,而在于人性、個性,散文到一定境界,可以讓陌生人通過你的文字一下子了解你。
張:小說和詩歌“怎么寫”很重要,散文的問題是“為什么寫”。
謝:的確,寫散文的過程不注重怎么寫,而是注重“我想對人說什么?!本拖衲愫团笥呀涣鲿r,不是想我怎么與人對話,而是想我要與人說什么,所以做人要誠實。
張:年輕人認為誠實很傻,很淺薄,其實不然,當一個人有了歲月積累和逐漸加深的思想積累,才發(fā)現(xiàn)誠實是非常高深的,也是不容易做到的。
謝:沒錯,我們正是在這一點上,才構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我認為散文之所以存在,有兩個基點,一是人與人不同,二是不同的人卻可以溝通。散文就負責把不同的人溝通到一起。作家敢于誠實需要力量,而我們的讀者十分清醒,做秀還是真心,讀者一目了然。
張:不過,在散文寫作中,因為技術性的力量相對薄弱,造假卻變得容易了,好像人人都可以寫散文,好像小說寫不好,詩歌寫不好,都可以轉過來寫散文,甚至干部做不好,也可以做散文寫作者。
謝:你說的這個問題一針見血,散文幾乎人人可寫,發(fā)表也比較容易。但能真正走入讀者內心還很困難,人與人之間的不同,具有排斥性,人們接受最理解他的人,文章也如此。有時一個作家的散文,并不需要太多的讀者,有那么幾個最忠實的讀者他就滿足了,這點與小說不同,小說追求最大的讀者群,散文追求最知心的讀者,不在多少。
張:所以,有這樣的現(xiàn)象,年輕時寫詩,中年寫小說,晚年寫散文。當人有了真正思想的深度,有了文學技巧豐富的積累,寫散文才得心應手,技巧了然于胸,也就不再需要強調了,所以就可以淡化, “閱盡人間春色”,也就變得比較平和與真誠了。
謝:應該說散文最不講究技巧,講究真誠,所謂閱歷已深,就越發(fā)覺得真誠的可貴。老年時寫散文,既包括閱歷,也包括真情,這種散文比較實實在在。年輕時是浪漫、幻想的東西較多,最適合寫詩。中年有一定的生活積累,一定文學技巧的鍛煉,精力旺盛,就想寫小說。到了一定年紀,覺得小說做作,有束縛,不愿通過這種方式和讀者交流,要尋找更直接的方式,就跟我們今天談話這種方式,散文是最合適的。很多老作家,巴金、孫梨,不管以前寫什么,晚年最大的成功之處就是散文,就像巴金的《隨想錄》,孫黎晚年的散文,都是爐火純青,又不失真誠。過去有一句話,人老了以后不世故,“老夫聊發(fā)少年狂”,這一點很難得。
張:我的問題差不多了,您還想說些什么?
謝:現(xiàn)在文學有點邊緣化,80年代的文學熱潮已經退去。我覺得云南是個被邊緣化的地區(qū),邊緣化的地區(qū)是最容易出好文章的,一些文化中心的地方像北京、天津、上海,寫好文章難,大城市生活激不起作家的熱情。我到云南感到處處有感覺,這是在北京、天津感受不到的。散文表面上看起來很平靜,平靜下卻有波瀾,你受感動,寫出的東西才會感人,所以我覺得云南文學大有希望:既有深厚的文學傳統(tǒng),像西南聯(lián)大那批文人留給云南的遺產,今天又涌現(xiàn)出一批優(yōu)秀作家,云南文學比較實在。對散文來說,云南更是得天獨厚的故鄉(xiāng),人文多樣化帶來內心世界的多樣化。如果說云南作家再注重一下語言的獨特性,那么我相信云南散文肯定會在全國范圍內獨樹一幟,我對云南散文寄予厚望,相信云南會出散文大家,只要他能把云南的獨特性,包括語言獨特性表現(xiàn)出來,肯定會在中國文壇上留下自己的一筆。感謝《滇池》編輯部對我的厚待,我最希望云南散文興盛后,我再來對話,聊各位的散文。我也希望將來能為云南散文的興盛做點貢獻。
張:除云南之外,其他地區(qū)的散文有什么值得推薦?
謝:正如我剛才所說,邊遠地區(qū)容易出優(yōu)秀的散文家,像貴州、新疆、寧夏都有一些不錯的散文家,沈葦、二毛、季棟梁等等。二毛這個作家經歷很豐富,年輕時有過流浪的生活經歷,當過個體戶,機關干部,他把他的生活經歷用很幽默的筆觸表現(xiàn)出來,有一種民間的幽默感,很有味道。
現(xiàn)在,我想反過來問你一個問題,《滇池》作為一個歷史長久的刊物,今后對散文又有什么規(guī)劃?有什么我可以幫助做的工作?
張:《滇池》雖然是云南昆明的刊物,但是,長期以來,我們一直與中國所有地區(qū)的作家都保持密切聯(lián)系,我們每期刊發(fā)的作品,一半來自外省作家。我認為,一份優(yōu)秀的文學期刊,不論在何處編輯出版,它的思想的力量,一定是指向整個文學和全部的人類生活,就像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不論在何處寫作,他的作品都與全部人類的生活和思想有關。所以,今年我們把《滇池》從設計到欄目再做調整,以求辦得更好。當然要把工作持續(xù)做好,需要大家不斷給予幫助,更需要像您這樣的專家?guī)椭?/p>
謝:很高興與你們合作,真的很高興。
責任編輯 張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