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山的時候，王奶奶經常倚在院子前的矮墻邊，看前面山腰上那條蜿蜒的公路。那是一條從縣城通往鄉(xiāng)里的公路，車很少。偶有一輛小轎車走過，老太太就想：莫不是老三回來了？

鄰居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張老漢常常和她說話：他伯娘，老三好久沒回來了吧？

她說：這個月十三就有兩年了。

老漢就笑：你都七十多歲了，應該再進城享幾天福，要不再過幾年就走不動了。

她也笑著說：還是鄉(xiāng)下自在，城里我可過不慣。

老漢說：你呀，就是有福不會享，要是我有一個在市里當局長的兒子，我就天天坐沙發(fā)，看電視，過過那神仙日子。

她又笑了，說：人老了，就不想走了。

老漢說：老什么呀，你身子骨還很硬朗嘛，耳不背、眼不花的，不像我，看什么東西都模糊得很。

老太太四年前曾去過老三那里，大家都以為她起碼要呆上一年半載，沒想到才一個月就回來了，她對別人說：城里沒鄉(xiāng)下自在。

但是，這段時間，她特別想念老三。她有三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就數老三最出息。兩個兒子都是農民，大女兒嫁到三十里外的河壩去了，二女兒更遠，嫁到了離老家三百多里的外縣。而今政策好了，大家生活都很寬裕。老三呢，從小讀書，雖說人調皮，但成績不錯，加上家庭成份好，所以順利地進了師范。從當老師到當鄉(xiāng)里的干部，再到當上市里的局長，算起來也有近三十年了。人家都說老三他爸墳地的風水好，其實只有自己的兒女們曉得她這么多年來的艱難。在老三不到兩歲的時候，他爸就死了，她一個人拉扯著五個孩子，飽一頓餓一頓，經過了多少苦日子，才把他們帶大。如今，她也算是兒孫滿堂，合家歡樂，沒有什么牽掛了。人們在他面前一提起老三，就滿是羨慕之色：老三，他可是全鄉(xiāng)里走出去的最大的官啊。

老三事兒忙，有兩年沒回來了，不知道他在忙些啥。有一天，老太太在兒子和鄉(xiāng)鄰們的有意無意的閑談中聽到了有關他的一些傳聞。傳聞說，他的幾個朋友，某某局的局長和副局長，犯了事，被法院判了。還說他在縣里做副縣長的時候，他分管的扶貧款出了問題，有人捅到上面去了。她越聽心里越害怕，擔心老三會出問題。她知道老三的脾氣，他在家里是最小的，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雖說那時家里條件差，對他還是難免溺愛了些。小時候，就是全家人吃不上飯，沒好吃的他也不吃。哥哥姐姐穿的是沒染色的麻布衣服，而他的沒染過就不穿。讀師范的時候，他大姐要出嫁，本來準備給大姐買嫁妝的五十塊錢，卻被他悄悄拿去給自己買了手表，惹得大姐哭了好幾天。這老三，只要一跟錢打上交道，他腦殼就會發(fā)熱。老太太想，這孩子，雖然偌大年紀的人了，有些事兒還是不懂，手里掌著國家的錢，那是開得玩笑的么？她怕他出事。如果他回來，她要把這事和他說說。可是，兩年，他沒有回來過一次。有一次，他大哥家的孩子想出門打工，曾經打電話給他，請他在城里找份差事，可電話剛打通，就被他掛了，晚上打過去，這回他接了，說是正在開會，很忙，明天又要出差，沒時間。老三忙啊，畢竟是當官的，事兒多。

老三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呢？老太太想。現在，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說不定哪天就雙腿一蹬，見閻王去了，如果是這樣，就永遠見不到他了。

所以啊，老太太總是悶悶不樂，牽掛著遠方的老三。兒子和兒媳們看她這樣，猜她是想遠方的兒子了，就說：媽，老三好久沒來了，你要是想他，我們就打電話給他，讓他回來看你。

老太太說：想什么，他是有公事的人，不像農村人，想走哪里就走哪里，還有人管著他呢。

她這樣說，但心里還是想。

秋很深了，梧桐葉子都落盡了，只有枝椏在風中搖擺。陰雨下了好多天，一天比一天冷，看上去是要下雪了。在這樣陰冷的縫隙里，卻又出了幾天太陽。老太太就把放在柜子里的老衣老鋪蓋翻出來曬。家里人都上地里去了，晾衣繩很高，夠不著。她搬來一條凳子踮著。畢竟人老了，身體不靈便，就從上面摔了下來，手骨折了。當時那撕心的疼，讓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就要完結了。

兩個兒子找來了鄉(xiāng)上最好的骨科醫(yī)生，可是那干枯的手還是越腫越大，眼看是醫(yī)不好了。老人疼得老淚縱橫，說：我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倒是這樣的死法！

大女兒聽到消息第二天就從三十里外的河壩趕來了，守著老人，沒日沒夜的。二女兒也從三百里外的外縣趕來了。她的曾孫，那個只有三歲多的小女娃，一直是跟著她睡的，老祖祖?zhèn)?，家里人怕碰著傷處，就讓她跟自己的爸媽睡，她就是不，說也要像大人一樣守著老祖祖。老太太傷成這樣，家里人也把電話打給了老三。這里是鄉(xiāng)下，沒安裝電話。好在二女兒帶有手機，拿出來一撥，就通了。電話那頭說我正在省城開會，現在來不了，可能還要一個多星期。寄來了兩千塊錢，說送到醫(yī)院去看看吧，在家里不是個事兒。老人死活不去醫(yī)院，說怕死在醫(yī)院里，以后變鬼都進不了屋。

十多天了，老太太的手還是腫得老高，鉆心的疼。這十多天，她幾乎水米未沾，瘦得不像個人了，一家人都很擔心。老二又打電話給老三，說媽還不好，這回怕是好不了了。想不到禍不單行，老三也住院了，說是胃出血，還加上膽結石，那都是酒精惹的禍。

老二沒敢把這消息給老太太說。如果老太太知道了，一口氣接不上來，那不更糟了，就騙她說上面有更大的領導來檢查工作，老三一時脫不開身，還要一些日子。老太太黯然了，說，我就知道的，他是公家的人，由不得他自己。

老太太躺在床上，茶飯不想，嘴里不說，心里只想著能最后見老三一面。

一家人晝夜輪流守護著她。老大有一天記起年輕時曾在鄰縣認識一個郎中，接骨的功夫很好，就去請。坐車到了市里，老太太顧不上頭暈，就叫女兒打她弟的手機。電話通了，女兒說：老三嗎？我是你二姐，我把媽接到我家去住幾天，現在我們在市里的汽車站，你來接媽住一晚吧。沒有車了，我們明天才走。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現在下鄉(xiāng)，沒在城里。

那他舅媽呢？

在省城。娃娃在省城讀書，要開家長會，去了好幾天了。

那……媽就在我旁邊，要不要跟她說說話？

算了吧，她耳朵不好。

電話掛了。

老三下鄉(xiāng)去了，女兒說。

老太太黯然，說，算了吧，他們事兒多。

在女兒家住了一個多月，春節(jié)過去了，老太太也想家了。家里打電話來，問她什么時候回去，家里來人接她。小曾孫女兒也在電話里說：老祖祖，我想你。老太太就要走，心里牽掛著幾個小曾孫，牽掛著老三。一家人留不住，恰好在市里讀書的女兒小薇馬上開學，就叫她把外婆送到市里，讓那方來人在城里接。

坐了差不多一天的臥鋪車，到市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夕陽從高樓間的縫隙里鉆過來，映在老太太有點興奮的臉上。一下車，她就對小薇說：我們去你三舅家瞧瞧。

三舅家住哪兒，都記不得了，我還是考師專的時候媽帶我去過一次。小薇說。

傻丫頭，不就是星星花園嗎？那是你舅家，咋不多去走走？老太太說。

我看不慣三舅媽成天像馬臉的樣子。小薇嘟著嘴說。

老太太頓了一會兒說：她那人就那脾氣，習慣了就沒事了。

要不要先打一個電話？小薇說。她包里有手機，上面存著三舅的手機號碼。

不打了，從這里去要不了多久，何必花那冤枉錢。老太太說。

那我們打車去？小薇說。小薇在城里讀書，由于家里給的錢多，所以平時出學校玩，都喜歡打個的士。

老太太說，算了吧，咱農村人坐什么車，況且剛下車，頭暈，走走路還舒心點。

小薇就一手牽著外婆走。一走出車站，老太太就找不著方向了。

好像以前不是這樣的啊。老太太說。

小薇就笑著說：現在跟四年前不一樣了，現在的城市發(fā)展快，一天一個樣。我們還是坐出租車吧。

她們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小薇說了“星星花園”，司機就朝前開去了。到了一個十字路口，紅燈亮了，車只好停下來，要等一分鐘。老太太頭暈，就叫小薇給她打開車窗。

在左邊的車道上也停著幾輛車。老太太把頭伸出去想吸吸氣，看見右邊一輛車上坐著的穿西裝的男人就像老三，只是旁邊坐著那女的才小薇那么大年紀，不像兒媳。她就叫小薇看。小薇說好像是，不過我對他沒什么印象。恰好那男人也把頭扭向她們這邊，小薇說真的是，老太太也說就是。老太太說小薇你喊他。小薇說這么多噪音喊他他也聽不到。還是給他打個電話。就拿出手機來撥。

手機通了，小薇說外婆你跟他說吧。

老太太接過電話放到耳朵邊，那邊就問，誰啊？

老太太說老三，我是你媽。

那邊說：媽，有什么事嗎？

老太太說：沒事。我從你二姐家回來，現在剛到城……

那邊就說：有人送你嗎？

老太太說：咋沒人送？你二姐家的小薇送我來的。

那邊說：媽，現在我正在省里開會，還有幾天才回來……

老太太的頭一陣暈旋：你說你在哪里？

在省城開會。要不這樣吧，叫小薇給你安排一下，我記得師專旁邊有一個招待所．．．．．．．

不遠的地方，老太太看見老三把手機拿開了。

她把手機還給小薇，靠在車上一動不動，只有眼淚在眼眶里轉。

外婆，三舅怎么說？小薇問。

他說……他說他現在正要下鄉(xiāng)，今天不回來……

老太太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最后一絲夕陽在她滑落的淚水上跳動了一下，就飛快消失了。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