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的《牡丹亭》是一部宏偉大作。不僅在思想上體現(xiàn)了他“以情勝理”的時代要求,而且在內(nèi)容上,它所表現(xiàn)的與封建禮教根本對立和對自由愛情執(zhí)著追求的精神,幾百年來,一直深深地感動著眾多的讀者和觀眾。因此,有關此劇的各種研究自然也就成了戲曲史家或美學家關注的一個焦點。
綜觀人們對它的一些研究,我感到在其內(nèi)容的解讀,情節(jié)的分析,結構的說明等問題上似乎都無太大異議,唯有在它的審美屬性問題上分歧頗多。如有人稱它為“一部離奇的喜劇”;有人明確指出“《牡丹亭》是悲劇”;還有人認為它是一部“悲劇和喜劇揉和在一起的正劇”。就我個人而言,我傾向于它是悲劇的觀點。因為悲劇之所以為“悲”劇,就在于它所激發(fā)的是“悲”的情感主流。而《牡丹亭》帶給我的恰恰是這種審美感受。對此,我做如下說明:
首先,女主人公杜麗娘所生存的環(huán)境有可悲之處。從大的方面來看,它與作者本人當時的生存背景有相同特質(zhì),即封建禮教與程朱理學統(tǒng)治一切。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個人的“情”無疑會面臨著巨大的摧殘和挑戰(zhàn)。從小的方面而言,杜麗娘所寄身的太守家庭恰是當時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在這個家庭中,跟杜麗娘密切相關的人物有三人:父親杜寶,南柯太守,典型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代表;母親甄氏,賢德夫人,忠實的封建禮教擁護者;塾師陳最良,思想僵化,迂腐的封建教化執(zhí)行者。因此她雖貴為千金小姐,然而她的言行卻被嚴酷地禁錮著。如父親得知她午間閑眠,先責怪夫人道:“女孩兒閑眠,是何家教?”而后教訓麗娘:“你白日眠睡,是何道理?假如刺繡余閑,有架上圖書可以寓目。他日到人家,知書知理,父母光輝?!蹦赣H知曉麗娘游園,便責罵是春香逗引,吩咐:“女孩兒只合香閨坐,拈花剪朵。問繡窗針指如何?逗工夫一線多。更晝長閑不過,琴書外自有好騰那?!?再如,腐師陳最良關于《詩經(jīng)》的講解中盡言賢達,閨門風雅,當講至《關雎》一詩時,對于春香“為甚好好的求他?”這一問(其實也是杜麗娘所想),陳最良則以“多嘴哩”給予批評??梢哉f,她所置身的是一個由嚴父、慈母、迂腐塾師形成的封建禮教牢籠。自由的思想和身體被牢牢的鉗制其中,這是一個悶得足以讓人窒息的環(huán)境,也是一個預示將會發(fā)生悲劇的環(huán)境。
其次,就劇中的矛盾沖突來看,湯顯祖是通過杜麗娘寫覺醒了的個人的“情”與控制整個社會的“禮”的對立和沖突。當他在《牡丹亭》里第一次把淹沒在封建禮教模式中的個人的生命欲望作為一種合理的存在提升到足以令人正視和反思的高度時,他不會看不到,這種人的“至情”盡管具有超越生死的力量,但卻掙不脫其所生存的那個社會羅網(wǎng)的約束;杜麗娘要實現(xiàn)正常的感情理想,幾乎沒有現(xiàn)實的可能,她要對付的不是一個具體的人,她的反叛的對象是由封建禮教網(wǎng)羅著的黑暗現(xiàn)實。在這個現(xiàn)實里,她對自然的熱愛、對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對愛的追求,一概被封建正統(tǒng)思想視為越軌、大逆不道。而社會和家庭中代表封建正統(tǒng)觀念的那種力量,卻成為一種隨時都準備除滅叛逆行為的壓迫之勢。一個在封建家庭中長大的閨秀、嬌女,面對這股壓迫之勢,其力量對比是顯而易見的,她如何也沖撞不過這道巨大的阻礙。因此,她所做的只是徒然的抗爭,她現(xiàn)實的結局只能是含恨而死。劇中這個主導性沖突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悲劇性沖突”,也可以說是美丑相抗,美被丑扼殺的沖突,觀眾就是目睹了美的毀滅才會沉浸在悲哀和憐憫的強烈共鳴中。
最后,我要對《牡丹亭》的喜劇性結尾談談我的看法。在此不得不略微提及中國戲劇的悲劇觀。中國悲劇民族風格的鮮明特征是悲喜交集,苦樂相錯的情感模式。正如清代戲曲家李漁所言:“說悲苦哀怨之情,亦當抑圣為狂,寓哭于笑?!彼裕瑴@祖讓杜麗娘在為情而死之后,又能為情而生,最終在與“理”的對抗中獲勝,與意中人“奉旨完婚”。這個圓滿的結尾總能成為人們判斷《牡丹亭》是喜劇的主要證劇,因為這樣的結尾的確帶有喜劇因素。然就上文所談到的中國悲劇的情感模式來看,悲劇中的喜劇因素不是為改變其悲劇屬性而存在,它只是一種“寓哭于笑”手法的運用,造成欣喜之余,忽生悲痛的感受?!赌档ねぁ分械亩披惸飶乃赖缴?,再到奉旨完婚所走的并非是一條坦途。其間她所遭受的有冥府中對閻羅王據(jù)理力爭,才得以被判還生的僥幸;有游魂與柳生幽媾又不得不躲躲藏藏處處遮掩的苦澀;有與柳夢梅在簡陋環(huán)境下隱秘成婚的艱辛;有復生之事被父得知后,父親反再三奏本,請皇上著人擒打妖女的無情;還有親爹爹再三彈壓他那狀元夫君的淫威。這些都有力地展示了一對弱男纖女為愛情理想而斗爭的艱巨性和曲折性。所以即使全劇以帶有“喜劇”色彩的“團圓”作結,主人公的愛情追求也如愿以償,但她原為之奮搏的“個性解放”的光彩己經(jīng)褪色。她是在一種不自覺的或者是無奈的退讓中求得十分有限的“勝利”,實質(zhì)上她并沒有擺脫封建社會婦女的悲劇命運。這是一種以社會理想的失利為代價的個人境遇的改善,因而這“團圓”的結尾是一種隱含著“悲苦”的“喜”。從中我們體會到的不是喜劇會讓人發(fā)出的“笑”,而是同主人公一起經(jīng)歷種種遭遇過后的凄苦和感傷。
總之,《牡丹亭》全劇籠罩在一種濃重的悲劇氣氛之中,想來,各代詩話、筆記之類記載關于婁江女子俞二娘“斷腸而死”,西湖女子馮小青作“傷心”詩,多情女子因情而死,感傷女伶的唱曲而殞等事件中,那些人都是受劇中悲情之感染而以不同方式表達出了情感共鳴??梢哉f,無論是劇本本身,還是它對后人的影響,都似乎離不開一“悲”字。所以我認為《牡丹亭》是一部實實在在的悲劇。
(楊曉昕,四川省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6年5期