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固執(zhí)地認為:石嘴山人有福氣是因為有黃河愛撫的目光在關(guān)注。我出生在西北內(nèi)地,這一生幾乎沒有見過幾次大河。童年時與通天河擦肩而過,少年時與渭河、大夏河擦肩而過。長期以來想在水邊生活,但上帝沒有給我這樣的恩惠。水可以洗濯我肉身上的污垢,更可以淘清我文思中許多雜質(zhì),使我的文字靈動起來,比如,沈從文就是一條大河。另外,世界著名的大都市都守護著一條大河,比如,塞納河與巴黎,泰晤士河與倫敦,伏爾加河與莫斯科;藍色多瑙河緩緩穿過維也納,使這座城市誕生了許多音樂天才,又有多少璀璨明珠閃爍在萊茵河沿岸。想起密西西比河,那是一條有開拓精神的河,它與我們的長江、亞馬遜河、尼羅河都是世界頂端級的大河。我們的長江纏綿著攀枝花、重慶、宜昌、武漢、九江、安慶、南京、上海。生活在石嘴山,我多么希望我的城市成長為黃河流域的名城。幾十年來,我暢想黃河邊有一間茅草屋,戶主是我,有一條渡船,那個擺渡人也是我。
那一年,父親轉(zhuǎn)業(yè),家遷到了石嘴山,我家離黃河有一段路程。夏日,我在黃河邊度過了無數(shù)個黃昏。后來,我找對象找到了黃河邊。我岳父家離黃河更近,穿過一個蘋果園就看到了黃河柔軟的面龐。我每周都往黃河邊跑,這是一種說不清的迷戀,到底是看對象,還是看黃河,說是在談對象,我總是一個人在黃河邊徜徉。但未婚妻并不為此生氣,她給我講了許多黃河的故事,最有趣的是釣魚,自制的釣竿常常被黃河大鯉魚壓折,她哥哥就用掛網(wǎng)。黃昏時把網(wǎng)下上,第二天早晨去拉網(wǎng)。鉆進網(wǎng)里的魚并不悲哀,因為,過不了多久,她就背著哥哥把魚放回河里。為此,哥哥威脅說,把她踢到河里喂魚。釣魚、拉網(wǎng)成為認識黃河的一大樂趣。他們知道魚生活在河里,魚也知道他們兄妹生活在河邊。據(jù)說,很遙遠以前,這里的人們不吃黃河鯉魚。我想,不是他們不想吃,而是他們舍不得宰割。哥哥釣魚,妹妹放生,就很有意味,像天使一般。黃河鯉魚是什么時候開始成為餐桌上的美味,我想,也不過幾十年的事情吧。
我回家坐公交車,到家門口,很方便。而那一次,我舍棄了車,沿著黃河走,走了整整一天。那是我在心中醞釀了很久的出發(fā),父親調(diào)動工作,要離開石嘴山,我聽到這個消息,惆悵著,不知所措。我再不能專程回家看黃河了,這是多么大的損失。我算算搬家的日子快到了,就毅然出發(fā)了。我手里捏著一本小書,是西班牙作家阿索林的散文集《卡斯蒂利亞的花園》。其實,沒有看書的意思,只是走累了,坐在河邊,翻上幾頁,時時舉目眺望黃河的迷霧深處。我踏著河灘,品味金黃色的光影,以及百折不屈的流速。我想用這種方式檢驗自己的耐性,充滿激情的出發(fā),沉靜地到達目的地。作為與黃河告別的紀念。
沿岸的居民在河灘上種地,用樹枝扎成籬笆,這塊地就屬于自己的了,不用政府審批。這種自由的圈地,想圈多大就圈多大,只要有力氣開墾。實際上,河灘地很肥,不用花氣力去開墾,也不用過多花時間去經(jīng)營,只要把種子撒上,等待收獲就行。這種播種是一種閑適,收獲則是一種樂趣。許多人家都擁有著這種享受。我看到的收獲大都是向日葵、玉米、蔬菜。有幾個老人,手里捏著蒲扇,坐在高高的河堤上,欣賞著自己家的后花園。石嘴山因“山石突出如嘴”而得名。我尋找著這塊山石。有巨石張開如嘴,但也像烏龜?shù)募贡?,我覺得我找到了,就在巨石上坐了很久。我望著黃河東岸,見人影憧憧,那可能是渡口。我這樣猜測。
有一次,我去黃河灘看紅柳林,我去的時候是初春,寒意未退,紅柳還未吐芽,但那仍是一次震撼性的長途。我稱眼前的景象是紅柳軍團。沒到紅柳跟前,我還能遠遠看到黃河像一條飄帶在眼前抖動,到了紅柳林里,黃河就不見了蹤影。我向著黃河的方向走著。向?qū)дf,停了吧,到黃河還有半天的路吶。略略有些遺憾,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再去看黃河是東下陶樂,來去匆匆,是在船上,而也有別趣。我不想與黃河握別,總在尋求與黃河長久相守的時機。惠風文學社的朋友們把這樣的機會給了我。那是一次黃河邊的篝火聚會,我相識了許多文友。明月高懸、黃河柔靜、篝火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龐。那是詩情燃燒的夜晚,是縱酒高歌的夜晚。月亮不見了,篝火只剩下了余燼,黃河安睡了,晨暉微稀,朋友們才依依不舍地沿著黃河走回家。
我想,現(xiàn)代人時興裝飾,黃河才是石嘴山人最漂亮的裝飾。我不敢祈求別人與我有同樣的想法,但我愿意這樣想。認識石嘴山是從認識賀蘭山、認識黃河開始的,我先入賀蘭山深處,后觀賞黃河的風姿,徹底知曉了這一切的確是石嘴山的福祉。
馬家灣的書事
馬家灣是過去的惠農(nóng)縣的別稱,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我不是當?shù)厝?,不知原由,也沒有下功夫去考證。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叫習慣了,至今記著。按那時的行政地域,人們也叫馬家灣為郊區(qū)。二十年前這里有了第一家新華書店,我是書店的第一個營業(yè)員。那是一個人的書店,由我經(jīng)營著。郊區(qū)34所中小學的課本都由我發(fā)放,可以自豪地說,我是馬家灣圖書發(fā)行的創(chuàng)始人,不知馬家灣還記得我否?后來,發(fā)展為五個人,我就離開了,再后來,有了書店大樓,成為惠農(nóng)縣城的一部分。今年放暑假前夕,我去馬家灣招生,站在原書店的舊址前良久,回想那個小院,回想那個明亮的店堂,回想我住的那一間小屋,我想在這里尋找我青春的足跡,尋找我關(guān)于書的許多夢想。
1982年8月26日,我來到這里,打開了店門,開始第一天營業(yè)。馬家灣人少,沒有多少讀者光顧書店,但是,開業(yè)這天我放了鞭炮,告訴人們,這個地方有書店了。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小屋里,難以入睡。河蛙歡暢的鳴叫著,鼓蕩著我的思緒,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我寫了一篇散文,叫《蛙聲》。到了今天,那蛙聲依然鼓蕩著,托著一個夢。這個書店已經(jīng)落成一年了,因為生活艱苦,市書店派不出人來這里工作,我從部隊回來,看上了書店有書可讀,就欣然答應(yīng)了經(jīng)理的安排。的確,一個人的書店,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支配,清靜,有書讀,是我夢寐以求的。只是到了夜里,一個人守著一個小院,有些害怕。聽人說,這個小院過去是一片墳地,我更加害怕了,在枕頭下塞了一把匕首,用寫字臺把門死死地頂住。時間長了,一切寂靜,我的心才松弛下來,是自己嚇自己,覺得這些防范是多余的。
逛書店的人逐漸多起來,我也逐漸與周圍四鄰熟悉了。讀者多數(shù)是學生,學生都是中午來書店,所以,我的營業(yè)時間是靈活的,星期天是必須開門的。遇到不開門或者開門晚了,那些農(nóng)村娃娃就跑到后院敲我的窗戶,時而是一個人,時而是成伙的,我領(lǐng)著他們從后門進了書店,他們偶爾買上一本書,多數(shù)是不買,只是為了逛逛,隨便翻翻。逛書店是一種修養(yǎng),每次我都滿足了他們的要求。
書店平時很清凈,最繁忙熱鬧的時候是一年的兩季發(fā)課本。二月下旬和八月下旬,各學校的老師像趕集一樣匯集在我的小院,等待提課本。課前到書,要在一周之內(nèi)把課本發(fā)完。這個時候,市書店要派精兵強將來(來的最多的是一個叫大慶的好姑娘)。即使這樣,忙得中午都吃不上飯。大學校用汽車來拉書,多數(shù)學校裝到手扶拖拉機上就走了,小學校則用自行車拖。有一個小學校很偏僻,老校長騎自行車要走30多里路來提課本。那是一個人的學校,老校長負責一切教育教學的日常事務(wù)。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一位老教師的情懷》里描述過老校長提課本的情景。時至今日,我覺得我的描述是有局限的,不能準確地表達老校長的精神世界,實際上,老校長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不滅的,但難以用語言表達。
賣春聯(lián),賣年畫是一年中最后的一次熱鬧。這不光是熱鬧,還彌漫著準備過年的喜慶氣氛,彌漫著農(nóng)民對生活的一種期盼。馬家灣沒有書店時,農(nóng)民都到石嘴山書店去買年畫?,F(xiàn)在有了書店,農(nóng)民少跑許多路。不貼春聯(lián),不貼年畫,就等于沒有過年。家家買,家家貼,書店里擠得水泄不通。有的老鄉(xiāng)惟恐買不上,就把十元錢硬往我手里塞,說:“不選了,不挑了,紅紙上有字都是吉祥的,你隨便給我卷十塊錢的?!鞭r(nóng)民愛那些花花綠綠,預(yù)示吉祥如意,體現(xiàn)福祿富壽的年畫。十大元帥越馬奔騰的年畫農(nóng)民都愛買,年輕人喜歡影星頭像,小孩子則搶購小人書。這只是到了年關(guān),書店本部的春聯(lián)年畫銷售情景。在這前一個月,我還要騎著自行車挨個往八個公社的供銷社送年畫。最遠的是禮和,路最不好走的是去惠農(nóng)監(jiān)獄。那時,市書店惟一的交通工具是王海強開的后斗三輪摩托。有一次,我坐他的車去惠農(nóng)監(jiān)獄送年畫,半路上前車輪跑丟了,車正好翻在一架橋上,我被扣在車廂下,王海強以為我掉到河里,跑到橋下找我。有驚無險,逗得我們哈哈大笑。我們倆把車弄到一個農(nóng)民家里,花五元錢讓他給保管一夜,步行走到石嘴山,找了一個旅館住下來。年過完了,我要給我自己放長假,總店經(jīng)理找不到我,幾次氣憤地叫喊要換人,但我的工作的確出色,沒有其他人愿意來,非我莫屬,經(jīng)理的氣消了,說,你比較辛苦,多休息幾天也不礙事。二月發(fā)課本,到了五六月,就該預(yù)定下一年的年畫了。我和馮明臣裝上年畫樣張,早晨六點出發(fā),晚上八點回到大武口,騎著自行車挨個跑八個公社的供銷社去預(yù)定年畫。我們騎上自行車不是郊游,是工作,回到家脖子硬了,手腕子疼,更難受的是屁股疼得不敢沾凳子。
……(唉,馮明臣已經(jīng)去世了,聽不到我嘮叨這些往事了。可是,大慶也走了,我嘮叨這些事就算是對她的懷念吧。)
到了八月,又要發(fā)課本了。周而復始的工作著。那時沒有別的想法,工作是我的惟一。書店雖小,可以說是郊區(qū)的文化中心,學校的老師沒有不認識我的,周圍的農(nóng)民都跟我很熟悉。有時,我隨便走走,走到農(nóng)民家門口,他們只要看見我,就一定讓我進家喝口水。我覺得農(nóng)民的熱情是對知識的崇拜,是對文化人的尊重。進了城以后,看到人與人那么復雜,再也找不到那種淳厚質(zhì)樸的笑臉了。我在馬家灣書店待了三年,短短的三年給了我許多,我想起許多人和事。
最值得我紀念的是我在書店交的書友。我自己經(jīng)營書店,肯定要給自己留些喜歡的書。有一天,踱進來一位衣著一身藏藍色解放裝的讀者,頗有氣宇,顯然與我平時結(jié)識的讀者不同。他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但不像農(nóng)家子弟,而衣著嚴謹,又不像城里的青年那樣隨便,他是郊區(qū)的人,還是到這里辦事的?他是誰?我愛揣摩我的讀者。他走到文學書柜前,就不再往下瀏覽了。不一會兒,他問我一些書有沒有。我打開一個柜子,讓他看。這是我留下的一些書。他把那些書拿出一大半,讓我算價。我在算盤上噼噼啪啪一撥,給他報了價,他掏出170元。我收了錢,又把書給他捆起來。他接過書,對我一笑,提上書走了。我驚訝著,一年多了,除集體買書超過上百元,個人買書還沒有這么大氣的。這些書都是我平時留下來的好書,一次性讓他買走,我有些舍不得,而我讓他看了,就得割愛。我對這個讀者產(chǎn)生了興趣,想著他再來,我不斷地進新書,留的好書又多了起來。可是,他再沒有來。半年過去了,我徹底把他忘了。
第二年春天,沙塵暴不斷,沒有讀者,我也就不開門營業(yè)了,躺在小屋里看書。有一天傍晚,風小了些,突然有人敲窗戶,我翻身起來,拉開窗簾,是那個特殊的讀者。我讓他進屋。坐下來一談書,話題自然多起來,真是相見如故。天快黑了。他說,我在學校住單身,咱們?nèi)ノ夷前伞N艺f,走。我騎著自行車帶著他到了他的學校。我們神聊了一個通宵。我在他那里第一次聽了盛中國的小提琴《梁山伯與祝英臺》。這真是書緣,我們的交往越來越密切,友情都是以書為主題而加深的。我在馬家灣書店的三年,最大的收獲是結(jié)交的這個書友。在以后的歲月里,他給予我莫大的幫助。馬家灣三年,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點。這是我難忘那個小書店的緣由。
責任編輯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