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那銅鑼般的聲音,我還在上小學(xué)五年級。記得一天早晨,院子里突然響起了一個陌生的女高音,我出門一看,大雜院里又搬來一家新鄰居。丈夫個子不高,瘦削的臉上架個黑框近視眼鏡,彎腰咳嗽著,顯得弱不禁風(fēng)。妻子則長得人高馬大,比丈夫高出大半個頭,臉上的皮膚又黑又粗,壯實得像個舉重運動員。不知因為什么,她用銅鑼般的聲音奚落起丈夫來,就像奚落自己的孩子一樣厲聲厲色,罵罵咧咧,真不敢相信他們是夫妻倆。
很快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大嗓門的女人叫“大賢子”,沒讀過一天書,也沒有工作,年紀輕輕的已拖著三個孩子,全家就靠在一家雜貨店當(dāng)會計的丈夫糊口。剛搬來的第二天晚上,大賢子就在家里大罵丈夫“槍打的”、“炮轟的”。我們好奇地扒在窗子上往里看,男的雙手抱著頭倒在地上,女的則騎在丈夫身上,揮著鞋子邊打邊罵。三個孩子躲在墻角嚇得渾身哆嗦。當(dāng)我母親敲開門去勸她時,她氣呼呼地告訴母親:“要死的,一個月就那么一點工資,飯都吃不飽,還要抽那熊煙。醫(yī)生早就對他講,他有病,不能再抽煙了,他就是不聽,我氣一上來恨不得把他給捶死?!笨吹剿龤鈩輿皼暗臉幼?,我不明白大家喊她“大賢子”,是父母希望女兒能賢惠些而給她起了這個名字,還是人們?nèi)∑浞戳x而這樣叫她。
那時,我們院子中有一棵大棗樹,年年棗花剛落不久,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就開始爬上樹去摘棗子了。從我記事起,棗樹上就從來沒有掛過熟了的棗子。大賢子搬來后,只要看到有小孩往樹上爬,她就會立即跑來大喊:不能爬!不能爬!誰要是不聽,她馬上會拿根棍來搗著他的屁股逼他下來。我們知道她連丈夫都敢打,所以有些怕她,只能在暗地里恨她瞎管閑事。后來我們漸漸地發(fā)現(xiàn)她什么事都愛管。一天,前面院子的老李家又吵架了,夫妻倆關(guān)在屋里廝打在一起,沒有人敢去拉架。大賢子聞聲趕去,見門插上了,抬腿用力一踹,把門給踹開了,沖上去連推帶搡,那丈夫被她一下就推出了門外,妻子也被她摁在了床上。結(jié)果夫妻倆不吵了,一看門給踹壞了,轉(zhuǎn)過身來抱怨起大賢子:你怎么把我家門給跺壞了!大賢子把眼一瞪:怎么?我來拉架還拉錯了?還想跟我吵?以后你倆要是打架,我還要踹!夫妻倆看著怒氣沖沖的大賢子,只好默不作聲了。
讓我們改變對大賢子的看法是在她搬來的第一個夏天。隨著孩子的增多,今天東家蓋個廚房,明天西家接個臥室,本來我們能賽跑的大雜院被擠占得像個難民點。而在最西邊的老陶家拉起了一個小院子,把大雜院唯 一的陰溝口砌進了小院里并給堵上了。一到暴雨天,滿院子里積的全是水,小鴨子游得快快樂樂,可害得人沒法走了。老陶是一個單位的頭頭,也是我們院子里最有錢的一家,加上家里有三個比我們大的孩子,大家對他家是敢怒不敢言。又是一場暴雨過后,院子里又開始了浪打浪。大賢子奇怪地問我母親,咱院子里沒有下水道?母親悄悄告訴她,有,但被陶家給堵上了。大賢子臉一變:你們怎么同意的?母親長嘆了一口氣:誰敢說呢?大賢子一轉(zhuǎn)身回家拿了一把大鐵鍬,趟著水吧嗒吧嗒來到陶家院門前敲開了門。“干什么?”老陶的妻子開門見是大賢子不高興地問。“不干什么,聽說院子里的陰溝口在你家小院子里,我來看看為啥下不了水?!闭f著她推開老陶妻子進了小院子,果然看見陰溝口就在院墻下。大賢子上前用鐵鍬就捅。老陶妻子想去拉住大賢子,大賢子用力一推,把她推出幾步遠。她“噢”地一聲喊:“老大你們快出來,有人想操事?!痹捯粢宦洌咸占掖髢鹤佣鹤雍腿畠憾寂艹鰜砹?,一看是手拿鐵鍬的大賢子,不由分說一哄而上。大賢子見狀把鐵鍬使勁一晃說:“我看你們誰敢上,想跟我打架?你們看看院子里都是水,可讓大家走路了?”我母親等人聞聲慌忙跑進小院子勸雙方不能打架,也乘機數(shù)落幾句陶家堵下水道的不是?!疤占衣犞茨慵野盐掖蛩捞С鲞@個院子,要么我把下水道扒開,否則我今天就躺在這院子不走了。”說話間,大賢子把褂子一脫,露出了自己用粗布做的背心,兩個大奶子在人們眼前一晃悠,撲通一聲,她真就仰面睡到了地上。陶家?guī)讉€人和勸架的鄰居一看這陣勢都慌了。這時,老陶才從家里走出來,趕緊訓(xùn)斥幾個孩子:還不快把下水道捅開?
從此,大雜院子里再也不要趟水了,只要一聽到大賢子那銅鑼般的聲音,無論是誰都敬畏三分。
在我大學(xué)快畢業(yè)時,大賢子的丈夫因患肺癌去世了,聽母親說,喪期三天,大賢子哭得驚天動地,昏死過去幾次。她在搬到我們這個院子后又生了兩個孩子,丈夫不在了,家里更困難了,幾個孩子沒有一個找到正式工作。幾年后,縣城開始大規(guī)模地拆遷改造了,我們的大雜院也在拆遷之列。大賢子的大女兒二女兒已經(jīng)先后出嫁了,老三老四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她帶著小兒子在巷口擺了一個燒餅爐維持生計。政府要拆遷的公告貼出來后,她急得兩眼發(fā)直,不僅沒有住的地方了,連燒餅爐也沒地方擺了。大賢子去找街道,找縣里拆遷辦,要他們行行好,給她娘倆一個能容身的地方,留一碗飯吃。可誰也幫不了她,房子是租街道的,政府要什么時候拆就得什么時候拆。那些天,她見到誰都要訴一番苦,問怎么辦?嗓子講啞了,兩眼熬紅了。大家勸她不要急,想想辦法。她雙手一攤:我孤兒寡母的,能有什么辦法?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自己家里。院子里家家都先后搬走了,只剩下大賢子一家沒搬了。通告規(guī)定要搬家的最后期限一過,縣里組織了一些穿制服的人,開著一輛大鏟車來到我們院子前。大賢子沒有擋住那些穿制服的人,幾樣破家具很快被抬到了院子里。大賢子躺在地上邊哭邊喊:你們把我軋死吧,我被你們逼得不想活了。一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手一揮:來人,把她抬走!大賢子看有人來抬她,手腳用力掙脫起來,哭著喊著在地上滾著,突然昏死過去了。那位領(lǐng)導(dǎo)不驚不慌,手又一揮:送到醫(yī)院去。
大賢子家的房子最終被拆掉了,街道為他娘倆在離大雜院不遠的古城墻下找了兩間房子,雖然又破又小,總算有個安身之處了。經(jīng)過這樣一番折騰,大賢子如同大病一場,她明白了,胳膊終究是扭不過大腿的,政府不是老陶家。可她那愛管閑事的性格總改不了。遇到夫妻倆吵鬧的,街上打架的,哪怕是從不認識的,她都會上前勸一勸拉一拉,大聲地呵斥幾句。不過讓她氣憤的是,無論她用多大的力氣勸說,常常是毫無作用,要罵的還是不堪入耳,要打的還是頭破血流。
我們大雜院所在的巷子改造工程結(jié)束后,巷口處新建了一個水沖式廁所??磶氖且晃煌扔袣埣驳闹心陭D女,和我們同住一條巷子。殘疾女每天從早到晚把廁所打掃得干干凈凈,收每個上廁所的人一角二角錢,除維持廁所的水電費開支外,已所剩不多。上這個廁所的既有附近的居民,也有來來往往的行人。自覺的都能丟下一角二角錢,遇到不自覺的,打很多嘴仗才能逼他十分不情愿地掏出一角二角來。一天晚上,幾個醉醺醺的年輕人來方便,出出進進,沒有一個掏錢的。殘疾女對他們說,這是收費廁所,要給錢的。一個染著黃發(fā)的小伙子不耐煩了:喊什么喊,解個小便還要什么錢,沒有。正巧這時大賢子也從廁所出來了,一看幾個年輕人穿得講講究究,卻不愿給錢,不由生氣發(fā)火:“哎,你們穿得像模像樣的,怎么解手不給錢呢?欺侮人家殘疾人呀。”“你是干什么的,關(guān)你什么屁事?”一個穿西服的小伙子瞇著眼問大賢子?!拔沂谴虮Р黄降?,看你們不講理,就要管!”大賢子那銅鑼般的聲音引來了幾個人圍觀。突然一個小伙子躥到大賢子面前,揮起拳頭朝她臉上狠狠打去:我叫你管,看我來管你吧。大賢子只覺兩眼一花,摔倒在地上。其他幾個年輕人也跟著上來拳打腳踢,直到把她打得昏死過去。
當(dāng)幾位好心人把昏迷不醒的大賢子送到醫(yī)院時,幾個肇事的年輕人已跑得無影無蹤。
經(jīng)醫(yī)院奮力搶救,大賢子的命是保住了,可癱在了床上不能動彈。公安部門多方調(diào)查才發(fā)現(xiàn),幾個肇事的年輕人都是附近煤城的,可到底是哪些人,遲遲找不到線索,也就無法結(jié)案。大賢子躺在床上,回想幾十年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眼淚禁不住地往下淌。不知道是因為這個世界變了,還是因為自己老了,沒料到竟落到今天這樣一種下場。
從此,我再也沒聽到大賢子那銅鑼般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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