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云雀喜歡在半空里蕩著秋千，好像拽著一根不能看見的繩子，不停地晃蕩著，不停地唱歌著。當它蕩到高處時，聲音也是遠遠的，一如它的身子一樣，遠遠地印在藍天里。

土生沒有理睬那云雀，光著背脊，抽著煙，蹲在泥池旁邊，盯著那正在勞動的水牛。水牛是不抽煙的，雖然它也想歇一會，主人卻不肯拉它上來。水牛不時甩著尾巴，或者歪著腦殼，驅趕那些磨人的蚊子。水牛是黑褐色的，有粗壯的身子，有一對彎曲有力的牛角。那牛角，像一對

鋒利的彎刀，簡直可以殺人。這是一頭脾氣古怪的水牛，一般的陌生人是不能攏邊的，但對土生卻是恭敬有加。土生伸手摳一把牛腳下的泥巴，揉一揉，感覺那粘性還沒出來，便站起來，端著旁邊一個盛有水的瓦缽，撒一點水進去。土生扔了煙屁股，又回到茅屋做事去了。

這是一個山凹的半坡，也就有一間茅屋，一條長長的火窯而已。這個季節(jié)是燒窯的季節(jié)，便見

那火窯冒著裊裊的煙火。窯身排著幾個烏黑的小窗口，是看添柴禾的地方。窯有前后兩條門，屁股后面是進泥坯的門，現(xiàn)在是封死的。等那些坯燒好了，從前門出來的是那些瓦罐或者壇子什么的。窯的旁邊有許多瓦礫，日積月累，便成了堆。那些野菊掙扎著從它們下面冒了出來，歪歪斜斜地綻放著，也在秋風里搖曳著，不時朝土生點著頭。

土生坐在一條凳板上，仔細地做著一個花缽。他的腳踩著下面的轉子，控制著轉速，手不時沾著旁邊瓦罐里的水，很靈巧地扶出了那花缽的肚子，脖頸。旁邊不遠是一大堆踩好的泥坯，泥油油的，已經(jīng)用線刀把它切得四四方方。做好了一個。土生小心地用底板把它托到陽光里，手探到里面，把模子松出來。土生又回來拿起線刀切一大塊泥巴，使勁敷到模子外面，用手拍緊。坐下來，便見那轉子又開始轉動了，又出來了一個花缽的模樣。土生悶了，叼著煙站在一個空坪里，張望著那細細的山路，或者遠處露出一角的村落。土生想有人說點什么，可是，這個時辰是寂寞的時辰，山路上幾乎無人行走。

秋日的陽光里，整個世界有點空曠，滿山的油茶林泛著綠色的光，而那些空地里，卻到處是金黃耀眼的野菊花。這是個如畫的世界。土生張望著那半空里的云雀，似乎要找它說說話，那云雀卻是不解人意的，獨自在半空歌唱。那么漂亮的歌聲，著實

讓人有點驚奇。說到驚奇，土生便真的來了個大驚奇，就在他隨便地落眼蜿蜒的山路時，竟然看見牛保這頭豬的影子。鄉(xiāng)村人有時把自己的朋友稱呼為豬，是有點親昵的意思。土生馬上跳起來，揮著手，大聲吆喝著：“牛保，牛保?！甭曇粼诳諘绲纳焦壤锘仨?，一直傳到很遠。

牛?？嬷粋€背包，寂寞地走在樹林掩遮的山路上。忽然聽得有叫他的聲音，便左右張望著，終于找到聲音是右面山坡里來的。他有點奇怪自己出去這么多年了，竟然還有人能夠老遠就認出自己來。等他鉆出一片樹林的時候，便看見土生站在高處，興奮地說著：“哈哈，死豬呀，你舍得回家來了?！薄肮貋砜茨氵@頭豬的?！闭f著，兩頭豬已經(jīng)站攏一起了，就差點沒把豬頭互相拱一拱，表示親熱。不過，土生還是摟了一把他的肩膀。

說著，一起進了茅屋里。只有一條凳板也沒關系，主人讓客，就給牛保坐著。土生掂起角落里的泥罐子斟給他一杯茶，便蹲在他對面。牛保穿得蠻神氣的，一件短袖襯衫，還扎個領帶，他放在身邊的背包也有點漂亮。這頭豬一定混到大錢了，土生心里嘀咕著。他說的沒錯，牛保真的混成有錢人了，他那身裝束就是標志。

他們從小就一起混著，長大了又一起打牌賭錢。賭博是鄉(xiāng)村人的業(yè)余愛好，有的人卻漸漸把它當成一門職業(yè)了。世界上再沒有比賭博更加輕松有趣的工作了，雖然做這個工作需要有金錢做靠山，許多人還是愿意放手一搏。這么一搏，便出來不同的

結果，有的賺了大錢，有的傾家蕩產(chǎn)。比如說牛保，就是運氣不佳的人，弄得老婆也帶著孩子離開了他。這個結果很丟面子，牛保為此走了，到了廣東。鄉(xiāng)村里去廣東混的人也蠻多，有的能夠混好，有的卻連飯也混不到。關于牛保這個人，也有多種說法，時而有人羨慕地說他發(fā)了大財，時而有人幸災樂禍地說他輸?shù)眠B短褲也沒有了。無論人家怎么說，反正牛保確實是一去不返，沒有回來過。話說回來，無論人家用什么態(tài)度議論牛保，土生還是誠心希望他能夠贏到大錢，畢竟也是曾經(jīng)一起玩的好兄弟。

牛保從包里拿出一包好煙給他，是芙蓉王。土生接著，他知道這煙的價錢，能夠抽這個煙了，再問牛?；斓萌绾我呀?jīng)是贅言。鄉(xiāng)村人是抽不起這煙，多半是那些鄉(xiāng)干部抽的。不過，土生還是感覺到牛保變了點，眉目間有點憂郁的樣子。他們說著一些閑話的時候，后面的牛發(fā)出有點不耐煩的鼻息，它不愿意這樣永無休止地勞動了。土生跑到后面把牛牽出泥池，拍拍它的背脊，告訴它可以歇氣了。牛保也站出來，見了這頭水牛，不禁喝好，說它確實是一頭好牛。水牛白一眼牛保，似乎懶得理睬這兩個賭鬼，顧自竄入油茶林里啃草去了。

牛保把土生的整個場子看過一遍，說自己要回村去了。他還有兄弟在這里。

土生連忙說：“你去做什么呀，等一下我，晚上就住我家了，好好喝一壺?！迸１?/p>

已經(jīng)沒父母了，老婆也沒有了，回來也就是住在兄弟家里而已。既然住兄弟家，和住土生家便沒什么區(qū)別的。老實說，賭錢的人對親情方面向來是不看重的，對友誼卻終身不忘。牛保幾乎沒怎么考慮，便一口應下。

土生挨個把火窯邊的窗口揭開，歪著臉，眨著一只眼睨看里面的火勢，不時往里面塞一些柴禾。等他回到茅屋去，只見牛保叼著煙，在玩弄一副撲克。他那領帶系得緊緊的，尾巴不時在秋風里飄著。土生說：“你還要等一等，做了這些事，我們就回家去?！薄皼]關系，你去做?！迸１＿B頭也沒抬。

牛保顧自玩著撲克，雙手靈巧地洗牌發(fā)牌，和香港電影里那些賭王差不多的手勢了。五十四張牌不時拉做一條龍，又合起來；那些撲克在他手里乖乖地飛上飛下，或者變?yōu)槠渌拥摹Ｄ鞘畟€白而尖細的手指也十分靈活，幾乎沒有一個閑著的。土生做完事情，走到角落里扯出一張帕子抹抹身子，喝一碗茶，然后蹲著看他玩撲克。牛保抬頭問他是不是可以下山了，土生說還要等一會，那水牛還沒回來?？嗝乃o論多么辛苦，總是要自己去找吃的，一直要吃飽了，才搖晃著尾巴回來。

牛保耍著撲克，問那些過去的賭友現(xiàn)在過得如何。土生說大家還是老樣子，有事做事，無事就賭錢打牌?！岸纪嫘┦裁椿?”牛保問道?！奥閷ⅲ埮?，金花?！蓖辽f?，F(xiàn)在鄉(xiāng)村人的賭也是與時俱進的，幾乎外面流行什么，這里就賭什么。

賭這個東西也寄托了鄉(xiāng)村人許多的希望，經(jīng)常有人說，某個鄉(xiāng)村就有人賭來了房子、汽車，這樣的消息能夠一夜就傳遍所有鄉(xiāng)村，弄得許多人無法安睡。一夜暴富，已經(jīng)是所有鄉(xiāng)村人的渴望，至于田里那些農(nóng)活，多半是應酬的事了。誰都明白，田地伺弄得再好，也只能喂飽肚子而已。所以，一般來說，鄉(xiāng)村里能夠走路的人，都會賭幾把，唯一的區(qū)別是賭大賭小而已。不賭的人也有，只是很少很少了。

云雀死死盯在這塊山谷“叫怪，叫怪”地叫喚著。瓦礫里的野菊花也偏過腦殼，故意不朝他們點頭。秋風掠過，油茶樹林嘩啦啦地翻動，有如驚動的野兔慌亂地逃竄。

牛保的玩牌，就是不用眼睛看，也能夠把一些好牌發(fā)給自己。土生是不能發(fā)覺這些技巧的。土生一見他那花樣百出的手法，便知道他在廣東還是吃賭這碗飯的，可以這樣說，整個鄉(xiāng)村里沒有人能夠把牌玩得這么漂亮。牛保的手指細細的，也合適吃這碗飯，土生卻不是這塊料，他的手指頭一個比一個粗鈍，摸著牌也是笨拙的樣子，老是讓人懷疑他是否玩過牌。牛保見他看得很入神，便說：“想不想玩兩把?”這個話很有點誘惑，土生謙虛地說：“玩小的還差不多，大的我不來?！薄巴嫘〉?，我們兩兄弟，表示一點就可以了?！?/p>

他們軋金花了。一人發(fā)三張牌，一塊錢的水子，而且封了頂，最大不過十元，還說好了不準偷機。偷機就是拿小牌的出大籌碼，逼死有大牌卻錢不夠的人。所以要設這個規(guī)矩，是因為土生沒什么本錢。便這樣，他們面對面騎在那條凳板上，兄弟之間賭了起來。此時的山谷不聞人聲，也無他人路過，恰好是賭錢的好去處。

既然是兄弟，也就沒必要耍巧。牛保一本一色地與他玩著，大家開始的手氣都差不多的，有贏有輸，面前放著一些一塊五塊或者十塊的票子。后來，外面刮過一陣涼爽的秋風，土生的手氣便出奇地好起來，連連抓著幾次大牌，如金連子，三么呀，弄得牛保不停地從褲袋里掏錢，連連說他在扯手瘋了。土生是很看重錢的，每贏他一點錢，便在盤算價值幾個花缽，這個過程是很開心的。算著算著，他的眼前竟然不時輕輕飛來一只只的花缽，又輕輕地落下，一只只疊在眼前。土生不時笑。

便這樣輕松地玩著，等到牛一下山，他們便可以回去喝酒了。賭博真是令人愉快，尤其

贏錢的時候。土生甚至聽見了花缽發(fā)出碰撞的清脆聲。這個聲音很動聽的，有點像樂器的敲擊，和奏著云雀的歌聲?，F(xiàn)在土生終于明白了，所有的音樂不能是單調的一個聲音，它應該是許多器樂的合成。

贏了他一百多塊錢，土生認為自己又燒了十幾個花缽，一摞高高地疊在眼前。土生有點不好意思了，兄弟見面，就贏他的錢，是有點不合適，便問他還玩不玩。牛保嘿嘿一笑，說：“沒事情的，不就是一點小錢么?！?/p>

此時，土生認為牛保的水平也只不過而已了，

剛才看他耍牌的時候，以為他真的學了香港賭王的手段，怕得不行。牛保有點不在乎輸贏，依然是漫不經(jīng)心地玩著，似乎有意送點錢給他。還不時隨意地問一些鄉(xiāng)村的人事，比如賭博里面什么人喜歡玩。大凡賭的人對賭友的命運是關心的。也許人家今天的命運就是自己明天的命運，賭場上風云莫測，一不小心就會橫尸牌桌。當牛保聽到說某人因為偷機輸?shù)煤軕K的時候，便撇撇嘴巴說：“那是不識風的人，偷機也不能經(jīng)常偷的，如果偷不到，那手氣就沒有了?！边@個話有道理?？墒?，許多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就是賭起來完全憑自己的感情去了，不控制自己。

牛保又輸了，站起來，摸摸所有口袋都沒零錢了。牛保把皮包拉開，拿出一疊大錢。隨便地用拇指一刮，便聽得一陣悅耳的“嘩啦啦”的聲音。錢的聲音比秋風還溫柔，也比云雀的歌聲動聽。牛保好像摘樹葉一樣，隨便地

扯了幾張出來。土生看著這些錢，心頭一熱。他疑惑，這頭豬的水平如此差，還能贏那么多的錢?隨著賭的過程，土生似乎有了許多信心。牛保有點心不在焉似的，或許是覺得這個玩法太小了，提不起神來。一轉眼，那幾張票子又落到土生手里了，土生盯一眼他的包，起了賊心，鼓勵他說：“是不是不過癮，那我們玩大一點，可以偷機?！?/p>

牛保笑了，點點頭。他還是玩得不在狀態(tài)，經(jīng)常不看牌就叫開了，幾張大鈔票又完全落入土生的囊中了。土生兩耳樂聲不絕，這個秋日如此的迷人。

外面的陽光有點偏斜了，進來一點秋風，把土生面前的鈔票吹落在地，有幾張甚至飛到外面去。土生起身去捉了它們，拿了一塊碎瓦片壓著。又玩了幾把，牛保把牌一推，說：“就我們兩兄弟，玩起沒意思?！闭f

著，彎腰撿一塊干泥巴壓著凳板里的那點錢，走到外面空坪里去。牛保叼著煙，看著山下的鄉(xiāng)村。

土生也出來了，一手捏著那撲克，一手緊抓著錢。他剛才瞟見了牛保的包里好多的鈔票，便想起了那些經(jīng)常傳說的暴富故事，一時把他埋藏很深的欲望勾引出來了。土生起了賊心，既然能從人家袋子里贏這么多錢，或許完全應該

再多挖一點點出來。土生現(xiàn)在很相信自己的運氣或者水平了，一定逮著這個機會好好贏他一大把。土生盯一眼太陽，想找根繩子把它掛在半空里，讓它今天不要落山。

這一陣，云雀盯在他們的頭上不肯離去，“叫怪，叫怪”地叫著，可憐的土生完全沒有在意這個靈物在說些什么，一門心思在琢磨如何再把自己的老伙計拉到牌桌上去。

忽然，牛保轉過身子，問他自己以前的老婆現(xiàn)在過得如何了。土生搔著腦殼，說她早就另外嫁人了。牛保把領帶拉了一下，便見它松松地掛在脖子上，臉有點發(fā)青，說：“死女人，還說一定等我發(fā)財回來?！薄斑@個就不能怪她了。你這頭豬，這些年鄉(xiāng)村里都沒你的音信，還以為你死了。人家?guī)е隳轻桃膊蝗菀椎??！蓖辽槐菊?jīng)地說著。

牛保無言了，沉默著。這些年，牛保也是憋著一口氣在外面混的，自然有過許多苦楚，去了外面，才知道自己原來在家的賭真的是太小兒科了。牛保投過師傅，做過大老板的馬崽，一步一步，終于混到了一點錢……牛保把陽光捧在手里揉一把臉，又恢復了先前的模樣，沒人能夠察覺他先前的一切。處亂不驚，是他多年在賭場里所練就的，便是這個本事，使他闖過了無數(shù)的險關。牛保遞一支煙給土生，見他手里還抓著錢和撲克，便問：“你還想贏我的錢?”土生臉紅了，有點羞愧的樣子。牛保拐身進茅屋去，說：“來，再輸點給你?！?/p>

既然如此，兩兄弟又賭了起來。牛保知道土生因為贏了點錢，便對自己

有點不以為然了。一個賭徒最忌諱的就是被人輕視，他可以窮的沒飯吃，也愿意自己是牌桌上的一條漢子。牛保決定稍微給他見識一下自己的手段。幾個來回以后，牛保終于奪過發(fā)牌權，只見他把牌洗得飛快的，簡直令人眼花繚亂。他把牌托在左手里，微笑著請土生切牌。土生把牌切得稀爛的，他還是有點怕牛保出老千，要把牌序弄亂。牛保見他不弄牌了，便問道：“切好了?”“好了?！?/p>

牛保把余下的牌放一邊去，還是用托牌的左手發(fā)牌。隨著拇指的撥動，一張張牌輕快而高興地跳下來。這個手法真是漂亮極了，土生甚至忘記了自己是在賭，一直在揣摩他是如何弄出花樣的。他忘記了自己終究是做粗活的人，賭博的人沒有一雙靈巧的好手，就是缺乏賭的天資。牛保的洗牌，似乎在彈著一架琴，飛快地撥動著，發(fā)出美妙輕盈的琴聲。

……土生的牌運漸漸不濟了。雖然他們還是小小的水子，面前的鈔票終歸是去的多，來的少。先前贏的幾百塊錢漸漸在磨損著，不時飛走一張。土生眼前那些花缽開始飛走，那叮當?shù)穆曧懙綄γ媪恕＿@個過程無疑是非常痛苦的。

秋風陣陣，不時貫穿茅屋，牛保的領帶經(jīng)常飄起來，礙著他的手發(fā)牌，便見他抓著甩到后面去。牛保的臉色還是那么冷靜，沒有因為自己手氣轉好而得意。牛保不時詢問著他前妻的事情。土生也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現(xiàn)在她也過得不富裕，不過，那男人是不賭的。說著，牛保拜托土生明天去把他那孩子帶來。說到孩子的時候，牛保是一臉的凝重。

土生無語，仿佛沒聽見這個話。他把那三張牌緊張地攏在手心里，慢慢頂出一點點小角，緊閉著嘴，瞪大眼睛，隨著那牌角的暴露，把自己唯一的一點心情也張揚出來了。牛保的眼睛發(fā)出綠光，終于輕松地笑了。土生抓了一副好牌。果然，是9，10，J的紅心同花連子，既然剛才說好了不封頂，他下了五十元的注。一攤牌，卻遇見了頂頭上司，牛保的是10，Q的梅花同花連子，大他一級，剛好強奸他。鄉(xiāng)村的賭鬼把這樣的牌叫作強奸，是很痛苦的。

一連輸了幾把，土生心情不好了。突然，土生放下牌，跑到外面去，彎腰抓了一塊瓦礫，斜斜地砸向半空里那唱個不停的云雀，認為是它的怪叫把自己的運氣弄壞了。云雀生氣土生的無禮舉動，把身子飛高一點，朝著他怪叫幾聲，便轉到山后去了。牛保瞧著他那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禁笑了。領帶在他脖子后面飛著，似乎是一條長辮子。

又玩了幾把，還是老樣子，土生的牌無論再好，下的注再大，也經(jīng)常比牛保的牌小一點。便懷疑他使了手腳。土生睜圓眼睛，就是不能看出有什么名堂。真正的老千便是在人的眼皮底下?；ㄕ?，也沒有能夠看出來的。土生有點生氣了。那花缽已經(jīng)完全飛走了。土生終于說了一句話，他說：“你要看孩子，何不自己去她那里，我是帶不來的?！?/p>

牛保聽了這話，也未有驚訝的臉色，只是平靜地點了一下頭。土生有點失望，牛保并沒有因為他這個話而生氣。土生是想把他的心情弄壞，讓那些花缽

再飛回來。土生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很復雜了，把朋友見面的友好心情完全丟到了山溝里去。孰知，牛保此時也是硬心腸了。還是左手發(fā)牌。真是神仙怕左手，而且連連得手，把土生面前的錢都攏走了。

很糟糕，土生連自己的老本都輸走了，只剩下一塊錢，僅夠下一把水子的錢，卻不能跟進了。土生眼前簡直是一片瓦礫廢墟，好像兩頭水牛剛剛在這里斗過架，把堆在那里的花缽全部弄碎了，如果再這樣下去，也許連瓦窯都要給它們踏碎。牛保問他：“還玩么?”

“玩不起了?！?/p>

“再玩一盤，也許你會來運氣了?！?/p>

果然，牛保給他一個機會，也是好機會。土生把牌湊到眼皮底下的時候，竟然激動得兩手發(fā)抖。牛保看在眼里，問道：“是不是拿到好牌了?”土生無言，只是把手伸到所有的口袋里挖著，出來的是一些煙盒或者紙片而已，連一個錢影子也沒見著。怎么辦，眼睜睜一個發(fā)財?shù)臋C會就要失掉了，此時的土生正在體驗所有賭徒們曾經(jīng)有過的絕望心情，汗水不停地冒出來。

那云雀遠遠躲著他，仿佛怕他找自己借錢。它到了另外的山谷里歌唱著，那聲音一直在叫著：“活該，活該?！?/p>

牛保見他那樣痛苦，便做出不忍殺絕的樣子，說：“你那窯里的缽子值好多錢?”土生愣了一下，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飛快地盤算一下，心一狠，說：“都出來的話，應該是三千塊錢?！辈贿^，話一出口，他馬上后悔自己說少了。

牛保拉開背包，拿出所有的錢來，好幾疊錢，恐怕有幾萬塊錢。土生眼睛一亮，卻不知道牛保是故意吊他胃口的，讓他見識一下錢而已。牛保拿起一疊錢，還是用拇指刮出好聽的聲音，然后隨便抽出一小疊，說：“這些是三千塊錢，你數(shù)一下?！?/p>

土生一數(shù)，果然不差，便驚訝得瞪大著眼睛。不過，土生已經(jīng)忘記表示自己的欽佩之情了，他豎直腰板[BFQ]，把自己的一元錢一把拍在凳板上。說，就跟進這窯中的缽了。牛保也將那三千元

輕輕放下。牛保是很尊重錢的，也知道如此才能給自己帶來運氣。而那些拿著錢張牙舞爪的人，一般來說是沒什么好運氣的，或者說好運不長。

土生開牌了。一手攤開自己的牌，一手迫不及待地去拿牛保面前的那一疊錢，似乎他已經(jīng)贏定了，而且贏來的是整整一窯花缽。確實，如果是通常的情況，土生不贏才有鬼，這樣的牌只在夢里出現(xiàn)過。不過，他今天遇著的是牛保，問題就出來了。且慢，牛保一手按著他那激動的手，也把牌輕輕翻開。三個A吃三個K!很可惜土生的牌是那小的。土生簡直是給人捆在樹上強奸的，而且這次是大出血，他感覺自己要死了。那該死的云雀也不來救他一下，顧自在外歌唱著，又好像是在幸災樂禍。

這樣的牌一定有鬼，土生氣得嘴唇直哆嗦，很想說他出老千?？墒?，出老千也需要當場捉住才算數(shù)，而且，他始終沒看明白牛保是如何耍花招的。牛保笑著把錢都收起來，藏到背包里。終于，土生鎮(zhèn)定地站起來，慷慨地說：“這窯是你的了?！蓖辽邆渲匈€徒們都擁有的優(yōu)秀品質，愿賭服輸，既然輸，也要輸個氣魄出來，絕不賴賬。

牛保沒接他的話，靈巧的雙手還在洗著牌，嘩啦啦地發(fā)出好聽的聲音，一點也不比那錢的聲音遜色。牛保一直是友好地笑著的，似乎他們還是老朋友，剛才的一切都沒發(fā)生過?？墒?，土生不能面對這個笑了，他知道那笑里藏著一把刀，那刀已經(jīng)割傷了他的心。

土生走到外面去，茫然地看著陽光下的那些曠野山巒，聽著秋風和云雀的歌唱。多美麗的場景，土生卻沒心情去感受了。土生抽著煙，偶爾回頭看看身后的山坡，似乎在等著那水牛吃草回來，然后自己也回家了。想到牛，便想著它那一對彎刀。土生忽然顫抖了一下，他在為自己的一個念頭害怕著，有點于心不忍的感覺?？墒?，當他又想起自己的這窯花缽的時候，便又努力使自己靜下來，也做出平靜的樣子。土生走回去，說還要賭一把，賭他那牛。

山谷里的云雀慢慢轉過這邊山谷來，還是那么婉轉動聽地歌唱著，土生聽起來，卻有點悲傷的感覺。不過，他馬上把這個感覺壓下去，做出坦然的神情，絕對不能給牛保知道自己已經(jīng)面臨一場生死賭博了。

牛保一聽說賭那頭牛，便把發(fā)牌權給了土生，他也想真正公平地賭一次。老實說，贏一頭牛確實是一個大的誘惑，也刺激。牛保還真有點愁自己弄這么一大窯東西如何處理呢，贏一頭牛倒是不錯的事情，至少可以牽走。土生還是那么笨拙地發(fā)著牌，一人三張牌卻發(fā)了很久，似乎每一張都有磨盤那么重。牌一發(fā)完，土生額頭直滴汗，牛保有點奇怪。

結局還是老樣子，好運氣眷顧著牛保，土生也如愿以償?shù)匕涯穷^水牛輸走了?？磁１ｑR上站起來，拍拍屁股，把包挎著，把領帶系緊，一如先前的模樣。牛保說：“這個窯還給你，我只要那頭水牛。”土生一臉豪氣地說：“哈哈，愿賭服輸，不講那些客氣。怎么就走了，晚上去我家喝酒。”“今天不去了，以后一定去的?！?/p>

牛保去意已定，既然老婆孩子都是人家的了，而且現(xiàn)在他唯一的朋友也失去了，逗留此地已沒意思。這個賭鬼怕夜長夢多，索性馬上去牽那水牛，心里卻發(fā)誓一輩子不回鄉(xiāng)村了。土生沒起身，只是目送他出去。嘴角是冷酷的笑，耳朵卻一直在捕捉外面的聲音。

不久，便聽得遠處的油茶林里一陣嘈雜，接著是水牛打鼓一樣快步奔跑著的聲音。水牛從山坡里小跑而來，一路沖得油茶樹亂響。那兩只彎似尖刀的角上叉著牛保的身子，他的手腳無力地晃蕩著。那背包倒掛在他的脖子上，幾乎拖到地面了，那領帶又是松松的了……

云雀又在半空里歌唱著，像一個個小風箏飛翔著。如此的好天氣，如此靜謐的山谷里，如果沒有云雀的歌聲，確實有點寂寞。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