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不再是一片嫩綠,太陽的顏色厚實起來。一畦一畦的胡豆花開得柔柔的,在軟軟的風中招搖。
李老師覺得春天真正是好,不僅萬物復蘇,就連自己這瘦瘦的身子都像要長出什么來。一到三月,李老師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窗外那顆桃樹。三月桃花四月杏,三月是開桃花的時節(jié)。在李老師看來,只有桃花開了,春天才算是真正來了。但是,今年春天來得格外慢,看過多次了,桃花卻遲遲不開。反是胡豆花開得迫不及待,一夜間,那紫色的花一下就爛漫了,像一片片紫色的云霞,彌漫在田間地頭。連溪里的水都流著胡豆花曖昧的顏色,更不用說鳥語了,鳥語被胡豆花妖艷的香氣弄得胡言亂語,不知所云。
但是,李老師不喜歡胡豆花。
李老師覺得胡豆花有點遮不住的放蕩,或者說艷得有點壞。
李老師喜歡桃花,桃花溫柔;桃花的粉紅最適宜做夢的顏色;最重要的是,李老師覺得桃花的美麗酷似一個女人,那女人叫什么?李老師不知道,只曉得她是自己一個學生的媽。李老師覺得她應該叫桃花。于是,他一意孤行,毫無根據(jù)地把她叫桃花,當然只是在心里這么叫。
李老師喜歡桃花,當然與那個他認為叫桃花的女人密切相關。
星期天,李老師不上課。在一片不知所云的鳥語聲中,李老師打開那扇紙糊的窗,一個粉紅的驚喜像一粒子彈,彈進了李老師的眼睛,
桃花開了!昨天,還是些裹得緊緊的苞,僅一夜春風,就把那么多的花都剝開了!這簡直是,這簡直是……李老師激動得語無倫次,在這突然而來的激動中李老師覺出一種無與倫比的清新。
于是,李老師想寫一首詩,詩名就叫做《春到村小》吧。
桃花照眼,李老師想出了第一句:
村小的那一樹桃花開了。
這時候,一只鳥兒從竹林里飛來,落在桃花間,朝嵌在窗框里的李老師的身影深深看了一眼(李老師的身影像一張打濕了的照片),然后將尖尖的喙伸進花蕊中去。李老師的心一下痛了,那喙仿佛狠狠扎在他心上。這只采花的鳥兒不僅刺痛了李老師的心,還讓他猛然生出一種忿怒、一種嫉恨、一種醋意,他對著那忘形的鳥兒大吼了一聲:“你媽×!”
鳥兒全然不顧李老師的怒罵,依舊在花蕊間啄弄,仿佛醉了一般。
李老師徹底忿怒了,他隨手拿起窗臺上的一個紅墨水瓶,想朝鳥兒砸去,卻又怕打落了那些新開的桃花。人家是投鼠忌器,他是投鳥忌花。投鳥忌花比投鼠忌器要來得高雅,他想。
高雅是一種難得的品格。面對如此清新的桃花,高雅是控制不住的情緒。李老師為自己的高雅而感動。
但是,這絲毫不影響李老師的忿怒、嫉恨和醋意。他放下紅墨水瓶,飛跑出去。桃樹下的地上已經(jīng)散落了幾瓣被鳥兒啄落的花,它們不該這么就凋謝了!李老師用力朝外擺動雙手,朝鳥兒大吼一聲:“你媽×!”
鳥兒終于被驚醒,撲地一聲飛起來,飛進那片老蒼蒼的竹林,竹枝一陣顫動,像經(jīng)了一縷驟來的風。李老師從地上摳起一塊泥巴,狠狠朝顫動的竹枝扔過去。李老師扔出的泥巴沒打著鳥兒,卻打著了正在竹林小道上走過來的一個人,這人一聲尖叫,快步從竹林里跑出來。那是一個淡紫的身影,頗像田里正開著的胡豆花。
那一聲尖叫自然讓李老師恐惶,等看清來人時,李老師就不再恐惶了。那是支書的女兒,叫胡英,常到村小來找李老師借書。李老師喜歡愛看書的人,更喜歡愛看書的女人。有一次,李老師偷偷把胡英要借的一本書折了一頁,等胡英把書還來時,那一頁還像原來那么折著,原來她并不是一個愛看書的女人。李老師突然就討厭她了。說這比從不看書的人更可惡。
何況,她人也像胡豆花一樣。
李老師不喜歡胡豆花。
“你說,你咋要打人家嘛。”支書的女兒斜斜地看著李老師,一雙眼睛里有蜜樣的溫柔。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曉得竹林里有人?!崩罾蠋煹卣f。
李老師聞到了一股胡豆花的氣味,他覺得那氣味就藏在那件淡紫的衣衫里。
“你連一個對不起都不給人家說,”胡英歪著頭盯著他,那眼睛已經(jīng)快燃燒起來了。
“對不起,”李老師說。
“還是個老師哩,話都不會說。”支書的女兒裝出生氣的樣子。
李老師看了她一眼,胡英的后面是竹林,竹林的后面是開得不依不饒的胡豆花,胡豆花間是幾座零落的瓦房。
讓人難受的胡豆花,空氣里滿是胡豆花的氣息。桃花的淡香一絲也聞不到。難道一個上好的春天就要被胡豆花毀了么?李老師有些憤懣了。
李老師不想理會這個像胡豆花的女人,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
胡英尾隨他身后跟過來。
李老師走進門去。胡英跟進門來。
“你來做啥?又要借書?”李老師嘲諷地問。
“明知故問?!焙⑤p輕地嘟著嘴說。
李老師仰頭望著天花板,那上面糊滿黃黃的報紙:“書叫我不要隨便借給人家?!豹?/p>
“書會說話?”
“當然會,你聽不懂?!豹?/p>
“偏要借!”
“書說要借就借給真正看書的人?!豹?/p>
支書的女兒臉微微一紅,卻更大了聲說:“要借要借就是要借,不看書也要借!“
“我不跟你胡攪,我有事?!崩罾蠋熣f著往外走去。
一股更為濃烈的胡豆花的氣息涌入李老師的鼻孔。
胡英擋在門口:“人家有事給你說?!?
“我要去家訪?!豹?/p>
“人家真的有事跟你說!”
“啥事?”
“我要結(jié)婚了?!蹦请p眼睛里起了一層朦朧。
李老師突然笑了,笑過了說:“結(jié)婚好嘛!”
支書的女兒用拳頭輕輕打了一下李老師的肩,李老師突然有一股麻酥酥的感覺,像是被胡豆花狠狠拂弄了一下。
“人家要結(jié)婚了,你還說好……”那雙眼睛里突然起了一層淚光,像霧,不,像胡豆花的顏色。
李老師深深看了一眼支書的女兒,深深吐出一口氣,像是要把胡豆花的氣息全部吐出來。然后,李老師說:“結(jié)婚嘛,洞房花燭,當然是好事?!豹?/p>
“我想退婚,”胡英幽幽地看著他。
李老師輕輕一笑:“結(jié)婚是你的事,退婚也是你的事?!豹?/p>
胡英朝前走了一步:“你說退就退。”
李老師突然覺出一種恐慌,一種茫然。
“我要去家訪?!崩罾蠋熣f著,快步繞過那胡豆花一樣的身體,逃也似的走了。
李老師走過那片老蒼蒼的竹林,走過一大片深厚濃艷的胡豆花,走過幾座零落的瓦房,來到一片綿延而柔軟的綠中。這綿延的綠是一畦連一畦的麥地,繞著麥地是一溪淡淡的春水,這一段溪水里沒有胡豆花曖昧的顏色,溪邊開著些零落的野花。李老師停下來,心情格外清新,這才是真正的春天!這時,李老師看見,那綿延的綠中有一個粉紅的身影在起起伏伏,緩慢地移動。那粉紅跟桃花的顏色毫無二致!那身影裊裊婷婷,美麗而清純,悠悠的,一下一下拂著李老師的心。
于是,李老師想出了第二句詩:
一片綿延的綠中有桃花的顏色。
眼前的情景使李老師生出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這是不是什么人丟失在春天里的一幅畫呢?李老師想走進去,又怕一路走去的自己是一種破壞,他覺得還是站在外邊的好。
李老師希望那個桃花似的人影就是被他叫做桃花的女人,他更希望那個人影能朝自己這邊移過來。
這樣想著,再看那人影時,果然就朝這邊移過來了,一點點,一點點地移過來了。他看清了,女人正在扯麥地里的雜草。
李老師聞到了桃花的淡香。
近了,再近了。待看清那人影時,不禁讓他大失所望,根本不是那個被他叫做桃花的女人,竟然是支書女兒的媽!
李老師心里生出一股失望的惱怒,他像在清晨罵那只啄花的鳥兒一樣,吼了一句:“你媽×!”
胡英的媽嚇了一跳,這個四十歲的女人搞不清比自己小二十歲的李老師是怎么了。她沖李老師憤然而去的背影大聲問了一句:“胡英呢?”
李老師沒理會,沿著一溪春水快步而去。再也聞不到桃花的淡香,桃花的淡香隱入春天深處去了。
李老師決定去家訪。
要去就去那個被他叫做桃花的女人家。
家訪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理由。這理由哪時都合適。
李老師知道,那個被他叫做桃花的女人的家,就在這一溪春水的盡頭。于是,李老師無端地覺得,這一段溪水也有股桃花的顏色。
再沒有胡豆花惱人的氣息,李老師心里清新的感覺復活了。
春水盡頭,一片清新的桃林,桃花開得含蓄而沉默。這正是李老師想象中的景象,他更加堅信那個女人一定叫桃花。
現(xiàn)在,李老師站在這片疏疏的桃林中了,桃花的淡香深刻的包圍著他。面前是一座碧瓦粉墻的房子,叫桃花的女人就住在這座房子里。但是,李老師卻突然沒有了走進這座房子的勇氣,他突然覺得自己到這里來是多么荒唐。李老師在桃林里彳亍著,想離開,又不舍得,想進去,又不敢。他心里生出一股淡淡的悲哀。
原來,春天是一個讓人徒生煩惱的時節(jié)。
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一個幽柔的聲音飄過來:“李老師!”
正是那個被他叫做桃花的女人!
李老師好不惶恐,感覺自己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賊。
叫桃花的女人裊裊地走過來。
李老師心跳不已,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都沒做好準備,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對這個女人。
“李老師要走?”女人問,聲音似乎更為幽柔。
“隨便走走,隨便走走,”李老師說,伸手去摸了一下開在枝頭的一朵桃花,感覺濕潤不已。
“到家里去坐坐吧?!苯刑一ǖ呐苏f著,已經(jīng)走到了李老師的身邊。
李老師覺得這個走近了的女人比桃花還要艷麗、清新。他不敢看,低下頭去。
但是,他心里卻有一股抑不住的沖動。于是,他說:“桃花真美!”
女人莞爾一笑,笑得十分迷離。
“我喜歡桃花,”李老師輕聲說,邊說邊離開。
女人有些莫名其妙。
李老師突然明白,自己到這兒來就是要對女人說這句話的。于是,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燦然的桃花,柔聲道:“你就是桃花。”
女人臉上驟然涌起一片桃紅,那雙眼睛變得更加迷離,但李老師卻從那迷離中讀出一種慍怒。
他倉惶而去。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被那句蠢話搞完了!
一路上,李老師一千遍一萬遍地罵自己。他十分頹喪。周圍是一派深厚的胡豆花的氣息。那個被他叫做桃花的女人,一直在遠處幽幽地看著他,但他一點也不知道。
李老師根本沒把那迷離的目光完全讀懂。
傍晚,李老師垂頭喪氣地回到村小。
胡英居然沒走。
“你一直在這里?”李老師問。
“是呀,你還沒說我退不退婚呢?!焙⑿毙钡乜粗?。
李老師不管她,顧自走到窗前,眼中的景象令他驚愕不已,那樹新開的桃花竟然全沒了蹤影!該死的鳥兒!
“你媽×!”
李老師對著窗外大罵了一句,罵聲未落,突然哭了起來,哭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支書的女兒趕緊扶了他,慢慢將他扶到床前,幫他躺在床上。
李老師依然哭著。
胡豆花的氣息洶涌而來,他哭得更傷心了。
胡英膩膩地伏在他身邊,柔聲說:“莫哭莫哭,我不結(jié)婚了,我是氣你的?!豹?/p>
李老師嚇了一跳,趕緊止了哭,正要辯白,胡英卻一下抱緊了他。
李老師掙扎著,卻怎么也掙不開,感覺支書女兒的勁比支書的權(quán)力還要大。
胡豆花的氣息鋪天蓋地,李老師終是無法抗拒,被這有些無賴、有些庸俗的氣息徹底融化了。
夜晚悄至,月色如水。
胡英停止一切動作,喘著氣問他:“我還退不退婚?”
李老師閉著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胡英更緊地摟著他。李老師覺得自己是躺在一片茂盛的胡豆花里,所有的感覺都沾滿了胡豆花的氣息,再也無法捕捉到桃花的氣息,頭腦里甚至沒有一點有關桃花的記憶。該死的掩蓋一切的胡豆花!
其實,此刻月亮和露水一起正滋潤著那樹凋零的桃花,明天清晨,就會開出一樹新的粉紅。但李老師不知道。
還有,在那片桃花掩映之間,在那座碧瓦粉墻的房子里,那個被李老師叫做桃花的女人,正沐著從窗口瀉進的溫情的月光,一針一針,在一方月白的香帕上繡著一枚鮮亮的桃花,她要把這塊香帕送給李老師??上В罾蠋熞膊恢?。
責任編輯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