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11月7日,是晚清著名政治家李鴻章(1823.2.15—1901.11.7)逝世105周年紀念日。
時間倒退到整整110年前的1896年。
8月28日至9月5日,李鴻章以“大清帝國特命全權(quán)公使”的身份,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訪美利堅合眾國。在此之前,李鴻章先后訪問了俄、德、荷(蘭)、比(利時)、法、英6國。
這時的李鴻章已經(jīng)73歲高齡。當時,中國正加速由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從獨立國家向半殖民地演化。就在李鴻章此行出訪一年多前,先是他苦心經(jīng)營了近20年的北洋海軍被日軍覆滅,繼而又代表清政府在日本被迫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條約》。李鴻章也因此被革去直隸總督和北洋大臣的職務,故視此為奇恥大辱,發(fā)誓“終生不再履日地”。
李鴻章此番出訪歐美,一方面是為了實現(xiàn)清政府“以夷制夷”的策略,另一方面,西方列強無不想在中國多攫取“一杯羹”,鑒于李鴻章在清帝國的地位和作用,于是紛紛邀請李氏首先訪問自己的國家。在訪問歐洲6國的過程中,李鴻章每到一處,無不被“待若上賓”:在俄國,他被當做最尊貴的國賓,受到沙皇接見;在德國,德皇設國宴,并親自陪同他檢閱御林軍;在英國,他覲見了維多利亞女王……
李鴻章到達美國之后更是受到“史無前例的禮遇”。成千上萬的人從四面八方潮水般涌來,個個“喜氣洋洋,像過節(jié)一樣”,都想親眼目睹這位大清帝國總理大臣的風采——“因為此人統(tǒng)治的人口比全歐洲君主們所統(tǒng)治人口的總和還多”①。每一個能看到碼頭的大樓窗口內(nèi)都擠滿了觀光者,每一座高樓的樓頂上也站滿了人,特別是能俯瞰碼頭的百老匯大廈樓頂上更是人聲鼎沸。所有靠近碼頭的地方都已人滿為患?!笆ァぢ芬姿固枴编]輪終于靠岸后,“歡迎的號角剛一響起,就很快被人群的喧囂聲所淹沒”。水上、岸上的歡呼聲、喧囂聲、爆竹聲、火炮聲響徹云霄,“數(shù)萬體面商民,執(zhí)旗列岸而迎,脫帽歡呼,萬聲如一”②,沉浸在一場盛大而熱烈的慶典之中。從港口到李鴻章下榻的華爾道夫飯店,也到處是黑壓壓的人群?!八邪b貨箱上、米袋上和一切能越過人群占有瞭望優(yōu)勢的突出物上,都擠滿了汗流浹背等候多時的人們。人要穿過街區(qū)是很不容易的,街上汽車的行駛也極為困難?!雹奂~約警方不得不增加警員維持秩序。
李鴻章下榻紐約后曾對美國政府代表盧杰將軍說:“法國人試圖勸我經(jīng)馬賽和蘇伊士運河回國,但我回絕了。我告訴他們,我想訪問美國?!焙笳邉t妙語作答,稱李鴻章此番訪美“就像是一個國際大家庭里的大哥哥探訪遠方的弟弟”④。
對美國政府給予李鴻章來訪“史無前例的禮遇”和普通民眾的巨大熱情,當時的《紐約時報》評論道:“這不僅表明了他個人所具有的崇高尊嚴,同時也表明了大清帝國的偉大?!雹?/p>
二
李鴻章在訪問美國近10天的時間里,不僅在美國民眾中掀起了一場“李鴻章熱”,同時也受到了包括《紐約時報》、《紐約太陽報》⑥在內(nèi)的眾多媒體眾星捧月般的熱烈追捧。各報均將李氏來訪視為“絕大新聞”⑦。早在李鴻章踏上美國土地之前,美國媒體就已經(jīng)全文刊登了他與法國總統(tǒng)共同接受記者采訪的情況。李鴻章乘坐“圣·路易斯號”郵輪抵達紐約港時,各路記者更是“爭■舟以奉迎,各操觚(古代寫字用的木板——引注)而作記”。
對李鴻章的來訪,當時的《紐約時報》有極為詳盡的報道?!都~約時報》創(chuàng)刊于1851年。李鴻章到達的那年8月,阿道夫·S·奧克斯剛剛把瀕臨破產(chǎn)的《紐約時報》買下來。奧克斯采取了與當時普利策和赫斯特聳人聽聞式的新聞報道完全不同的辦報方針,而是要“出版一份新聞全面、社論穩(wěn)健,供不喜歡過分強調(diào)消遣性的材料和特寫的讀者閱讀的報紙”⑧。以后,在奧克斯本人及其家族的苦心經(jīng)營下,《紐約時報》逐漸發(fā)展成為當今在國際上擁有廣泛影響和崇高聲譽的美國第一大報。
《紐約時報》對李氏來訪的報道盡管在選詞造句上盡量克制,但字里行間仍然掩飾不住友好之情。“龍”在西方人那里一向意味著“兇暴”,但在《紐約時報》的記者筆下卻是:李鴻章乘坐的“圣·路易斯號”郵輪“第二根桅桿上懸掛著大清國國旗,旗上圖案是在黃色的襯底襯托下一輪紅日升起,深綠色和大紅色交織而成的龍在昂首飛舞”⑨。而李鴻章本人在報道中更是絲毫不見“東亞病夫”的影子,而是神采飛揚,和藹可親,面容慈祥,“雙眼明亮,閃爍著睿智的光彩,目光里包含了幽默和機智”⑩。
當然,性格一向開朗的美國人也沒忘了拿這位“來自中國的大人物”(the big pot of China)“幽默”一把。一位叫做William Carleton Robey的劇作家于1897年編寫了一出《恭迎李鴻章》(Li Hung Chang’s Re工ception)的歌舞諷刺喜劇,把李氏此次來訪描寫成是為了“選妻”(selecteda wife){11}。
尤其引人興味的是,李鴻章還被當時紐約市家喻戶曉的“黃孩子”請進了《霍根小巷》!{12}
“黃孩子”是當時一個系列漫畫中的中心人物,其英文原詞為Yellow Kid?!包S色新聞”這一新聞學術語即發(fā)端于此。這個“黃色幼童”至少與3個人有關,其中兩個是大名鼎鼎的普利策和赫斯特,另一個則是漫畫家理查德·奧特考爾特。
約瑟夫·普利策(1847年~1911年)原是匈籍猶太人,1878年開始在美國經(jīng)營報紙,主張“不為黨派服務,而為人民服務;不是共和黨的喉舌,而是人民的喉舌”,為公眾利益而鼓吹堅決的社會改革,堅持與黑惡勢力作斗爭,因而獲得巨大成功。普利策的辦報方針標志著美國新聞業(yè)從“黑暗的黨報時期”轉(zhuǎn)向“新式新聞業(yè)”,他本人也因此享有美國“現(xiàn)代新聞之父”的美譽。
但是,普利策同時熟稔“聳人聽聞的新聞內(nèi)容和版面”對讀者的巨大魔力。1883年,他收購《紐約世界報》,并從1889年起在報紙的星期日刊上定期出版連環(huán)畫專頁。其中,最成功、影響最大的漫畫家就是奧特考爾特。他的系列連環(huán)畫總名為《霍根小巷》(Hogan’s Alley),描寫紐約東區(qū)社會底層人群雜亂、喧鬧、粗俗的廉租公寓生活?!包S孩子”是貫穿其中的中心人物。從外表上看,他仿佛是過去上海灘某個“小癟三”的美國版:頭上只有幾根頭發(fā),總是咧著嘴傻笑,牙齒卻幾乎掉光,兩只綠豆般的小眼睛有一只還不大能夠睜開,穿著一件垂到腳脖子上的肥大睡衣,兩只腳光著。他整天東游西逛,對紐約新近發(fā)生的各類事件(其中以社會新聞事件為主)評頭論足,而且十分搞笑?!都~約世界報》的印刷工人們給他的睡衣涂上了一層鮮亮的黃色?!痘舾∠铩愤B環(huán)畫所反映的社會生活十分貼近社會底層民眾(包括大量移民),其敘事方式夸張、幽默,饒有興趣,那件肥大睡衣的顏色又是如此奪目,故而“黃孩子”一時名聲大噪,家喻戶曉,《紐約世界報》的發(fā)行量也因此一路飆升。
正當普利策的《紐約世界報》借助“黃孩子”大行其道的時候,威廉·倫道夫·赫斯特(1863年~1951年)闖進了紐約城。1895年,對普利策的成功垂涎已久的赫斯特在紐約買下了一家陷于困頓的報紙,更名為《紐約新聞報》(晚刊)。他幾乎在一夜之間把《紐約世界報》星期日刊的人馬挖到了自己旗下的新聞報社里,同時也把奧特考爾特連同“黃孩子”一道挖了過來。普利策則雇用了另一個叫做拉克斯的畫家繼續(xù)在《紐約世界報》上刊登“黃孩子”連環(huán)畫。一時間,紐約城有了兩個版本的“黃孩子”連環(huán)畫,引發(fā)了“黃孩子雙胞胎案”,普赫雙方為爭奪“黃孩子”版權(quán)而對簿公堂。
除普赫兩家同時刊登“黃孩子”連環(huán)畫及“黃孩子”的大幅廣告外,還有人把“黃孩子”搬上了舞臺,在紐約音樂廳上演,成為《紐約世界報》和《紐約新聞報》的象征。再加上兩報充滿了刺激性的新聞,于是人們將這種新聞和“黃孩子”連環(huán)畫聯(lián)系起來,稱其為“黃色新聞”{13}。
三
李鴻章在美國訪問期間,正值“黃孩子”和他的《霍根小巷》炙手可熱之時。含有李鴻章形象的那幅連環(huán)畫刊登在1896年9月6日的《紐約世界報》上,也就是李鴻章離開美國前往加拿大的第二天,題目是《李鴻章訪問霍根小巷》(Li Hung Chang Visits Hogan’s Alley)。其作者不是別人,正是“黃孩子”的首創(chuàng)者、后來轉(zhuǎn)到赫斯特麾下的漫畫家奧特考爾特。
整個畫面雖然不乏漫畫特有的夸張、變形和幽默,但氣氛熱烈,具有濃厚的中國色彩(見圖一):大紅燈籠高高掛起,爆竹聲聲炸若驚雷,鼓樂陣陣響徹云霄。李鴻章頭戴三眼花翎黑絲絨官帽,身穿黃色長袍,手執(zhí)月亮形絲扇,腳蹬黑色布鞋,面容清癯慈祥,儀態(tài)萬方地端坐在像峨眉山“滑竿”那樣的轎子上。他的紅色圓形靠背恰如一輪紅日。畫面正中、李鴻章背后上方高舉著一個標牌,上書“李鴻章”三個楷體大字。他的轎子安放在由一只白色山羊拉的四輪木箱上,而牽羊的人正是“黃孩子”——只不過今天戴了一頂中國式黑色瓜皮帽。他的黃色睡衣上寫道:“嗨!他認為我是中國人——卻一言不發(fā)?!比藗兂瑁o衛(wèi)著、簇擁著李鴻章,長長的人流塞滿了整個小巷,連小巷兩邊的建筑上也站著歡呼的人們,有人甚至不小心從高處跌落下來。在畫面上方高大建筑的墻壁上有兩則廣告,其中一則寫道:“女士們!趕快討要李鴻章式緊身衣吧。假如商販向你兜售別的什么,你就告訴他他不過是個撒謊大王罷了。”{14}
畫面上李鴻章的穿著打扮與《紐約時報》當時的報道頗為相似:“李穿著著名的黃馬褂,這種馬褂有點像披肩,看不出有什么實際的用途。馬褂里面是深藍色的織綿軟綢外套,再里面穿著深紅色的裙服,上面凹印著許多暗花的紋飾。他穿了一雙白色厚底靴,把人的個子墊高了許多,戴的帽子是現(xiàn)已不再時興的滿清官帽,從上到下往里收束,露出刮得光亮的頭皮,只剩下黑色的一小片,帽子后面垂吊著用絲帶束編至膝的長辮。帽檐是黑色的,帽冠鑲著金邊,用燈芯絨制作的軟織物從頂戴內(nèi)向外披散出來。頂戴的正中有一個寶石紐扣,頂戴上還斜插了一根三眼花翎,在他的右手小指上戴了一顆光彩耀眼的鉆戒?!眥15}
從《紐約時報》的報道中可以看出,早在李鴻章離開美國之前,他的形象就已經(jīng)被制作成卡通人物了。1896年9月2日,在接受采訪時曾有記者問李鴻章:“您對自己的畫像出現(xiàn)在本市有何評論?”李鴻章嘴上說“不怎么樣,他們畫得不像”,但“臉上出現(xiàn)了非常特別的表情,顯示出了美國式的幽默,好像樂意成為卡通和漫畫中的人物”。
1896年9月5日,李鴻章一行離開美國前往加拿大(當時為英屬)訪問,9月14日搭乘美國太平洋輪船公司的輪船離開加拿大回國,10月3日到達天津。在為期190天的訪問中,李鴻章一行經(jīng)過四大洲,橫渡三大洋,水陸行程達9萬多里{16}。值得一提的是,李鴻章回國途中經(jīng)過日本橫濱港時需要換船。按照常規(guī),換船必須先上碼頭。但是,曾因《馬關條約》之恨發(fā)誓“終生不再履日地”的李鴻章,為了不讓自己的精神和肉體與日本國土發(fā)生一絲一毫的關系,無論如何也不肯上岸,侍從們只好在兩船之間搭起一塊跳板,冒著掉到海里的危險將他扶上了另一條船。
李鴻章此行出訪歐美,本意是要為清政府結(jié)交西方列強,實施“以夷制夷”的戰(zhàn)略。然而,此時的清政府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猶如“敝絮塞漏舟,朽木支廣廈,稍一傾覆,遂不可支”,李鴻章自稱不過是個“東補西貼”的“裱糊匠”罷了{17}。
4年之后的1900年,八國聯(lián)軍侵占北京。此八國除荷(蘭)、比(利時)、加(拿大)外,李鴻章訪問的歐美各國全部在冊。1901年9月7日,李鴻章等代表清政府與11國簽訂了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不平等條約《辛丑條約》。這11國除加拿大外,李鴻章歐美之行的其余各國又是全部在冊!《辛丑條約》的簽訂標志著中國半殖民地半封建統(tǒng)治秩序完全確立下來。李鴻章氣惱交加,咯血不止,飲食不進,于11月7日帶著無盡的遺憾,走完了他78年的人生歷程。據(jù)載,就在這位大清重臣已處在油盡燈枯的彌留之際,俄國公使仍站在他床頭逼迫他簽字。俄國公使走了之后,李鴻章兩目炯炯不瞑,張著口似乎想說什么,當身邊的人說完“未了之事,我輩可了,請公放心”之后,“目乃瞑”……{18}
注釋:
①③④⑤⑧⑨{10}{15}鄭曦原編:《帝國的回憶——〈紐約時報〉晚清觀察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
②雷祿慶:《李鴻章新傳》,臺北,文海出版社,1982年。
⑥the Sun,取“為人人發(fā)光”之意,1833年9月3日由本杰明·H·戴創(chuàng)辦于紐約,被認為是美國新聞傳播業(yè)大眾化開始的標志。
⑦蔡爾康等:《李鴻章歷聘歐美記》,長沙,岳麓書社,1986年。
{11}〔美〕Library of Congress American Memory Wed Site. http://memory.loc.gov,22 Dec.2003.另按:該劇編寫前5年,李鴻章繼配趙氏(1838年~1892年)病逝,參見雷祿慶《李鴻章新傳》、苑書義《李鴻章傳》。
{12}〔美〕弗吉尼亞大學官方網(wǎng)站,http://xroads.viginia.edu/~MA04/wood/ykid/intro.htm.
{13}〔美〕埃默里父子:《美國新聞史》,北京,新華出版社,1982年。
{14}“緊身衣”英文原詞為corset,當意指李鴻章在美訪問期間穿的“黃馬褂”。
{16}苑書義:《李鴻章傳》,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
{17}苑書義:《李鴻章歷史定位論綱》,http://www.acriticism.com/article.asp?Newsid=4521&type=1005.
{18}龐森:《走進聯(lián)合國》,http://lz.book,sohu.com/chapter.php?id=4424&volume=4&chapter=7.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傳播學院)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