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手里握著電視遙控器漫無邊際地選臺,忽然在熒屏上看見一熟識的女友在做訪談節(jié)目,于是便停下來聽她說話。這位女友在省文藝電臺做一檔夜間節(jié)目的主持人,她的節(jié)目有一個很煽情的名字“今夜我是你的DJ”,主要是同打進電話來的聽眾聊天?,F(xiàn)在她被電視臺請來做嘉賓,正在接受主持人的訪問。
她正在講的是她的初戀,她的聲音很慢,好像記憶都變成了慢動作。那一年高考前她說她愛上了同年級的一個男孩,他高大,帥氣,熱衷藝術(shù)與哲學,有一份同齡人所不及的成熟。那時他常給她講尼采的意志主義,講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薩特的存在主義,她便去買他們的書來看,雖然看不懂,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一頁一頁去看。在他們交往的那些日子里,他提到的每一本書對她來說都是圣旨,只要他一講起哪本書,她就立即像一名橄欖球運動員一樣地撲過去,抱住那本書!那時她是羞澀的,白色上衣,黑色裙子,齊耳的短發(fā)。她安靜地聽他說話,在他偶爾跟人打架的時候輕聲說不要這樣。就連愛情都安靜得沒有聲音,仿佛預示著將來撕心裂肺的哭泣。
高考成績出來了,他考上了南京的一所著名大學,而她的分數(shù)只夠上本地的師范院校。從他走的那天起,她就開始給他寫信,不管他回不回信,她都寫。每三天寫一封。對她來說,最快樂的時候就是捧著信跑到郵局,把信扔進郵筒的那一刻。他的回信終于來了,她又緊張又興奮地撕開信封,一口氣讀完。他寫了整整13頁!他的字寫得很大,是一種遒勁而又很怪的字體,他在信中向她推薦了一批書,其中包括《拿破侖傳》、《我的奮斗》、《阿登納回憶錄》、《你到底要什么》以及海涅的《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等。他還在信中提到了南京的秋天很美,他說像“巴黎的郊外”。
時光在書信來往中蕩滌,他又來信了。這次的信使她感到天崩地裂、身子發(fā)飄,他在信中向她提出了分手。沒有任何解釋。她說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當初他為什么要分手,她也從來沒有問過他。這便是初戀了。除了淚,她還有什么呢?那些往來的信件對他來講已無所謂,而對她來說則成了備受折磨的痛苦回憶……兩年后江蘇省廣播電臺到她那里去招播音員,她忽然心中一動,心想,如果她的聲音能夠每天清晨飄蕩在他的城市上空,讓他在上班路上聽到,那該多好呀!就是懷著這個簡單的想法她去報考了,居然考取了。于是她順理成章地來到了他居住的城市南京。
初戀走到這里,不用說肯定已是盡頭了。在同一座城市里,他們并沒有重歸于好,而是漸行漸遠,終究成了陌路,音訊杳無。但她依然懷念他。還是那個不死的心理:越得不到越想要,越危險越好勝,贏得一個冷血男人的心是無上的快感,最好是他待你不好,那你便可以永遠追求愛,享受苦戀的浪漫,成就一個真正愛過的女人。我奇怪從未能聽女友講過這些,而她居然跑到電視上講給那么多不相干的人聽,把我也包括了進來。而且講得這樣讓我難過。記得有次一幫女友聚會,不知誰提議講自己最怕發(fā)生的事情。有人說最怕世界大戰(zhàn),有人說最怕股市一直下跌,有人說最怕坐飛機出事,卻有一人閑閑說道:“我最怕路遇初戀情人?!?/p>
在坐的人中間立即有人附和這種說法,并講起自己在公共汽車上碰見從前的男朋友的經(jīng)歷,說他穿一身粉紅色西裝,已經(jīng)開始發(fā)福,慘不忍睹。乍一撞見,差點沒讓她暈過去!大家聽了最初十分詫異,仔細想想便默然。如果不幸是你,在大街上遇見一男子拖家?guī)Э?,微禿,啤酒肚似要掙破皮帶,擦身之際聽見他正罵罵咧咧地教訓孩子。這樣鄙俗的重逢足以毀掉你關(guān)于初戀的所有美好回憶。說到底,戀愛是一種自戀,對象不過是一面鏡子,好讓自己充分欣賞自己的影像,天真是自己,軟弱是自己,美麗是自己……有天發(fā)現(xiàn)鏡子走了樣,當然免不了懷疑自己的模樣也未必端正。啊,如果你們不再相遇,他在你心中就會永遠是那個穿白襯衣,綠軍褲,挎黃書包,騎單車,頭發(fā)濃密的男孩。頎長的身材,風神俊朗。而你也可以永久地保留那個幾近完美的自己。
當然,誰不希望另一種重逢:他的黑色凱迪拉克在你身邊緩緩停下,搖下車窗,微笑著對你說:“嗨,好久不見!”這樣的重逢對女人來說,任何時候都是酒,倒出來細細的一脈,很文靜,這就是結(jié)局,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