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全球化時代之后,知識的創(chuàng)新、思想的進步、文化的發(fā)展與翻譯已經(jīng)結下了密不可分的關系,即使研究對象是純粹的國學,研究者也不可能坐閉域中對海外的漢學研究盲視絕聽,更不可能拒絕接受新的方法新的思路。伴隨中國在二十世紀以來開始的現(xiàn)代化歷程的是,傳統(tǒng)的思想范式和話語模式的現(xiàn)代轉變,而這種轉變的直接動因就是對西學的翻譯。時至今日,隨著全球化的日益深入,翻譯已經(jīng)不僅是落后者向先進者學習的必要途徑,而且成為一切民族進行文化建設、學術創(chuàng)新必不可少的方式。但是,如果說我們在翻譯西學上曾經(jīng)有過嚴謹、踏實的學風,那么這種學風到今日幾乎已經(jīng)蕩然無存。打開今天的譯著,十有八九令人不忍卒讀,其中翻譯上的錯誤不僅性質惡劣,而且數(shù)量驚人,不僅嚴重歪曲了原著的意思,而且文句不通慘不忍睹。如果沒有一個忠實于原著的譯著作基礎,不僅有害學習與研究,而且連誤解都不可能,可能的只是曲解、錯解,甚至根本就是不解。
筆者近五年來一直潛心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故此,就閱讀所及,具體分析兩本與拉康思想有關的譯著,讀者可以借此檢驗一下上述言論是否可信。
首先來看收錄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中的《拉康的想象界與符號界:主體的位置與精神分析批評的問題》一文,此文譯者是張旭東,文章標題其實應當譯為《拉康的想象和象征: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批評與主體問題》。本文作者弗雷德里?!そ苣愤d(張譯本為詹明信)絕對是一位值得研究的學術大家,但我們目前要說的這個譯本翻譯得怎么樣呢?
例句一:
原文:For the moment,however,we must retain,not Freud’s solution,butrather his formulation of the problem in terms of a dialectic between individualdesire and fantasy and the collective nature of language and reception.(p342)
張譯:在此我們必須堅持的不是弗洛伊德的結論,而是他通過一種個體欲望和幻想與語言和接受的集體性質之間的辯證法而對問題進行詳細闡發(fā)的方式。(第199頁)
試譯為:但是,我們現(xiàn)在必須保留的不是弗洛伊德的解決方案,而是他根據(jù)個人性的欲望與幻想和集體性的語言與接受之間的辯證法對這個問題所作的明確闡述。
張譯將solution(解決方案)翻譯為“結論”,這是完全沒有道理的,至于張譯最后的“方式”更是譯者自作主張加上去的,原文說得很清楚,要保留的是對“這個問題的明確闡述”,而不是什么“闡發(fā)的方式”。另外也沒有突出原文對欲望與幻想的個人性和語言與接受的集體性之間的對比。
例句二:
原文:rather, it has tended to remain locked within the categories of theindividual and of individual experience(psychoanalyzing,as Holland puts it,ei—ther the character,or the author,or the public)…(p342)
張譯:相反,它封閉了個體或個體經(jīng)驗的范疇(如霍蘭德指出,對人物、作者或公眾都統(tǒng)統(tǒng)進行精神分析)……(第199頁)
試譯為:毋寧說,它傾向于把自己封閉在個體和個體經(jīng)驗的一些范疇之中(如霍蘭德指出的那樣,對人物,或者作者,或者公眾,進行精神分析)……
原文說得很清楚,不是它(正統(tǒng)的弗洛伊德主義文學批評)“封閉了個體或個體經(jīng)驗的范疇”,而是它傾向于把自己封閉在這些范疇之中;另外,在主句中是個體“和”個體經(jīng)驗,不是個體“或”個體經(jīng)驗,在括號中,人物、作者、公眾之間的關系是“或”而不是“和”,張譯在這兩處恰好都理解錯了。另外將rather翻譯成“相反”也是不準確的。
例句三:
原文:the conventional opposition between the private and the public,theunconscious and the conscious,the personal or unknowable and the universaland comprehensible…(p342)
張譯:私人的與公眾的、無意識的與有意識的、熟悉的和未知的、普遍的與可理解的之間的習慣性對立……(第199頁)
試譯為:私人的與公眾的,無意識的與有意識的,個人的或不可知的與普遍的、可理解的之間的傳統(tǒng)對立……
第三組并列的關系也不復雜,“個人的或不可知的與普遍的、可理解的”,但張譯把這個并列硬是分成兩個并列,“熟悉的和未知的、普遍的與可理解的”,真是令人費解;至于把personal翻譯為“熟悉的”,則更加讓人莫名其妙了,順便提一下,他還把unknowable(不可知的)翻譯為“未知的”,二者是有本質區(qū)別的。
一頁之中出現(xiàn)三處嚴重的錯誤,而且每處中不止一個錯誤,這是非常驚人的。下面再來看另一處錯誤比較集中的地方。
例句四:
原文:it iS at least clear that the nineteenth century is to be blamed forthe absence,in both Marxism and psychoanalysis,until very recently,of a con-cept of language which would permit the proper answer to the objection.(p386)
張譯:顯然,無論在馬克思主義還是精神分析中,十九世紀都要因為它的不在場而受到責難,直到出現(xiàn)一種語言概念能夠允許對這種反駁作出回答。(第249~250頁)
試譯為:顯然,不管是在馬克思主義還是精神分析中,十九世紀甚至直到最近一段時期都要因為它缺乏語言概念而受到譴責,后者對恰當?shù)鼗卮疬@種反對提供了可能。
在這個例句中,張譯可以說錯得令人匪夷所思:十九世紀為何要為它的不在場受到責難?十九世紀如何可能不在場?這個句子的結構很簡單,作者的本意其實也非常清楚:因為在十九世紀現(xiàn)代語言學還沒有充分發(fā)展起來,所以不能回答上文提到的責難。另外,張譯將permit生硬地譯為“允許”,其實它在這里的意思是“為某人某事提供機會或者可能性”。
例句五:
原文:For model-building and language-oriented philosophers,indeed…-foran intellectual climate dominated,in other words,by the conviction that the re-alities which we confront or experience come before us pre-formed and pre-or-dered,not so much by the human“mind”…,as rather by the various modes inwhich human language can work——it is clear that there must be something un-acceptable about this affirmation of the persistence,behind our representations,“that indestructible nucleus of what Lacan calls the Real…(p387)
張譯:對于構造模型或指向語言的哲學家流派說來……——我們的思想氣候被這樣一種信念支配著,即在我們面前出現(xiàn)的那種預先形成、預先決定了的、為我們所遭遇或經(jīng)驗的現(xiàn)實并非一定是由人類心靈決定的……,不如說,是由語言在其中發(fā)揮作用的各種各樣的模式?jīng)Q定的——很顯然,在那種關于隱藏在我們的表象后面的殘留物的斷言之中有許多無法接受的東西,拉康把這種無法破壞的內核稱為實在之物……(第250頁)
試譯為:的確,對那些熱心于建構模型的哲學和具有語言導向的哲學家來說……,或者換句話說,對一種知識氣候來說(在這種氣候下,人們深信我們遭遇和經(jīng)驗的各種現(xiàn)實,與其說是被人類的“心靈”……不如說被語言能夠運作于其中的各種模式預先形成、預先定制后,才來到我們面前的),很顯然,關于那種斷言,斷言在我們的表象背后殘存著拉康所說的實在這種不可毀滅的內核,必定具有某種令人難以接受的東西。
這個句子的前兩個for引導的部分是一種并列關系,雖然第二個for之前有一個破折號,張譯歪曲了這種并列關系。it is clear引導的句子中的affirmation,不是關于“隱藏在我們的表象后面的殘留物的斷言”,而是“斷言在我們的表象背后殘存著拉康所說的實在這種不可毀滅的內核”,這一層意思必須說透。
例句六:
原文:the Lacanian notion of an“asymptotic”approach to the Real,more-over,maps a situation in which the action of this “absent cause” can be un·demtood as a term limit,as that which can be both indistinguishable from the Symbolic(or the lmaginary)and also independent of it.(p387)
張譯:拉康對“實在之物”進行一種“無癥候”研究,這一概念給出了它的實際境況的地形圖,在這一境況中,這種“不在場的原因”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詞語限制,它既與符號性的東西(或幻想性的東西)無從分辨,又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第251頁)
試譯為:“漸近地”接近實在,這種拉康式的想法描繪出了一種形勢,在這種形勢中,這種“缺席的原因”的作用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詞語局限,理解為一種既與象征(或想象)難以區(qū)分又獨立于它的東西。
張譯望文生義地將asymptotic理解為asymptomatic,從而將其翻譯為“無癥候”,令人莫名其妙。Asymptotic的意思是“漸近的”,即向某種事物、某個點、線無限趨近,但永遠不能到達。拉康用這個詞語是因為他認為實在是永遠都不可能到達的,因為實在抗拒任何象征化,它是語言無法消化克服的東西。這里理解為“無癥候”顯然不通,而且我們很快在第252頁又發(fā)現(xiàn)這個“無癥候”,這說明譯者的作風很不嚴謹。
還有對一個詞語的翻譯問題值得指出,這個問題涉及對拉康的鏡子階段的理論,這個詞語就是valorization,它在原著第355、357頁出現(xiàn)了兩次:
1.the affective valorization of these objects ultimately denves from the pri-macy of human imago in the mirror stage.
2.both Nietzsche and Satre have exhaustively explored the genealogy of ethics as the latter emerges from just such an archaic valorization of space.
譯者是這樣翻譯的:1.對這些對象的感情補貼最終來源于人類在鏡子階段的形象第一性。2.尼采和薩特兩人都在這種倫理的譜系從這么一種古老的空間補貼中出現(xiàn)時對之進行了窮形盡相的探討。
不管是“感情補貼”還是“空間補貼”,相信讀者讀到這里都會不知所云。Valorization是動詞valorize的名詞形式,后者來自于value(價值),作為動詞,這個詞在英語中的意思是“規(guī)定價格、穩(wěn)定物價”,其名詞形式的意思也是如此。其實杰姆遜已經(jīng)闡明了理解這個詞語的語境:在鏡子階段先行出來的“我”是一種想象認同的結果,其基本特征就是自戀與侵凌,基于這種原始的情感動力,“我”便對空間作出了偏執(zhí)的價值規(guī)定,與我的位置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是好的,與我的相似者也是競爭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就是壞的:在此可以發(fā)現(xiàn)人類倫理的最深根源。因此,這個詞其實可以直接翻譯為“定價”,所以不妨將上面兩個句子翻譯為:
1.對這些對象的情感定價最終來源于在鏡子階段中(產(chǎn)生的)人類意象的第一性。
2.尼采和薩特窮形盡相地探索了道德倫理的譜系,因為后者就是從這種古老的空間定價中出現(xiàn)的。
順便指出,張譯將as翻譯為“當……時候”是錯誤的,其意思是“因為”。
就以上兩頁來看,平均下來,一頁之中幾乎就有三句話存在嚴重的錯誤,而每句誤譯中又有不止一處錯誤,這樣的錯誤率是非常驚人的。這就不僅僅只是語言能力與學術水平的問題了,如果譯者稍微認真一些,很多錯誤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譯者翻譯后自己能校對一遍,很多錯誤應該是可以改正的。(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