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唱[西皮二六])
可憐負弩充前陣,
歷盡風(fēng)霜萬苦辛。
饑寒飽暖無人問,
獨自眠餐獨自行。
可曾身體蒙傷損,
是否烽煙屢受驚?
細想往事心猶恨,
[快板]
生把鴛鴦兩下分。
終朝如醉還如病,
苦依熏籠坐到明。
去時陌上花似錦,
今日樓頭柳又青。
可憐儂在深閨等,
海棠開日到如今。
門環(huán)偶響疑投信,
市語微嘩慮變生。
因何一去無音信,
不管我家中腸斷人。
畢竟男兒多薄幸,
誤人兩字是功名。
甜言蜜語真好聽,
誰知都是假恩情。
[南梆子]
被糾纏陡想起婚時情景,
算當(dāng)初曾經(jīng)得幾晌溫存。
我不免安排羅衾繡枕,
莫辜負好春宵一刻千金。
[西皮搖板]
原來是不耐煩已經(jīng)睡困,
待我來攙扶你重訂鴛盟。
《春閨夢》是金仲蓀編劇、程硯秋主演于1931年的新歷史劇。劇情參用杜甫《新婚別》及陳陶《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詩意,講述的這樣一個故事——
漢末,軍閥混戰(zhàn),公孫瓚與劉虞相爭,各征百姓從軍。壯士王恢與妻張氏新婚不久,即被征入伍,未幾中箭戰(zhàn)死。張氏在家懸念,積思成夢,夢夫回家團聚。正繾綣中,戰(zhàn)火又起,驚破鴛夢。劇情表現(xiàn)了不義的戰(zhàn)爭給尋常百姓帶來的悲慘痛苦,反映了人們反對內(nèi)戰(zhàn)、渴望和平的心聲。
[西皮二六]的唱詞,先是描摹張氏滿懷深情,思念征人,想象著丈夫艱苦的軍中生涯:“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fēng)霜萬苦辛,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彼仓?,軍旅中有袍澤為伍;但遠離了家人,畢竟饑寒飽暖無人關(guān)懷,豈不如獨自餐宿、踽踽獨行一般。思念至此,牽掛愈甚,“可曾身體蒙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殷切的系念增加了意緒的怨悒。于是“終朝如醉還如病,苦依熏籠坐到明。”思夫,也自引起傷春:“去時陌上花似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儂在深閨等,海棠開日到如今?!毕氲角啻旱牧魇?,不免更勾起滿腔怨艾?!耙蚝我蝗o音信,不管我家中腸斷人,畢竟男兒多薄幸,誤認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假恩情?!闭魅藳]有音信,張氏便誤認為是男兒薄幸、虛情假意??杀氖?,她所抱怨的丈夫并非無情,而是此時已經(jīng)命亡異域,再不能傳書存問了。這就進一步增加了觀眾對這對年輕伉儷的同情和憐憫。
在“如醉似病”的苦苦相思中,張氏積思成夢,夢見丈夫歸來。[南梆子]描繪了這對夫妻重逢的夢境。其中,最能表現(xiàn)他們重逢時恩愛之情的,正是唱詞中寫出的夫妻生活中那種繾綣情欲的表露以及張氏內(nèi)心的甜蜜情懷。“被糾纏陡想起婚時情景,算當(dāng)初曾經(jīng)得幾晌溫存。我不免安排羅衾繡枕,莫辜負好春宵一刻千金。”可就是在她舒徐地安排寢具,準備同溫鴛夢的時候,急切的丈夫卻“不耐煩已經(jīng)睡困”了,于是多情的嬌妻只得忙忙迎上去,“待我來攙扶你重訂鴛盟?!边@樣的描述,大膽但不粗俗,細膩而又含蓄,充分體現(xiàn)了久別勝新婚的年輕夫婦情愛生活的溫馨纏綿。加以[南梆子]低婉轉(zhuǎn)的唱腔和演員婀娜曼妙的身段,無不給人以幽美香甜的感覺。
正因為這段夢境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夫妻生活的甜美溫馨,因此與緊接而來的戰(zhàn)鼓緊催、美夢驚破、凄惶分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更增加了撼人心魄的悲劇力量。
尤其震懾人心的是,后面張氏唱出了“那不是草間人饑鳥坐等,還留著一條兒那青布衣巾。見殘骸俱裹著糊糊血影,最可嘆箭穿胸、刀斷臂、粉身糜體,臨到死還不知為著何因。那不是破頭顱,目還未瞑;又見那死人須,還結(jié)堅冰?!币酝?,京劇唱詞中插述戰(zhàn)場慘酷景象,一般用“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未免有些空泛。而這段唱詞,借鑒了李華《吊古戰(zhàn)場文》中“利鏃穿骨”、“堅冰在須”等意象,形象生動地勾畫出一幅驚魂動魄、傷心慘目的血腥恐怖景象,加深了對戰(zhàn)爭的血淚控訴,使最后發(fā)出的“愿將軍罷內(nèi)戰(zhàn)及早休兵”的呼吁,顯得分外有力。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特殊環(huán)境里,藝術(shù)家能勇于編演這樣意含諷喻諫諍而又藝術(shù)性很強的京劇劇目,是著實不易的。
書法/鄭振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