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6月,我給每個人都打了及格分。我感謝那些破舊不堪的作文,是它們幫我順利度過我初為人師的頭幾個月。
1957年夏天,我在紐約大學讀完了我的學位課程。同年的秋天,我又通過了教育部舉辦的中學英語教師資格考試。
在一張下午出版的《世界電訊太陽報》上有一個校園專欄,從中可以找到教書的工作。不過大半是去教職業(yè)高中。朋友早就警告我說:“不要去那些學校,那兒的孩子個個都是殺手,他們會把你嚼碎,再吐出來?!?/p>
我想到郊區(qū)的某所學校去工作,那里的孩子聰明、快樂、容光煥發(fā),并且注意力集中——在我講述《貝奧武甫》和《坎特伯雷故事集》時,他們會做好做筆記的準備。他們會崇拜我,一旦通過了我的考試,他們的家長肯定還會請我到最好的餐館吃飯。
可幾所郊區(qū)中學負責教師招聘的人員告訴我,盡管我表現(xiàn)得很有才智,又富于熱情,但我的愛爾蘭口音實在太重,這會是個問題。結(jié)果,那兒沒人雇用我;我只好到別處另找工作。
接著到了1958年3月中旬,我從報紙上看到一條告示,說是斯塔滕島上的拉爾夫麥基職業(yè)技術(shù)中學有個英語教師的空位子。校長助理看過我的教師執(zhí)照后,領(lǐng)我去見他們的校長。校長坐在桌子后面一動也不動,裊繞的煙霧從他的鼻孔和手中的香煙上升騰起來,他透過煙霧瞇著眼睛看了看我。
他說情況非常緊急,我將要取代的那位老師突然決定要在學期中退休。他說,他沒有為我準備一個完整的英語教學計劃,我得每天教三個班的社會學。
“但我對社會學一竅不通?!?/p>
他吐了一口煙,瞟了我一眼,說:“這個不用擔心?!?/p>
他們給了我一冊課本,叫《你和你的世界》,是關(guān)于社會經(jīng)濟學的。校長透過煙霧微笑著說:飛你和你的世界,那應(yīng)當涉及各方面的知識了?!?/p>
我告訴他,我對經(jīng)濟學或公民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一無所知。而他卻說:“只要趕在學生之前看上幾頁就行了。無論你教他們什么,都將是他們沒學過的新鮮東西。”
我把《你和你的世界》放在膝上,這本書將幫我度過初為人師的第一天。我翻動書頁,瀏覽了一小段從經(jīng)濟學角度描述的美國歷史,另外還看了幾章別的內(nèi)容,它們談到美國政府、銀行制度;談到怎樣讀股市行情、如何開儲蓄賬戶;談到如何管理家庭賬目以及怎樣獲得貸款和抵押借款。
我不知道我怎么會有能力站在這些十幾歲的美國學生面前,跟他們談?wù)畽C構(gòu),對他們宜講存錢的好處——而我自己卻四處欠債。
校長對我說,這可是我參與教育事業(yè)、開創(chuàng)教書生涯的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還說,我會喜歡這些孩子的,而且他們也會喜歡我。
在我到校的第一天,孩子們就在走廊上擠撞我。他們你推我操,打打鬧鬧,笑聲不絕。他們不知道我是老師嗎?他們沒看見我腋下夾著兩本花名冊和那本《你和你的世界》?
我走進教室,把書放在講臺上,想必他們該停下來,不再亂扔東西了。但他們依然我行我素,對我不予理睬。我不知所措,直到脫口說出我當老師后所說的第一句話:“不要亂扔面包了。”
他們看了看我,好像在問:“這家伙是誰?”
上課鈴響了,這些學生才回到他們的座位上。他們彼此嘀咕著,看著我,發(fā)出笑聲,之后又繼續(xù)小聲議論。我覺得我真不該到斯塔滕島上來。
這是我整個教書生涯中所教的第一個班,我該怎么辦呢?他們打粉筆仗,扔橡皮和紅腸三明治;有些人還把頭探出窗外,朝操場對面的人大聲叫喊。
他們不愿意讀書,也不想寫作文。“噢,麥卡特先生,”他們說,“所有的老師都要我們寫類似于我們的暑假、我們的生活故事這樣一些無聊的東西,煩透了。從一年級開始,我們每年都在寫我們的生活故事,老師也就是給我們打個勾說:‘很好’。”
在英語課上,我很快得知,他們都被期中考試的多重選擇題嚇怕了。當我把公民經(jīng)濟學的試卷發(fā)下去時,他們就開始咕噥。我告訴他們:“好好考。填寫你們的成績報告單時,我會通情達理的?!钡麄兎磻?yīng)冷淡,并在教室里抱怨,好像我哄騙了他們。
就在他們考試的時候,我把教室后面的壁櫥打開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里面塞滿了舊書、報紙和數(shù)百篇沒有批改的學生作文,它們的時間一直追溯到1942年。我原本打算把它們?nèi)嫉惯M垃圾堆,但在我開始閱讀這些舊作文后,我改變了主意。
那時的男孩子渴望去打仗,為死去的兄弟、朋友和鄰居報仇。不過有個男生寫道:“如果他們叫我去殺意大利人,我就不想?yún)④?,因為我自己就是意大利人的后裔。我要是去了,可能會殺了我的堂兄弟?!?/p>
女孩子則習慣等待?!暗葐桃粱貋?,我就跟他結(jié)婚,搬到新澤西州去,離開他那蠻不講理的媽媽。”有個女孩子寫道。
我把這些已經(jīng)破舊不堪的作文堆放在講臺上,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開始讀給全班的學生聽。他們正襟危坐。作文里點到一些他們熟悉的名字?!昂?,那是我父親。”有人說,“他在非洲負過傷?!绷硗庖粋€學生說:“喲,那是我叔叔塞爾,他在關(guān)島犧牲了?!?/p>
這些作文提到了斯塔滕島和布魯克林的數(shù)十個家庭。作文紙已變得很脆,我們擔心它們動一動就會散成碎片。壁櫥里還堆著數(shù)百篇這樣的作文,我們要拯救它們,惟一的辦法就是將它們手抄一遍。
沒有人反對。我們是在拯救最親近的家人剛剛逝去的歷史。每個人都準備了一枝鋼筆,在這學期剩下的時間里不停地辨認和抄寫。有的人哭,有的人叫?!斑@是我父親,他當時才15歲?!薄斑@是我姨媽,她是懷著孩子死去的。”
他們突然變得對《我的生活》這樣的作文題目有了興趣。我真想對他們說:“瞧瞧你們能了解到有關(guān)你們的父親、叔叔和姨媽的什么事?你們不想為下一代人寫寫你們自己的生活嗎?”
但我沒有說。我不想打破教室里的寧靜。教室太靜了,以致引來了校長,他要看個究竟。他走進教室,看到了全班的學生正在做的一切,他什么也沒說。我想他肯定非常感謝這份寂靜。
[譯自美國《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